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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曳

2020-04-27张暄

湖南文学 2020年3期

张暄

耿冲很久没来岳七七这里。店门口,一个弯腰给家具打蜡的女孩,包裹在职业工裙里撅着的小巧浑圆臀部,让他心扑通了一下,也让他再次羞赧地确认了此行意图。女孩没见过,应该是新来的导购。她余光瞟见他,迅速直起身子把裙子抚平,挂上了笑容。耿冲摆摆手:“我找你们老板。”女孩咔咔踩着高跟鞋迎他往里走。前面是一架屏风,快到拐角处,女孩喊道:“杨总,有人找。”一听她喊杨总,耿冲知道搞错了。果然,里面坐着岳七七的老公杨猛。

杨猛见过耿冲,职业性地冲他笑笑。在茶台前坐下,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递给耿冲。耿冲摇摇头,看烟盒,是“中华”。耿冲说:“以前在你们这里买过家具。”杨猛说:“知道知道。”耿冲问:“七七呢?”杨猛说:“她在那边,你先坐,我去叫她。”耿冲说:“不急不急。”迅速接上一句:“生意怎么样?”杨猛说:“还行。”

耿冲说:“以前来过几次,没怎么见你,都是七七在。”杨猛说:“这里没个啥,有七七一个人就够了。”然后盯住耿冲的眼睛,笑着反问道:“不是吗?”这句话听起来意味深长的,耿冲尴尬地笑笑,说:“当然当然,七七能干。”杨猛收回目光,起身,说:“你稍等,我喊七七过来。”

耿冲用耳朵追寻杨猛过到门口处,听见他说,“去喊七七过来。”一个女孩说“好”——不知是不是刚才那位。过了三两分钟,就有脚步往这边来,他听到岳七七问,“谁?”被问的人还没回答,岳七七和杨猛先后从屏风后闪出身来。见是他,岳七七嫣然一笑:“哇,你很久没来了。”面对杨猛,耿冲不知该回应什么,就笑笑。杨猛友善地朝他摆下手,说“你们聊”,转身走了。耿冲起起身,想说句“一起坐”的话,到底没说出来,看岳七七的眼睛,尚未消退的笑意里有一丝给予他的平静安慰,他重又坐下的身子这才真正坐定。

岳七七一袭浅粉色曳地长裙袅袅婷婷从耿冲身边飘过的时候,耿冲闻到一股淡淡的骚动身心的奇香。他怀疑是身后哪组家具散发出的味道。这里有许多家具,材质名贵,细细闻来,都有某种说不出名堂的异香。岳七七绕身过去,坐在刚才杨猛坐的位子上,给他沏茶。

耿冲问:“刚才你在哪里?”

岳七七说:“我把隔壁店也盘下了啊。”

耿冲疑惑:“哪家?”

“蔡小雯原来那家啊。”

“啊,你好厉害!”

“这没什么啊。”

耿冲就笑。岳七七也笑了,说:“不是吗,这没什么啊。”她说话的那种轻松口气,和杨猛刚才神态一模一样。耿冲就想,他们夫妻年纪轻轻,果然是都很厉害的。

岳七七问:“没去蔡小雯那里?”

耿冲说:“没。”然后故意用带有讨好意味的口气说:“有将近一年没来这里了,这不,来了也是先看你。”

岳七七对他的殷勤不屑一顾,说:“听说她到处借钱。”

这句话让耿冲的心咯噔一下。

岳七七把盖碗里焖好的茶往公道杯里倒,又说:“听说和老公也闹得很僵,好几次老公找到店里来闹事。”

耿冲说:“哦。”

说这些话时,岳七七目光专注在茶上,这才抬起眼,朝耿冲笑一下:“不过蔡小雯比以前漂亮多了,你一会儿过去看看。”

耿冲说:“没觉得啊。”赶紧补充,“她经常在朋友圈发自拍,真没觉得——我倒是觉得你比以前漂亮多了。真的。”

“我以前也不丑啊。”岳七七咯咯咯笑了起来。耿冲生怕她的笑惊来杨猛。

耿冲问:“她为何借钱?”

“店维系不下去了吧。一开始就没做好,据说口碑很差,总有客户找上门来算后账。其实,做店长和做老板还是不一样的。蔡小雯是个好店长,这不,隔壁店在她离开后,不到一年,换了好几任店长,到底还是干不下去了,让我捡了好,把店面扩大了。蔡小雯在下面更糟,可能一开始资金就不足,开店就露出寒酸相。这么下去,估计也维持不了多久。人就是这样,都觉得老板好,其实不是人人能当的。”

“她找你借錢了吗?”耿冲问。

“那倒不至于。”

“找我借了。”

岳七七瞪大了眼睛:“你借给她了?”

“都是朋友,她开口了,我总不能不借吧。”他还想对岳七七说的是,假如你开口了,我也会借给你的。想到岳七七财大气粗,他这么说,反倒矫情了。

“你尽量想办法找她要回来吧。时间太久,怕要都要不回来了。”

耿冲说:“嗯。我一会过她那儿转转,看她怎么说。”

岳七七给他递茶,胳膊伸过来的时候,刚才那种熟悉的奇香又飘进耿冲鼻子。他确认是岳七七身上的味道,说:“好香。”

“茶?”

“你。”

岳七七嫣然一笑:“哦,新买的香水。前段时间我去法国了。”

耿冲说:“哦。刚才就闻到了,我还以为是家具的味道。”

“真能从某些红木里提取出香水,应该也是不错的,比如缅花之类。”

岳七七说这句话时,耿冲走了神,他脑海里突然幻化出杨猛躺在岳七七身边揽着她的景象。

他在心里摇摇头,叹口气,语气却故意地轻快:“你老公对你挺放心啊,居然留你一个人和我在这里聊天。”

“这正常啊。”又说,“人是看不住的。蔡小雯老公盯得紧,蔡小雯不照例那样?”

耿冲说:“嗯。”

“嗯什么?”

“你老公很好。”

这句话之后,聊天突然变得泄气。他关于杨猛的这个判定,突然让他心头一阵失落。

没话找话的意味愈加显明,耿冲便说:“我到蔡小雯那里一趟。”

岳七七送他到店门口,店门口的女孩已增至四个,包括刚才他不认识的那个。另外三个,他都算是熟悉,她们也露出了熟人之间的那种笑容。与之前不同的是,她们都停下手头的活计,把双手按压腹前,一起朝耿冲轻轻鞠了个躬,笑着朗声说道:“欢迎再来!”这种阵仗,耿冲一下难以适应,赶紧仓促点头以示回礼并趋步离开。然后悲哀地想,他到底只是这里的一个客户。

到楼下,蔡小雯店里一个人也没有。他给蔡小雯发微信:你在哪里?没回。以前,遇到这种情况,他通常会直接走掉的。今天,钱的事梗在心头,他就把电话打过去。蔡小雯接起来,仍是他熟悉的欢喜口音:“耿哥,你好稀罕啦,怎么能想起给我打电话?”

“我在你店里。”

“哦哦,我在外地,晚上才能回去。耿哥你没事吧?”

“没事,就过来看看。你店里咋一个店员也没有?”

蔡小雯没回答他的问题:“我回去联系你吧,很久没见耿哥了,回去约你吃饭。”

“不用了,你先忙吧。”耿冲摁掉了电话。

他又待了一小会儿,店里依然一个人也没有。

蔡小雯有一双漂亮的大长腿。这双大长腿通常矗立在鞋跟很细鞋面很简约的高跟鞋上,这样,由于力的加持,让它们看上去更加笔直。双腿并拢,几乎没有缝隙。光看腰部以下,几乎可以推断这是人世间最漂亮的那种女子。目光上移,小腹,胸部,脖颈仍在验证着这种判断,但一到面容,就大打折扣了,不能全赖五官某部分比例有那么一点略微失调,关键是有许多任化妆品掩盖不了的显得星星点点的雀斑。对女人来说,这是深可悲戚的事情。对看这个女人的男人也是。

耿冲是装修房子买家具认识蔡小雯的,她是一家家具店的店长。甫一见面,他在内心为这些雀斑也为蔡小雯深表遗憾。这并不妨碍他对她产生那种只有男人懂的亲近欲望。

认识蔡小雯后不久,耿冲又认识了岳七七。两家店毗邻,从这家店踱过那家店,从那家店再踱过这家店,是耿冲那段时间经常做的事情。

不同的是,岳七七是那家店的老板。在最初耿冲的模糊认识里,蔡小雯和岳七七没啥差别,从讨价还价时话语里的口气,蔡小雯比岳七七似乎还慷慨,还说话管用。关于店长和老板的区别,是耿冲后来才逐渐理清的。

岳七七模样初看上去很普通,细看,有耐看的地方。那时耿冲的目光和精力还是多放在家具上,还没有足够的耐心去细看岳七七。她比蔡小雯年轻些,一副少女还没长开的模样。但蔡小雯包裹在一步裙里的美腿,是不消细看就夺人眼球并让人心旌摇动的。

蔡小雯卖的是普通家具,岳七七卖的是红木家具。最终,为省钱计,也为容貌生发出来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种种计,耿冲选择了蔡小雯的家具,也由此建立了彼此间那种熟人般的友谊。

蔡小雯说,纵使卖给他这么多家具,她也没赚他多少钱。这话不可全信。搁给其他人,也许根本就不信。但耿冲乐得相信,并把之作为蔡小雯对他的某种情谊,尽管他们只是刚刚认识,也不妨碍他对人际关系尤其男女关系的乐观理解。接下来的事情是,他要扩大这种情谊。

房子装修好后,耿冲时不时还会来到蔡小雯这里坐坐,喝茶,扯闲话。

蔡小雯不在的时候,耿冲也偶尔会过到岳七七那边闲坐一会。起初,耿冲有些惭愧,因为他当初没有选择岳七七的家具,一件也没选。但岳七七完全没把这个当成回事,照例对他有着像他们初见面时的那种热情。坐下来喝茶,茶叶和茶具也比蔡小雯那边高级得多,连水都是用的“农夫山泉”。还有茶点,各式各样的玲珑小吃。也就是在这边喝茶吃茶点的过程中,耿冲一遍又一遍细看了岳七七,这才发现岳七七面容和妆容都是没有瑕疵的。更为熟悉之后,耿冲也会和岳七七开一些较之蔡小雯略微含蓄点的不大不小的玩笑,岳七七也会被他逗乐。岳七七的面孔有着类如西方美女的一些特征,那是由一些变幻的线条构成的轮廓,丰润而骨感。她的笑如音符跳跃在这些线条之上,略微浮现便倏忽急逝,较之蔡小雯过于浑圆的鹅蛋脸上过于热情的笑,这种笑更魅惑,更有意蕴,也更能潜入人的心里和梦中。

耿冲拿蔡小雯打头阵,与时俱进地,也小心翼翼地,把战果一次次向前推进,让那种有着暧昧性质的调笑更有意味,更加深入。然后,削弱一层,再拿岳七七做试验。对他的半真半假,半正经不正经,两个人都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却又都是一副欢喜模样。

当然,所有的深入,都会控制在一個限度之内,仿佛一场春雨,看似可喜,到庄稼地里查看,也只是湿了薄薄一层地皮。

耿冲开过的最具半真半假性质的一句玩笑是:“小雯,假如……我只是说假如……假如我突然情不自禁抱住了你,你会咋样?”

蔡小雯喜灿灿地说:“耿哥,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啦。”

耿冲不止一次设想过那种场面。他如果真那样做,觉得从背后抱住她感觉更好。

如果耿冲的玩笑开得足够高级,足够迎合岳七七的胃口,她也有喜灿灿的时候。但她的喜灿灿,其中又有着一些耿冲能够分辨出的不容他过分造次的意味。他也就不敢造次。不敢造次得心痒痒,徒增了岳七七更多魅力。

很长一段时间,家具城成了耿冲的“后宫”。

岳七七说蔡小雯老公经常来店里闹事的时候,耿冲想起一桩往事。那时,他刚和她们两个熟稔起来。

某晚,大概凌晨两点的时候,耿冲被突如其来的手机铃声惊醒。

打电话的是一个陌生男子,话音焦躁而愤怒。他问耿冲:“你是谁?”

耿冲从睡梦中回回神,反问:“你是谁?”

那边说:“你下午给我老婆打电话没有?”

这句话一下子把耿冲彻底惊醒了。他问:“你老婆是谁?”

“蔡小雯。”

“打了,找她买家具。咋了?”“咋了”两个字,耿冲加重了语气,兼具坦荡与责备的口吻。

果然,那边语气软了下来,很委屈很无辜地低声补问道:“你晚上和她喝酒没?”

“我干嘛和她喝酒啊?买个家具就请她喝酒,我傻啊?”

“那算了,打扰了。”

耿冲本来还想趁势多责备他几句,好显示自己的清白,那边已经匆匆挂掉了电话。

那时耿冲和姜敏敏还没彻底分居,但已经在不同的卧室睡觉了,耿冲庆幸姜敏敏没躺在自己身边。曾经某晚,姜敏敏的一个闺蜜因为询问一件事情,直接给耿冲打了个电话,姜敏敏醋意大发,责问耿冲为什么闺蜜不先打给自己而是直接打给他,耿冲心里没鬼却也无法解释,两个人为此大吵一架。

这只是无数次吵架中耿冲记忆最为深刻的一次。便想,即使她此刻躺在身邊也无所谓的,反正两个人不为这事,也要为别的事吵架。每天都吵。

当日下午,耿冲到蔡小雯那里闲坐,蔡小雯不在,过到岳七七那边,也不在,他这才给蔡小雯打了个电话。蔡小雯说她给客户送货上门安装家具,回来会很晚。耿冲本想给岳七七也打个电话的,突然觉得此举无聊,就转身走人了。

出来后,看着外面白花花的阳光,耿冲觉得自己特无聊,不是此刻心情状态的无聊,而是从内到外每个毛孔里散发出的生命的无聊。自己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来了又能怎样?即使那些最最闪亮的时刻,事后看来,无非还是无聊。而且,这种无聊,反倒照耀得其余那些无聊更加无聊。耿冲这才觉得,自己的生活过于单调乏味了,似乎只有这里,才是他偶尔能够光顾并乐得得过且过的乐园,哪怕如此的食之无味。

还有,无论在蔡小雯那里,还是在岳七七那里,即使调笑尺度最大她们呼应也最热烈的时候,他的身心都不能彻底舒展,总有一种偷偷摸摸的紧张感和压迫感。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他也说不清楚。倒不像以前那样,他偶尔到他的某个女同学女同事那里闲坐,总担心姜敏敏把电话打过来问他在哪里,和谁。本来很正常的事情,一见手机屏幕上姜敏敏的名字,他就慌张了,于是回话便支支吾吾,弄得一切果真可疑起来。如今,除非非说不可的急事,姜敏敏几乎不会给他打电话。他以这个事实和推断安慰自己,可心里仍旧鬼祟,感觉自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挤压着,越到后来,越不自在,恨不得立即从对面美女身边逃掉,进入那种虽然更加无聊却也有着一些心安理得的清爽状态。

夜半蔡小雯老公这个电话,给了耿冲一些警醒。他告诫自己,蔡小雯那里,不是想去就去的地方。她有这样的老公,他得避嫌。

于是后来,就去得少了。

也不再打电话,只偶尔发微信。

倒是蔡小雯会主动给他发微信:耿哥,最近怎么不见你过来啊?

他也有岳七七的微信,岳七七却从来没有主动理会过他。

和她们再度走动频繁起来,是耿冲和姜敏敏彻底分居,也是他有了第二套房子后。此间间隔三年。第一套房子,算是他和姜敏敏共同装修的,只是耿冲花的心思和跑的路更多些。第二套房子,是耿冲单位的团购房,房子分下来后,耿冲便着手装修。耿冲原本想知会姜敏敏一声,不是征求她的意见,只是知会一声,后来觉得似无必要,两个人已经到了懒得多说一句话的地步了,那样做只会让对方觉得自己是自作多情。装修工的电话总会不时打过来,同居一个屋檐下,谁说什么话,即使故意躲避,也影影绰绰会被对方听到。耿冲对此并不避讳,有时还会故意提高声音,煞有介事地以此种方式告知姜敏敏他在装修新房子。第一次被姜敏敏听到的时候,耿冲看到她眼睛确实睁大了一下并放射出他乐得见到并幸灾乐祸的诧异,但后来,就见怪不怪了。自始至终,姜敏敏对此从未吱过一声,也不知她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是乐得他如此。谁都清楚,第二套房子装修好后,他们俩算是要彻底分居了。

果然,他们就彻底分居了。耿冲住进了第二套房子。

第二套房子的家具,是耿冲分别从蔡小雯和岳七七两家店采购的,不同的是,这次岳七七那里的份额大得多。他原本是想从岳七七那里采购全部家具的,可她的东西太贵,即使材质最低端的那种,整体加起来对他来说也是一个庞大的数字,他银行卡里的余额不够。所以最后决定,大件撑门面的东西,诸如沙发、床、衣柜之类的,从岳七七那里买。此外的小件东西,从蔡小雯那里买。虽然件数大抵相当,实际花费,岳七七那边比蔡小雯这边多得多。好在,像上次一样,蔡小雯对耿冲这样的选择也未有微词。

他的虚荣,让他没怎么讨价。岳七七说,她就几乎没挣他的钱。但岳七七的话让他有丁点不舒服。她说,反正也没多点东西嘛,哪能挣你的钱?好在这句话她是笑着说的,且随后又补了一句“咱朋友嘛”,才让他狠心扔掉了这种不舒服。

这样一来,耿冲与她俩的关系,更近了一层。如今,他已彻无羁绊,空闲的时候,想去就去,根本不担心姜敏敏问他此刻在哪里。

虽然“没多点东西”,但花出去的钱还是增加了胆量,后来他再到家具城,会先去岳七七那边,岳七七不在,才会到蔡小雯这边。起初他这样做,对蔡小雯还有些歉意。可当他过蔡小雯这边,看到她对自己一如既往地热情时,他觉得自己矫情且多虑了。

岳七七那边导购多,顾客也多。但顾客来,岳七七很少起身,只是由导购接待。而且,耿冲在的时候,导购不会轻易过到他们身边,只有遇到问题吃不准或价格拍不了板的时候,导购才会过去请示岳七七,或带领顾客过去和岳七七直接沟通交涉。这种时候,耿冲会觉得自己特别多余,总是犹豫自己要不要借口离开。

蔡小雯那边除了她自己,另外只有一个导购。所以,每有顾客来,蔡小雯总会尽量亲自接待,这样总会把耿冲晾在一边。她这边顾客也不比岳七七那边少,另外那个导购,性格看上去似乎温和得过头,所以显得她总是风风火火地在忙。这种时刻,耿冲的目光便追随着她走来走去的长腿,即使冬天包裹在长裤里,看上去也是一种享受。

一次,耿冲和蔡小雯闲坐,他看到刚刚忙过一阵子的她盘在脑后的一绺头发挣脱发卡脱落开来。他提醒了她。蔡小雯嫣然一笑,过到他身边,背对他坐在他椅子边空出的那一小块地方上,说:“帮我卡进去。”一股独属于女人的混合了洗发水、护肤膏的清香飘进他的鼻子,他的心咚咚跳了起来。耿冲压根儿没想到她会有这样的举动,本能的紧张让他的眼睛赶紧先瞟往别处,看店里有没有顾客进来。幸好没有,那个导购也不知去了什么地方。随后,才把目光移回来。她的后背和后脑近在咫尺,中间一段脖子洁净光滑。脖子上端,有几根纤细的类似绒毛般的头发,看着这几根淡淡的头发,他突然抑制不住自己,把嘴唇凑上去轻轻吻了蔡小雯脖子一下。

蔡小雯一下起身:“耿哥你好坏,让你帮忙,你却占我便宜!”回头,脸上却是笑嘻嘻的。

她声音好大,惊得耿冲又赶紧瞟店门口是否有人。

蔡小雯自己把头发收拾好,在他对面坐定,把頭低下,没再说话。店铺里突然很安静,耿冲知道她绝对没有因自己刚才的举动生气,可仍是觉得有点尴尬。一边尴尬,一边又觉得自己刚才还不够勇敢,机会那么好,为什么不从背后抱住她,哪怕就那么短暂的一下。

蔡小雯突然抬起头对耿冲说:“我想自己开个店。”耿冲一愣,这才明白,原来她是在给别人打工。难怪她老是穿家具城统一的工装,而岳七七却是穿自己的衣服。

耿冲说:“那你开呗,自己创业总是好事。”蔡小雯说:“资金不够。”这话让耿冲没法接。他突然庆幸自己刚才没抱住她,甚至,对吻那一下都有点后悔。

蔡小雯笑笑说:“我知道耿哥刚装修了房子,要不耿哥肯定会给我凑点。”耿冲笑笑,认可了她的说法和善意。但心里却在想,假如自己没装修房子,蔡小雯向自己借钱,他会借给她吗?

又过了个把月,蔡小雯果然离开了这个店,在下面一个楼层开了自己的家具店。大概是资金的确欠缺吧,蔡小雯开的店,不仅门面小,产品还特别低端。耿冲替她安慰自己,低端产品,自会有低端需求,她未必不挣钱的。

蔡小雯和岳七七店面分开的好处是,耿冲想去哪家就去哪家,几乎不担心被另一个看到。当然看到也无所谓,他是她们共同的客户。来这里坐坐,没什么大不了的。

经过这几年,最大的变化是,岳七七越来越漂亮了。

蔡小雯开新店后不久,有一天,她把电话打过来。刚刚装修好摆进家具的新房子,正大开着窗户散甲醛,耿冲还暂时屈居在原先的房子里。夫妻两人刚结束一场争吵,都还在余怒未消的沉默中,此时接电话肯定是不合适的,耿冲就摁掉手机。几分钟后,蔡小雯又打过来,耿冲再摁掉。耿冲看到,姜敏敏眼睛露出疑惑的目光,当然,她要保持此时应该有的愤怒和沉默,没说什么。耿冲去卫生间,蹲在马桶上给蔡小雯发微信:怎么了?

蔡小雯问:耿哥,忙着?耿冲回:嗯。蔡小雯发了笑脸:那你闲的时候给我回电话。

那个吻之后,耿冲总是隐隐地有点担心,怕蔡小雯有什么麻烦事。他的担心,不是为蔡小雯,而是为自己,怕她的麻烦牵扯到自己。

果然,等到一个合适时间,把电话回过去。蔡小雯说:“耿哥,这么急找你,却又不知如何向你开口。”

这句话让耿冲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担心也验证了。她肯定是找他借钱。

果然,蔡小雯说:“耿哥,最近你手头宽裕不?借我点钱用救救急,凑齐了就还你。”

见耿冲在这边沉吟不吭声,蔡小雯说:“给你打借条,付利息也行。”

这句话透出的可怜和生分,让耿冲的话脱口而出:“多少?”

“三五万吧。没有的话三两万也行。”

耿冲撒了个谎:“大钱都是你姐掌控着。这样吧,两万行不行,我手头只有两万。”他本来是说“你嫂子”的,突然想起第一次装房子布家具时有一次姜敏敏也在,蔡小雯是唤她“姐”的。

“两万也好。我给你打借条吧。”

“借条不用了。我给你用支付宝转过去吧。”

借钱这件事,耿冲觉得隐隐地破坏了他和蔡小雯的关系。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他这么长时间以来苦心经营才拥有或臆造的些微权力。于是很长时间,他都没再去过家具城,他不想以债主的身份出现在蔡小雯面前。去得多了,好像提醒对方自己来追债似的。也许对方不这么想,但耿冲怕对方有这种感觉。他觉得自己是个不愿意让人不舒服的人。

那天在岳七七那里坐过后从家具城出来,耿冲想,两万块钱,蔡小雯实在还不了也就算了。反正是自己的钱,和姜敏敏没关系。她管不着!

耿冲这才意识到,虽然他和姜敏敏分居了,姜敏敏的影响却没有消失。比如借钱,姜敏敏是个比较手紧的人,她是决计不肯借钱给别人的,包括她自家的亲戚,甚至姐妹。她不借,也不允许耿冲借。耿冲在内心反对她思维做派习惯的同时,却又在行动上怯她几分,于是也真的很少借钱给别人。偶尔撑不过,也是偷偷地借,小量地借,还生怕被姜敏敏知道了。

在和岳七七闲谈过程中,岳七七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蔡小雯可是不简单,也难怪他老公那样。”说这句话的时候,岳七七瞟了耿冲一眼,他也确实被这句话蕴含的别种意味击中了,脸上便闪过一丝不自然却也被岳七七捕捉到的神态。他想到了他的那个吻,如今和岳七七这句话发生碰撞,不消怀疑,那肯定是蔡小雯主动给他制造的亲近机会。还有蔡小雯从当时提出借钱再到真正借钱拉长的战线,似乎都验证了岳七七这句话包含的论断。

这句话之后,岳七七迅速转换了话题。从她迅速转换话题,耿冲意识到她也意识到了什么,就像被岳七七罗织到一张沾满飞虫的网里,自己也成了一只可怜的飞虫,就后悔不该向她主动坦承自己借给蔡小雯钱的事,却也无可挽回,无从辩驳。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相比蔡小雯,他削弱一层表现给岳七七的,岳七七自行给他补上了,也许还不止一层——他不知自己是无辜,还是活该。

当晚,果然蔡小雯给他打来电话,说要请他吃饭。耿冲推脱了,心想,都那样了,还在我面前装大户。蔡小雯又问他白天过去真没什么事吧。耿冲说真没。蔡小雯说过几天去家看你。

但始终没提还钱的事。

明明白天已经做出放弃的决定了,但蔡小雯压根没提钱的事,还是让耿冲有点不舒服。

过了三四天,耿冲下午下班回家的路上,蔡小雯把电话打了过来:“耿哥,在哪呢?”

“路上,回家。”

“请你吃饭呗。”

岳七七给他提供的讯息,让耿冲突然疑窦丛生:蔡小雯为何一而再地请自己吃饭,莫非要再次借钱?

他的话音有点冷:“不用了。”

“是这样,我今天去外地了,给姐带了块丝巾,你现在在哪,路边等我一下,我给你送过去。”

“不用了,我们已经分开了。”

“啊?怎么回事啊,姐多好的人啊!”耿冲听到,蔡小雯在那头的关切惊讶惋惜到了略显夸张的地步——多好的人,你清楚吗?

“这样,你住哪里,老房子?新房子?我直接去你家看你……”然后蔡小雯用他熟悉的那种妩媚声音柔声道:“顺便给你带点饭,你就不用自己做了。”

那柔声,一下子拨旺了耿冲一直压抑着的沉寂的欲望,这种欲望因为此刻添加了少许不满的成分,反而变得更加炽烈。他稍稍迟疑一下说:“好吧,新房子。”

他回到家,在沙发上坐下,居然对蔡小雯的到来有点企盼。而且,随着时间推移,这种企盼越来越急迫。

耿冲环视家里一周,把单身生活由懒惰造成的某些明显痕迹消除掉。整个屋子里,布满了岳七七和蔡小雯的家具。岳七七的东西,虽没几样,但都是大件,撑着他家的门面,高贵,堂皇。对比之下,蔡小雯的东西就显得简陋。这种简陋在蔡小雯即将造访这桩事的催化下,愈加显明。

蔡小雯两手拎了两只满装了大大小小一次性饭盒的食品袋进了客厅,那些饭盒打开后就变成了琳琅的菜品,一个个摊在岳七七店的阔大茶几上。在紧挨厨房的餐厅那边,有一张蔡小雯店的餐桌,耿冲觉得在那里吃似乎更相宜些,可餐厅的灯坏了有一段时间了,耿冲也一直懒得修,于是只能在客厅吃。

蔡小雯似乎毫不介意。

真的是毫不介意。后来,当蔡小雯终于躺在耿冲家主卧岳七七店的阔大的双人床上时,耿冲才觉得自己多虑且可笑,为何总是注意这些无聊的细枝末节?

那晚,从蔡小雯进门,耿冲便一直害怕又期盼:今晚,他们会发生什么?

从认识蔡小雯和岳七七两人开始,他一直是期盼发生点什么的。

那天他到岳七七那里,岳七七的老公让他明白他和岳七七不会发生什么。她店里那些富丽堂皇散发着沁人馨香氤氲着幽暗色泽的整套整套的名贵家具,更让他确定他们之间不会发生什么。

他这才理清蔡小雯把电话打过来时,他为何告她自己和姜敏敏分了——一个机会的断掉,让另一个机会愈显珍贵——他潜意识里,还是在创造机会。

只是,如果蔡小雯没和自己借钱,而又能如现在般顺理成章,他心中会没有负担——负担不是这两万块钱,他真的没打算让她还。负担是,这么一来,他们之间是否成为了交换?买春一样的交换。而他,是否有乘人之危的嫌疑?

还有,蔡小雯所有举动,是否在验证着岳七七传递给他的关于她心机的判断?

半个晚上,他们就那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蔡小雯说话多,耿冲说话少。蔡小雯谈老公、谈生意、谈理想,谈一切她可以向他说的事情,神情幽怨,目光迷离。有一瞬间,在耿冲意识中,蔡小雯化作了一张一翕涂了浅色口红的性感双唇。唇色鲜亮,唇形饱满,散发着淡淡的勾引味道。

时间飞逝,越来越晚。耿冲既怕她走,又怕她不走,始终在一个问题的两面上煎熬:如果她要走,他要不要留她?如果她不走,他要不要拒绝她?

蔡小雯终于起身,耿冲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却是动手收拾茶几上他们饭后的残局。她弯腰的时候,超短裙衬托出的身体的优美曲线,终于再次完美地显露在了他面前,他终究抗拒不住那双笔直的腿,像无数次设想的一样,从背后抱住了她。她已经拎起饭盒的手松开了——他知道她不会拒绝的,果然,她比他预期的还要主动。

他又想起了他时不时想起的她的那句话:“耿哥,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啦。”其实从那一刻起,他就隐约知道她知道他是哪种人,他也知道她是哪种人。

然而,仍旧有耻感。还有罪感。

还有隐隐的不安:如此轻易,如此主动,她是否有更大的利益的盘算?他毕竟向她承认,他是准单身。

还有,她只对他一个人这样,还是他只是她的猎物之一?

直到两个人都已经赤身裸体的时候,耿冲的耻感和罪感还没有消除。他劝诫自己,他是喜欢蔡小雯的,和他们分别是哪种人没关系;他和蔡小雯走到这一步,和他借给她钱没关系,和她还不上他钱也没关系。他甚至拿婚姻给他们行为的正当性做筹码——如果蔡小雯对他真心,他和她结婚也可以——饶是如此,也不能完全改变由此引发的心猿意马。这些杂念,让他显得比自己了解的自己疲软。蔡小雯好像挺欢愉的,她用大长腿勾着耿冲,亮晶晶的脸上雀斑闪耀。

她身材真美!这让他突然想到了姜敏敏,即使在初婚两个人关系很好的时候,姜敏敏也从不让他看自己的身体,好像怕他发现自己的什么秘密。

他的心痛了一下,姜敏敏的面容突然浮现在他眼前,冷面之上,是一双厌恶的冷眼。转瞬间,又成了岳七七的面容,不过是暗含了嘲讽的笑眼。脑海里微弱地掠过一个念头,就像床头的LED灯轻微地闪了一小下:不管怨不怨他,他知道自己把以前的生活过糟了。可这样一来,真的就好吗?

耿冲甩甩头,把这些杂念抛出,努力让自己的情绪能够配合此刻蔡小雯的欢愉。就在他即将进入她身体的那一刻,手机铃声骤然响起,惊得他差点从床上跳起来。

他的第一反应,是蔡小雯老公打来的——他后悔这几日自己太不谨慎,与蔡小雯通了几次电话——他甚至担心他已抡着棍子堵在了他家门口。他的身体顷刻间软了,欲望消失得无影无踪。

抓起手机,定睛看来电显示,却是姜敏敏。

手机铃声如此高亢,蔡小雯也被惊着了。耿冲看到她瞪着惶恐而迷茫的眼睛看着他。耿冲给她个眼神,示意她不要发声。他坐起来,身体靠在床背上。他想抓起被巾把身體一部分掩起来,好让尴尬的场面不继续那么尴尬,可被巾在蔡小雯那边。蔡小雯也没有急于抓起就在她手头的被巾,还任由自己那么赤身裸体平躺着,像在宣告某种主权,乌黑的头发摊了半床。然后,头一歪,枕在了他的双腿上,那头发也像一匹绸缎似的被拖动。有那么几根头发丝,弄得耿冲的皮肤有点痒痒,但他没动。

姜敏敏在他手机通讯录里的名称,变换过好几次。他们谈恋爱的时候,就是“姜敏敏”。后来结了婚,姜敏敏看他手机,提出异议,他改成了“老婆”,这种坏处是,只要姜敏敏给他打电话,旁边随便什么人瞟一眼,就知道是他老婆打来的电话,有时时间地点不对劲,就会引来揶揄。后来,他就存成了“敏”,保持了好长时间。两个人关系寡淡后,姜敏敏偶尔给他打电话,看到单字“敏”出现在手机屏幕上,亲昵得那么招摇,他有点臊得慌,就改成“敏敏”。彻底分居后,“敏敏”都会引起他一阵不舒服反应,就把姓加在了前面。

他思忖姜敏敏为何突然在夜晚给他打电话,犹豫要不要把电话接起来,但只犹豫了几秒钟。

如果他们有孩子,恰巧孩子跟着姜敏敏,这么晚打电话,很可能是孩子发烧了什么的。但他们偏偏没有孩子。

没有孩子,是姜敏敏的原因,也许也是他们夫妻走到这步田地的根本原因,起码姜敏敏是这么认为的。耿冲不觉得是这样,耿冲觉得是姜敏敏过于疑神疑鬼了,好像自己接触每一个女人都要和人家生个孩子似的。

百般努力之后,看姜敏敏那么着急,那么沮丧,那么忧心忡忡,耿冲说,不行咱们领养一个吧。这句话又被姜敏敏过度解读,她认为他这句话,正可昭示他对孩子需求的迫切。当时她没有多说什么,后来,她每每拿这句话作引子,诱发她的歇斯底里。

对于有没有孩子,有没有自己的孩子,耿冲不能说不介意,但绝不至于影响家庭正常生活,反倒是姜敏敏对此表现出的敏感,让他受不了,也让他们的两口之家逐渐濒临土崩瓦解。

他轻轻点了接通键,姜敏敏恐惧的声音迅疾传了进来:耿冲你在哪?

我在家啊。说“家”的时候,他略有迟疑,但还是这样说出了。

你快来咱家一趟。语音尖细,急迫,不容分说。

“咱家”两个字,引起耿冲心里轻度不快,他皱下眉头,瞟一眼正仰头噤声瞪大眼睛看着他的蔡小雯,以一种冷冰冰的公事公办的语气说:“怎么了?”

“咱家进了一只动物!”

这句话唬得耿冲一下直起身来——她没说名称,只说是动物!他脑海里急速幻灯片般交替闪现出豹子、狮子、野猪等野生动物的形象,随后它们又交融在一起,成为一个模糊庞大用一双黑幽幽的眼睛盯着他的怪物。

“啥动物?”耿冲发现,自己的声音居然也有点颤抖。转瞬,理智让这个形象换成了一只狗。

“没见过,尖嘴细尾巴,尾巴很长。很漂亮,我觉得像国家一级保护动物!”

最后这句话让耿冲哑然失笑,连带让他紧张的情绪略微轻松起来。他们以前在一起的时候,姜敏敏也老是说这些煞有介事一本正经听起来又有那么点可笑幼稚突兀的孩子话,她偏偏说得极其认真。

“怎么进去的?”

“不清楚。”

“哦,我这就过去。”

摁掉手机,耿冲说:“我得出去一趟,你就在这里睡。”

蔡小雯仰起头,没说话,只是用一根手指在他的胸部画着圈圈,痒酥酥的感觉驱走了他接电话时混合了多种因素的不安。他叹口气,抚一下蔡小雯的头发,蔡小雯把脑袋从他的腿上抬起来,重又枕回枕头上,仍没说话,一副平静而幽怨的乖乖女模样。

耿冲穿衣服,三下两下就好了,离开卧室时,他嘱咐蔡小雯:“如果我回不来,明早你碰住门走就好了。”

蔡小雯说:“能回就回来吧。”

耿冲沉吟一下说:“嗯。”

看一下时间,晚上十一时零六分。耿冲驱车过到他们原来的家。小区里停满了车,一个空当也没有,他只好又把车开出去停在马路边,晚上没交警,不会被贴罚单。停车的位置,给了他帮姜敏敏把麻烦解决后当即回去的决心。他脑海里又浮现出临行前蔡小雯的乖乖女模样,还有她的一头长发。她的头发通常是盘在脑后,发髻放开来,居然那么长,那么柔顺。

他不适宜地想起一则笑话。问:女人在床上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什么?答:你压住我的头发了。可能由于这个笑话的潜在提示吧,他昨晚准备覆在蔡小雯身上的时候,小心翼翼地努力不去压住她的头发。然而那时,他并没有想起这个笑话。

一楼,远远地就看着里面亮着灯。

敲门,门一下就开了。她一点也不提防!要是别人怎么办?耿冲想批评她两句,想想算了。

姜敏敏手中拿着根拐杖做武器。这根拐杖,耿冲还记得。那时结婚没多久,有一次耿冲随同事去泰山旅游,登山时买了这根拐杖。拐杖很漂亮,登完山后,他并不像他的大多数同事那样随手撂掉,而是带了回来,他想起他乡下的父亲。回到家,姜敏敏也夸这根拐杖漂亮。他随口说“给我爸吧”,结果这句话让姜敏敏生了气,她责问耿冲为什么不给她父亲也买一根?耿冲解释说这是他登完山顺便带回来的,并不是专门送人的礼物。姜敏敏说不专门送人,你咋就只想着你爸,却没想到我爸?我爸妈都把这么大一个闺女白白送你了,你咋就一点想不起他们的好?耿冲说一根拐杖至于吗,你想给你爸给就好了。这句话更加触怒了姜敏敏,一大堆话就跟了出来,说什么耿冲一点也不关心她父母啊,耿冲父母一点也不关心她啊。千般罪过,就围绕这两句话繁衍开来。耿冲也不示弱,开始用例证反击。姜敏敏便用相反的例证驳斥。屁点的事,居然滚雪球般吵成了他们婚后最大的一场架。这场架的另一后果是,姜敏敏也不好意思把这根拐杖给她父亲了,就任它在卫生间门后立着。直到装修房子时,才不知被谁塞到了哪里,现在又不知如何被姜敏敏找出来握在手里。

这套房子是二手房,他们结婚时没多少钱,别人转给他们时也大体能住,就那样住下了。住了几年,他们手里有了点钱,就想着装修。装修时,他们住进了朋友一所闲置的房子。他们讓工人把原来简装的一切包括墙皮全部铲掉,把原先的旧家具全部送人或扔掉。

新家具,就是耿冲从蔡小雯那儿买的。

当时他们谁也没说,可是都觉得,换个环境,他们的婚姻就会焕然一新。

事实上,他们失败了。而且一败再败。

很久没来却无比熟悉的家装和家具,姜敏敏身穿睡衣手中握着的也无比熟悉却早被遗忘的拐杖——也就是在这一刻,耿冲回溯了他们的婚姻历程:从日常琐事口角的一地鸡毛,再到生不出孩子的一地鸡毛,再到姜敏敏对自己男女之事怀疑的一地鸡毛……这一地鸡毛中,在今晚,终于有一根飞升了——耿冲又想起了蔡小雯摊在床上的一头头发。

问在哪儿,说是卧室。主卧。

卧室门关着。姜敏敏说,肯定在里面。在等你这段时间,我一直听见它在里面挠。

耿冲就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什么动静也没有。

姜敏敏又描述了它的模样。面对面,可以用手做比划。耿冲根据姜敏敏的比画,大致勾勒出了它的形象:一个猫一样大小的东西,尖嘴尖脸,拖着一条细细长长的尾巴,尾巴和身子一样长。很漂亮,漂亮到像“一级保护动物”。

当然不是猫。姜敏敏说,我能傻到连猫都认不出吗?

虽然是一楼,防盗门装得结实,窗户也封得严实,它决计不可能从门窗进来。耿冲先查看了一下装修房子时预留的那个空调机孔。他们家原来没装空调,虽然一楼到底凉快些,可一年中总要热那么几天,所以,当时工人师傅问是否预留空调孔时,耿冲说当然。孔打好后,姜敏敏下班回来,说是多此一举。她的理由是,她宫寒,肯定不能吹空调。宫寒,是一个老中医说的,顺带还给了她一个方子。姜敏敏很虔诚,开始一碗碗地喝汤药。据此调养了好长时间,最后宫寒好了没有也难说定,反正不孕的事实仍旧摆在那里,但从此以后,姜敏敏就把宫寒当作了自己身体的一个标签,需要亮出来的时候就亮出来。于是,那个通道,就用一块泡沫封死了。

另一个可能的通道在阳台,他们这套房子,是老式的那种,阳台上没下水口,无法放洗衣机。装修的时候,计划把阳台做一下改进,就用冲击钻钻开了一个下水口,计划引一条管子到房后马路中央的化粪池。设想简单,实际工程太大,需要把半幅马路挖开很长的一条口子。再大,也可以做,费点工夫罢了。可一听“化粪池”三个字,姜敏敏坚决不干了,她担心“粪”味会从管道里泛上来,何况阳台还连着卧室。耿冲做了解释,说卫生间的下水口也通到了化粪池。姜敏敏顺口以他的解释做证据,说你就没感觉卫生间老是返味,尤其阴天的时候!于是作罢,这个口子用塑料袋團成团封住,这样更严实些。

耿冲小心翼翼推开门,再关上门,蹑手蹑脚在卧室里走一圈,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什么都没发现。

老式房子,卧室和阳台之间并不是开放的,中间一堵墙体隔着,安了窗户和门。耿冲把门打开,过到阳台,果然那个下水通道封好的那团塑料袋不见了。耿冲回到卧室,关紧阳台门,出到客厅,问姜敏敏:“你今晚开过阳台门?”

“嗯。”

“后来没关?”

“这么热的天,睡觉时才关了。”

“你确定还在里面?”

“肯定!”

耿冲理出一条思路,说:“这样,你把其他卧室门包括厨房卫生间都关上,关紧。然后打开家门,再把楼道单元门打开,给它留出一条通道,我把它驱逐出去。”那个下水口太小,它能借此钻进来,却未必能借此再逃出去,所以耿冲没打开阳台门。

姜敏敏照做了。耿冲从地上拿起那根拐杖,回到卧室,开始用棍子敲击那东西可能隐藏的角角落落。仍旧没有。

姜敏敏看着他敲,说,“哎,是不是成仙了!?”

成仙,让他想起狐狸。问:“不是狐狸吧?”

姜敏敏摇头:“没见过狐狸。”然后问:“狐狸不是老大个吗?它这么小。”她又用手比画了一下。

耿冲想想,自己也没见过狐狸,也不能确定狐狸到底有多大。但他印象中,狐狸尾巴是粗的,而非像她说的那样“细长细长”。

耿冲继续用棍子敲,突然姜敏敏尖叫一声:“在那儿!窗帘上!”把耿冲吓得打了个激灵,抬头,一个黄色的身子一闪,隐在窗帘后面不见了。

耿冲擦一下额头上的汗,携着怦怦乱跳的心脏壮着胆子慢慢拉开窗帘,从上往下看,什么都没有。把窗帘拂起来,露出墙角,依旧什么都没有。

真成仙了?

墙角过去,是一只床头柜。耿冲把床头柜移开,没有。他看到,因为床背背面的凹形设计,与墙之间是有一条缝隙的。他过到床尾抓住一个床角,采用左右扭动的方式,把床往对面移开一尺左右的距离——床很轻,不费多大力气——推移的过程中,他想到此刻蔡小雯正躺在岳七七店的那张极其沉重、他曾经尝试挪动却凭自个儿根本无法挪动分毫的床上,脸就烧了起来。

依旧没有。

窗户对面的另一堵墙,是一组衣柜,衣柜紧紧贴着墙壁,它似乎不可能钻到后面。耿冲脱掉鞋子站在床上看看柜顶,依旧什么也没有。

床头的另一侧,是一只梳妆台。耿冲小心翼翼挪开,发现后面有一条口子,这条口子位于梳妆台的抽屉上端,从外面隐隐约约能看到抽屉里的瓶瓶罐罐。耿冲把抽屉抽开,先是看到两只豆粒般大小乌黑的眼睛犀利地瞪着他,未及反应,一团黄色的东西跳了出来,箭一般越过床面又冲向窗帘后面。耿冲大骇,“啊”地大叫一声,一头汗惊了出来。它蹿到窗户那边,又不见影子了。

却也基本看清它的模样了,好像是黄鼠狼,尾巴粗而蓬松,并不像姜敏敏说的“细长细长”,而且,一点不漂亮。甚至可以说,很丑陋。

整整一晚上,这家伙就和他捉迷藏。姜敏敏一直守在门口,帮他呐喊助威,有时也带给他一些不必要的惊吓。他们给它留了逃生通道,它却不理会他们的好意,并没有从那条通道冲出去,而是不断地在卧室内与他们较量。有一次它终于钻到床后,一边瑟缩着,一边用那双小眼瞪着耿冲。他看到,它也很恐慌。它的恐慌,让耿冲更加害怕。尽管他脸色煞白,但在姜敏敏面前,他努力让自己镇定,尽量不让害怕显现出来。耿冲把床体挪得更远一些,在他的示意下,试着和姜敏敏合力把床背用力推向墙面挤死它,松开床背,它又一次逃向了别处,只留下一股令人窒息的恶臭。

恶臭让他确定是黄鼠狼了,而他也几乎精疲力尽了。

关紧门,耿冲在客厅沙发上坐下喘息。姜敏敏从厨房给他端来一杯水。窗外,天已蒙蒙亮了。

耿冲突然很沮丧,恨不得即刻离开这里。看看表,快五点了。他知道,蔡小雯此刻应该还在他那里。姜敏敏站在那里看着他,目光里流露着显而易见的关切,但没有说话。她的身体塞在一套已被洗得色泽暗淡的夏季睡衣里,短裤下面是一截已显臃肿的双腿,在灯光照耀下有着一种未带任何肉欲色泽的惨白。他又想起了蔡小雯勾着他身体的滑腻的修长的双腿,猛仰头一口气把那杯水喝完,当即又抡起拐杖走进卧室。

臭味弥漫了整个空间,耿冲皱一下鼻子,斗志重被激发,继续敲击它可能隐藏的角角落落。这期间,他又目睹了它三次真容,对峙的时候,它整个身子一直在瑟瑟发抖,一次比一次看上去恐惧。它用眼睛瞪着他,不屈不挠把恐惧感染给他。有那么一刻,耿冲突然感到绝望,一些毛骨悚然的感觉升腾出来,像雾气一样笼罩了他的全身。

终于,再一次拉开梳妆台那个抽屉时,耿冲看到它跳将出来,越过地面冲向了客厅,随后他听到了姜敏敏的啊啊大叫声。耿冲跑出卧室,却见姜敏敏跑向了厨房那边。原来,姜敏敏给他倒水后,厨房门忘了关紧,留了一条缝隙,它越过客厅冲进了厨房。

沉寂很久的习惯性责备冲动重又在耿冲心头泛起,就像以前无数次面对她的失误那样。只是此刻来不及,他们此刻的关系给予他的权力也不能够。他已经预见到随后的继续较量中厨房的瓶瓶罐罐被那东西蹚倒的混乱局面,无暇多想,迅疾跑过去推开厨房门,却见它在地面盘旋一圈,利落地冲上灶台,从姜敏敏亦未掩紧的窗户纱窗缝隙逃走了。

千真万确,逃走了。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耿冲脑海里闪出一些画面,因为她不听他话他对她的指责,以及面对他的指责她的奋力还击。此刻,她的疏忽给事情带来的转机,让耿冲突然明白了些什么。

看表,已经是早晨七点半。他在卫生间胡乱洗了把脸,准备上班去。那里已经没有他的毛巾,姜敏敏把她自己的毛巾递给他,他犹豫一下,接住了。镜子里,他看到了他一夜未睡眼白边缘处淡淡的几条血丝,满头支棱着的蓬乱的头发。还有,些微可怜。

出了单元门,耿冲这才想起车还停在大街上。匆匆往小区外走,手中握着的手机叮当一声,一看,是条短信,姜敏敏发来的:

晚上过来住吧。

握着手机的手刚垂下,手机又叮当一声,一看,蔡小雯发来的:

走了。晚上还过来。

盯着这两条短信惶惑半天,抬眼,一个警察扶起他车子的雨刷器,把一张罚单夹在了挡风玻璃前。

责任编辑:吴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