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年的早春手记
2020-04-27朱朝敏
朱朝敏
一、腊月三十
一月二十日,我和老公冒险驱车去了省考院一趟。武汉那天天气阴沉,路上车水马龙,却有些诡异。不少行人戴了口罩,来去匆忙,偶尔碰遇的眼神充满了冷漠和警惕,而且网速特慢,中午时几乎打不开网页。考院没人,我们准备吃中饭再返回,却毫无心情,于是马上离开。此际,上高速的路段全是车辆,导航将我们导出城区好远,上了青郑高速,再绕到去宜昌的高速上。而高速路段也是堵车,离开武汉的车辆太多,平常只有三个小时的车程,这个下午花了五个小时。后悔和恐惧一直包围我们,一路几乎无话。
到了枝江,我们径直去药店。买了消毒水喷,再测量体温,还正常。买了些抗菌的药品和口罩。药店里的工作人员正在谈论新型冠状病毒,他们统一称呼为武汉肺炎。他们在交流被感染的人员消息——熟人或者听说的陌生人,两三个,均是武汉人。我顿时预感,武汉会封城。两天后,武汉宣布封城。
腊月二十九号上午,我们收到远在康考迪亚大学读书的女儿网购的N95口罩,戴上,晚上回到老公老家顾家店,跟公婆宣讲新型冠状病毒的传染性,要求老人不出门不要走亲戚。老人却说,正月初四,她娘家有个老亲家里过事,已经请了她,她肯定会去的。我们都不同意,老人很生气。老公劝说,比喻新型冠状病毒的模样,就像鸡冠子,只要有机会就传染人,怎么传染?就是说话飞出的唾沫就会传染。老人摆手说,我不懂,我们这里没有这些稀奇病。愠怒中,老人的老亲来了电话,告知,取消正月初四的过事计划。我们松了一口气。傍晚,老公的侄儿子和侄媳妇来了,戴着口罩,匆忙问候下,便离开。令人吃惊的是,姑姐的女儿女婿前几天从武汉回来了,昨天准备回女婿的老家河南,但是,路被封,河南果然像网上所说,拿出硬核手段封路,不仅封了高速,连大小路的进出口也被挖断。两个年轻人带着两岁的孩子只好在深夜返回枝江市顾家店长岭岗村。一回村,就被“请”到了村委会测量体温,还好,正常,小夫妻俩答应,在老家马上自我隔离。
腊月三十这天,雨水淋漓。深冬农村的雨天,冷寒,一层浓重的雾霭穿透眼帘,钻心入肺,要人难受。消息传来,枝江市已经确诊了两例病人,而宜昌死亡一例,已经封城。我和老公决定,吃完团年饭马上赶回城区。一是,我有些咳嗽,需要马上去中心医院发热门诊检查。二是,我们还要陪我的爸妈团年(他们住在城区),然后,过长江到百里洲给过世的亲人送灯祭拜。三是,我们预感,枝江市封城已经迫在眉睫。
要命的是,顾家店那一带在修路,主干道不通,拐的小路,加上雨水淋漓,平常不到两个小时的道路,我们走了三个小时。赶回城区,已是下午一点多。先去医院看病,再与父母吃团年饭。
枝江市中心医院设置了两个发热门诊。一个针对来自武汉或者接触了武汉人的,一个针对尚无接触武汉人却有症状的。我属于前一个,挂号,再拿检查号,45号。检查室里外都是人。大家都戴着口罩,医生和护士穿着隔离服。漫长的等待中,我终于被叫号。走进里面的问诊室。前一个还在问诊中。她介绍自己年逾五十,在武汉带孙子,刚返回,前两天还只是咳嗽,但今天早上发烧,咳嗽时胸闷。医生一边询问一边在电脑上敲字。戴了两层手套,敲字很慢,敲一会儿,松下手套再敲。询问,咳嗽是否有痰水。答,无。询问,体温多少。答,三十七度九。询问,咳嗽多长时间了,胸闷有多长时间。答,咳嗽有两天半,胸闷从今天早上开始的。医生哦下。那位妇女着急了,问医生她是否被感染了武汉肺炎。医生回答,说不准,马上去检查,先验血再拍片,再看结果。此际,一名医务工作者提着一袋外卖进来,喊道:快吃饭,都这个时候了,还不吃午饭,怎么行?说着,提着外卖走进里面的套间。一阵饭菜香袭来。催促再次响起,先吃饭吧,知道你们在争分夺秒,害怕浪費防护服,但是补充下能量,干劲会更大。问诊的医生嗯声,回答,问完这个……他指指我,我来吃。我上前坐下,诉说症状,不发烧,偶尔咳嗽。医生答,回去居家观察。我问,就这?医生点头。我又问,需要与家人隔离吗?答,可以。
团年饭吃不成了。两老也理解,嘱咐我赶快回家休息,有发烧症状必须去医院再次检查。
我们开车沿着江边行驶,不自觉地来到了轮渡码头。唯一一个留存的渡口。而这个码头将在晚上十二点钟之前封渡。天色黯淡,冷风凄厉。长江那边的孤岛闪烁隐约的灯火,萤火虫似的在漫长的江水线上爬行。终于,萤火虫越来越多,它们挤压在黑漆漆的孤岛建筑物和大地上,照亮那些被暂时囚禁的灵魂,也照亮那些魂归大地的亡灵。
晚上。我们不看电视,刷手机,所有的信息都在手机屏幕上。被封城的武汉成为我们的牵挂,那里有我们的亲朋师友。这个晚上,城区乡村的大小路都被封掉,所有回村过年的,必须到村委会登记,再到村卫生室测量体温,然后居家隔离。村委会发出正式通告,不准走门串户,不要走亲戚,禁止聚会,禁止宴请过事。百里洲所有渡口被封。
二、正月初一
我的咳嗽没有缓解,自我感觉是感冒。吃阿莫西林,还吃了阿曲霉素。
老公还好,一切正常。但我们开始非正式隔离。他在一楼,我在二楼。他负责做饭。我负责清洗衣物并消毒。老公被单位叫去开会,关于防控新型冠状病毒的会议,他作为单位的一把手,必须去。因为毫无症状,不去开会,防疫精神无法传达。他的业务是教育技术装备,单位都是技术人员,都在家休年假。疫情下,自我保护和家人保护还是重要。他戴了两层口罩,身披一件长风衣,喷了消毒水,戴上泳镜去开会。回家后,换了衣服,将外套放在二楼卫生间,我用开水烫洗。
我在家修改新完成的一个中篇小说,做瑜伽再刷手机。武汉疫情加剧,新增病例翻倍,死亡人数也不少。枝江发热问诊的有四百一十八例,确诊两例。数目吓人。不过,武汉交通已经实行封车,各省的救援到位,部队的救援也到位了。两个隔离医院火神山和雷神山已经动工。
那么,我们这个县城也要实行交通管制了,明天或者今天晚上封车?必须上超市一趟,准备充足的蔬菜和食物。还有盐——我想起,当天从武汉返回的晚上,我用盐水漱口,不小心把盐罐子打碎,浪费了许多。
下午去超市。我们还是两层口罩,外面罩一件大风衣,颇有侠客风。超市里人满为患。蔬菜没有了。看来,大家的防范意识并不弱。工作人员交代,要买蔬菜的,明天上午十点钟以前来。买了几根莴苣,还买了豇豆和茄子,又拿了一袋子大蒜——大蒜杀毒,多吃大蒜应该没有坏处。菜价略微上涨,却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晚上,老公接到侄子的电话。他们小两口被隔在老家了,很不方便,问他这个叔叔能否想办法把他们弄出去,还说,本来可以偷着跑出去的,不是在修路吗?有条小路可以通达猇亭,再回到宜昌,村里好几个都这样跑了,但是,他们的车被钉子扎了,瘪了胎,所以请叔叔救驾。老公一口回绝。侄儿很不理解,认为叔叔绝情,理由是,他们俩身体都健康,不是病人,就是返回宜昌等着上班,却被叔叔拒绝,何苦?老公解释,不是我绝情,而是我没有办法,村里的大小路都封了,我的车到不了,即使按照你告知的小路偷着跑来,也是增加麻烦,因为我本人也在半隔离状态。侄儿唉一声,结束了通话。至于姑姐的女儿一家,倒是安心接受了现实,窝在老家进行居家隔离。
老公手机微信联有他老家长岭岗村的村民群。从群中得知,村里卫生室被名为新型冠状病毒感染检查室,已经接待前来检查的人员六十四名,送去镇卫生院的有九名。而村委会干部每天要到各个农户宣传防疫知识,劝告村民不要走动不要聚会,禁止操办红白事。
睡觉时,我发现,连续吃了几颗阿莫西林,咳嗽好了许多,打算停止用药。
三、正月初二
七点钟醒来,想到村上春树的一句话——谈论他未来的生活状态时说的,每天早睡早起地生活,确实地运动,做某种节制,吃对的食物。没错,有些欲望打开了切口便是罪孽,不仅要节制还须切割。
起床。先是简单地做了瑜伽,然后打开窗户通风。这天天气阴沉,气温三点五度。敞开的窗户下,房间冷风嗖嗖。但这个环节不能少。老公也起床,正在一楼准备早餐,面条加汤圆,另外,他准备了一碟醋泡大蒜。
跟女儿视频,十九岁的女儿突然长大了,三番五次地宣传防疫知识,要我们提高认识,还要我们监督爷爷奶奶不要串门,外出一定戴口罩,回家一定要洗手消毒。接着,她给我们发来较全面的防疫图,叮嘱我们认真学习。
刷手机。武汉疫情加剧,宜昌确诊的病例突破四十人,死亡一人,枝江市确诊三例,暂无死亡。暖心又要人忧伤的是,火神山建设的视频带来热火朝天的夏天气息,而雷神山计划三万平方米一千三百张床位,十二天内交付。一股快感——仿佛病毒全部被杀死的感觉弥漫心胸。
本地继续发通告令,一个中心,表示要坚决打赢这场战争。
中午时,接到单位的通知,明天所有公务员上班。市里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防控工作指挥部发出紧急通告,要求市直单位即日起取消休假,到创城创卫责任区开展疫情防控宣传工作。我的咳嗽似乎好了,也就没有请假。
下午准备巩固下缓解的咳嗽,发现阿莫西林只剩下两颗,决定出去买药。本地最大的药房,口罩脱销,阿莫西林有,但是预防呼吸道和肺部感染的药几乎没有。连续去了几家药店,情况一样。药店员工叹息,小地方的难处,网上专家开出的预防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阿比多尔、奥司他韦,甚至较普遍的泰诺,都没有。
返回路上,全市正在封车,各个路口亮起红灯,铁栅栏围住路口,警察举着喇叭宣讲政策,要求私家车不要随意流动,即刻起开始封车。我们不断改变方向寻找回家的路。有趣的是,每到一个路口,正赶上警察来封车,他们的行动高效及时。终于绕到后面一条路,找到一个还没来得及封掉的路口,驱车回家。
老公说了一件事。在他的高中同学群里,他的一个医生同学说他在家居家隔离,他正是给一名被確诊的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患者治疗的医生。目前,那位患者正在医院治疗。医生同学在群里劝告同学们要加强自我防范,出门戴口罩,尽量不出门,有症状及时就医。他还提炼出口诀:勤洗手,常开窗;戴口罩,把毒挡;少聚会,不彷徨;缓出行,当舒畅;病魔来,我刚强;遇不适,上医堂;粗淡饭,保安康;多运动,免疫强;破困局,勇担当。尤其强调:后几天会是病毒的爆发期,同学们一定要提高警惕加强防范……
苦口婆心,也是职业习惯使然。我心中萌生采访的愿望。
回家后,我打电话询问情况。同学医生简单介绍,病人开始以为是感冒,有咳嗽发烧症状,验血和CT拍片后,确诊感染,目前在市人民医院隔离救治。其他信息,他拒绝提供,说是要尊重病人的隐私。我理解。
四、正月初三
早上上班,路上遇到同事,两人点头问候,前后保持一定距离,八点准时到达大院。保安拦住我们,举着体温枪对着同事额头测量体温,无奈,连续三次,体温枪没反应。保安着急,放我们进了大院。
除了几个在乡下过年的,其他同事均到了单位。一番准备后,拿宣传单去双创区。此时八点二十。
双创区是一条街道,街道朝里是丰坪二巷。巷道两边都是民房。巷道静悄悄的,没有行人,也无车辆。商铺餐馆紧闭,家户人家也是——他们还在睡梦中吧。而遇上这样的特殊时期,大门紧闭也正常,正好响应国家关于防疫的号召。我们不好意思敲门。随即,我们分了任务,在建筑物上张贴宣传单,再将宣传单从私房大门下塞进去。
忙到近十点钟,发现国务院发出延长春节假期的通知。鉴于实情,单位马上安排值班,排出值班表,任务就是在双创区当好防疫宣传员,我在正月初七值班。
回家。午餐。
下午,父母来了电话。问我咳嗽好些没有,又问我是否发烧,并叮嘱,如果发烧,一定要去医院检查。我不发烧,就是喉咙不舒服,虽然在吃阿莫西林,但中途断了一天,现在又在咳嗽。父母七十好几了,父亲还有冠心病,母亲有高血压糖尿病,他们每天都有散步的习惯。但这两天就戴着口罩在小区院子里溜达。父亲是医生,他有防护意识。母亲忧心忡忡地对我说,他们小区几乎住着老人,看见好几个老人下楼到外面去,都不戴口罩,好危险。我说,会的,现在市里宣传很到位,马上就有人来做工作劝他们戴口罩的。
这天还要着重记下一件事。科比坠机,传奇不再。我喜欢看篮球,对科比有一种仰望式的佩服,总觉得,一些缺陷在他那里被克服,不可能变成了可能。他就是奇迹,是“奇迹”在人间的佐证。然而,“死神正在朋辈中寻找他的骑手”,从此,洛杉矶的凌晨四点钟永远失去了最忠诚的灵魂。伤心。二○二○年的早春,多么魔幻啊。
五、正月初四
太阳唤醒了我。早春的太阳穿过窗户玻璃,扯亮眼睛,我穿衣起床。珍贵的阳光。我想看看它,想描绘它的细节。
鲜嫩的鸡蛋黄。羞涩。骑驾在一层山峦似的云彩上。君王巡游。接着,我听见了鸟鸣,还有鸟儿振翅的细碎声。女儿发来一段话,引自加缪的《鼠疫》:
“同鼠疫做斗争,唯一的方式就是诚挚。
诚挚是指什么呢?
我不知道诚挚通常指什么,但是就我的情况而言,我知道诚挚就是做好本职工作。”
这段话以前我读过,但是现在来读,竟有醍醐灌顶之感。正如眼前的太阳和鸟鸣,曾经微不足道,而今却是珍贵无比。
刷手机。枝江确诊四例。宜昌新增二十例,总数达到五十一病例,疑似病例九十三例,其中枝江十七例。宜昌公布疫情防控心理咨询热线电话,以缓解心理压力和焦虑情绪。好消息是,湖北省已经治愈出院四十七例。看这些被治愈患者的采访,得出一个结论:这病能治好,要积极治疗、均衡膳食、充足睡眠、强大信念,病魔就会被战胜。
是的,诚挚对待,做好本职工作。病人积极看病,市民遵守疫情期的相关规定,政府部门做好调控指挥……都是这场战争的有力武器。
晚上收到单位通知,从明天至正月初八,当地疫情指挥部要求每个单位在包保责任区开展全天候值守,从上午八点半到晚上六点,宣传市里有关疫情防控相关规定。我有两次,分别在正月初五下午四点半至六点和正月初七的十二点半至十四点半。
睡觉前看钟南山的访谈视频。他满眼含泪,回答“病例还会不会大规模增加”的提问,给我们服下一颗定心丸,最后他说,武汉历来就是一个英雄的城市,有大家的支持,武汉肯定能过关。说完,嘴唇紧抿,脸颊颤抖,泪花闪烁。我顿时泪崩。
补记,看疫情通告,又有改变:截至一月二十八日二十四时,湖北省累计报告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病例三千五百五十四例,宜昌达六十三例。
六、正月初五
又是大晴天,太阳温暖,鸟鸣啾啾。打开窗户看太阳,想起杜甫的诗句“早霞随类影,寒水各依痕。易下杨朱泪,难招楚客魂。”
不由痴痴地发了一会儿呆。
咳嗽好转。宜昌市卫健委关于全市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通报中,昨天一天,宜昌市新增确诊的病例十二例,其中枝江新增一例。那么,枝江确诊的患者累计数目达到五例,疑似病例十九例。
小区里,从昨天中午开始,社区人员拿着喇叭宣传疫情防控,是录好的一段语音,典型的枝江普通话,咬字特重,似乎强调。喇叭在小区周围来来回回,反复播放。
早餐后看书,仍旧毫无心情,只有刷手机。关于疫情情况,仍是手机微信和微博的全部内容。它构成了春节的日常,等同于吃喝拉撒,我摆脱不了。
同事们发来消息,各自居住的生活小区均采取了封闭式管理,切断了通道口,要求居民呆在家里,居民有特殊情况要出行的,必须出示“市镇两级指挥部办理的通行证”方可出行。他们着急,因为这几天的疫情防控值守任务。我所居住的小区,属于民居形式,有七八个巷子,四通八达附近路口,暂时还没有封闭,但最迟不过明天吧。
喇叭暂时停止。我所在的小区又有人出来,聚在一起,老人和小孩,连口罩都没戴,他们不停地吆喝“晒太阳晒太阳”。久违的太阳,谁都渴望,只是……很快,他们撤离。
下午四点半参加值守。五点钟时,来了一辆救护车。那块区域的一栋楼上一家三口人,全都发热。他们上了救护车,救护车在空荡荡的街道,仿佛消音一般,闪烁红灯离去。我站了好一会儿,没有动。整个街道,空荡寂寞,我吊着肩膀来回走,数着脚下的方砖,来回走来回数,总是数不清。
七、正月初六
又是大晴天。鲜嫩若青草的阳光,鸟雀啾鸣,有喜鹊、鹌鹑,还有画眉。细碎的鸣叫和飞腾声,要人感觉,春天已经来了。
宜昌疫情通报,宜昌新增五十四例,湖北新增确诊一千零三十二例、死亡三十七例。其中,枝江新增确诊两例,总数达到七例。宜昌发出紧急扩散,寻找宜昌两名确诊患者密切接触者,患者分别乘坐了一月二十日D5965车05车厢和一月二十二日30路公交车。
本地再次发出通知,要求各单位在责任区开展疫情防控值守。估计我们单位的值班安排还会变化。上午,接到小姑的儿子巍巍表弟打来的电话。表弟一家在孝感生活,年前和弟弟一家回到百里洲,现在被隔在百里洲。他说,村里每天都有人来家里给他们测量体温,还分发了口罩。村里的大小公路都被大石头和车辆阻拦,想出去除非找鸟儿借翅膀。据他的消息,百里洲目前尚好,似乎没发现感染者,不过,有发热症状的人。
中午,收到单位通知,值守安排又有变化。我有两次,分别在正月初八和初十,时间都是从上午八点半到下午一点。因为小区都封闭,我们任务除了宣传并督导防疫,如果遇到社区人员缺乏生活用品的,就帮他们去购买。
不幸的是,小区又有一家发热,被救护车送去隔离。医生朋友在朋友圈里发消息,说后面五天将是疫情大爆发阶段,要求大家一定要注意防控,没有事的千万不出门。我有些担心,咳嗽还没有好,而观察期也没到十四天。庆幸的是,一直没有发热。
一位外省文友问我做什么,我说在记录封城后的生活点滴。他问我如何看待当下抗疫的诗歌。我马上回答,我没有什么看法,有人愿意写,就不要怀疑他们的真诚,而不愿意写的,我更尊重他们的诚挚。文友要求我说详细点。那就详细点——面临深重的灾难,许多人性情不一样,表达方式就相异,有的人眼窝子浅,注定是要哭天抢地,并哭唱出歌句子来,而有些人却疼得流不出泪,也说不出话来。他又问,你记录的这些只关乎自己,没有感染者没有救护人员,从某种程度讲,远离了现场,你觉得是文学吗?我答:作为疫区的一员市民,我不是感染者,更非救护人员,但是,我尽力地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保护好自己,还保护好家人,这就是现场抗疫了。而文学不仅要在现场记录,还要观察和反思,文学也就与新闻区别开来了。故而,我的记录只是样本,等待疫情缓解道路解封的那天,它作为材料会在我手中重新组合,完成深度的叙述。我相信,作为文学人,我没有缺席,而要做真正的文學人,还有前提,先做新闻人——与媒体的新闻工作者有区别,不是报道事件,而是记录事件中的细节,细节中的矛盾对峙和抗争救赎,这是每个作家都要努力的方向。
晚上,感觉发热。测量体温,摄氏36.3度。正常。洗澡,用热水冲刷背心,结果出了一身汗。躺在床上,顿时心绪不宁,感觉脑袋也昏沉。新冠病毒真的席卷到了我?胸口和背心又渗出汗液,我怀疑刚才的体温测量错误,或者体温计有问题。老公着急了,打电话询问我父亲,父亲是退休的外科医生。父亲说他马上过来,送体温计重新测量。因为道路被封,老公决定去接父亲。约莫半个小时后,已经过了十二点,已是凌晨。他们返回到家,父亲戴着口罩给我量体温,真的不烧,摄氏36.5度。父亲断然否定我的感染猜测。要我马上睡觉,保证睡眠充足,多喝水,尤其是要保持乐观心情。父亲离开回家。我头脑顿时清醒,但是仍旧感觉躁热,翻来覆去,一夜不眠。
八、正月初七
外面楼下有收拾垃圾的声音。看时间,才刚刚五点钟。就这样躺在床上,脑海还是清晰无比,播放近期系列事件。尽管失眠,六点半还是起床,换上运动装,在家里原地跑。十圈、二十圈、三十圈……身体在流汗,我停下来,站在原地,伸直双臂过头顶,拉直身体做拜日式。下犬式。神猴式。山式侧体。冥想打坐。头倒立。肩倒立。
七点三十五,结束瑜伽。前所未有的舒畅和平静包裹了我。喝一大杯蜂蜜水,再次量体温,还是 36.5度。
老公开会去了。刷手机。世卫组织将新型冠状病毒疫情列为国际关注的突发公共卫生事件。至今日凌晨,宜昌新增感染病例五十例,其中枝江新增八例。宜昌累计一百六十七例。简直飙升。湖北省新增一千二百二十例,累计达到五千八百零六例,其中已治愈出院一百一十六例,死亡二百零四例。
那些数字冰冷瘆人。四十二例四十二个家庭的破碎,他们的悲伤该是逆流成河。而像我一样在昨天晚上挺过恐惧和忧虑的,何其幸运。
女儿在微博上发了一条消息,说两天前在超市买东西,被同一学校的中国留学生骂了“湖北狗”,她很伤心。我不知如何安慰。隔了半晌,给她留言:不必理睬,冷静以对,做好自己就问心无愧了。话虽如此,心中却悲愤不已,但是,理智在劝说我,没有必要向女儿传播负面情绪。只好强烈地祈愿,这场蔓延全球的疫情快快结束。
中午时,父母来家送药。他们全身武装,帽子、墨镜、口罩、手套。父亲以他的从医经历,判断我是风热感冒,嘱咐我吃风热感冒颗粒,外加若氟沙星抗菌。我服完药,父亲叮嘱我一定要保持心情舒畅,然后和母亲摇摆着身体离开。他们蹒跚的步伐,在我眼中慢慢消失,我站着,许久没动。
刷微博。看见那些呼告——有的高烧好多天了,却无法确诊。有的是全家都感染,却找不到医院医治。还有一些需要去医院透析的病人,无法像往常一样医治,出现了器官衰竭……
武汉医院还是物资短缺。
睡觉前吃了风热感冒颗粒,晚上一直冒汗。体温正常,一点也不发烧。脑袋和眼睛有些胀,尤其是脑袋,感觉有根棍子在里面搅动,闷疼,不舒服,令思维混淆。一夜不眠。
九、正月初八
早上模糊入梦。梦较短暂。我在一间黑屋子里找东西,钥匙还是鞋子,或者其他?记不清楚了,就是找什么,东翻翻西寻寻,翻出一层灰尘,呛鼻涩喉。我不由咳嗽,右手马上捂住鼻子和嘴巴。既然找不到了,便准备离开。歪着身体寻找出路离开,刚到门口,一只黑鸟撞来,噗哧声犹如老人的笑声。它张开翅膀在空中翻腾,搅起呛人的灰尘。我闪身一旁,偏着身体蹲下。是只大蝙蝠。光线暗,看不清楚,黑乎乎的一团。恐惧下,我双脚顿时来了力量,带动身体跑开,一下跑出门外,人却栽倒在地上。一阵剧烈地咳嗽。
咳嗽声唤醒了我。我愣了一会儿,看时间,六点二十。
事实上,我没咳嗽,也不发烧。但失眠使我脑袋和眼睛酸胀。起床。酸胀布满我周身。我决定冒险去外面跑步,穿越“封锁线”。第一“关口”是出巷口,拐上一条街道再到主干道,是第二个关口。再到一个十字路口,拐弯,已经有千米的距离。再缩小包围圈,进入第三个关口,四百米后,到第四个关口,还有第五个……关口多,但距离并不远,总共一千五百米。这天天色阴沉,再加上时间尚早,街道上只有我。鸟鸣声一直响在耳畔,嘀咕的鹧鸪,叽喳的喜鹊,吱呀的画眉,还有我难以辨认的其他鸟鸣。后背和胸口又在冒汗。回家,继续瑜伽。
上午去包办区值守。因为没有单位证明,被拦截好几次,认识几个熟人,得到证明——不是闲逛而是上班的,才被允许通过。天空黯沉,偶有小雨飘落,却比发丝还细。我坐了一会儿,来回走动,忍住咳嗽,等走到树下,再放开喉咙咳几下。有人朝我走来,口罩上面的眼睛焦急而无奈。他自我介绍是宜昌来枝江送东西的,已经完成任务,但是内急,一直找公共厕所却没找到,已经忍了快半个小时了。
我带他去附近街道的公共厕所,但他说,那个厕所关闭了,而且附近的单位如政府大院,因为没有通行证,也无法进去。
难怪找我求救。我带他去旁边的工商所,找到一个熟人,介绍了情况。熟人哦了声,却转身走了。狐疑中,走来另一个带班的,估计是领导,右手抬起,指指旁边过道。那个男人可能内急过甚,马上跑起来冲进了过道。
有人在拍打封住的铁门。是个中年男人,他要去买菜。我解释,不能出去,有何需求,先登记了,再转给超市,超市会送来。男人说,是他的一个亲戚买了送来的,太多太重,他出去接应下。我摆手,表示去帮他看看。正说着,一个妇女左右手分别提着大袋子摇摆着身体走来。哼哧哼哧地。我伸手准备接……女人却惊惶地侧身,阻止道:别,别……
我明白了,她怕病毒。那就由着她了。她提着两个大袋子,走到铁门前,放下,门后的男人从口袋里掏出手套戴上,再拎起。
十三点,结束了值守,肚子饿得咕噜叫。回家午餐,吃药,午睡。居然又梦见了蝙蝠,这次我看见它闪着光亮的眼睛。以前在乡下,我们叫蝙蝠檐老鼠子。它喜欢在屋檐下隐身和飞翔,是神秘的蒙面大侠。那时,我们一直认为,檐老鼠子吃蚊虫还吃蛇,是我们的好友。而今,它卻成为新型冠状病毒毒源。于是,讨伐声四起。蝙蝠携带大量病毒,这是事实,可它并非疾病本身,更不是邪恶。那它是什么?一只鸟而已。
再翻《疾病的隐喻》。桑塔格的真知灼见再次醒目。她说,任何一种被当为神秘之物而确实令人恐怖的疾病,即使事实上不具有传染性,也会被感到在道德上具有传染性。有些绕口,大俗话来说,即:疾病被误解,患者被绑到道德的席位进行研判。背后的隐喻也显而易见,作为暂时健康的人,他们藉由暂时的幸运而获得研判权,一番打量后,他们旁观而窃窃发笑,他们铁般沉默因毫不关己而无动于衷,他们唾沫飞溅指手画脚甚而怒骂,他们悲叹痛哭却并未洞见背后的真谛……
带有道德眼光的研判,已经偏离了疾病本身。疾病本来就是自然的一部分,而在“道德家”的话语中,疾病被当作不自然的邪恶的存在,从而走向自然的对立面,被视作敌人和需要消灭的对象。
一组数字还是要记下。截至三十一日二十四点,宜昌新增病例一百零九例,累计达到二百七十六例,枝江新增六例,累计二十一例。湖北新增一千三百四十七例,累计达到七千一百五十三例,死亡总计二百四十九例,出院一百六十六例。
十、正月初九
再次失眠。起床,跑步,瑜伽。
天空黯淡。细雨,欲落未落,伤心人强忍住的泪滴。大地黯沉,城市死寂。不想刷手机,太多的伤心消息。可是,就算我关机,也无法阻止……死亡已经发生,灾难还在蔓延。
早餐是红薯稀饭。老公说,红薯益气。是的,我们心中积压着一股气,复杂的沉重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
十点钟,收到鲁院同学的电话。她问我,跟你发了信息,见你一直没回复,很担心,所以打电话询问。
打开手机,还有几个问候,一一回复。再看疫情通报。宜昌市新增确诊病例七十七例,累计确诊总数三百五十三例,枝江新增七例,确诊总数二十八例。冰冷僵硬的数字,在我眼里复活了。它们张开魔鬼似的血盆大口,在空荡荡的人间游荡,狂笑,顺手牵羊。
我不服气。心中有个发狠的声音在叫嚷,总有一天,你会被消灭为零,之所以记录你们,就是见证。
微博上,我写下一句话。每天都恨不得大哭一场。
记下一件事。微信朋友圈里,看见武汉中心医院疼痛科主任发出的一则消息。主任手下的一名护士感被确诊为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者,被迫要求隔离,不幸的是,护士的父亲因为女儿也被感染并确诊,而且更厉害。主任写道:“活生生的例子,就这样一天天在身边发生,当你昨天的战友,马上变成患者群的群友,个中滋味,如何形容?”按照规则,感染的护士的同事都应该隔离,可是“按原则,我们昨天接触了她,我们都应该被隔离十四天,我们都愿意,那我们管理的三十二位患者,是否愿意?”主任的心情异常复杂,还说:这个该死的病毒,潜伏期都会传染,这么高压的医疗环境,这么紧缺的医疗人员,这么久的工作时间,如何防护?谁告诉我?我的心情没法开朗,但我是老大,我要顶着,还要逗他们笑鼓励他们冲上前线,甚至轻伤不下火线,都不知道自己是为了患者,还是在害他们……武汉的市民,请你们配合我们,自己隔离自己,不要出来。
引用这位名叫蔡毅的医务工作者的大段原话,是为了还原现场感。这种还原模糊,犹如抢拍的照片,像素不高,但是轮廓骨架都清晰,在某些阴影的衬托下,却有意想不到的醒目。
十一、正月初十
大晴天。太阳硬朗有力,颜色在黄红色的基础上点染深沉,变成了橘红色,挂在遥远的天幕。渐渐地,它透出婴儿肥,播撒热乎乎的光芒。起床运动。
将衣物和被褥搬到窗台上晒。它们挂满了窗台,万国旗似的,却仍然阻隔不了那金色光芒,窗户下面的地板,铺陈万千光辉。一切都是敞亮的。
然而,疫情数目还是要人揪心。截至二月二日二十四时,湖北感染人数已达到一万一千一百七十七例,死亡三百五十例,治愈出院二百九十五例。宜昌新增确诊病例三十九例,累计数目达三百九十二例,枝江新增两例,累计数目达三十例。好消息是,枝江治愈出院一例。
记录下这位出院的治愈者。五十岁,武汉人,一月二十日返回枝江老家,自感身体发热,浑身无力、头疼。随后到市人民医院就诊,验血和CT检测,被确诊入院。医院进行及时治疗,被治愈。治愈者谈论“心得”:不要恐慌,积极治疗,她特别强调心态要好。
医生们强调,未来十天至两周随着气温升高,或出现病毒高峰期,仍需加强防控,不可放松警惕。对于我们市民来说,防控就是积极响应号召,减少流动,保持房间通风,个人戴口罩勤洗手。
一个视频要我整个上午都在难过中。一个被病毒感染的宝宝在隔离室,医生隔着玻璃逗弄宝宝,宝宝求抱抱。无奈无力的医生转身,却再也忍不住了,右手捂住眼睛。那被捂住的泪水跳过手机屏幕,和我的泪水交融。宝宝,快快好起来,一定会有许多抱抱等着你。
匆忙吃了午饭,十二点半准时出门去值守。换掉前面值守的同事,守在被封闭的小区大门前。遗憾的是,小区大门封闭留下很大的空隙。一个穿睡衣的男人跑出来,也不理睬我的劝告,径直朝前走。我跳到他跟前,要他回家。他拒绝,振振有词:我去我妈的家吃午飯,我才起床,早饭都没吃,想饿死我啊。看他两鬓的白发,忍不住了,说道,你都过了而立之年吧,不去你家老人那里吃饭都会饿死,怎么好意思?男人愣住,瞪了我一眼,跑掉。
成功劝阻另一个准备跑出来的中年男子。
与我一同值守的同事,因为母亲肾结石发作,送她母亲去医院看病,晚来了些。她讲了送老人看病的艰辛。联系不上救护车,再加上道路封闭还封车(路口全部设置为红灯),便向路口值守的警察求助。结果警察拒绝,还劝他们马上回家不要流动。老人疼得在车里抱成一团,身体全都汗湿。夫妻俩决定闯红灯。值守的警察开着警车追上他们,正在吵嚷中,一个年纪大的警察走来,一看情况,马上命令值守警察放行。我们同时感叹,特殊时期,人人都要相互理解,而理解的前提是要有常识。幸亏那位老警察。
兴奋的是,下午三点,宜昌市第三人民医院又出院了一名被治愈的患者。男性,四十二岁,宜昌西陵区人,一月中旬到武汉旅游,十六日返回宜昌,二十三日发热、干咳,二十五日入院隔离,二十七日确诊。入院后,医院调集精锐力量组成医疗团队会诊。患者在医务人员的精心治疗下被治愈,今天下午出院,解除隔离。
十二、正月十一
大晴天。太阳简直金光万丈。立春日了,春天正式宣告登场。
家里的花事正在萌发中。水仙半绽,欲开未开,羞答答地。花瓶里的腊梅插枝挂满了明黄色的花朵,幽幽吐芳,练着瑜伽的我迅速入定。风信子还是花苞,但已经露出白色的基调。兰草有寒兰、剑兰和蕙兰,均是花包,花枝却在一夜间长出好几寸。它们无语,淡定,却自信。
远方送信的人借着春风终于走近并登场预告,一切都在开始,都是崭新的,值得期待。
不想再看那些数字,关于疫情通报的。不断增长的突破千位万位的数字里,包含巨大的悲伤,也有逐渐厚重的亮色。然而,治愈出院的“亮色”再厚重,却也抹杀不了那个字眼。宣告生命终结的字眼。字眼背后是破碎、终结和无解。
关于死亡,我们说了太多,却每天以数字提醒告示,还是首次。我必须恭敬,而恭敬的最好方式还是沉默。
巷道里,有两三个大妈排成一排跳广场舞,她们前面是一個男人,手里拿着手机,手机正在播放音乐。要命的是,他们居然都没戴口罩。我充当了“恶人”,戴上口罩出门,在远处喊道:你们停下来,这样很危险,现在是病毒传播的猖獗期,指不定就被感染了。
一个妇人停下来,朝我回话:戴着口罩跳舞更危险,会要我们窒息的。说完继续跳,胖墩墩的身体压在喧闹的音乐上,也压制我的舌头,我不知如何回话。一个路人经过,是一个小女孩,她喊道,你们停下来,再这样,我就报警了。
下午,全市在城区开始喷洒消毒,用的是84消毒液。我关闭窗户,并给父母打了电话,告知了注意事项。
接到一位外省的朋友的电话。关于病毒我们说到了疾病。疾病作为一种存在,也是自然的组成部分,它的发生并非偶然,与“健康”同等比例,交替占据我们的身体。健康赋予身体部分美德,而疾病却令身体走向被审判的席位。而披着“传染”和“未知的神秘”面孔的疾病,被传播学和指令划出鲜明的界限,安全和危险各据一方。恐惧却在蔓延。那么恐惧可以避免吗?几乎不可能,它也是一种存在,却占据身体出现的巨大空洞,从而获得最大的感知力,或者说集合了所有感知,恰如一张胶合能力极强的胶布,遮蔽了身体的真实状况。恐惧便被赋形,或为恐慌懦弱,或为一种超意志……是的,超意志的存在,调集了身体的所有能力,去抵抗“恐惧中心”发来的指令,关于病毒的指令,于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出现了,病毒被战胜。
我知道他的言论依据来自桑塔格的《疾病的隐喻》,而他正是一名慢性病患者。他正在病中,暂时被“健康”放逐,感受自然深刻。我总结道,这么说来,产生于神秘病毒下的恐惧,是身体的必须。
通话中,我偶尔的咳嗽引起他的注意。我有些担心地自语:也不晓得自己是否感染,反正没发烧,我也不那么恐惧。
朋友却说道,你这咳嗽是一种“共情”,以自身身体参与一场公众的“疫情”,从而满足了你探究未知疾病的一种好奇,缓解了部分恐惧。说到底,还是恐惧所致。
诘屈聱牙的言论。我还是赞同。说到底,在一场蔓延到公众的疾病面前,没有谁是幸运者,此际,我们都是患者。
十三、正月十二
早晨起床,太阳健硕明亮。忙乎一会儿后,太阳消沉许多,云层浮现,遮蔽了些许光芒,阳光一时便有气无力地。
有风,带着早春的寒气,吹拂万物,吹醒骨头。鸟雀总是好心情,东边叽喳,西边咕噜。狗吠凶狠,一声狗叫便带来整条巷子的狗吠,它们彼此应和,却从不辨认缘由。以前,总是讶异那些养狗的人,牵着一条或者两条,甚至多条叫不出名的宠物狗在大街小巷招摇。现在有些明白了——戴口罩的日子,狗吠带来了生活的回声。那热闹,单纯却丰沛地告知,无论多么艰难的日子,生活都在继续,“挺住”意味一切。
读一首好诗。作者帕斯捷尔纳克的《二月》,四个小章节,正好表达此际的我们的心情:
二月,墨水足够用来痛哭/大放悲声抒写二月/一直到轰响的泥泞/燃起黑色的春天。
用六十戈比,雇佣轻便马车/穿过恭敬、穿过车轮的呼声/迅速赶到那暴雨的喧嚣/盖过墨水和泪水的地方。
在那儿,像梨子被烧焦一样/成千的白嘴鸦/从树上落下水洼/干枯的忧愁沉入眼底。
水洼下,雪融化处泛着黑色/风被呼声翻遍/越是偶然,就越真实/并被痛哭着编成诗章。
关于疫情,最好的消息是,宜昌新增的确诊人数在下降,而枝江昨天没有增加。感谢医护工作者。我家隔壁,有一对小年轻,分别是枝江市人民医院和枝江市中医院的医务人员,在这次防疫中,都站在一线,他们家的宝宝才八个月。两人几乎难得见到人影。但这天中午我遇见了年轻的妈妈,她是重症监护室的护士,高强度的工作下,以前比较丰腴的身段,整整瘦了一圈,而口罩上面的眼眶,血丝醒目。她跟我点头打招呼。我关心地说道,回家好好休息。她笑了笑。下午,隔着半开的窗户,我看见她的公婆。公婆抱着哭泣不止的宝宝,在房间里转圈,安慰着宝宝。隔着窗户玻璃,她告诉我,儿媳妇又去上班了,宝宝正吵闹着赶妈妈的路,还告诉我,儿媳妇本来下午休息,但是她的一个同事的爸爸阑尾炎发作,她就去医院顶班了。
傍晚时,阳光完全沉沦,天色阴沉起来,冷风寒面。看来,明天似乎有雨。早春的雨水,总是凉寒,经验下的感知预先给我一锤。我的咳嗽还未断根,我将呢子大衣换成了羽绒服。
对于疾病,我愿意预先透支恐慌,是为了准备。而“准备”就是另一层面的抵抗。
晚上看一部电影《祈祷落幕时》,改编于东野圭吾的小说,一部关于犯罪推理的影片。一对父女因为爱而制造四个命案(包括这位父亲)的故事,整个叙述却充满了悲悯和爱。东野圭吾说,这个世界留给他们的选择并不多,死亡是交换爱的唯一方式。残忍处,光亮浮现——关于人性的救赎阐释得恰到好处。
十四、正月十三
大雨滂沱。天地湿漉漉的,除了雨水还是雨水。鸟鸣都消失殆尽。
瑜伽时,心中偶然想到一句话(在瑜伽圈里流行)。“生于寂静,死于滂沱,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人生。”
死亡勾销一切,当然如雨般“滂沱”。而死亡,被“死亡”本身注销,在人生的线条上,它作为终结的一笔,又该是如何的经历?这些日子,感触颇多。
看一则访谈。财经采访武汉大学中南医院重症医学科主任彭正勇时,彭主任讲述了一位来自黄冈的新冠病毒重症患者的就医事情。患者是来自农村的孕妇,在ICU住了一个多星期,已经花费二十多万元医疗费,这些钱,都是找亲朋好友借来的。医院使用ECMO抢救,病人身体本来已经好转,但孕妇的老公实在支撑不下去了,放弃了治疗。本来有希望的,却不得已放弃,家属和医生都哭了。令人绝望的是,在放弃治疗的第二天,政策出台——对于新冠病人,国家提供免费治疗。彭主任说,痛心。
再一则信息。新冠病毒的抗疫新药“瑞得西韦”的生产公司吉利德在接受采访时回答:我们的责任是为病人服务,我们的第一优先是采取合适的临床实验,检验我们的药物是否有效果,这要由科学和临床结果决定,同时,准备好大量生产。如果有效,我们可以提供给尽量多的地球上的患者……患者是第一位。医学无国界,人性更无疆域。
祈祷“瑞德西韦”能发挥实效,尽快用在患者身上。
记录下疫情状况。截至二月五日二十四时,宜昌新增确诊病例六十七例,枝江新增确诊病例十一例。累计,宜昌五百六十三例,死亡六例,出院治愈九例。其中,枝江累计四十五例,治愈出院两例。数字无情,却令人理智清醒。到今天,武汉封城已经两个星期了,疫情还没出现拐点,而我们能做的就是,各自做好自己,勤洗手,不出门,减少人员流动,如果出门必须戴口罩,遇见熟人或亲人,我们以目示情。
中午看新闻,有些振奋。澎湃新闻报道,武汉二十三名新冠肺炎患者通过中西医结合治愈出院,这是疫情发生以来出院人数最多的一次,其中,湖北省中西医结合医院十八名,武汉市中医医院五名。另外,瑞德西韦在今天正式开始临床实验,盼望能带来好消息。
荆楚网的一则关于枝江的消息。五号下午,枝江市七星台董家湾村的村民闫孝青和妻子娄绪英,将自家四亩菜地的花菜、白菜和菜薹等一千多斤时令蔬菜打包装车,送给了奋斗在前线的医护人员。而这对夫妻是建档立卡的贫困户,帮扶单位正是枝江市人民医院。三年来的帮扶情谊,这车蔬菜则是诠释。
还有一则关于蔬菜的新闻。二月四日,河南有个村捐了十万斤大葱。这个村是全国挂名的贫困县,因为联系不到刨葱机械,三百多个村民到地里用手硬拔了三天。同一天,云南有个寨子捐了二十二吨香蕉。这个寨子有一半是建档立卡贫困户,摘完香蕉后用摩托车队运下山。运送的司机们全是志愿者,一路接力到湖北武汉。其中有一个开了一千八百公里的司机,说他挺身而的原因是父亲曾在武汉服役。
暖心。
这一天,一直是雨水淋漓,气温在五度左右。去年湖北省一直干旱,时间较长,而且冬天一直没有下大雪,气温也在三度以上,算得上暖冬。但这不是好事,多年的经验告诉我们,这样的天气意味着,来年会出现较长时间的倒春寒和梅雨季节。冷湿的时间长了,新冠病毒要被高温切断病源的难度就增大了。换而言之,没有出现拐点的未来日子,将新冠病毒的发酵期和蔓延期会扩大。呼唤阳光,呼唤夏天。从来没有如此急迫的心情。
它會到来。一切会好起来的。
那么,今天的记录以加缪的《鼠疫》的一句话结尾吧:在隆冬,我终于发现,我身上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
十五、正月十四
一夜不眠,为李文亮医生。晚上十一点四十看手机,看见满屏都是关于李文亮医生心脏停止跳动的消息。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喉咙也失控。大哭。
家人劝我别那么伤心。怎么能够?我大放悲声,是为自己。睡不成了。眼泪不断。最后的消息还未确定,凌晨三点钟时,见到确切的消息,李医生与世长辞。今夜不眠的,有千万甚至上亿的中国人。我们只有一个目的,即使知道他已经离世,还是希望有奇迹发生,希望“死亡”是谣言,是上帝给我们开的一个大玩笑。
没有奇迹。没有玩笑。只有冰冷的事实。死亡已经发生。
天大亮。最新疫情是:全国确诊病例三万人以上,死亡六百三十七人。李文亮便成为其中一个数目。数字囊括了他的生死。
满屏都是悼念李医生的文字。微信和微博从来没有如此整齐划一过,为一个人,一个普通的八零后小伙子,一个以武汉为第二故乡的医务工作者,一个被新冠病毒感染致死的患者。
还是忍不住泪水。今天天气晴朗,太阳娇羞无力。但是,我们分明感觉:
“这一天,世界沉默,大地停止生产,世界不下雨,只下铁。”
十六、正月十五
又是大晴天。
今天醒来较迟,八点钟已过。太阳透过窗户玻璃洒在地板上,假象似的温暖。我躺到八点半才起床。
刷手机,发现今天是元宵节。封城已经十五天了,专家说的拐点还是没有出现,那么,我们还要继续闷着,至少要再闷十四天。看一些报道,发现这病毒真够阴险狡猾。明明查出阴性达到出院标准的,却在出院后又出现病状,甚至急转直下生命垂危。而出现病状被确诊感染的,又好长时间没什么事。幽灵似的,要专家们捉摸不透。关于病源,传播渠道到现在也没有一个准确的说法,而预防和疗治的特效药,也还在研究之中。
武汉朋友说,不在武汉的人难以明白他们的内心。我对另外省份的朋友也是如此说,不在湖北的人难以明白我们湖北人的心理。恐惧、悲伤、痛楚……都不能够概括我们的感受。
今天,整个宜昌都在采取强硬措施,来掐断病毒传染渠道。
好消息是,全国卫健委公布,二月七日全国非湖北地区新增五百五十八例,新增数目连续四天下降。而宜昌确诊的新冠病毒感染者二十例,相对前几天也是下降。枝江的没有增长。这是否意味,拐点快要来了?
给爸妈电话,他们身体还好,家里的食物也充分。但是,母亲有高血压和糖尿病,必须每天到外面走路散步,这些天只有晚上才到院子外面溜达下。居住美国的妹妹告诉我们,他们那里也紧张了,正在分发口罩,要求出门必须戴口罩。唉,拐点快点出现吧。
晚上,收到信息,明天值守时间延长,上午从七点半到下午一点整,下午从一点到晚上八点整。
十七、正月十六
早上不到六点就起床。外面黑暗,但有朦胧的天光在挣扎,准备突破那片蒙昧。瑜伽完,已是六点二十。准备早餐,因为还是咳嗽,吃了感冒药。
七点过十分,戴上口罩出门去值守。一层红云涂抹在遥远的淡蓝色的天幕上,比较柔弱,但可以预见,今天是个好天气。路上遇见到岗的警察,他们拦住车辆和行人正在询问。清洁工正在打扫街道。
我和同事分别守住两个小区门口。坐下来,竟然感觉到冷。脚冷,脑袋被风吹得发疼。于是两人分别动起来,她在原地交换脚步踢踏,我在行人道上一阵小跑,然后找一棵大树压腿。太阳露出了半边脸,还是羞赧,尚未化开的雾气在空荡荡的街道游荡。四五十分钟后,我坐下来。有人出来,要求买治疗便秘的药,还要买卫生纸。同事记录,再骑摩托车去买。运送蔬菜的货车到了,司机提下一袋子蔬菜,走向小区。小区来了一个穿睡衣戴口罩的男人,准备接应定下的蔬菜。睡衣男人接过网兜,叫道,我不要花菜的,昨天跟你提醒了。司机想把花菜拿出来,手还未伸进网兜又缩回来,转身跑向货车,拿出一兜碧绿的青菜,送给睡衣男人,说花菜也送给睡衣男人了。
同事采购返回。又有一对年轻夫妻出来,订购食品和菜肴。全都是小孩的,牛奶、鸡脯肉、小汤圆、饼干、蹄子、牛肉。我们记下。然后,同事骑摩托车再去购买。此际,社区通知我们,有志愿者赠送了两大袋子白菜给小区居民,要我们通知居民,有需要的来拿。
不知不觉已经忙到十一点钟。太阳冲破云雾,露出白胖的脸,阳光灿烂,晒在身上很舒服。又有居民出来,做好登记,再去忙他们的。忙碌中时间过得最快。已经是十二点四十,又来了通知,要求从明天起,各单位在值守的小区入户测量居民体温并上报。这可是一项大工程。分给我的是歌舞剧团小区,总共三十五户。下午一点整,完成值守交接,回家,肚子饿得咕咕叫。
下午睡到四点半才醒来。发现脑袋有些胀疼,量体温,36.2度,正常,猜测是早上吹了冷风的缘故。
看疫情通报。宜昌新增确诊病例七十八例,累计七百一十一例,死亡八例,治愈出院三十六例。其中枝江增加五例,累计五十例,治愈出院两例。抗疫防控,任重道远。
十八、正月十七
睡到八点钟起床。天色发阴,看样子要下雨了。心情也倦怠,懒得锻炼了。吃了早餐,喝绿茶,心中突然升腾吃鱼的愿望。二三月,新鲜的鲫鱼正在上市,正是鲜嫩无比的时候。再过一个多月,就是鲫鱼产卵时,那时,我们家人通常不吃,选择吃其他鱼类。
老公要去开会。父亲发来消息,说母亲做了白内障手术的眼睛发痒发红,一直点眼药水,昨天药水用完了,必须要去买。我决定以志愿者身份出门一趟。
过了“封锁线”,走到团结路上,遇到巡逻的警察,他拦住我询问情况。幸好我穿着志愿者的红背心,还佩戴了标牌。我解释,替别人去药店买眼药水。警察放了我。但是到五柳树市场大门,四个把门的彪形大汉围住我盘问,我有些心怯,毕竟我服务的对象是我的母亲。可能我的言辞暴露了什么,一个與我差不多年纪的胖子举起右手,喝令,不准从这里走,买药买到这里的药店,可疑。是的,药店多,我偏偏选择这里进去买药——是因为,穿过这里的市场到我父母家,距离最近。
我懒得解释,也解释不好。毕竟,我的理由不大充分,便选择撤退。
返回中,遇到志愿者开的货车在送菜。竟是昨天在我值守中送菜的司机。他问我要不要菜。简直欣喜,我买了两捆菜薹两把菠菜一大包折耳根。此时吃折耳根,完全可以替代新鲜长江鲫鱼美味吧。一时雀跃,走路也加快了步伐。
回家,跟值守的同事电话,请他们帮小区居民购买药品时帮我买眼药水。很顺利,午餐后,我拿到了两瓶眼药水。准备晚上给父母送过去。
上午在家完成我承包的文工团小区三十五户人家的自量体温上报。建了一个微信群。这个春节在小区居住的十五户全部被拉进群,有二十户暂时无人居住。十五户四十八人自量体温均正常。
刷手机,看见两个视频。一个敲锣为母亲喊救命的女儿哭诉的视频,还有一则是名叫“文雯”的女子求救的视频——他们一家四口都感染了新冠病毒,父亲二月四日去世,母亲感染严重,她本人也很严重,更不妙的是,她的两岁女儿也被确诊入住武汉市儿童医院,她在医院里陪护。但是她本人没有任何疗治,她只有呼救,希望有人来照看她的女儿,她能进医院去治疗。
每天都是这么多的人在呼救。每天都有许多家庭在崩溃破碎。而钟南山院士新近发出来的论文说,通过对一千一百例患者的观察,他发现,一半患者早期并不发热,最长潜伏期可以达到二十四天。这真是不好的消息。一时令我瞠目结舌。但是又怎样?病毒会摧毁所有生命吗?肯定不会。它是狡诈神秘了些,我们战胜它的决心却从不减弱一分。活下去——这份源自生命核的简易意志就是最好的武器。即便被病毒找上身,又如何?想想那些撒手人寰的患者,想想那些战斗在一线的医务工作者。不惧,便是唯一的回答。
读佩索阿的文字《活在死之中》:
“我们是死者。我们思之为生活的这种东西,只是真正生活的睡眠,实际是我们的死亡。死就是新生,死者并不死。这些词对我们来说含义统统颠倒。当我们以为自己活着的时候,我们已经死了;而我们死了的时候却活着。”
我解读他的话意——死与生,就是一种转化。他人之死,不会与我们无关,而是我们的生命不可缺割的部分。故而,我们为那些消逝的生命哭泣伤痛,故而,我们没有必要为浅薄的生存而欢欣鼓舞以至于丧失人性。
疫情消息,宜昌新增病例数目在下降,枝江没有增加,还出院治愈一例。湖北省新增病例二千六百一十八例,新增死亡九十一例。全国对口支援湖北各县市的医疗队伍已经出发,对口支援宜昌的是福建。网友们称“建福昌宜”。福建与宜昌本来就有缘分,表现在都是产茶和喝茶的地方,而“茶”最能见性明心。愿一对“茶友”能尽快驱逐病魔。
十九、正月十八
又是大晴天。鸟雀啾啾,在常绿树木上飞飞停停。居然听见八哥在叫,它咕咕的嗓门特别,犹如一群学生中兀地加入一个老人,尤为突出。蓦然间,一声带痰水的笑声——老人的笑声在耳畔响起。也就这一声,我疑心是幻听,但回想了下那声笑,三个节拍,短促又干硬。应该是真的,不过不是人的笑声,而是八哥的学舌。小区里谁养了八哥?不知道。倒是以前,三年前吧,斜对面的一个老人养了一群鸽子,是黑色的,叽咕不停,经常吵嘴,在人似睡未睡的时刻,就像人吵架一样呱啦。后来老人死了,这群黑鸽子也下落不明。
可能限制了人和车辆的流动,街道安静了,鸟雀便觉得安全,一时也就四处窜门走动了。天空也蓝,棉絮似堆积的云层,镶嵌在蓝色天幕中,给人久违的宁静感和开阔感。
这份感觉源于自然,还原于日本捐献物质时标注的诗句。捐给湖北武汉物质标配的诗句是“山川异域,风月同天”和“岂曰无衣,与子同裳”,捐给辽宁物质标配的诗句是“辽河雪融,富士花开;同气连枝,共盼春来”。捐给大连物质标配的诗句是“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养眼。舒心。快慰。同时又生惭愧。生于长于《诗经》和唐诗国度的我,以汉语写作的我,居然许多年都不使用那么美好到通灵的句子。这是羞愧。忘记祖宗留下的美好事物,也是背叛。
上午花费两个小时,联系歌舞剧团小区居民,完成居民的自测体温的登记和上报工作。有一个尤姓老人昨晚从隔离所返回,成功摆脱了“疑似”,很兴奋地加入小区群。今天早上八点半就测量体温申报,很正常。其他十五户四十八人全部正常。
下午趁着好天气大扫除。拖地,喷洒消毒水,换掉床褥被套枕套再清洗。看一些报道,说新冠病毒的潜伏期有可能达到二十四天,甚至更长,而且许多感染者开始根本就没有症状。更不好的消息是,这病毒的攻击下,人体的肺部只是靶点之一,肾脏也可能是。
大大的狡猾,简直防不胜防。
能做什么呢?一个普通的居民,一个尚未感染的健康者,该干啥就干啥,保护好自己和家人不感染就是贡献了。
听邓紫棋的一首歌《存在》。她的嗓音充满磁性,感情也拿捏得不錯。“多少人走着却困在原地,多少人活着却如同死去,多少人爱着却好似分离,多少人笑着却满含泪滴。”这样的疫情下,曾经以为矫情的句子也令我动容了。
二十、正月十九
天气晴好。气温也上来了,上午的气温估计在十度左右,中午应该会达到十五度。气温快升起来吧,越高越好。我内心如此盼望。
鸟雀叽喳声越来越多,随心所欲地,毫无停息,简直到了旁若无人的地步。多声部的叽喳,是我们不可理解的鸟语,虽然我极力去辨认倾听。不过,不懂不理解,情理之中。同样是情理之中的——这样缄默的被封印的时段,我们享受并感谢这样真实的多声部鸟语。它们以直白的喧闹方式告之,生命仍然是伟大的坚不可摧的。即使大地被封印天空沉默,但是微波轻漾的大湖还在,那里聚集着亿万水滴,它们在奔涌在呼啸。那些水滴就是时光的痕迹,那些尚未说出的话,那些尚未表达的心灵,那些暂时没有破喉的哭泣……
继续联系我值守的歌舞剧团小区居民,要求他们自量体温。十六户四十九人全部正常,包括两个从武汉返回的学生,包括一位刚刚从隔离所胜利返回的七十多岁的老人。这三位是重点关注对象。我在群里转发了一则一家四口人疑似感染病毒后自救自愈的方法,总之,希望我们都健康。
疫情消息,宜昌昨天新增病例只有二十三人,枝江新增三例。大快人心,新增病例总体在下降,拐点似乎在望了。
下午从一点到晚上八点,我参加小区的值守,整整八个小时。其中三个小时在找一个老人,他是偷跑出去的。他所在的小区是歌舞剧团旁边的工商所,内有住户二十来户,小院有个侧门,平时没有上锁。老人八十多岁了,以前遭遇车祸,脑袋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他偷跑三次,第一次没有戴口罩跑出来,被我强拽回去。第二次戴上口罩,也不理我,拔腿就跑,我赶上他并成功拽回。第三次我们在给歌舞剧团小区居民分发订购的物质,他趁机跑出来,等我发现已经追不上了。只好寻找他的家人和联系方式。小区一个居民告诉我老人女儿居住地方。不远,我去找,但是那个小区的值守人员回馈消息,并无那个人。已经过去一个小时。我去老人退休前的工作单位询问,单位负责人帮我联系许多人,均无果。悻悻返回值守点。尝试打老人的电话,一遍遍,结果,小区的居民告诉我——他没带手机出门,手机正在他的房间里唱歌。
无奈中,老人出现了。抱着双肩正在仰看一棵大樟树,见我怒气冲冲地走来,居然举起右手指向那棵樟树,呵呵笑着说道——看,那是只大喜鹊,会有喜事发生的。我能说什么?慢慢按捺下怒火,拉他回小区,并告诫——以后不要跑出门了,否则大门会锁住不让您回家的。老人哦一声,然后惶然地点头。
傍晚时,阴风呼号,我的喉咙又忍不住咳嗽。同事要我提前回去,免得被吹感冒了。晚上七点钟,小雨飘落,风雨如晦的夜晚降临,我提前回家。
二十一、正月二十
天气阴沉,灰白的天空广袤到发虚,有些刺眼。一大早,鸟雀就开始没心没肺地亮嗓鸣叫。依然是多声部的交响乐。而家门前的梅花、桃花全部开放,腊梅也是花朵抱枝。绿的更绿,红的灿烂,白的纯洁,黄的明亮……空气中弥漫着沁人心脾的幽香。多好的清晨啊。
舒心的是,宜昌昨天新增病例二十六例,新增治愈出院的有十例。枝江增加确诊病例一例,死亡一例。连续两天来,病例新增数目都在减少,好事。还是记录下我们整个省的疫情,湖北省截至昨天,累计确诊病例达到四万八千二百零六例,累计治愈出院三千四百四十一例,累计死亡一千三百一十例。还是大数目,令人心忧。
联系歌舞剧团小区居民,催促他们自量体温。一切正常。
单位新一轮的值守排班又开始了,从明天一直排到正月三十即二月二十三日。这意味着,整个二月份都将是值守,而居民就是宅家,直至闷死病毒切断病毒的传染途径。
责任编辑:易清华
实习编辑:贺潇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