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医院
2020-04-27修正扬
修正扬
故事发生在短短的一个下午,一个本来就不如意且陷入人生困境的男人,去中医院试图给朋友解决麻烦,然后再小心翼翼试图解决自身的问题,寻找生活的另一种可能,爱意或慰藉,结果却遭受暴击,转眼成空。接踵而至的真实暴力让他回到现實,神叨叨的情深意切,真假难辨的扑朔迷离,是一种抵抗,同时也是一种拥抱。
小说写得流畅饱满,简洁传神,人物情绪和心理的捕捉准确到位,口语化的叙事时有神来之笔。在喧嚣、混乱、戏谑的生活底色和背景之下,行文不动声色的喜剧色彩和逐步彰显的人性镜像交相辉映,令人遐思迩想。
小皮打来电话时李志正在睡,冬天他一般不午睡,一是睡热和不易,脱衣穿衣都倍须勇气,二是好容易睡热和,脑壳里又东想西想,饱暖之后总会想得多些,蜷缩的身体作弯弓状却又没什么好射,辗转反侧,睡眠质量明显不高。可以想象,他半闭着眼睛光着胳膊攥着手机根本不想说话。他并没完全清醒,那头半天也没言语,喧喧嚷嚷的现场音,迷迷糊糊中杂音恍若春天的蜂群,遥远而平静,忽地小皮尖锐的细嗓子把蜂群盖住,他说志哥我打架了,王玉被人打了。声音转而沉痛:见血了!王玉是他老婆。李志说在哪块?小皮说中医院。电话就掐断了。
李志继续躺了几分钟。小皮没要求他如何去做,但是意思不言自明。他们是十多年的朋友,一起打过架,也一起被人打过,当然,这是很多年前的荒唐旧事,后来来往少了,有段时间李志甚至故意疏远小皮,很多过去的朋友他都疏远了,只是在朋友的婚丧嫁娶活动上见面,打圈牌喝杯酒,或者仅仅寒暄几句,一个招呼,看情况而定。去年小皮给公司老总开车后他们接触又多了点,但回到过去是不可能的,不现实,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换句话说,李志要是遇到这样的事是不会给小皮打电话的,他认为他们的关系已不至于如此紧密,另外,他认为电话打给110或许更好一些。不过因为这里面的不对等或者不同看法而不去走一趟也说不过去。话说回来,一个人关键时刻把你当作值得信赖的朋友,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慰安人际和价值肯定。终归是朋友一场。朋友妻不可欺,还见血了(李志不无惭愧地回忆起小皮新婚之后和他说没有见血的怅然,那时候他们是多么通气啊)。他肯定还是要去的。
他身著风衣戴着太阳镜在医院门口下的车,既然来了还是应该认真些。这里面没有别的意思,他早过了莽撞血拼的年龄,三十四了,睿智也说不上,比如夹在风衣下面卷成筒状的《国家地理》杂志,顶多考的是对手的智慧。下车后他注意到天色,收起眼镜到一楼急救室打探,然后给小皮挂个电话,小皮在内层三楼,声音比原来平静多了。他知道我要来?我是他的定心丸?他皱着眉头穿过花坛和住院部大楼,他不喜欢医院的气味,有好久没上过医院了。好多次该来,不来身体不答应,好在他不是由身体摆布的人,自己点点药挺挺又过去了,不上医院不是因为钱,主要还是忙,瞎忙,到后来不忙了身体不适也习惯成自然地挺着;也是担心一进去捅出大纰漏,身体和医院拉清单算总账。闲下来他和过去忙碌日子算过账的,几乎没账好算,算盘珠子滚一地,转得好看。一个男人要什么好看呢。怎么说呢,总之就像身体一样,还不是那样糟糕,还过得下去。一个人总是容易过下去的。
刚进内一层收费大厅迎面碰到个朋友,不是她喊他还没注意。他收住步子,搓着手掌,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她则在交费队伍末尾热情地拉住他的手。“是敏敏啊,”他字斟句酌小心翼翼地说,“想不到啊。”真是想不到,真实情况是他一时记不起她的姓氏,她是他刚工作时的同事,一起在一个条件艰苦的乡镇呆过一年多,他调走的时候她是小会计。她说他怕是会记不得她了。怎么会呢,他说。她说这些年可好,最近可好。“瞎混。”他实事求是地说,说完谦和低调笑了笑,“上去看个朋友,你是?”她说她在住院,“小毛病。”她薄施粉黛,短发微黄,穿着一条酱色的呢裙子,上面是件草绿色马甲,高个子,但是偏胖,看起来不是那么匀称,他想起过去她很瘦,印象里是个营养不良眼睛明亮的女孩子,一点点孤傲。她斜挎着个贴着卡通图的包,一只长耳朵龅牙齿的兔子。她白皙的手掌,微凉的手指,直爽的热情让他有一种久违了的舒适以及由之而来的小小的不适应。她右手抽开前他注意到中指和食指上并排的两颗银白色戒指。这是何含义?还能有何含义?他在心里算她的年龄,三十二?他突然记起她姓刘,刘敏。这让他松了口气,甚至有点高兴。
“刘敏,”他说,“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我们有多少年没见面了?”
“就像昨天呢,”她说,“其实我天天看见你的。”
“天天看见我?”他重复一遍。
“你有张相片在下面办公室镜框里,”她说,“穿制服的,我的贴在你下面,挂在墙上。”
“还在?”
“在的。”她强调说,“一直在的。”
愚蠢的相片,他想。他记得离开前取下来了。他辞职已有多年,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当初的举动可能冒失了点,尽管他不愿想这些,“留在那个单位里面又有什么意义可言?一个人怎么可能在那里面消磨一辈子。”他总是对自己说:“这不可能。”当然,现在他不会说这些无意义的话给自己。有时他会想如果留在单位可能生活会平静安逸一些,不过他也不确定这点。他看见那个小伙子从相片上走下来给了他一个悲伤无言的拥抱,他推开他,把脸对着眼前的女人。“这些年都没动?”他的样子显得有些愚蠢,“如果方便麻烦你帮我取下来。”
“送给我收藏?”
不是调笑的口吻,甚至连笑意都没有,说笑话的人当然是不能笑的,所以他只得笑了笑。她脸上的线条仿佛比印象里要清晰些,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甚至说得上舒服,符合他的审美观和严肃一面的趣味,如果嘴角的那条皱纹往下拉点更好了。队伍在往前移,一个老太太灵巧地插到她前面,紧紧挂在前面一个女人的臀尖上。他说看完朋友再来看她。“你的电话号码是多少?”他摸出手机,她显得有点不必要的紧张,她说说你的号码,我记下来。“1378……138……”他记不得了,“还是说你的,我打过来。”他照她说的数字按下去,她的兔子唱歌了。他点点头,“OK,”他说。
“你会打给我吧。”她笑了。
“当然。”他伸出一个指头,她不笑的时候更符合他的审美。“我得要回我的相片。”
“那就不要给我电话。”
他笑了。电梯刚刚上行,他朝楼梯走去,一步跨了三级,他想如果她看着他背影,也许她会和相片比较。他回头匆匆瞥了一眼,她没有看他,正勾着头拨弄电话。她在储存新号码,他想,这样接到来电就不会是冷冰冰的一排阿拉伯数字,而是旧相识的熟悉名字。当然,他并不确定会给她电话。
一张愚蠢的旧相片足够了。
他没料到会来这些人。过道上站着好些许久未见的朋友,有的熟悉,有的不熟悉,有的半生不熟一时记不起名字。他的招呼打得不大自然,和老朋友杨林、张虎两个握手寒暄后他略为拘谨地站在他们边上。大家都是电话召来的,他数了数,他大概是介与个位到两位数之间赶到这里的,八九不离十了,这样一算他显得可有可无。这样的好处是没有压力,报个到看看情况,闲得慌翻翻杂志,就一本杂志,不必难为人家猜了。这样想着他就吐了口气。对方好像没有来人,他们证实的确如此,“到处都是我们的人”。他说小皮人呢?杨林朝对面办公室呶呶嘴。他走进去,小皮坐在办公桌前一手托腮一手拿着手机大声说话,他的脸肿了,血迹很显眼,好在运筹帷幄神情镇定,既是战斗员,又是指挥员,反倒显得天庭饱满红光满面。“内三,对,三楼,不是不是,那外三。对,内外有别。”等他挂了电话李志说还好吧?“就这个样子,”他抽吸鼻子露出一个自我嘲讽的笑,“他们打我老婆。”李志说王玉还好了?“她没事,问题不大,我都替她背的,谁叫我是男人呢。”说着对李志狡黠地眨眨左眼,“我也废了他们两个。”这时进来两个医生和一个警察,他奇怪竟然有警察,小皮的电话又响了,他退回到走廊。走廊上也有两个警察,他们先来,适才在另一间办公室。原来早已经报警了。
他们几个呆在走廊和通往阳台的过道连接处,有一搭没一搭聊天,在这里他了解到事情经过:中午时分小皮携妻挈子到天宁市场买电热毯,店家很热情,试了一条不热,再试,再试一条还是不热,或者不是想象中的热,和店家的热情完全相左,就准备走,店家不满意了,说是调戏感情,双方起了口角,吵架没好口,店家那边是两个女的,撕扯下王玉吃了亏,小皮身量小力气弱,一看妻儿危矣操起板凳就是几下,店家的男主人(一条壮汉)赶来轻松地把小皮缴了械,可能出于生性敦厚,要不到底是做生意的,行事前算了笔经济账,缴枪不杀,只是把小皮的头夹在腋下估摸着轻重用膝盖或老拳来了几下,所以小皮并没因此惨不忍睹,而是像电影里面化妆后的战士,挂点小彩,反而英姿勃发了。
“就是这个。”杨林抬了抬下巴说。一个足有一米八五,体格壮硕,穿着中长黑棉衣,愈发显得庞大的中年男子,一手提着吊瓶一手小心翼翼地扶着个受伤的女人从走廊走过。小皮比李志要矮半头,李志身高亦不足道,一米七上下。反正小皮的身量按说根本无法打架,年轻时打架吃过苦头,一次被人掐住脖子按在墻上,脖子随着人家胳膊缓缓上移,最后脚尖垫得像跳芭蕾舞。练芭蕾是很苦的。他有另外的正当职业,手上的活,掌方向盘,算是有单位的人。至于叫来的朋友,谁没有几个朋友?没几个朋友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意义可言?这几个朋友没有对走过的壮汉作出评论,有人模拟两可地说这男人看起来好像有五十多岁了。也没有人对这句话发表意见,不是忌惮壮汉,小皮这边优势明显,不发难已经是对老同志体恤,也是考虑到警方面子。当然,没有人想惹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时两个民工抬了副担架上来,长头发堆在长锈的铁杆上。担架停在过道里。
“又一个女的,”杨林说,“他们伤了两个。”张虎说小皮手还真毒,不会死人吧?“不会的,小皮抄板凳打的,”杨林用手比划出一本杂志的大小,“小板凳,过去搓衣服时塞屁股下那种。”
张虎表示相信:“他用这样的武器就是厨房大师傅拿锅铲把,称手得很。”
一个四十岁左右被称为罗总的男人认为她们是假装。他戴副玳瑁眼镜,指间夹着支雪茄,气质在这场合有一定的说服力,“他们要不是装成这个样子我们得放过手?”他头微微左倾,自问自答,“不可能嘛。”
“小摩擦小冲突,”张虎说,“问题不大。”
“随便他们,他们要大我们就大,要小我们就小。”
“大不起来的,除非他们是不想做生意了。”
“我从不去那些小店子,讨嫌得很。”
“罗总你长得真像曾志伟,真的,他戴眼镜就这个派头。”
罗总哼哼着掂量着话未置可否,拇指食指捏着未点燃的雪茄在鼻头下面像拉动心爱的马头琴来回梭动,实际上除了轮廓多少相似外他比那个演员要好看点,高一点,“有人这样说过,我没接受,很难接受,”他显得有些伤心,粗大的雪茄像多出的六指指着李志,“这位老兄比我更像大哥。”他啧啧嘴巴,“多拽的风衣啊。”他甚至用手摸了摸风衣的下摆。
李志把风衣扯回来,他已经有点后悔穿风衣了,他不想有人拿这说事。
杨林介绍说这是小皮单位的罗总,握手之后罗总满足地点着了雪茄。李志抽回来的手插到风衣口袋里,心不在焉地拨开太阳镜腿去摸烟盒,这副雷朋是老前年花千把块买的,一年多没戴了。他的手指在烟盒和眼镜腿之间游离,犹豫着是否摸出烟来。他的烟不像眼镜那样有个不错的牌子。犹豫间一个保洁工走过来让他少了思量,这个皮肤黝黑的老妇女让罗总把手上的烟卷熄了,她指了指烟,又指指墙上“禁止吸烟”的标识。“这不是乡里的草烟,是雪茄,”罗总和颜悦色地教导她,“只要不抽自己会熄的。”她不大明白他的意思,直愣愣地看着,“好,好,我不抽了,”他盘起左脚,把烟头在鞋底上荡了下,弹弹灰,放进西服口袋里,又不大放心地拿出来看看,再次落袋。
对方来了几个家属,三女一男,年纪不轻,看起来没什么分量。几个人在过道里嘟嘟囔囔,听不清说些什么,想来不是好话。这时候罗总来回踱了几步,把雪茄摸出来含在嘴里又点上火,谁也没想到他点火后会发射,“吵个毛啊吵,个子小好欺负是吧,”罗总情绪激动地吼道,“王玉那么老实个女的,说话都从来不大声的,会先动手打人?无法理解不可理喻,我想不通,”他像个老农吧嗒吧嗒地猛抽几口雪茄,然后从嘴皮上拿下来夹在指间指过去,“安静,安静,”不是粗暴的命令,而是祈使句,幼稚园阿姨对小朋友的恳求口吻,“容我安静地想想,我是个死脑筋,想不通我会戳出几个眼的。”他点点头首肯了这点,“总会通的。”对方完全被震住了,己方也没料到他会来这一手,总之爆炸过后这个世界突然获得了奇怪的安宁。警察走了过来,小皮也出来了。“要是不处理好我直接找你们李局,”他意犹未尽地冲警察说,“不过我相信你们会处理好的。”警察对他说保持冷静,不归他们处理,辖区派出所马上来人了。罗总说他对自己如此冷静已经很吃惊了。警察倒是一点都不吃惊,看了看又走到房里。
小皮过来要支烟抽,杨林说这里不能抽烟,让他把脸上的血迹去清洗清洗。小皮说不要紧的,“王玉人来吧?”他咧开嘴把烟卷插进去,“她倒是没必要来的。”罗总认为她来医院检查为好。小皮说她刚才打了电话,说是一会就到。一个取来相机的朋友给小皮摁在过道墙上拍了几张脸部特写留作证据。警察从办公室里探出头又把小皮招了进去。
李志在走廊和通往阳台的过道间走了两个来回,在阳台上站立了会又回到走廊,侧身给两个指头擒着塑料小杯的妇女让道,身体贴在医务监督栏前。监督栏里的相片挤挤挨挨,上年纪的副主任医师宝相庄严列在上面,上面的环境相对宽松,小护士列在下面几排,脸蛋憋得通红,难得有酒窝也有笑容。这个罗汉叠得真不简单。他手指弹动着,轻轻吐了口气,思索着是否要去看看刘敏?是否要送点钱?送多少钱?还有,他拿不准是否要给小皮送钱,按说是没有必要,到时再看了,跟着大家走吧。但愿他们步子不要迈得太大。
走廊远处过来个女人。肥而不腻,品位不俗。这是待她走近了才清晰呈现出来的,稍远时他们颇为留意(也没别的事好做),这会眼光反而有些飘忽。那女人却好像撩起了兴趣,由不得他们虎头蛇尾敷衍了事,笑盈盈地欺到他们跟前。她穿着合体的西服,挂着红白相间的吊牌,左手夹着一沓资料,自我介绍是医院的行政人员,想了解下他们对中医的看法和态度。“不打扰你们吧?”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她谢谢大家,“还要麻烦你们填张表格,很容易的,划划勾就成。”她把他们引到左手边的一间留观室,把表格一人一张发下来,恰如其分地抱怨说上面交下来的调查任务,不落实完成交不了差。尽管没到英雄救美的地步,有几个人还是撸起袖子豪气干云嚷着“拿笔来”。的确很简单的选择题,打勾就成,比如您相信中医吗?您一般服用中药还是西药?您最常用的中成药是哪一种?您如何看待中医的未来?您认为中医是否科学?等等之类。形式主义,李志想,这个调查太没必要了。“中医已经有几千年的历史,我们都知道《黄帝内经》和神农氏尝百草的故事,”他们填表格的当儿她用好听的普通话念叨,大概说过很多回,就像导游介绍某个景观,“中医把人体看成一个完整的世界,同时这个世界是外在世界的一部分,人受制于外部世界的同时与外部世界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人体的健康取决自身小世界的和谐以及和大世界的完美互动。一个小星球,一个大星球,”她的双手在胸前优美的比划着。很形象,他想。“中药是自然的造物,她帮助我们调理整饬身体机理的正常运行,比如天寒我们进补,天热消火……”
有人表示每年冬天他都服用六味地黄丸,很好用,效果明显。有人回忆起母亲,“她好像用了一辈子陈香露白露。”
“我儿子服汤药要备一碟白糖,汤药太苦。”
“有点像咖啡,”她接过话微笑着说,“麻烦大家签上名,留个地址和电话,”她说,“谢谢大家了。”有人要她也给大家留个电话,“行啊,欢迎大家有事的话到内科办公室找我,不过,”她一边收表格一边灿烂地说,“我祝愿大家身体健康。”
“我们有病。”几个人起哄着。
“你的呢,你填好了吧。”
李志说他没有笔。“帮我划一下,我相信中医,”他说,“也相信你。”
她美滋滋地叹了口气,还是让他把姓名地址写下来。他接过笔按她说的做了。
“白卷英雄。”她恭维说。
他说可要给英雄一个满分。她爽快地同意了。
美女爱英雄。哦哦,现实一些吧。那个英雄后来怎样了?
他了解不多。他靠在条椅上一个人在里面多坐了会,拿出国家地理杂志机械地翻看,透过窗户的稀薄阳光在铜版纸上反射出白光,遥远的地方,美丽的地方,他的注意力无法集中,天气还有点冷。她的身影晃动了一下,不是那个穿西装的女人,她她她,好多个影子,就像风中的柳树枝条一样,他穿过她们,她们也穿过他,她们的脸像是枝条本身,又若隐若现在枝条后面,背景音乐是知了的鸣叫。他几乎能看清她们,她她她,有的是一夜欢娱,有的则很长,她们肉体闪烁的白光融合在他捧在手里的纸页上。
他摇了摇头,猛地合起杂志,就像从梦里面挣脱出来。他一下子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坐在这里,他记得拿着杂志蜷缩在床上,彩页隔得很近,胸脯突地一阵疼痛,然后就滑到被窝里面去了。他撸了把脸,站起身把杂志卷起来插回到风衣里。
出来后他看见王玉,她套着件绿色紧身毛衣,正和边上的人说她的外套扭扯中丢在卖电热毯的店子里,“里面还有大几百块钱。”至于小孩,他当然不能来这儿,“已经转移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他可吓得不轻。”她个子比小皮高一点,瓜子脸,细长鼻子,比较尖锐。李志没有马上过去问候,他们有好几年没怎么说过话了。他曾经和她的同学谈爱,不是她介绍的,因为她有个结识的机会而已,不过他们分手的时候王玉认为她有责任尽自己的能力让事情朝圆满的方向发展,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样的结果是王玉觉得自己受到了某种伤害,比她的同学伤得还重,还置身其中,另一方面又旁观者清地洞烛了李志是个怎么样的人,反正她是这样认为的。她的态度不是全无道理,虽然不是那么适宜和恰当。在情感方面,他有很多后悔。当然,他不至于和她说这些,那样的话不止是恰当和适宜与否的問题,而是有问题了。
和王玉一起来的有个姑娘,行影不离地陪着她,她比王玉还要高一点,说不上如何漂亮,给人印象还健康实在。他现在更看重的是后一点。他漫不经心(看起来的确如此)其实颇为细致地观察了她,她不超过二十五岁,屁股和奶子都很突出,从它们裹在衣服里的形状看大体还是健康向上的,容貌不是那么机灵,但是五官中有种老实勤恳的思索劲头。他几乎断定她没有男朋友,因为尽管和王玉挨得很近,眉宇间还是掩饰不住落落寡欢的寂寞。在后来的一瞥里他突然回忆起他在哪里见过她,很多个一瞥终于把她凑成一个完整的人,他想起她是小皮的表妹。小皮曾经向他说过的,“我把我屋妹介绍给你好吧?她比我还要高。”这当然也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两个人都没把这话当真,那时两人的关系已经趋于冷淡,无话找话而已,总要说点什么。现在要他和小皮提及这个自然不好开口,当然,两个人的关系可以修复的,基础在那里,至少今天算是一个不错的开头。这些年他疏远一些人,同时走近一些人,甚至走近想象中的人,但是并没有真正走近,走进去,两边都不搭。现在的修复也不是分道扬镳后殊途同归,现实考量而已,走到哪一步说哪家话。话说回来,他对小皮的姻缘有过贡献。小皮原来不是和王玉好,而是王玉的妹妹,但是他喜欢的人是王玉,这是慢慢觉察出来的。他很苦恼。他把这个和李志说了,要“志哥”拿个主意。李志颇为踌躇,拿得好就好,拿不好那可不是一般的不好。踌躇归踌躇,李志还是摸了摸情况,“你们做过好事吧?”小皮低头没哼声,李志明白了,于是叹口气,深感棘手。“只做次吧次,不多,”小皮说,“我和她没兴趣。”做一次也是做啊。做一次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做了好事然后坏事也不是难以理解,找朋友总归是要找个自己真心欢喜的,问题是这冤家为什么要欢喜她姐姐呢?“我喜欢王玉。”小皮很固执。李志试着把这个意思和王玉说了,王玉说:“叫他自己来和我说。”李志摸不准她的意思,但还是用自己的方式鼓舞了小皮,告诉他有戏。后来果然是有戏,而且很快有喜了。李志依然记得小皮得到爱情后狂喜的脸,他拥抱住李志说,志哥,我真的幸福,好幸福,从来没有这样幸福过,真的不知道怎么谢你。
他摸着左脸颊奇怪自己还会记得这些,他的记性最近坏透了,好多很熟悉的人的名字半天都想不起来,一个常用的简单字也是如此,写出来了也觉得不像。记忆是如何选择的?他不期望这个回忆对现在有多大帮助,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更别说红娘了。当个笑话隐晦地提下总是可行,比较符合这件事情的气味和氛围。不得不说明,气味及氛围和内核是两码事,怎么说呢,他觉得自己骨子里对待感情一直是严肃认真的,很多时候别人不这样觉得,有时候连他自己都不这样认为(偶尔他甚至认为自己轻浮),就像他困惑于自己究竟是个好人还是坏人(甚至为此睡不安稳),但是归根结底——不是盖棺定论所谓对死人要么一言不发要么说几句好话——他认为依然算得上一个好人,尤其在现在生活对他露出严肃一面,在落入这个田地的时候,他愈发相信了这点。他并没有不可原谅的罪愆,至少他已经原谅自己了。他对人从不缺少一个好人应有的善良和怜悯:你需要安稳的家庭生活和一个主妇了。想到这个人好像是自己感情又受不了。他希望自己坚韧硬派一点。
他想找个机会过去问问王玉的伤情,近距离地观察下小皮的表妹,如果可能不妨说说话,相互留个印象。但是罗总一直站在边上和她们说话,说的是什么又听不见。罗总说过王玉那么温柔个女的,说话从来不大声的,看来他说的是实话,至少对他来说的确如此。王玉和小皮在同一个公司工作,罗总也是她的领导。在这里谈工作不大可能,罗总的右脚轻松惬意在地上打着拍子。小表妹没什么表情,眼睛不时朝另一边看去,那边是楼梯口。过了一会他们走进适才填表格的留观室。
大约一刻钟后他有了说话的机会。罗总难得出来放风。李志进去的时候她们正挤在一张椅子上窃窃私语。王玉脸上有道细细的划迹,其余看不出有什么伤。李志打了个招呼。她应该早看见他的,他能来帮忙她自然没道理像原来那样冷淡。她态度和气,甚至有一点笑容。她说还好,没什么大碍。“你最近怎么样?还在工作室写剧本?”
“在家休息段时间。”
“不写了?”
“不写了,暂时不写了。”
“赚足钱了是吧?”
“赚足的,”他笑了,“怎么没赚足。”
“准备什么时候结婚?”
“不知道,”他厌烦说这个,不过竟然说了有必要说得更清楚一点,那个姑娘眉毛低垂,并没有抬起眼睛注意他,“连女朋友都没有。”
“你真是一点不急。”
“急也急不来,看嘛。”
“都要四十岁了呢。”她声音响亮地说。
太过分了,他是三十出头,年纪越大时间的确有越跑越快的倾向,但这样说还是过分了,四舍五入也不是这个结果。“我要癫的。”他苦恼而口齿不清地嘟囔着,无法说出别的话来,心里想这样的女人不挨打谁挨打?他心慌意乱地瞥了眼表妹,她倒是没什么反应,没听见也不大可能。李志转身走出去,转得有点快,刚好撞到往里走的罗总身上。罗总抱住他,做了个鬼脸,大着舌头兴致很好嗨了一声。
“嗨你个娘个和尚,你那么兴奋做什么?”
事实上他什么都没说,推开肥胖的躯体径直朝阳台走去。他到阳台上急煎煎地点了支烟卷,楼下突然传来鞭炮声和呼天抢地声,过后只是一个男人悲怆的哭声,他趴在欄杆上呆呆地谛听,声音渐弱,听不见了。下面一幢平房的细长烟囱冒着淡淡的青烟,伴着青烟的是熬制中药的气味。两个小姑娘在平房前面的空地上踢毽子。平房贴着围墙,围墙外面是条街道。他舔舔嘴唇,觉得自己的反应有点过激。完全可以自然一些,用玩笑对付玩笑,只是对于年龄他不知不觉已像个娘们一样神经质。为什么要用娘们对付娘们呢?“这些算得了什么,”他摊开双手问自己,然后捏紧拳头,用力地下坠。他回过头看了看,轻轻地把手插到裤兜里面去。
派出所来的两个便衣已经和110做好交接。一个年长点的便衣要求星期一上午当事双方到所里来处理,“自己协商解决也可以,莫扯皮,”还让110的同志等等一起走,他没有车,“事情到这里为止了。”他示意同来的便衣把做好的询问笔录卷宗收拾起来,准备离开。
“他们喊那么多人来啥意思?你管不管?”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粗着嗓门说,显然是店家亲戚,大概刚来不久,李志刚刚注意到有这么个人。便衣现在也注意到了,她男式女发,戴着副近视眼镜,高而结实,双手叉在腰上,嘴角含着支烟卷,说的话却一点不含糊。便衣眼睛鼓鼓地看了她一眼,视线很快移开扫视一圈。“我重申一遍,事情到此为止了,谁要再生事端,谁负全部责任。”他的右手食指随说话的节奏有力地向下戳,顿了顿,头微微上抬,声调放缓下来,他说,“星期一上午来派出所处理,早一点,把发票都带来。”110已经下楼梯了,胳肢窝夹着卷宗的便衣和110聊着天也在往下走,他加快步子赶了上去。
小皮犹豫着是不是要去做检查,从伤情来说他觉得没去的必要,浪费钱,但是对方已经去做全面检查了,这样的结果是浪费谁的钱还说不好。杨林提醒小皮中学时一个同学在一场殴斗中毫发无损大获全胜,夜里却奇怪地死于颅内出血。小皮瞪着眼睛,“现在莫和我提这个咯,我又不是不晓得。”他问王玉去不去做检查?王玉说不去,她没一点问题。罗总用关切的商量口吻说还是检查下放心,去看看嘛。她坚持没必要去。小皮又犹豫了,李志想自己可以陪小皮去检查,顺便和他说说话。不过小皮还没拿定主意,一会去一会不去,一会又说等一会再去。他总是这样没有主见,一会像只没头的苍蝇又不晓得飞到哪里去了。
适才吼了一嗓子的女人和便衣过了一招之后回到病房,现在她在过道上的某一段来回走动,也就是说,在杨林李志罗总等人身侧走动,她的身份大家都清楚了,叫阵的意思很明显,走了几个折返她不耐烦了,在走廊和通往阳台的连接处停下来,继续上回和便衣未完的“为什么喊那么多人”的话题,她没有正眼看任何人,但不忌惮任何人上前接招,她甚至停顿了一会等待有何反响,没有反响,她接着重复那些大同小异的话,好像老师不明白学生弄懂了没有,懂了就是懂了不懂就是不懂,不要不懂装懂。
李志第一反应是这下罗总脑壳真该弄不懂想不通了,是不是举手回答她的问题倒在其次,很可能会要动手作为回答。但罗总根本没接这个茬,身子往一边侧着,脸上挂着鄙夷不屑的笑,仿佛有主见的学生家长对老师愚笨的教学方法全不以为然,鼻孔里故意或者无意地发出哧哧的声响,如果再拊掌叫好就迹近完美了。这不是香港电影,他没出这个风头。他甚至往阳台那头走去了。其余几个人看罗总如此这般,也不好作出什么反应,罗总把自己当成大哥,大家已经顺水推舟默认了这一点。李志没想到的是小皮表妹突然会从留观室走出来与其接上火,不过她几乎没说出几句话,对方的火力完全把她盖住了,在那女人一阵抢白之下她脸很快红了,窘态毕现。她想讲道理,她也是在讲道理,这哪里是讲道理的时候。她实在太嫩太没经验,她找错对象了,李志这样想着忍不住站了出来,走到表妹身边碰了碰她的胳膊,老成持重地示意她回到留观室去,她听了他的话,羞愤地回到留观室后把门用力关上。
“别这样搞嘛,这样搞有什么意思。”李志说。
“我就要搞,就要和你搞。”
话是针锋相对,仔细一想又不是这么回事。她也觉察有所不妥,不过她也不认为有多不妥,就像李志不认为自己占到了便宜。
“这样不解决问题,”他说,“你也听见了,星期一到派出所处理吧。”
“你不是想打架嘛,你们不是人多嘛,好狠哦,我好怕,我还要躲到派出所去的。”
那个穿中长黑棉衣的壮汉走过来一言不发地把她拉了回去,她又骂壮汉,好一个壮汉,硬是没吭声,她回头又骂了句,但终究收兵了。
李志耸耸肩膀,露出一个遗憾的笑容。他朝留观室紧闭的门瞟了一眼,走向几个同样露出笑容的男人和又走回来的罗总。李志对自己的言行举止大体满意,适当时候的适当反应。
“和她有什么好讲的,”罗总朝留观室走去,“理都不要理。”
李志没理这个话。他和他没什么好讲的。
好讲的讲话比他预料的来得快些。罗总进去过后一会表妹出来上卫生间,他在阳台上看着她从自己身边走过去,没有任何交流。等她的事办妥过后他们打了照面,前面的铺垫显然有所帮助,他们相视一笑。“别和他们吵,”他关切地说,“别理会。”她说挺烦的(听烦的?)说着又笑了笑。这个笑鼓舞了他,他说我们以前见过面?
“不会吧?”她第一次认真瞅了瞅他,“在哪里?”
他装着想了想,“只是觉得好熟悉,一定在哪里见过的。”
“我很少出门,”她又看了他眼,“你长得蛮像李小龙。”
功夫明星,一个死人,一个幽灵,曾志伟的前辈。这是对解围的奖励?为什么总要和那些飘渺的人物联系在一起?这就是我们的生活?
“我也姓李,五百年前我们可能是一家。”
难怪,她说。“你姓什么?”他说。
“我也姓李。奇怪吧。”
“有意思。”他想说他们也有可能是一家,但这可能太冒昧了。
“你写剧本?电影剧本?”
他说和电影没有关系,一般是舞台剧,偶尔接电视剧,更多时候在胡思乱想。她表示出了一定的兴趣。“我就佩服有知识的人,懂得多,看问题透彻。”
他很惭愧。“谈不上,”他说,“糊涂可能更好一些。”
“你们总会有一些新奇的思想和有趣的看法,很有意思。”
他含蓄地微笑着,如果她这样认为,实在无意去辩驳她。
“写剧本的人的生活是不是比较奇怪?”她天真地又问,“像戏里面一样?”
“我不知道。”他迟疑着回答,忍住没说“为什么这样问”。他说他并不了解别人的生活,不真正清楚其他人是怎么生活的。没有一个参照物,所以感觉可能是错的。他们一起往里面走去,“你的生活呢?”他说。
“我的生活还没开始。”多么天真,怎么可能,相对四十岁的男人来说?她莞尔一笑,“我的意思是……我也不知道。”
他们走到留观室的门口,罗总宽阔的背正对着门,头凑在王玉脸上忙着什么,眼睛里的渣滓?面颊上的伤口?一秒钟,他走了过去,走到扎堆的朋友边上。她多呆了那么几秒才走过来。她挨着他站着,脸蛋严肃得要命。他正思量着怎么开口,她突兀地说,“冬天也不像冬天的,不下雪,一点儿也不冷。”
“暖冬。”他说,“我喜欢暖和的天气。”
“我不喜欢,你认为这正常吗?这世界不紊乱了?”
没有分歧。他希望自己幽默一点,“应该给世界服一剂中药。”
她没说话,她不觉得这有什么幽默的。
小皮这头苍蝇嗡嗡地从楼下盘旋上来,他的头脸已经清洗干净,他带来一个消息,说店家和李老二是亲戚。李老二是石油公司司机,打架坐过两年牢又出来好些年的,和小皮杨林一起打过牌。罗总弄清楚过后说老二算个鸡巴(真的算个鸡巴哦,这个老二),这人早都过时的,不值一提。“他打牌脾气还好,一起打过几次,”小皮说,“输钱屁都没放一个。”罗总说愿赌服输,有什么屁好放的。李志也认识李老二,小皮问他老二现在社会上到底混得怎么样?“他没混吧?他应该是老老实实上班去的,”李志心情不坏,“我一个弟兄把他整得够呛,一点皮都跳不起来。”小皮说我不怎么了解他,你们这样一说我心里就有底的。说话间一个女人上了楼,她走过来和小皮、杨林打了招呼,正是李老二的老婆。她的态度比抽烟的女人强很多,言语间带着笑容,尽管也有抱怨,但这只是亲情流露,而且很好地控制住了这种情感。“我们都在事情也不会发生,发生了又有什么办法呢,尽量往好的地方走,莫扯皮打架,”她说,“老二在跑车,这个事情我都不敢和他讲,怕他又惹出皮绊来。”小皮说不得的不得的,你放心咯,没得事的。
“牢真不是人坐的,谁想去坐第二次呢,谁忍心让这样懂事的女人守活寡,谁又能担保一个女人能守多久活寡呢。”罗总看着老二老婆的背影说,小皮笑了,大家都笑了。
小皮还是去做了CT检查,他姨夫和姨赶过来后认为检查了才能放心,小皮是他们带大的。他们和表妹带小皮下了楼。朋友们在走廊里又呆了一阵过后觉得可以走了。再待下去也没什么意义。开始是罗总接到电话需要去公司,王玉也需要去一下,罗总說,“王主任你也要去。”王玉在公司负责办公室。大家一起下了楼。罗总和杨林开车来的,在车前给小皮打电话,小皮急匆匆小跑过来话别。上车前朋友们说有事打电话,小皮嗯嗯应着。王玉也这样说的时候他没出声,她又说,“你听见了没有?”小皮不高兴地回嘴道,“我能出什么事?”王玉叹了口气。罗总对小表妹说把你哥哥照顾好,这里靠你了。表妹不耐烦地说你不说我就不照顾他了?小皮说没得事的没得事的。李志决定留下来再陪小皮一会。他几乎觉得他是刚刚来到,小皮就他一个朋友,他们的友谊在那里,只是友谊,他不会说表妹,那是以后的事。以后也可以不说,不用小皮说什么,他觉得和表妹的沟通并无障碍。
CT室在住院部一楼,隔花坛很近。有两三个人在等待检查,他们交了表坐在另一张长椅上等。小皮向老人介绍李志,“这是我最好的朋友”。姨夫有一张老干部的脸,退休前是水厂厂长。李志准备给他敬支烟,想了想他还是决定去买一包好点的。
他在医院门口的商店买了包硬壳中华,自己先点了支,穿过花坛时他的电话响了,“站着别动,”陌生的号码,电话里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举起手来。”他站定住,手倒是没举起来,“请问哪位?”笑声,刘敏坐在草坪玉兰树下的木椅上,挥着手朝这边微笑,他挥了挥手,斜插过去,“怎么坐在这里?”她往左边挪了挪,给他让个位子,同时把电话塞到小兔子包里。“我准备忙完了去看你的……”她说就在这说说话挺好。脚边开着几丛花,深红,月季还是玫瑰?远一点是几株矮小的茶树,树叶乌青。
“你没有听出我的声音来。”
他说他马上反应过来了。“我现在脑子总是慢半拍。”
她问到他的爱人和孩子(不问也不大可能),他撒了个谎,他厌烦了为什么和吃惊。
“就那样,孩子一岁了,男孩,”他说,“皮得不得了。”
“那你结婚够迟的,”她说。
他庆幸自己撒了谎,他表示的确够迟的。“你呢,你孩子多大了。”
“十岁。”
“天,这么大了,他爸爸做什么的。”
“不说他,我不想说他。”
他轻轻哦了一声,用舌头抵了抵上颚。她也可以撒谎嘛。
“没什么了,离婚了,”她反倒像是在安慰他,“他也不喜欢我说他。”
“下面的情况还好吧,”他换了个话题,很有兴趣的样子,“好多年没下去了。”
“老所长退休了,新所长是个转业军人,新打了一块坪场,车也换了台新的。”
“现在是什么车?那台吉普是该换了。”
“你还记得原来的吉普啊。”
“当然,我的技术就是在那车上磨出来的。”
“在吉普上你摸过我的光脚,从赤裸的脚踝到光洁的脸。”
他没一点印象,赤裸也好光洁也好,那中间关键一节该如何形容?略过不提?她显然注意到了他的笑,“你记不得了?在渭水下队,夏天,车上就我们两个,其余人下河去了。”
他记得老吉普,记得渭水这个地方,还记得爱过一个叫吴利的姑娘,无望的爱,当年辞职多少也有她的原因,但是他也只记得这么多。不过摸摸脚也有可能。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他若有所思地说。
“当然了,你莫装了好啵。”
“后来呢?”
“后来我摸了你的脸,”她顿了一下,又说,“还有其他地方,你捉着我的手。”
“这样说来是我强迫?”
“有一点,不过想来我是情愿的。”
“你说的真的还是假的?”
他指的是整个事情,但是她盯着他说她是真的情愿的。她绕圈子,迂回的乐趣。直说吧,说完了好结束。
“再后来呢,后来我们怎么了,”他说,“两情相悦?”
“你是指那件事?”
“是啊,就是那件,”他把声音放轻一点,估摸着她想要的效果,“我们……”
“你一点都记不得了?”
他吓了一跳,“我记不得了。”
“没有,”她说,“我在梦里做过,这不算。”
他几乎笑了出来。中年女人的爱和梦想?是不是到了这个年纪经历过许许多多之后的女人都是这样调情的?他想和她说他有大半年没碰过任何女人,他需要的是真心实意过日子的姑娘,不管有没有,不管自己是否适宜这样的姑娘,他是严肃的,他不喜欢这样的调情。
“对,这不算。”他说。
“你不想问一下我的梦?和你有关的梦。”
“算了吧,”他求饶了,“我了解自己,我晓得我是怎么做的。”
“我第一次知道可是大吃一惊。”
“再说下去我会以为我们儿女成群了。”
“有时我也这样想,但是我们并没真正做过,这不科学对吧。”她笑眯眯地说,“尽管……尽管爱是超越一切无所不能的。”
“你说的是爱,”他语带讥讽,“换句话说,你到底是爱还是想和我做爱?”
“你认为呢?”她说,“这是两件事吗?”
荒谬。她竟然这样反问,就像是从来没在这个世界生活过。
小皮终于像个朋友一样出手了,他从电话里伸出细胳膊拉了他的志哥一把,尽管很没必要,李志还是大声说我就来了,马上来。“我得走了,”他摸出钱夹,手指搓了搓两张票子,塞给她,他说呆会要是忙就不去病房了。她坚决不要,他没再坚持。
“我不要钱,我又不是卖的。”她柔和地说。
他惊谔地表示她是个天才。但是她像是没有听见,脸上挂着神秘而恬静的微笑,似乎满足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走了十来步他能看见小皮还是原来的姿势坐在椅子上,两个老人站着和他说着什么,而表妹站在花坛尽头的一棵老榆树下。他看着远一些的地方,而差点把近在眼前的表妹漏过去了。看见你和一女的在那边说话,她这样和他说。他轻松地说是原来的同事。她甚至看见他给那女的塞钱了。他急忙说她生病了,在这住院。她笑了笑,“我嫂子说你是个花花公子,老流氓。”一个新证据,而且眼见为实。“她这樣说?”“我不相信,你看起来不像,”她又说,“我不喜欢背后说人。”好习惯,判断一个人最好的方法是和他接触,作出自己的判断。他欣赏这样开诚布公的谈话方式,“人难免被人在背后说的,只要说得真实,实事求是。”他挠了挠头发,“她一直对我有成见,不过没想到会有这样深的成见。”
“她就是这样的人。”她说。什么样的人,那个不小心的偷窥改变了她的看法?她们一直形影不离,他以为她们很亲密。他拿不准该如何表态。
“我能不能请教你一个问题?”她说。他说尽管说,只要他能回答。
“我应不应该和我哥说那事?”
“什么?”
“你知道的。”
“我没看见,”他马上觉得这不是正确的态度,“没什么吧,那很可能只是一个玩笑,”他很想和她说成年人偶尔随便一点率性一点,不是什么事,就算真有点什么也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他担心她接受不了,她还年轻,“没事的,想简单一点,别操心。”他安慰她。可怜的小妞。
“你不认为很暧昧很复杂吗?”
“相信我,真的别把这事放在心上,好好过你的。”
“问题是我做不到,我一点都不好过。”
他能感觉到她的痛苦,人在年轻涉世未深的时候太看重爱情和伦理,敏感且单纯。他想起自己这么大的时候也有过类似的一些想法:一生爱一人啊,赚大钱娶心上的姑娘啊,光荣和梦想啊,干净诚实的生活啊。他的心一阵抽紧,他几乎像一个老年人那样怜惜她了。
“快乐些吧,”他差点说出我的孩子来,“如果他们都好过,你为什么要难为自己呢。”
“他们真的会好过吗?有真正的快乐吗?”
“不管他们,我们多关注自身,自己的快乐更重要一些。”
“你怎么以为我只是在关心他们呢,我都不知道怎么开口,事情是这样的,”她继续说,“怎么说呢,我哥把我介绍给他,我们见过好几次面,我们已经是朋友了,而且算是确定了关系,他怎么还能这样做,她又怎么能这样做呢。”
“他还没结婚?”他几乎喊了出来,但是溜出嘴唇的时候声音却很细微。
“我现在真不知道怎么做了,我嫂子这不是欺负人嘛,这是一个嫂子应该做的事?敢情我还叫她嫂子,我还要让着她了。”
他盯着树干上一条蠕动着的淡黄小虫,它正费力钻到干裂的树皮里去。他奇怪自己一分钟前的那些想法,但现在他并不觉得有多难受。
“你现在不觉得我是杞人忧天了吧。”
“我不晓得呢。”他轻声说。
“你是说要我和我嫂子争吗?你不觉得那有多龌龊多恶心?”
他觉得恶心,不过他说和王玉坦率地谈谈可能会有好处。她说王玉不会承认的,除非在床上捉到他们,但是想到这个她都想吐。
“我不知该不该说,我甚至觉得我哥把我介绍给他就是为了让我嫂子知趣收敛些,我像是莫名其妙地掉进一个圈子,真的不晓得怎么搞了。”他一言不发地站着,她伸出手把落在他头上的一片叶子掸掉,她说,“你倒是和我说说我该怎么做啊。”
他真的无能为力,“我不知道,我没什么好办法。”
“你应该懂得很多,否则你怎么写剧本呢?”
“那是垃圾。”他干脆地回答道,“我已经不写了。”他站在这里够久了,这不大合适,但是在转身之前还是忍不住问,“你爱他啊?”
她瞪着他,她是要他解决问题而不是提问来的,她已经够烦了。他没有资格和权利这样发问,他不能轻巧地侮辱一位年轻女性,她的眼睛告诉了他这点。他转身慢吞吞地走开。
他和小皮说没事他先走了。小皮说马上就好,一起走嘛。他把他拉到椅子上,掏出烟,刚刚开的一盒。小皮的脸在淡青色的烟雾里不像开始那样好看,显得有些委顿和黯淡。他并不为小皮担心,他应该算是了解王玉的,有时候她好像把一件事情弄得很糟糕,难以收场,但是她有能力把整个事情微妙地控制住,方方面面摆得很平。强大的统治力与和谐平衡才华。就像她和小皮闪电般结合给她妹妹沉重打击,但她们从没争吵,现在依然是好姐妹。了不起。他看见小皮姨父姨妈在花台前对一株花指指点点,他们的女儿已经走到他们身旁。
“夜里我请客吃饭,娱乐娱乐。”小皮说。
他说没必要破费的。小皮说可以签单的,再说费不了几个钱。“我现在有钱了。最近混得还成,认识好多有面子的人。”
“我晓得。”
“志哥我们认识有多少年了?十多年了?”小皮抓住他的胳膊说,李志点点头,不知他为何提起这个,“有段时间你不和我玩,我心里很难受……”小皮吞吞吐吐地仿佛很难表达出这种意思,“想去找你又不好意思,怕你瞧不起我,不过我知道我们好……”
“没有的事,”李志不好意思说什么,也不好意思什么都不说,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别提这些。”
“不说不说,”小皮说。
刚抽完一支烟他的手又被小皮抓住,“他们来人了,”小皮说,“李老二来了。”
他看到五六個男人在朝这边走过来,戴眼镜的女人也在,老二走在最前面,棉大衣敞开着,一扇一扇的。“你认识老二是吧。”
“没关系的,”李志说,“没多大的事。”
小皮主动站起来迎上前去和李老二打的招呼,他已经是坐立不安了,他试图拍拍老二的肩膀,但是被老二拨开了,“莫动手动脚的,”老二说,“你讲这个事情怎么搞?”小皮垂手立着说他不晓得是老二的姨,早晓得就没得这些事的。“现在晓得的嘛,现在你讲怎么搞嘛。”老二说着不轻不重地当胸推了小皮一下,他要小皮莫动手动脚,自己却动手动脚,小皮不晓得怎么搞了,茫然地看着老二和老二身后的几个人,接着回头看李志。李志已经走到小皮边上,他往前又走了一步,掏出烟递过去,老二没接,老二说打的是我屋姨,亲姨。“都几个熟人,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和颜悦色,好心肠的和事佬,皆大欢喜的中间人,“我摆桌酒,大家商商量量解决了。”老二说这不是请客吃饭的事,人都睡到医院了,医院等着交住院费。李志说先自个付自个的,到时候再扯好不好?“刚才和你爱人说得蛮好,没问题的。”老二说人熟理不熟,人伤成那样没几万块钱……现在医院就要一万。听到这个数字李志明白自己这张脸不值钱,这是在一张白纸上胡涂乱画。他注意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不知道他们注意到了没有?他把手插到口袋里,谨慎地选择字眼,他说派出所来过了,交代是星期一去所里处理。
“星期一是星期一,今天是今天,我屋姨现在睡到医院了。”
“我晓得,大家保持冷静,事情闹大都不好。”
“你是老大?”
老大走了。“我不是,我怎么会是,”李志说,“都是朋友。”
小皮的姨父挤到前面说搞什么,你们这是搞什么?他的话没多少震慑力,自己很激动,对方却没当回事。戴眼镜的女人迎上前说老狗日的要看热闹死远点,这不是你说话的地方,当自己是个东西了。“你不是说要和我搞嘛,”她对李志说,“现在搞嘛。”他还没作出回答一个瘦子又冲他咄咄逼人地伸出食指,“是你讲脑壳想不通要戳几个眼才得通是吧?”指尖几乎触到他的鼻尖。这不是他说的,他没说过这样的话,但无论谁说的,有這样和人说话的嘛。他抿紧嘴唇,盯着眼前长指甲里硕大的污垢,觉得全身开始颤抖了,细微的倔强的暗流,可怕,他不知道自己会作出如何反应。他看到手指缩了回去。“你脑壳小时候是不是被门夹过的?”瘦子说,“我看你脑壳硬像是被门夹过的。”他还没作出反应,眼前一花,突地冒出一片星星,指甲里的污垢砸到眼底,直往心底里去。他屈下身子,让自己站稳一点,他知道在哪跌倒了在哪爬起来,更知道跌倒了就很难爬起来。他在黑暗里让自己别倒下。又一只拳头砸上他右脸,他踉踉跄跄退出好几步。“不要打人,不要打,”一个尖利的女声,两只胳膊像那声音把他围绕住,“你们这是干嘛啊。”他模模糊糊看到刘敏的棕色皮鞋和酱色呢裙子,她放开箍住他的胳膊,像一只母鸡护在前面。他双手按在膝盖上,他感觉鼻子歪到了一边,气出不顺畅,要走好远的路,不再是两点之间最短的那条直线,需要嘴巴的帮助。一本杂志掉在他两腿中间,鼻血滴答滴答滴在光滑油亮的封面上,缓缓地漫过深邃的大峡谷,飘渺的一朵白云,一个大写的英文字母“Y”。他吸吸鼻子,把鼻涕和血咽到肚子里。五脏六腑火烧一般,他想躺下去,灰烬一样虚弱,感觉自己要死了。
有人在喊要死了要死了。是在说我吗?事实上没人关注他,是老二老婆跑来说她姨要死了。她按着肚子说了几遍,她的话像她的身体一样软。小皮被他们裹胁在中间,而李志像被洪流拍打到岸边的树叶,混杂纷乱的悲惨声音喧嚣过后很快都消失了,声音不见了,人也不见了。几个从CT室出来的人又走了回去。刘敏扶着他的臂膀,说没事了没事了,她的手指抚摩着他的脸,“这些畜生,”她拉着他往前,就像从岸边拉到更安全的地方,“我带你看医生,上点药。”他说他自己去,他想挣脱,可是没有气力。
“我想挂瓶点滴,我要躺下来休息会。”
她说她知道,“一会儿就好了,”她说。
“你没必要这样,你还在住院,我自己能行。”
“行了行了,让我救人救到底吧。”
“刚才是说谁死了?”
“谁死了?”她说,“医院总是要死人的。”
她挂了号,带他到急诊清洗创口,伤得没有想象的那样严重,气息好像又走回到老道了。刘敏和医生说他想要开张病床打吊针。医生蹙着眉头给李志把脉,左手换到右手,然后听听心脏,听完缓慢地把听诊器收起来,用圆珠笔头刮了刮眉毛,剜了李志一眼才说,公费还是自费?李志说自费。刘敏说她是公费,开她的名字行不行?李志说别这样麻烦了。医生也认为这样不妥,批评她做事没计划,一开始用她的名字就会好得多。医生说先打一天点滴再看看。脉象上看是中气不足,气血虚弱。“你是不是经常觉得腰膝酸软虚弱无力?”李志还没给出回答他又问刘敏,“他是不是有这种状况。”他书写了一张满满当当的处方。“一楼划价,四楼内科病房挂针。”
“他看出我是你爱人了。”出来后她笑兮兮地说。
他看了看她,诚恳地说,“谢谢你照顾我。”
他跟在她屁股后面。她的左鞋跟随着步子一扭一扭的,好像被她的身体压得弯曲,随时可能断掉。他心里觉得别扭,又有些感动,想自己可以送她一双鞋子。为什么送我鞋子?如果她这样问他就和她坦白地承认他是一个人。单身。你可以给我介绍个朋友,这双鞋子算是提前送的。给红娘送鞋是这里的风俗。当然,他只是想送她一双鞋,这样她会显得好看些。
药房划完价到账房付款她抢着要来,黑色的庄重的老式皮夹,一块漆皮轻佻地脱落了。他当然不能让她付,“我自己来,”他说,他的手挡住她掏钱的手,他太着急了,皮夹掉到了地上。他躬下身拾起来。内衬里嵌着一张相片。这是嵌爱人或者孩子相片的地方。他的指头缓缓移开,他用另一只手揉了揉眼眶。
“我的相片?”他自言自语。
“我的相片。”她说。
“怎么可能,”他不能理解这个。一个玩笑?“你不是说挂在墙上吗?”
“墙上的东西可以取下来。”
“这不真实,”他古怪地笑了下,“没得这逻辑。”
“别嘲笑我,你用不着这样。”
“我没这个意思。”
“把钱包退我。”
他没有听见。他无法当作一个玩笑,他正痴呆地看着钱夹里修剪过的相片:短发,浓眉毛,澄明的眼睛,严肃的嘴唇,生气勃勃的脸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愚蠢。他脑中闪过好几年前在人民日报上见过的一位十九岁年轻战士苍松翠柏中的彩色遗照。他的食指悸动地拂过透明的塑料壳,他眨眨眼睛,舐了舐干燥的嘴唇。他看到她的皮鞋尖上小块黄泥和半幅裙裾,一位并不存在的未亡人,一个半信半疑的遗腹子,一阕似是而非的安魂曲,一首唱不转的雅歌。他的血从鼻子里再次滴落下来,她大惊小怪地提醒他,他笨拙地抹干钱夹,接着是上唇,他摇头示意无碍。
“可能是太漂亮了。”他这样嘟囔着解释。
他把钱夹还给了她。她给他从包里撕了一张纸巾,付了款。取药。电梯把他们送上四楼。在电梯间里他把墨镜摸索出来戴上,这样好看多了,看不出什么伤,甚至像电影里的某个人物。我们生活的某个时刻和这些飘渺虚无的所在联系在一起也并非那样难以接受,他瞅着不锈钢板壁里略微夸张变形的脸,他垂下头,又看了看她的脚。他被一种奇妙的情绪笼罩着,就像午夜小剧场台上的主角第三次出去谢幕,他作为剧作者在后台给自己的微微鞠躬,然后走出来,天空细雨霏霏,霓虹闪烁,每一个人每一张脸,就连奶油爆米花的甜香气都能让他深呼吸过后长时间屏住。他想给她一个拥抱,但是电梯间里还有其他人,还有个小孩子。
护士把他们带到病房,因为参与楼下临时紧急的抢救(和小皮有关?)医生人手不够,需要稍稍等会儿。
“你可以搬到这儿来住,”他对她说,“这样我们可以说说话。”她说那她要调换病房。这当然不可行,但她仿佛突然被这个想法刺激得很兴奋,她把袋子里的药水放在两张床之间的小柜上,她说她去那边问问能不能转来。“我还要把药取过来,”她孩子气般地说。转身溜了出去,“我一会就来了。”
他懵懵懂懂地站着,觉得自己还没清醒。他轻轻地走到门口,连她的影子都没有。
他给小皮打了个电话,电话无法接通。他扯过被蓋靠在床上,翻看手机上储存的号码,他停下来,拨了一个过去。他有好几年没给这个前同事电话了,乡镇工作时两个人经常一起长跑锻炼和租录影带看。果然接到电话对方开口就说是不是要结婚了?因为只有这样的大事才会联系他。李志搪塞过去,随便聊了点话题和所里的情况后向他问起相片。
“什么?什么相片。”
“就是原来大办公室嵌镜框里的,着制服的标准像。”
他说没有吧,大办公室早换了,刘敏在那里住过很久,现在是新来的一个小姑娘在住。你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哦,没什么,那……那那个刘……敏没在那住了。
“她不大好,好久没上班了,她……怎么说呢,神经不大好?犯了点毛病。”
“什么,”他换了只手拿电话。
“是该说神经还是精神?怎么说呢,反正是头脑里的事,脑子的问题。”
脑子嗡嗡地响了一下,又响了下,等那阵声音过去后他才说你确定吗?
“确定?这是医生的事,我想应该是吧,有时好一点,有时很严重。她已经病退了。”
“好一点的时候是不是说和好人一样?”
“好人有时也会像疯子,但是疯子像好人你也总会觉得不正常吧。”
他舔了舔嘴唇,眼睛看着前面。“我不晓得。”他机械地说。
“怎么关心她来了,那时候……”
“和你说个笑话,”李志很快地打断他,“你也许听过,是伍迪·艾伦说的老笑话:一个人去看医生,说,‘我弟弟疯了,他自认是母鸡。医生说你怎么不带他来?那人说我会,但我需要蛋。”
“我是第一次听说,很好笑吗?为什么要说这个,”他在那边和气地笑。
“没什么,”他把电话摁在床单上,身板靠着床架,眼睛看着前面,“没什么。”他说。
他眼睛瞪着前面,嘴唇轻轻地翕动着,隔了会他拿起手机说没什么就挂断了。
“小伙子,你在房间里面怎么要戴副墨镜呢?”
一个老太太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坐在病床上的,而且一定是坐了好久才鼓足勇气说话。她也许并不是说墨镜,而只是引起他的注意。李志偏过头看了一眼。
“大夫安排我来的,”老太太说。
李志把眼镜拿下来,吊在下巴上,把脸凑过去一点,“您不介意我戴这玩意吧?”
老太太细心地观察过后才负责任地说我七十三了,什么没见过,医院就是疗伤和祛除病痛的地方,在这里谁会在乎你的乖丑呢,你的鼻子已经受伤了,上面还架个框子,这又何苦。
“你是个好老太太。”他小心翼翼地把眼镜推回去,双腿一转下了床,脚尖摸索着鞋子,“要是这世界都是你这样的老太太就好了。”
他站在门口,身板靠在墙壁上,周遭灰蒙蒙的,风在过道里走得很快,它是健康清新的。听到一个女人脚步声走近时他把眼睛闭上,他不知道他会说什么做什么,他能做什么。脚步声在他跟前停了下来。他踮了踮脚跟,一管枪瞄准了他,而他自觉地蒙上了黑布套,一直套下去,像一件别扭的紧身衣了。
“不打扰你吧,我是医院的,能不能花一分钟时间完成一个……”
“我做过了,”他睁开眼,“你给了我满分。”他把眼镜拉下来一点,“还认识吧?”
“是你啊英雄,我就觉得眼熟,你这是怎么了。”“一点小伤,”他咧开嘴,露出一个别扭的笑,“英雄总是会受伤的。”她说需要她帮忙吗?他摇摇头,说不需要,没事的。
她走得比较匆忙,一张调查表格从她的胳膊中间飘了出来,在风里面踉踉跄跄翻滚,停一停,然后飞得高了一点,飘飘无所似,朝另一头飏去。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签名的那张,可能性不大,但他觉得正是自己那张。他有一种漂浮移动没有根基的感觉。他摸出一根烟塞到嘴唇中间,呼呼哧哧地用力吸着,烟燃得很快,烟灰飞散在风衣上。他嘴唇蠕动着把过滤嘴烟头嚼了下去。小时候爸爸这样对付发瘟的鸡,但他不知道那些可怜的鸡因此好了没有。
她来了。他知道这回是她。她差不多是小跑过来的,胸脯一耸一耸的,看到刘敏的时候他几乎哭了,他闭上眼又睁开。
“怎么站在这里?”
“这就进去,我们这就进去。”他说。他抓住她的手朝病房里走,“你出来,”他指着老太太,“请你出来。”
“是大夫叫我住这里的,”老太太走过来和他说,“在医院我听大夫的。”
他抓住她的肩膀往外面拎,“你说我是好老太太,你就是这样对付一个老好人老太太的,你不要戴着墨镜和我耍横,我不怕你。”他把这个饶舌的老太太推出去,关上门。“要是这个世界都是你这样的人,我活不到七十三。”她在外面踢门,“我去叫大夫。”
他看着刘敏,他把眼镜拿下来放进兜里。
“躺在床上去,”他指着自己那张床说。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
“那是给你留的。”他声音细微地说。
她开始有点不知所措,她往后退,在她和衣躺上床时朝向他的脸严峻而宁静。他脱下风衣毛衣衬衣和圆领衫,松开皮带一把撸下裤子,靠两个脚尖的帮助,他把鞋和裤子从身体上踢掉。他赤裸裸地站着。
“你想做什么?”
他低头看了眼耷拉的下身和黑色的卷毛,他蹲下去把袜子拉掉。
“你这个疯子。”她说,
“别这样说,请你别这样说。”他悲怆地请求道。
“我就要说,这是事实,”她拿被单蒙住脸,“你不能这样做。”
床头柜上盛满药水的几个玻璃瓶因为她的摇晃在两张床之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很快又安静了。他抱住胳膊,力不从心极度虚弱,他爬到老太太的床上,摊开的被窝筒里还有她的体温和酸腐气味。他蜷缩进去,把被子扯到下巴上。
“没事,我们不做,”他悄没声儿地说,“我们等大夫来。”
责任编辑:易清华
实习编辑:贺潇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