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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度三

2020-04-27谭岩

湖南文学 2020年3期
关键词:卫生室体温计口罩

谭岩

从门到窗子是七步,从窗子到门是七步。

——伏契克

一、回乡

吸取以往的教训,元旦前就给儿子交代,让他注意买过年回家的车票。

只有住在武汉,才知道武汉这个城市“特大”的含义。对于天天要上下班,节假日要返回老家的人,“特大”含义就是人多。据网上数字公布,二〇一九年武汉市人口总数为一千〇九十一万,这个数字落实到日常生活中,便是公交车那永远载不完的乘客。数分钟一趟的公交车,还没进站,一大群人便跑步迎了上去,一片人头密密麻麻围着车门移动,似是一大群蚂蚁把一辆公交车抬进了站,车门哐啷一声打开,人们争先恐后朝上挤,这个被踩了脚跟,那个被扯断了包带,惊叫声,哎哟声,咒骂声,大家已经司空听惯,只要自己没踩没撞,便沉默着奋力往车上挤。礼让,这个正在提倡的文明词被拥挤的人流踩成了齑粉,坐公交叫挤公交。到了节假日,提前十天半月,以为还早,可一打开网站,所要乘的火车票位一片灰白。不得已,又辗转去买汽车票。节假日的公汽时间上也无保障,提着行李到了长途客运站,一片人海已从站内漫延到站外,一片人头像车站外突然铺上的一大片草坪,融进那片草坪里,等着从进站口被慢慢吸进去,坐的都是流水票,根本不是车票上标的那个时间。常常要比预定时间晚一两个小时甚至更长,算好的日落前可到家的,华灯初上还没进家门。所以,在武汉乘车买票,也不叫买,叫抢。

年轻人常在网上泡,对网络也更熟悉,吃了几年买不到回家过年的票的苦头,早早地就把买票的任务交给了上大学的孩子。果然不负所望,到了预售票的时间,孩子发来买到车票的截图,心想今年回老家过年要顺利多了。

年底的事情是特别多,临近回家的那几天,忙得是焦头烂额,也很少有时间去看网上的新闻,年前关于武汉肺炎的事,得到的消息和绝大多数武汉人一样,是“可防可控”,“不存在人传人”,总之是件无关痛痒的社会新闻。

到了元月二十日,老家的亲人发来消息,说武汉肺炎疫情比较严重,潜伏期十四天,得了没有特效药,问我们春节是否可以不回去,老娘那里由在老家的几姊妹去照顾,陪老娘过年。

发来信息的亲人在卫生部门工作,消息自然灵通一些,还说,总书记都做了批示了,我们不能小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生命健康是大事。

虽然事情已经反映到总书记那里了,但武汉的一切仍是正常,车仍是那么挤,人仍是那么多,戴口罩的也少,且多是年轻人,给人的感觉像是在赶时髦。在单位,天天有活动,动不动几百人聚在一起,学习,文艺演出,讲座,考核,台上坐了一排领导,没有一个领导说什么要防疫情防肺炎的话。一切和往常都没什么两样,正常得很嘛。为了让亲人们放心,特意解释,说疫区主要在汉口,在汉口火车站附近的什么华南海鲜市场,隔着一条长江呢,武昌这边安全得很。可是老家的幾个亲人还是不放心,说你们坐车回来人多,难说不碰上一个发病的会传染的,老娘也老了,身体素质不好,容易传染。

之所以年年要回老家过年,就是老家还有一个老母亲,虽然有几姊妹,但那都是出嫁了的姑娘,各有各的家庭,平时去看看,只是当姑娘的孝心,并不是责任,有责任照顾的是我,这个当儿子的。老娘行走不便,也不能跟着我到武汉来生活,平时就孤身一人待在老家,这到了春节,都放了假了,因为这虚无缥缈的什么病毒,还远远地躲在一边,离她千里,不回去过年尽尽孝心?何况,在这城市里过年,想想就无聊透顶。于是我给老家的亲人回了一条信息,说会戴口罩的。

元月二十一日,回老家过年的前一天,单位还组织了一百多人的考试活动。除了聘请的考官、少数几个年轻女同事,大多数并没有戴口罩。这戴不戴口罩,也没有谁在要求,都是网上说的,自发的。对戴口罩的年轻人,年纪大点的同事一脸不屑,认为有点儿娇生惯养,相互扭头嘀咕,至于嘛。考场里的考官,多数时间也是把口罩拉到下巴底下,不停强调考场纪律,在考场里走去走来,一只口罩也形同虚设。

亲人的提醒,还有年轻同事的严阵以待,以及在网上零零散散看到的有关武汉肺炎的消息,让我不得不引起重视。因着雾霾,随身携带的包里装着一个口罩,但多半是下了公交,见路上灰尘弥漫时才掏出来戴戴,平时坐公交极少用,一车人除了一两个年轻人,大家都不戴,戴个口罩就显得怪模怪样。还有一个原因,一戴口罩眼镜就上汽水,透过镜片雾蒙蒙一片。但是二十一号那天下班乘公交回住的小区时,突然发现坐公交的不仅年轻人,也有很多不年轻的都戴上口罩了。一下公交,就朝住的小区门口的药店跑。药店的营业员从柜台下面掏出一个塑料包的口罩说:

只有这种最贵的了,二十八元一个。

要三个!

回到家里,发现微信上有亲人下午五点多发来的一张照片,医务人员穿着全套防护服在动车上给乘客测量体温。晚上近七点时,老家的亲人又给我发来一条微信消息,是临近的一个县级区关于武汉肺炎防疫会议的通告:

刚结束的分局防控疫情动员部署紧急会,传达了市、区委紧急会议通知,王区长要求今天内迅速传达到全体民、辅警及其家庭成员,做到动员部署一个都不能少。

武汉冠状病毒传播,已被确定为继2003年“萨斯”病毒后第二个危害公众生命安全的重大公共疫情事件,习近平总书记昨天作出重要批示,要求全民动员,严防死守。

武汉市已被确定为“疫区”。宜昌已确诊一疑似病例(远安女性),现病情危重,三医院被确定为疫情处置医院。为此,市、区委要求:

1、从武汉回宜的人员,自觉报告并隔离3天,避免单位同事之间传染。

2、全体民、辅警及其家人,春节期间暂时不要去武汉,如非要去提前报告,返回宜昌采取隔离措施。

3、要求全体民、辅警及其家人拒绝接待武汉方向来的客人,已来宜必须及时报告。

4、不要到人员聚集区域活动,出门戴口罩,洗手分餐,不要接触食用野味。

5、取消一切大型聚集活动。

6、公安是舆情控制的主力军,不听不信不传谣言。

王区长最后强调:

1、总体要求是,人人做到“不聚集、出门戴口罩、洗手分餐”。

2、广泛宣传发动,防止盲点出现。

3、落实疫情处置,全民参与,动员家人严格遵守。

4、配合社区做好疫区外来人员登记。

今天下午市局将召开紧急会议,具体工作部署、后续精神通过钉钉传达,大队全体民、辅警,社工及其家属,务必人人皆知,按上级要求逐一落实到位,重大公共卫生安全事件,大家来不得半点儿戏,马上行动起来。

并宣传动员到家人,一个也不能漏掉。

这是武汉肺炎发生以来,看到最完整的一条消息。可这个会议只是家乡临近的一个地方的,家乡那个山区县并没有说什么隔离。这条消息看了我仍然没有回复,我要准备明天一早返乡的事情,收拾衣服什么的。老婆还在上晚班,要上到十点才能下班回来。

见发我几条微信都没反应,老家的亲人坐不住了,到了晚上八点半,又发来一条微信:

你们最好不回来,现在对武汉回来的人都怕,回来了要隔离,你们回来了我们接触了,别人都要躲着我们,等这段时间过了你们再回来。嫂子和XX(我孩子名字)都不想回来。

接着又发来一条微信:

现在退票铁路部门不收手续费。

看了微信,我有了一丝不快,像是最后通牒的感觉。这些亲人,他们真正担心的并不只是身体素质不好的老娘,是怕引火烧身。显然,他们不仅在做我的思想工作,还在劝说我老婆和孩子。我忍下了不快,没有回信。

一会儿,上班的老婆给我发来微信:

好烦!真不想回去了。到底回不回(老家)?

坐在一旁的儿子也举着手机:

爸爸,你看。

我看一眼儿子打开的微信,是他的表姐跟他发来的微信:

你劝劝你爸爸,你们不要回来了。

这个时候,我手机上又收到老家的亲人发来的微信,一张截图,是“二十一世纪经济报道”一小时前对武汉市市长周先旺接受央视记者采访的一个报道,周说,坚决防止疫情蔓延,市内不扩散,市外不输出,不能因为武汉的疫情给其他城市带来压力云云。

是的,我已经给老家的亲人们带来了压力。想了一下,我给老家的亲人发了一条微信:

武汉上千万人,(感染的)概率也只是万分之一。现在也没有任何迹象我们有病毒携带。我们明天直接回XX(老家地名),你们过节期间可以不去XX,以防万一。

之前,是准备到了老家县城,亲戚们聚一下,吃了饭,再由亲戚开车送回乡下老家的。回头再看那时的回复,带着些怨气,态度也有些绝决。的确,我当时在写这条微信时,手在颤动。小题大做嘛。难道,所谓的亲情,在灾难面前会如此不堪一击?何況这所谓的灾难,尚并不明确。

发过这条微信,除了收到一条不痛不痒的叮嘱的话,手机从此安静了。

二、路上

我们一家三口,不顾亲人的坚决反对,元月二十二日的清晨,从武汉启程回老家过年。

天空下着小雨,地上汪着积水,我们戴着口罩,举着雨伞,拖着拖箱,出了小区的院门。那时六点刚过,以往这个时候,路边的早餐店热气腾腾,灯光明亮,有人在那里买早餐了。可年关已近,不少生意人回老家过年了,一个个店铺都关着门,只有路灯带着一片光晕伸在半空亮着,雨水从天空中落下来,一盏盏路灯便像一个个绑在电线杆上的喷头,不停地喷洒着水线。

除了打工的,学生是武汉流动最多的人群,在汉大学生有一百二十多万,一到寒暑假,学生一走,明显地感到车上的人少了,也不那么拥挤了。何况已经腊月二十八,打工的也基本走光了,公交车站,在这下着雨的清晨朦胧的路灯下,变得十分冷清,只有三两个戴着口罩的人站在路牌下。

半小时后公交车到了武昌火车站。不用取票了,直接从那通道口刷身份证进站;以为会遇到很多的检查检测,可是除了和平时一样的安检外,并没有遇到什么检测,只是过了安检口,发现候车厅对着安检口的地方摆了两张桌子,桌子后面坐着几个戴口罩的人,穿着医生护士的服装,如同往日的医务人员在路边搞什么咨询活动,等着人前去询问。他们既没有发放什么,也没有宣传什么,一个个坐在那一排桌子后边,有的望着进站来的乘客,有的低头按着手机,只有一个乘客坐在那排桌子前的座位上,跟一个医生模样的人交谈着什么。

候车大厅内,往常一样,站满了人,我们要乘坐的那趟车的检票口,站的几队人已弯了一个大弯,弯到安检口了。人是照样拥挤,不同的是乘客的脸上戴着各式各样的口罩,黑色的,蓝色、白色的;也有什么都不戴的,光着鼻子和嘴在人群中穿去穿来,保安,检票员,还有坐在那排桌子边的几个医生模样的人,望见了也并不见前去阻拦,提醒。

七点二十五分,动车由武昌开往宜昌。

提前大包小包上了车,找到了自己的座位,正在车厢口,过道站满了没有买到座位的人。放好了行李正准备坐下,旁边一个戴口罩的女子对我说,能帮我把箱子放上面去吗,太沉了。我把那口粉红的箱子举到行李架上去,果然非常沉重。也是一个带满了疑虑和负担从武汉回家过年的人吧。

隔着一条过道,两个多小时的乘车时间里,也许是戴着口罩的原因吧,两人再没有说过一句话。到了站点要下车时,那女子似乎不好意思再求助于我,自己站在行李架下,做出要取行李的架势。我站起来对她说,我来吧。

这一路走来,除了列车员查车票,保洁员走去走来打扫卫生,并没有发现新闻上说的穿着全套防护服的人给乘客量体温的事,动车喇叭里除了报到的站点,也没有一句防疫情防肺炎防传染的话,让人感到一切都和平时没什么两样。网上越来越热闹的“武汉新冠状病毒”,继二〇〇三年“萨斯”病毒后第二个危害公众生命安全的所谓重大公共疫情事件,对于安安静静若无其事坐在动车里,刚从所谓疫区走出来的身临其境的人,都觉得有些好笑。期间有外地的朋友专门发来讯问的短信,我回复说,正常得很啊。

因为坐在车厢的第一排,面对的是两个卫生间。其中右侧的一个好像是冲水闸坏了,从里面出来的人摊着手掌,眼睛四处找着水洗手;有的要上卫生间,站在卫生间门口望一望,立即掉头走了;有的大约是憋不住,不管三七二十一拉开卫生间的门便钻了进去。保洁员经过两趟,终于发现了问题,匆匆去提了一个提示牌来要挂在卫生间门口,敲了敲门,里面还有一个上卫生间的老不出来。

这疫情的防疫,最重要的一条,不是说要勤洗手吗,怎么连卫生间都没有水?感觉很不好。由于戴着口罩,没有闻见这车厢过道是否充满了异味儿。头天晚上准备的早餐,面对那没有冲水的卫生间和过去过来的人流,没有了掏出来的丝毫欲望。

车厢里一派天下太平,网上的形势却越来越严峻。八十多岁的钟南山已经带着他的专家组到了武汉,科学家已经发了话,漫天而起的疫情已有席卷全国和全世界之势。乘车无聊翻看微信,一位做官做到了相当级别,又从官场隐退的极少发朋友圈的朋友,这天却转发了一条关于武汉新冠状病毒的微信,让人一看倒吸一口冷气,心中的弦一下子绷紧了:

华科同济医院第二批志愿者报名满员,不计报酬,无论生死!

疫情已经无法控制,人们到了生死一线的地步。在为医护人员的壮举感动的同时,朋友也在为武汉的疏于防范担忧和激愤。他在朋友圈中说:

冰冷的病毒,反映迟钝的政界,人情冷暖自知的世界,终于看到一丝人性的光辉,每次冲在前面牺牲的都是医务工作者,既为他们无私无畏点赞也涌过更多的无奈和凄凉!

想起这一路行来无人管理的状态,不由在他的信息下跟了一条:

公众场合应该免费发放和强制配戴口罩!

这朋友是前一天乘坐动车回家的,他在朋友圈中回复我说:

外界报道说武汉市十四号开始外出人员控制检查,为什么昨天早上我从汉口站离汉没有任何检查,大部分人不戴口罩,每天几十万人的流动性究竟谁负责!!!

大约感觉到了自己身份的特殊,在发过这条言辞激烈的微信后,朋友又说:

很多人可能会说我发的不对胃口,但我也不怕什么,只是出于一名共产党员的良心良知发声,几年没发朋友圈了,这次真急了!

动车到终点站宜昌站,是上午十点刚过,那个时候,并不知道离武汉封城只有二十四小时。进站出站,感觉仍然和以往一样,没有人检查,也没有人宣传,和武昌站比,宜昌站的人是少多了,同样是没有任何的防范,两部进出站电梯停了一部,似乎是一个女乘客在电梯上丢了什么东西,站在那停下的电梯旁,望着工人师傅模样的人在打开电梯寻找什么。从宜昌火车站过一道天桥就是长途汽车站,去买汽车票时,感觉客运站的人要比火车站的人多,戴口罩的人也少,有的虽然戴着口罩,却只包着嘴巴,露着两个鼻孔,让人一看就忍俊不禁,有的干脆挂在下巴上,一边走一边抽着烟。

上了城市公交回县城时,司机除了交代要系好安全带,也没有疫情防护的只言片语,一车的乘客坐在车内安安静静玩着手机,越来越恐怖的新冠状病毒,仿佛是另一个星球的事情。

以往回家过年到了宜昌,再回县城的时候,手机铃声、短信声不断,都是亲戚朋友约请或等着吃饭,问到了什么地方了,或者主动要用车送回乡下老家的。可是今天,这一个半小时到县城的公交行程,手机却异常安静,没有一个电话,也没有一个短信,听见的只有汽车轮胎摩擦地面的沙沙声和马达声。

到了县城,发现一个怪异的现象,竟然人人都戴着口罩;接着听说,这小县城的口罩已经脱销了。一面暗自感叹县城防护工作做得好,一面想这亲戚们难怪反应那么过敏。

让人感叹的是,疫情的发生地武汉,人们若无其事,远在千里外的小县城,却人人自危。到了县城,准备再乘坐农村公汽回居住的乡下小镇时,手机仍然安安静静。一种失落感弥漫全身:从武汉回来的,是不受欢迎的人。

从早上五点饿到下午一点,带着饥饿和失落,带着灰溜溜的感觉,在县城客运站转了车,上了到乡下小镇的客车。又行了近一个小时,小镇出现在眼前。下了车,取下戴了大半天的口罩,长吸一口气,目的地到了。

三、过年

小镇三面环山,一面临水,位于荆山深处,曾是故楚的一个重镇。民国时期,县政府迁到这个小镇,度过了那个战火年代。虽处战火中,因水运发达,帆船林立,又是一县之政治中心,小镇却也热闹非凡,曾有“小汉口”之称。河水跌落,水中不再行船,曾经热闹的“小汉口”已没有往日的繁华,但新建的楼房连成了街道,河岸也修建了水泥防洪堤、人行道,树起了石栏杆,这个小镇看上去干净整洁。回到了这个山里小镇,外面如何风起云涌,这里也应该风平浪静吧。

回老家的第二个早晨,得知了武汉封城的消息。

武汉在封城,远在千里之外的小镇年关的脚步仍在按部就班。和以往一样,年三十贴门神,贴对联,仍是以往一样的“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一样的“春回大地风光好,福满人间喜事多”;小镇的人们中午吃了团年饭,仍是以往一样的上山去祭祀,人们踩着泥泞,一手举着雨伞一手提着祭祀的火纸冥币鞭炮,三三两两上山去,见了村人鄰居打着招呼,脸上的口罩掀到了下巴上。

可是非常明显,路上祭祀的行人比往日少多了,以往是人流不断车来车往,今年不知是疫情还是因下雨,住在山上的祖先们明显受到了冷落:人没有往年多,鞭炮也没有往年放得热闹,树林坟地里稀稀拉拉只响过几阵儿。

只有电视中的春节晚会仍是以往一样的热闹。虽然晚会节目越来越没什么看头,但一家人守在电视机旁度过除夕,已经成了过年的仪式,人们要的只是电视机里那热闹的声音,电视屏上那喜庆的画面,至于节目内容如何,没有谁去在乎。

小镇的人们在乎的是除夕之夜辞旧迎新的“出行”。不知这是不是楚人留下来的传统,在除夕的子时,在旧年过去新年到来之际,人们会燃放烟花鞭炮,让天空震颤,让大地光明,其壮观的声势,远非团年时放鞭炮可比。

虽然也在禁鞭,但对于山区乡镇,从大年三十到正月十五,放烟花爆竹是不禁止的,禁也禁不了,不如顺其民意。何况这“出行”的燃放鞭炮,是寄托着人们对旧年往事的辞别,对新年到来的祝愿。

过去的一年,农历己亥年,是乡亲们多灾多难的一年。暑假时回来公休,亲眼目睹了非洲猪瘟给乡亲们带来的灾难。一个个村庄,一条条山弯,一户户人家,喂的大大小小的猪全部死绝。进村口的公路,进山弯的小道,进乡镇的大桥,全撒下了消毒的石灰,白茫茫一片,在那烈日当空的夏日,如同落满一地的白雪。猪,对于绝大多数乡亲来说就是一家人的衣食,一家人的希望,一家人的幸福,可不管如何防范,也没有挡住那一场瘟疫的肆虐。猪栏十室九空,乡亲们欲哭无泪;侥幸没有得猪瘟的一两家,赶紧把猪杀掉,并不计成本,买来冰箱,冰到春节;吃上猪肉也是幸福的象征。没想到,这猪瘟刚过,人瘟又突然降临。

乡亲们仿佛是憋足了劲儿,要举行一场隆重的“出行”仪式,尽早把这多灾多难的一年送走,迎来春风怡人的新年。往年多半要到晚上十二点才“出行”的仪式,今年十一点刚过,窗外就响起了鞭炮声,小镇人早早拉开了“出行”的序幕。到了十一点半,夜晚便像煮沸了一般,四周的鞭炮声响成了一片。出门一看,闪亮的火花映红了夜空,照亮了小镇和河对岸的村庄。原野上腾空而起的礼花如同大地上突然盛开的一片火树银花,每一朵火花都是一户人家,每一声爆竹都是一声呐喊,每一片火花都是一份希望,这火树银花就是盛开在夜幕的大地上的祝福和心愿。

满耳的响声,满目的火花,满鼻的硝烟味儿——这硫磺的硝烟正是古代楚人驱魔逐邪去恶的罗网。虽然经历了非洲猪瘟和其他种种不幸,在新的恶魔威胁面前,楚国的后人们展示的依然是桀骜和不屈:震耳欲聋的礼炮是他们啸天的呐喊,飞腾四跃的火光是他们劈开夜空的雄姿。千千万万个家庭,千千万万个楚人,在这“出行”的礼花和鞭炮声中,以昂扬的姿态辞旧迎新,以不屈的精神蔑视疫情。

初一拜父母,初二拜丈母,这也是小镇人的习俗。往年过年,来拜年的亲戚络绎不绝,门外的院场上,自行车、摩托车、小轿车停满了,进出院场都要侧着身子走,可今年,院子虽然打扫得干干净净,却空空荡荡的。知道我们是从武汉回来,一个亲戚都没有露面,更不用说来拜年了,有的打了电话礼节性地问候老娘,算是给她拜年,有的电话也没有打,仿佛一下消失了。

没有人来拜年,但我们不能不去给孩子的外公外婆拜年吧。想到是特殊时期,还是要先问一下,看看对方的态度。我们这从武汉疫区回来的,要有自知之明。

怕不怕我们,我们从武汉回来的?怕就不来了,不怕,就来给你们拜年。

老婆说话向来是直言不讳;她给孩子的外婆、姨、表姐表哥都如此大同小异地打了一遍电话,他们住在另外一个乡镇。

电话的那头,照样都是以往的热情,那热情不是装出来的,是发自内心。说话的语气、节奏、用词往往能透过字面直达本质,能泄露不管隐藏多深的秘密。这些回复,没有丝毫的排斥,都是真诚的接纳。听了那热情洋溢的邀请,我们这从武汉回来的三个人,头一次感受到亲情的温暖、新年的美好。

这是腊月二十九——元月二十三日的事。事过一天,网上关于武汉新冠状病毒传染人的消息飞满了天,可怕的是传染源没有任何症状,潜伏期可达十四天。当即决定,给孩子的外婆打电话,取消拜年的行程。

你们还是可以来,不过要戴口罩,免得别人说闲话……

孩子的外婆以无限惋惜的口气说。毕竟一年最多回来一两次,这次见不了面,可能又要一年或者半年了。

四、老人

千里之外的疫情,乌云一样,从天边漫过来,罩到了小镇的上空。

元月二十五日,大年初一,我出院门洗拖把,街上传来了多年未闻的宣传车喇叭声。

高音喇叭穿透了小镇清冷的早晨。隔着两条街两个院落传来的宣传车喇叭声,嘹亮、庄重、威严,似在宣布什么命令,那命令声随着宣传车的开动远去,渐渐变得微弱和含混不清。

进了屋,赶紧打开手机翻看微信,原来县里也成立了新冠状病毒感染肺炎防控指挥部,下达了一号命令,道路封闭,机动车辆禁止通行,要求大家不串门、不聚餐、勤洗手、戴口罩……总之与全国的要求大同小异;同時传来一条消息,本县发现的第一例新冠状病毒患者,送往宜昌经医治无效死亡。这条消息很快在一个内部通报中证实,这去世的XX,说起来还是我在县城工作时的一个熟人,年前在汉口那个华南海鲜市场附近的小区居住半月,回县后发病的,同时隔离观察的还有与之接触的亲戚、医护人员若干。原来,死亡就在眼前,病魔就在身边。

接着,有关部门宣布,本县确诊了新冠状病毒感染五例,其中一例,就是一河之隔的某村某组,如果用城市公交距离丈量,可能不会超过五站的里程。

内心突然有些紧张。之前,亲戚们坚决反对我们回家过年,我是一意孤行,如果真的出现什么状况,特别是已经年迈的老娘,如果因为我们的不听劝阻而三长两短,该如何向亲人们交代?

老娘已经七十七岁,这病毒最先攻击的,就是这些免疫能力低下的老人。

十分可怕的是,一河之隔确诊的那个病例,是武汉回来的儿子媳妇把病毒带回来的,儿子媳妇没有发病,家里的老人却发了病。

我下意识地望着自己的身体,身上的衣服,翻过去翻过来的手掌,我不知道自己还有两个一同从武汉回来的家人身上是否藏有病毒;虽然我们有所防备,一路不论是火车还是班车,都没有取下口罩,一进家门都洗了头、换了衣服,但只准备回家待个六七天,换洗的只是内衣,外套并没有多带;那人挤人的车站,那无水冲洗的卫生间散发的恶臭,那耳朵上吊着口罩抽着烟的人喷来的烟雾,甚至那些望过来的陌生的眼神,都让人心存疑虑和不安;说不定外套上早带上了病毒,恨不得把这外套脱下来付之一炬,或者用电吹风烤死那些潜藏的病毒,用浓度最高的酒精喷杀外套上可能隐藏的杀手。

嘴上虽然不说,但从武汉回来的三个人都暗暗捏着一把汗,不自觉地把老太太当成了重点关注和保护的对象。老太太的一声干咳,都不亚于一声惊雷,老太太的声音一点嘶哑,都会拉紧心头紧绷的弦,老太太早上稍微比平时晚起一刻,我们都会推开她的房门问个究竟,总之,老太太一点儿意外的表现,都会让家人面面相觑疑窦丛生。

万幸的是,除了期间有一次轻微的感冒(不发烧),一次吃了油腻腹部有些不适、吃了点药迅速好转外,老人家并没有出现什么意外,到我写稿时,已经过了病毒潜伏发病期(网上专家说,病毒潜伏期最长十至十二天,医学观察十四天,今天是第十三天),一家四口健健康康。老太太虽然行走不便,但耳不聋,思绪也清晰,从电视上,从我们的交谈中,对这场史无前例的“走瘟”了解得也并不比他人少。对于我们的侥幸,一家人的健康,老太太归功于她向观音菩萨的日日祈福,归功于先人的保佑,归功于平生积德行善的福报。

这个老太太,唉。

五、防疫

正在写稿的时候,接到一个本地的电话,一位女士,自报是当地镇政府的工作人员。问了姓名,是否从武汉回来,随同回来的家人的名字、关系,从武汉什么地方回来,乘坐的动车日期、班次,有没有什么异常,如果有异常跟村里的卫生室、镇里的卫生院医生联系,同时说最近疫情爆发,要注意不出门,出门戴口罩,夫妻不能同床睡,家人吃饭碗筷要分开等等,交代得十分仔细。还说需要什么物品,跟村里联系,统一购买。我在电话里唯唯诺诺,一一应承,并表示感谢。

小镇的防范还是比较严密的。

老屋是老式的土坯房,早些年地面铺了一层水泥,虽然起了壳,一层层地掉,但我每天早起仍然坚持打扫卫生,用拖把拖地——防病毒关键的一条就是要讲卫生嘛。正月初二的早上,正在后门院场上的水池洗拖把,从菜园小道上走来一个人,一见我就打招呼:

哥哥你回来了?

来人三十多岁,手里拿着一张红色的宣传单样的纸张,虽然口罩遮住了他的脸,但我从身材、声音判断是村里的某某。

我应了一声,那人又问:

哥哥你们登记了吗?

登什么记?

外地返乡人员的登记,特别是武汉回来的。

当然是没有。这次回来,他是第一个进门来的人。

我放下拖把,带他进堂屋在桌子旁边坐下,开始登记。这个老弟把那宣传单一样的纸给我看,原来是打印的一张密密麻麻的返乡人员的名单,其中有三四个标明是从武汉返回的。

全村外地返回人员有一百七十多人,我们组是XX人。这位老弟介绍说。接着是姓名、身份证号、武汉的具体地址、返回日期、乘坐的动车号等的登记程序。

我们刚刚开了会,村里都不知道你们回来了。这位戴着口罩的老弟收起纸笔,出门时说。

后来母亲说,这某某的儿子,是村里培养的后备干部,准备当村民小组长的。到了晚上,九点多了,一个人正在院场里散步,接到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她自我介绍是村卫生室的,接着问是不是从武汉回来的某某,我说是的,又问一起回来的是不是还有某某?我回答说,是的。又问你们量了体温没有?我感到有些意外,说很正常,量什么体温?这卫生室的便有些不耐烦,抢白道,你没有量体温,怎么说正常?!我还想解释,电话里传来不容置疑的责问声:你们在武汉是做什么的?在哪儿上班?我老老实实告诉她,我在哪儿上班,是在武汉什么地方。电话里的女人一听,感觉有些意外,在她的潜意识里,这武汉回来的无组织无纪律的人,肯定又是一个做生意的、打工的、跑江湖的,没想到是在规规矩矩的政府部门上班,而且单位对一个小镇来说还有些高大上,就追问了一句,你是说你在XX单位上班?我说是的。电话里的语气立刻客气了不少,问,你是不是某某的儿子?她说出了我母亲的名字。我说是的。接着她热情地自报家门,说自己是谁谁谁。虽然名字我没记住,但我还是明白了,她是村卫生室某某的姑娘,她的父亲是村卫生室多年的老医生,一个村的老老少少,没有谁不认识的,也没有谁没请他看过病的,何况,父亲在世时,也没少请他来上门挂吊针。我问她是不是某某医生的姑娘,两人的语气很快由责问与被责问,训斥与被训斥,变成了熟人间友好的拉家常。末了,这位村卫生室的女医生用关心的语气说,现在是冠状病毒高发期,你们还是要多注意,尤其是从武汉回来的……

第二天下午,又接到一個陌生的女子电话,劈头就问,你是不是武汉回来的某某?我说是的。电话里就说,她是镇卫生院的——看来,头天早上那个老弟的登记不仅反映到村里去了,还反映到镇里了——问一同回来的是不是还有某某、某某,我说是的。她又问,今天的体温你们量了是多少?本想搪塞一下过去的,可转念一想,这村卫生室、镇卫生院都在关心体温,估计不是能搪塞得了的,何况人家关心也是好事,就老老实实地回答,家里没有体温计,没有量。本想又会受一顿抢白的,不料对方只是愣了一会,就说,那我向你们村里反映一下,并让我加她的微信,以后每天量了体温直接发照片给她。

到了晚上,村卫生室的医生打来电话,说,听说你们没有体温计,明天上午可以来村卫生室里拿,交点押金,走时归还就行了。

晚上睡觉半夜醒来,突然想起,孩子小时感冒发烧,买过一支体温计的,只是几次搬家不知道还在不在?早晨起床,头一件事就是翻箱倒柜,结果一无所获。但是在翻的过程中想好了主意,先去街上药店看看,有没有卖的,买不到再去村卫生室借。想那村卫生室的体温计,该是多少人用过——如此一想,更坚定了想办法买一支的决心。只是街上冷冷清清,前天从街上过,除了一家超市、一家药店每天开门几个小时外,所有门店都关门闭户。吃过早饭,便拿上口罩,抱着一线希望,上街去买体温计。

来到那家坚持开门的药店门口,隔着五六十米,便把提在手里的口罩先戴上了。

有体温计卖吗?

戴着口罩,站在药店门口,问那门里收银台的营业员。药店里有两三个顾客,都戴着口罩,在那药架间走动。收银台后面戴口罩的营业员说,卖完了。

我不甘心,想看看街上其他药店开了没有。转过一条街,眼前一亮,果然有一家药店开了半扇门,透过玻璃门,见那药店营业员不仅戴着口罩,还穿了一身防护服。

有体温计没有?

有。

心头一喜,又问:

有没有酒精棉?

有。

曾经在医院见识过,护士给病人量了体温,再给另外一个人量时,总要用棉花沾上酒精擦拭一下。

不要酒精嗎?营业员拿来体温计和酒精棉,问道。

前几天让孩子买了四小瓶酒精。戴的不是一次性口罩,还要再次用,要用酒精消毒。

后来的两天,老太太出现感冒症状时,正是靠这体温计,让我们能睡个安稳觉。之后每天都量体温,都拍照片发给镇卫生院的医生,后来村后备干部小老弟,给我们村民小组从武汉回来的人建了一个微信群,让每天上午十点前、下午三点前量了体温汇报。县里的一个朋友打电话说,另一个乡镇管得要严格些,返乡人员特别是武汉回来的人,上午一趟、下午一趟,一天两趟去村卫生室,由村卫生室医生亲自量。我们这个村由返乡人员自己量,大约是因为人员太多吧,一百七十多人,量一遍就要多少时间,何况,那小小的村卫生室,一下子哪容得下这么多人。

到了晚上,村卫生室的医生打来电话,问为什么没有去拿体温计。我说买了一支量了。她很奇怪,说别人都买不到,你是在哪买的?我告诉她在哪条街哪个药店有,并说量后都照了照片传给镇卫生院的医生了。她说,我知道,昨天我有事,给院长汇报了,请那医生帮忙的。我问那以后量了是报给镇卫生院那医生还是报给她?她说,都要报的。

于是每天上午下午,一家人都量体温,量好了分头汇报。还好,那刻度多半都在三十七度安全线内。有一天,孩子量了体温突然说,有三十七度二。什么?!家里气氛一时有些紧张,这个接过体温计迎着光看那刻度,那个接过体温计对着刻度反复看。三十七度三,是正悬在头顶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这个体温已经快要触到那锐利的剑锋。

再量一遍!

我甩了甩体温计,递给孩子说。结果还是三十七度二。

是不是感冒了,发烧?

没有。孩子说。

拉不拉肚子?

上厕所解不出来。孩子说。

老是吃辣的嘛,青菜不吃,水果不吃,水也不喝……老婆唠叨着教训说。

不发烧,也不拉肚子,说明就没事儿。体温高,是人年轻,你看他一天到晚,再冷都只穿两件,一件内衣一件毛衣。小儿身上三把火,老人们常说的。安慰着家人,我一边把体温照片报了上去。第二天一早,镇卫生院医生发来微信,说三十七度二,今天复查了吗,觉得乏力犯困、呼吸困难吗?到底是医生,问得很专业。赶紧问孩子,没有所说的状况,又量了体温,对着亮光一看,三十六度二。虚惊一场。

由于宣传得很到位,乡亲们都不串门,都各自关在家中,户户人家的门都掩着,真应了陶渊明的那句:门虽设而常关。热闹的大街都关着店门,长长的街道看不见一个逛街的人,有时街口出现一个人影,是出门来倒垃圾的。大家都安分守己,到菜园提着篓子摘菜的家庭主妇都戴着口罩。

我家的大门也天天关着,常开的是后门,后门有后院,后院有自来水池,有压水井,有卫生间,有菜园。一家人的户外活动就在后院里。太阳好时,也会到院场晒晒太阳。买了体温计后的第二天,我正在厢房看书,突然听见大门外有人叫门。

是谁呀?家里人问。

是我哟,某某。叫门的人说。

到后门来,我们在后院里。

我待在厢房里看书,隔了几间房子,听见院场后面的说话声,没有打算出去。一会儿,家人进来说,村卫生室的人来了,量体温的。

我一出后门,见后门院场的入口处站着两个人,戴着口罩,一身白色的防护服,连头脸都罩着,感觉就像穿着一身的孝服,立刻又觉得这比喻不妥,不吉祥——应当比喻天使才妥当吧。穿着防护服的个子较高的女子显然一下认出了我,对我说:

你还是……

老了老了,我笑着回答,心想这必定是通过几次电话的村卫生室的医生了。

家人搬了两把椅子放在院场,可她们两个坚持站在进院的路口,隔着四五米的距离说话。聊了几句才知道,这村卫生室的医生的父亲,那位老医生,前天晚上的老毛病又犯了,连夜送去县医院,村里的防疫任务重,她只好把老父亲丢在县医院,让丈夫赶去照顾,自己回到村卫生室上班,开展回乡人员排查工作。难怪头天晚上她说有事,原来是她父亲病重了。听到这里,我不由肃然起敬,先前的那些不快和成见,一扫而光,热情地前去招呼她们进院来休息一下,喝杯水,没想到我朝前一走,她们连忙后退了几步,我愣了一下接着哑然失笑,就原地站着说话,也不再坚持邀请她们进院休息。

村卫生室的医生对她那个同伴指着我说,你拿一支新的体温计给他量,接着又对我说:

这支体温计送给你们。

站在她旁边戴眼镜的同伴从手提包里掏出一支体温计来,她接过甩了甩水银,举起看了看,说,这是坏的——你拿一支新的给他。

测量体温时,戴眼镜的医务人员还掏出手机照了照片——这是在留工作痕迹吧。

第二天早上正在堂屋拖地,听见后门院场谁在和家人说话,抬头一看,两个戴着口罩的人已经闯进门来。虽然戴着口罩,但听声音,我知道那小伙子是谁,后来母亲也说是村后备干部,现在是村副书记了。这副书记解释说,是来送通知的——不然上面要来抽查的。说着,递给我一张粉红色的宣传单,我还没来得及展开细看,副书记又说,要给武汉回来的量体温。我这才发现他手里还拿着一把体温枪。不由分说,那副书记举起体温枪便对着我的额头一点,我站着不动,让他点,可点了又点,那体温枪屏上任何反应都没有。哦,又坏哒。两个不速之客说着收起体温枪出了门。

我这才展开手中的宣传单看,见那抬头的题目是“给武汉返乡亲友的一封信”,落款是县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防控指挥部,日期是二〇二〇年一月三十一日。

本村有一百七十多返乡亲友,从武汉回来的也就十来人。县里专门给武汉的“返乡亲友”写封信,由村干部专门送达,且亲自查体温,可见重视程度。信中,除了问候和形势介绍,主要是一些要求,不串门、戴口罩、分床睡、单用碗筷,这都是早知道的,还说了“因为爱你,离你两米”,信的末尾,附有县长专线,网格员、村卫生室医生、镇卫生院医生的姓名电话。

再回想武汉的防疫,感叹着小县城防疫措施的实在。

六、围城

回家十多天了,每天基本上是前門走到后门,后门走到前门;怀着前所未有的自卑感、罪恶感,努力把自己隔离,羞于见人、不敢见人,也怕见人;“武汉回来的”,人们听见就怕,看见更怕,连连后退,退避不及,仿佛长着看不见的毒刺长矛。虽然大家嘴中不说,但“武汉回来的”,仿佛就是一尊瘟神。一方面是自知之明,另一方面不能辜负各级政府的号召和大家的关心,就积极在家实行自我隔离。后门外的院场有一条上街的小道,是邻居们爱走的捷径。有时听见那小道上有说话声、脚步声,赶紧处理好手头的活儿,退进屋里。

老屋的后院,成了十多天来自我隔离户外放风的主要场所。白天,在院场里洗菜,压水,洗拖把,上卫生间,晴好时晒一晒太阳;到了晚上,只要不下雨,我都会在这个不到三十个平米的场子里散步。一个人在夜色中的院场走动着,流逝的岁月又会浮现到眼前。童年的时候,这是一片空地,长着一株杏树、一株构树。春天,一树繁花的杏树,像放不完的灿烂烟花;夏天,构树的繁叶长成了一个绿色的球。架上梯子,帮祖母采摘构树叶,这构树叶是喂猪的猪草。到了分田到户,父亲把这块平地铺成了水泥地,这块地上一年又一年,晒满了稻谷、油菜籽、玉米、黄豆和豌豆。如今早不用晒粮食了,水泥地起了泡,裂了口,变得高低不平,成了母亲晾晒衣物的晒场。院子的左边是一堵院墙,挨着院墙拉着一根铁丝,太阳照进这方院场时,视力不好的母亲会颤颤巍巍,把被套衣物拿出来晾晒。与屋后门对着的,是猪栏屋,早已不喂猪,猪栏成了杂物间。这猪栏祖父把它建得高高大大,用干打垒的方式垒就,墙面没有任何粉刷,看得见板墙的痕迹,打墙时的孔眼。岁长日久,土蜂在上面钻了一个个的孔洞,油茶花开的时节,土蜂围着那面土墙袅绕,土墙上便像绕了一层金黄的丝钱。土墙呈现着多年来一成不变的黄土的颜色,显得干燥齐整又洁净——这世上最干净的,莫过于泥土。院场的右边,有一个压水井,一个水池,一块菜园,几株柑桔树、香椿树。栅栏外便是一条人们上街去的田间便道。

夜晚的时候,院场旁边的便道也少人行,小院显得宁静又安详。夜色是那么柔和,天地万物仿佛不再分彼此,融为一体,小院的院墙、树影和房子的轮廓,也完全成了这夜色中的一部分,在这后院散步,也无需防什么、躲什么、顾忌什么,可以敞开了心胸大口地呼吸,呼吸这天地间的宁静之气、自由之气。天上挂着半轮月亮,繁星缀满了夜空,在明亮又宁静的夜色下,响着一个隔离者单调重复的脚步声。我想量一量这住了半辈子的小院到底有多大,便从屋后门一步一步走到对面的栏门,数着脚步,一步、两步、三步……突然一句话跃进了我的脑海:

从门到窗子是七步,从窗子到门是七步。

那是伏契克在阴森森的绞刑架下写下的文章,而现在,何如不是生活在传染病魔的绞刑架下?那阴冷的隐在空中的绞刑架,不知什么时候,会嗖嗖地凌空而降,冰冷无情的铡刀会铡到谁的头上?

这小县城确诊的人数已由当初的五人增加到八人,疑似病例也增加了若干;湖北,武汉,每天确诊的病例更是触目惊心;而在武汉居住的那个小区,疫情已经像洪水一样涌了进去,一家三口感染,一个已经死亡;有检查出病毒而住不上医院的一个中年妇女,抖动着CT片在社区居委会门口绝望地大哭大闹;小区门口的超市已经被封门,店长被确诊,三个营业员被感染……

不断传来的信息如重重雾霾,压着人的呼吸。

老屋的外面是一条河,这条河有一个古老的名字,沮水。它发源于古老的楚国,“江汉沮漳,楚之望也”(《左传》);它流淌于古老的荆山,业已数千年。没人的时候,我会悄悄溜出门,来到这无人的河边,仿佛只有这条祖先的河流,才能让彷徨的心得片刻的沉静。

夕阳西下,河水中投下一片落日的金光,水波粼粼,如同一员战将披挂出征的金色铠甲,闪光夺目。

电视上说,十天建成的“火神山医院”已经交付使用,并由解放军全权管理。火神,那是楚国祖先祝融的名称,是横扫万般邪魔的万能之神。

河边惊起一只白鹤,向空飞去,飞向沮水流过的天地之接的远方。

但愿带去的是一个让人欣慰的好消息。

责任编辑:吴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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