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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谧事件

2020-04-27裴秀琳

湖南文学 2020年3期
关键词:公寓楼

裴秀琳[韩国]

裴秀林,韩国知名女作家,一九八二年出生于仁川市,在《京乡新闻》上发表短篇小说《谎言练习》后,正式登陆韩国文坛。其代表作品有小说集《落在深秋》《惨淡的光》,并于二○一五、二○一七年分别荣获第六届、第八届文学村年轻作家奖,二○一八年获第八届文知文学奖、第二届李海潮小说文学奖。其作品大多娓娓道来,风格细腻、敏锐。

第一次看到死猫,我即将年满十九岁。虽是寒冬腊月的天儿,可一丁点雪都没下。“松子雪、米糁子雪、毛毛雪”,每当从国语词典里,发现这些和雪有关,但意境不同的单词,我都怀揣着期待下雪的殷切之情,在笔记本上誊抄一遍,借此度过漫长的冬季。那时,我们全家在首爾定居差不多快三年了。以前只要下雪,一排排破旧房子的屋顶上就会堆满厚厚的积雪。在巷子的入口处,经常能看见一只奄奄一息的猫。如今,这只猫已经彻底地离开了世间。即便如此,破旧房子、屋顶、白雪、猫这些统统都是不可磨灭的回忆。

我们家刚来首尔时居住的地方,虽然在行政区划上有正式的名称,但小区的居民们都管这地叫“盐岭”。据说很久以前,盐贩子们常常从岭下渡口处背着盐跨过山岭,所以才有“盐岭”的说法。即便如此,小区孩子们更加相信是人们艰难翻越陡峭山岭时,汗如雨下,汗水蒸发后凝结成白色的盐粒,故而此地得名“盐岭”。不过小区的孩子们到底是不是真的相信这种说法,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对我来说,这个小区里能称得上朋友的,也就海智和武镐。他们是这么解释“盐岭”的来源的,所以我也就相信了,直到如今。

在盐岭生活的岁月,除了海智和武镐,没什么可说的。和突然搬来这里的我不同,他们俩打小就生活在这个地方。穿着尿裤走街串巷嬉戏打闹,上同一所小学。后来虽然因为性别的差异,上了不同的中学,但他们俩之间有一种,只有竹马之友才拥有的亲密感。历经时间的考验,仍旧亲密如初,我根本没有机会融入进去。因此,我感觉自己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时常有种孤独感。这倒不是说他们有意排挤我,或和我保持距离。相反,对于还未适应新生活的我,他们是少数真心实意欢迎我来到这儿的人。初中最后一年,我和海智每天一起上下学。起初,海智母亲并不怎么关心我,但自转学那年的期中考试我考了全校第三名以后,她的态度大变,对我愈发好了。现在回想起来,那个小区的居民们估计都是这么看我们全家的。一开始,对刚从外地搬家至此的我们,左邻右舍都保持警惕,但随着对我们越来越了解之后,就变得友好了。不过,偶尔还是有人和我们保持一定的距离。

“哦,那是因为你们家人看起来有点那个。”

海智总是这么对我说。至于她说的“有点那个”到底指的是啥,我虽不清楚,但隐约懂得其中的意思。我们居住的这个小区里,只有我父母会每天早上用大扫把扫家门口的巷子。并且非常认真地做好垃圾分类工作,周末的时候,还会用从老家带过来的破旧留声机,播放一些流行音乐。整个小区里,只有我父亲穿着正装去上班。母亲是小区妈妈中唯一读过高中的人,因为怕晒黑,每当走过陡峭的坡路时,总撑着一把阳伞。母亲一共有三把阳伞,不多也不少,她常常会根据当天的穿着、心情以及天空的颜色,选择使用哪一把。像我母亲这样的女人,这个小区里只有她自己了。由于父母的这些行为,小区里的人们觉得我们一家人与众不同,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虽然不漏声色,但我们很清楚,自己与小区的其他居民显得格格不入。

总而言之,盐岭和我以前生活过的地方完全不同。搬家的那天,我坐在父亲驾驶的车后座上,打起了瞌睡,等睁开眼后,发现我们家的那辆老式现代伊兰特,正在蜿蜒连绵的陡峭斜坡上,吃力地爬行。透过车窗,路边破旧的平房鳞次栉比地呈现在我们的眼前。“妈妈,这里就是首尔吗?”这和我想象中的首尔完全不一样,我睁大眼睛惊讶地问母亲。车子向上又开了一阵子后停了下来。母亲走到前头,开了门进去收拾。直到此刻,我才不得不接受这样的事实:眼前这个位于小区深处,青绿色大门的房子,就是我即将生活的地方。此时已是初春的三月中旬,天气晴朗。耀眼的阳光中,油漆剥落的墙壁、地上的尿渍随处可见。这些尿渍一定是那些撅着屁股,在地上嬉戏玩耍、打滚耍赖的熊孩子们的杰作。唉,这个小区可真是太寒碜了。因为担心会弄碎里面的东西,我抱起纸箱子,小心翼翼地跟着父母进了门。也许是心情不佳的缘故,一进家里,下水道的臭味扑鼻而来。还有不知从哪儿传来了猫叫声。紧接着,跟在我们后面的送货车停在了门口,工人们一件一件地把我们的家具,搬进窄小破旧的屋子里。我难以想象自己以后竟要在这样的房子里生活。这是一个两室一厅的独栋住宅,但面积比我们之前住的房子要小得多。客厅的墙壁四面宽度不一,地板呈梯形状。客厅很小,母亲用的梧桐树桌子占据了大部分空间,几乎堵住了去内室的路,更不用说摆放沙发了,最后只能把它扔了。卫生间内,洗面台蜡黄蜡黄的,地板瓷砖上积满了水垢,看到这一切,我突然怀念起故乡的家了,眼泪禁不住地流了下来。

“马上要拆掉重建的缘故。”

那天晚上,搬家的行李差不多收拾完后,因为内室实在凌乱,我一点都不想进去,仰着脸无奈地问父亲,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在这样的家里生活呢。听完后,父亲就把我带到屋顶,然后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看看那边有什么?”

父亲用手指了指西边山坡顶。

“公寓楼。”

我脑海闪现出我们之前在故乡住的公寓楼,然后气呼呼地回答父亲的提问。

“对,那儿全是公寓楼。比我们家之前住的公寓楼要贵好几倍呢。现在住的这个小区不久将来也要拆了建成公寓楼。”

搬家后的第一个晚上,父亲就告诉我,刚才指给我看的那一片公寓楼,原先也是和我们这个小区一样,都是成片的棚改区。经过几年的不断开发,建成了现在的商品公寓楼。盐岭是这一大片区域里唯一还没开发的地方。从父亲的口中,我还得知,他的一个朋友赵叔叔曾告诉他,首尔的房价太高,我们的钱肯定无法全款购房,还不如买一个破旧房子等着开发。就这样,父亲和母亲真的听了这位精明的赵叔叔的话,搬到首尔,买了一个破旧不堪的房子。

“长的话差不多一两年。”

父亲如此说道。

“虽然在那之前会不方便,但只要全家齐心协力,一定能活得好好的。”

山坡那边全是密密麻麻的高层公寓楼,整齐划一的窗户里灯火通明。什么时候,我们也能像之前赵叔叔那样,买入几个破旧房子,拆迁后一夜暴富,在首尔拥有三套公寓。虽然父亲轻松地说等个一两年,可我没有信心。虽然如此,我心中总是认为父亲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正确的。我跟着父亲,吱扭吱扭地从屋顶下来,为了看清楼梯,父亲打开了前房主安装的白炽灯。只见灯泡上面,小飞虫们飞来飞去,不停地试图撞击灯泡。

“无论何时,你都要像现在这样,把心思全用在好好学习上。剩下的事情,有我和你妈来做。我们来首尔还不都是为了你。”

我正准备去自己房间的时候,父亲拍了拍我的背,叮嘱了几句。一进去,我就闻到了从老家带来的被子的熟悉味道,可不管我怎么努力入睡,却始终睡不着。父亲和母亲那天晚上打扫房间,一直干到很晚,我在被子里听得清清楚楚。

我新转入的这个学校,位于我们小区和山坡公寓楼之间的中心位置。因此,这个学校的学生,一半是我们小区的,一半是公寓楼那边的。在我没去新学校前,父母叮嘱过我好几次,要和住在公寓楼的同学们好好相处。但是,不久后,我了解到父母他们自己从没有转过学。他们自然是不懂得,对于一个转学生来说,没有任何选择朋友的权利。第一次站在讲台上做自我介绍时,底下有八十只眼睛上下打量我,对我品头论足。虽然已经过去很久了,但我现在还能清楚地记得当时他们扫视我的目光。在新学校的第一天,我发现差不多有一半的学生,厌恶抵触那些随地吐痰的人。我觉得自己应该会和他们比较亲近。可是我错了。他们背着同样品牌的书包去上学,对于拼命学习毫不在乎,课堂上趴着睡觉,放学回家后再上补习班。显而易见,我很清楚自己和他们不是一路人。表面上看,我和班里一半以上的同学都能和谐相处。但就像南美洲的两条江,因江水本身性质不同,始终无法融为一体。于是,在短暂的汇合后,便各自分流,一条继续保持白色的江水,另一条则是维持黑色。就我个人而言,学习好是我的才能,这一点在转学后第一次期中考试中已得到证明。我自以为自己成绩好,应该可以和住在公寓楼里的孩子们处得不错。可事实上呢,我根本无法融入到他们三五成群组成的课外辅导小组。更重要的是,我和他们回家的方向恰好相反。

幸而学校里还有海智,真的难以想象,如果没有海智,我的新生活该会多么阴郁。虽然班里的同学们,都用一种警惕的目光看我,但在海智的帮助下,我还是慢慢地适应了崭新的环境。面对新的校园生活,我处处碰壁,不知道该怎么办。而海智是唯一一个不排斥我的人,我想这就是我和海智亲密的原因吧。在学校里,海智的表现并不突出,话也很少。可一旦离开学校,她就像变了个人,活泼好动话又多,带着对首尔一无所知的我,去附近大学门口的快餐店或电影院之类的地方。在男子中学读书的武镐,也经常和我们一起玩。初见武镐时,他个儿不高,和我差不多,身形干瘦,有一张可爱的脸庞。所以,武镐看上去不像是和我们同龄的男生,而更像是个弟弟。武镐上面还有三个姐姐,他小时候经常跑腿帮姐姐买卫生巾。可能是和姐姐们一起生活的缘故,他喜欢和女生一块儿玩。和小区里别的男生不一样,武镐在我面前从不开令人讨厌的玩笑,更不会飙脏话,我们相处得越来越不错。不过,因为要去学校前面的补习班上课,我常常很晚才能回来和他们一起玩。

我、海智,还有武镐,我们三个人,经常在一起玩到夕阳西下才回家。越过陡峭的山坡,进入我们破落小区的时候,我们经常能碰见不知躲藏在什么地方的流浪猫。那儿附近,的确生活着许多流浪猫,多到数不过来。要么停在边上的车底下玩耍,要么在丢弃的手提袋附近探头探脑。一旦有人经过,这些流浪猫们便消失不见了。

和海智成为好朋友没多久,有天晚上一起回家的路上,我和海智聊起了一件怪事。小区入口处的一块空地上,常常会有一大群猫围在一个大叔身边。大叔个子矮小,胡子拉碴,面容可怖。看上去年龄比我父亲还要大,但实际年龄不详。海智非常了解这个大叔。原来大叔生活在武镐那个小区,很久前因为一场大型事故,失去了所有的家人,之后便开始四处寻找小区里的流浪猫,亲自喂养。因此,我们一直叫他猫叔。在这个小区生活的日子里,我常常能碰到猫叔。他总是像喝醉酒似的,眼内布满血丝,样子令人害怕。而且猫叔身边总是围绕着五六只,甚至十多只散发异味的流浪猫。这样的景象,让我心生恐惧。然而,海智一点都不怕,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只要看见猫叔,她就像小区里别的小朋友一样,跑到猫叔身边。有时候她会跑个腿儿给大叔送点儿饼或小菜。很多时候,海智喜欢撸一只橘黄色的猫,或者一只肚皮和嘴角是白色,背部呈黑色的猫,然后蹲在地上看别的猫吃大叔放在地上的饲料,什么话都不说。至于我,因为不愿意上前凑热闹,只好远远地看着猫,在海智和大叔腿上慢悠悠地蹭来蹭去。它们吃完饲料一哄而散后,海智便重新回到我身边。猫叔则拎着空的饲料袋子,消失在黑暗的小区里。

我渐渐地适应了在盐岭的生活,但有些东西,像猫叔的存在,则自始至终都无法适应。比如,小区里随时都会传来猫发情的叫声,以及隔壁老爷爷吐痰的声音或音量开得很大的电视机声。电视机里传来主角们“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的嘶喊。那个年代,电视台喜欢频繁播放,穷小子考中公务员后抛弃前女友,投到富家女怀抱的剧情。父母虽然不满意我和海智一起玩,但因为我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他们也就没说什么。父母喜欢动不动就说,是为了把我送到好的私立高中读书,才举家搬来首尔。他们还要求我,不准告诉任何人我们是因为看中盐岭有可能重新开发,才搬到此地居住。可四季更迭,岁月流转,这么久了,盐岭丝毫没有开发重建的迹象。不过,我父母他们都是那种性格坚毅,不輕易动摇的人,仍旧耐心等待开发,每天早上照旧拽着扫把清扫垃圾遍地的巷子。这些垃圾都是,小区里的流浪猫们,晚上翻弄垃圾袋留下来的。每当看到成群的流浪猫,特别是听到如同孩子叫声似的猫叫声,母亲就不寒而栗,眉头紧锁,感叹猫真是一种不吉利的动物。

随着天气慢慢变热,最让我难以忍受的是恶臭而非噪音了。噪音嘛,只要关好窗户,就会好很多。可是恶臭简直无孔不入,即使关上窗户,也会透过窗沿小小的缝隙飘进来。我们现在居住的这个小区,空气中时常飘散着很多奇怪难闻的味道。有清理化粪池的卡车路过散发出的浓重臭味,也有流浪猫们的排泄物味道,更过分的是空气中总是弥漫着食物垃圾腐烂的味道。只要天气炎热,我们是绝对不敢开窗户,只好开着电风扇驱赶热浪。母亲在家中的每一个角落都放了芳香剂,而我担心的是,生活在公寓楼的同学们会不会从我身上闻到我们小区特有的异味。

整个夏天,频繁的高温和暴雨,使得食物腐烂得更快,恶臭愈发浓烈。连续数日阴雨不断的某个周末,在蒸笼般的客厅里,我们全家人正坐在饭桌前吃饭的时候,母亲问父亲可不可以搬家换个地方。这次完全没有听到他们提及小区开发的事,母亲建议把现在住的房子卖掉,然后勉强贷点款,在别的小区买一套房子。

“不管怎么样,孩子的教育环境是最重要的嘛。”

母亲边擦汗边瞟了我一眼。我什么错也没有,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一定要拿我说事呢。我深深地低下了头。

“嗯。”

还未晒干的运动鞋鞋垫散发出的味道,充斥着整个客厅,父亲坐在客厅中间深深地叹了口气。

那个时候,母亲之所以开始担心我的受教育环境是有原因的。因为和成绩好的同学相处起来比较费劲,因此我天天和海智黏在一起。有时,我去海智家,有时,她也来我家。有一次我和海智正想用啤酒漂头发的时候,被母亲发现并挨了一顿训。自那以后,大部分时间里,我们都是在海智家里玩。关于海智的家,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她家那阴森的黑暗,和刺鼻的酸臭味。我至今都不知道海智的爸爸是做什么工作的,但经常能透过门缝看到他穿着背心横躺的样子。海智的母亲一般只有周末会在家。海智母亲是一位和我母亲完全不同的女人,她声音高亢嘶哑,随时随地讲一些我从未听过的黄段子。我对她的第一印象不是很好,甚至有点怕她。即便如此,我还是喜欢,这个脸型和海智很像,爱穿花纹衬衫,身材魁梧的女人。海智的家里,摆满了各种家具和器物,几乎无下脚的地儿。因为房子比我们家的还小,海智没有自己独立的房间,每次去她家,我们只能到屋顶上去玩。我们俩蹬着梯子,爬上屋顶,搭个帐篷,在里面听收音机。吱吱吱,有信号了。听到收音机里DJ的声音,我们俩便肩并肩地躺下。没有接通管道煤气的海智家,屋顶上依次排列摆放了几个液化石油气罐,旁边支了一个长杆,杆子上面挂着晾衣绳。看到晾衣绳上的内衣,随风飘动,我觉得不好意思,马上转移了视线,而海智对此毫不在意。我们就这样躺在冰凉的帐篷上,一边听着自己心爱歌手的歌曲,一边看着晾衣绳上的衣服在帐篷顶部若隐若现。

在海智家屋顶的帐篷里,她曾帮我整过一次眉毛。“眼睛得闭上。”听了海智的话,我乖乖地闭上了眼。海智用水打湿我的眉毛,然后涂上肥皂。或许是因为闭上了眼,我感受到了肥皂浓烈的杏香。“开始啦,”海智说完后,我眼睛闭得更紧了。那个时候,海智除了我还有很多老友,而对我来说,海智算是唯一的朋友了。脸的上方,刀刃不停地动来动去,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不过我一点都不担心眉毛会走样或受伤。我就像渴望爱情的孩子一样,盲目地相信海智。我能感觉到她的手,在我额头上划来划去。“搞定了。”海智把镜子拿到我面前。镜中的我,拥有了和海智一样的眉毛。那天晚上,我从海智家的屋顶下来,经过有流浪猫的胡同,回到家后,立即打开最后一个搬家用的箱子。扯开箱子上的胶带,拿出老家朋友送的陶器玩具、小花瓶以及大头贴等物品。这些虽然现在都已没什么用,可我还是拿它们来装饰房子。

和海智一起玩的那段日子里,我常常会胡思乱想,怀疑自己仅仅是海智生活圈的一部分而已。这样的想法困扰着我,并带来一丝悲伤。海智在小区里有很多朋友,特别是在男生中颇有人气。和她一起在小区里走的话,常会碰见比我们大两三岁的高中生们。他们朝海智走来,说一些粗俗的玩笑话,或者给她买色泽浓烈的冰淇淋。类似这种情况,我们遇到过很多次。对于那些跟在海智后边的男生们,母亲总是战战兢兢地,生怕我会跟他们鬼混。虽然我那时年龄小,但也知道母亲这完全是在杞人忧天。我在他们眼里什么都不是,何况我一站在男生面前,就扭扭捏捏、羞羞答答,不像海智那样大大方方、随意自然。不过,在武镐面前我从不生疏,以至于海智戳着我小心地问:“呀,你是不是喜欢武镐啊?”

大部分时间里,武镐都是一个人来找我们,但他有时也会带些别的男生过来。因为没什么钱,我们偶尔会下坡,穿过马路,朝通道桥走。经过一家破旧的几乎没有装饰的饭店,不一会儿我们就来到了通道桥。到了那儿以后,却失望地发现没什么可以玩的东西。桥后面有一块荒地,上面杂草丛生,槐木茂盛,高大的向日葵映日绽放。我看见荒地上有一些残垣断壁,于是就双脚踩在上面,像走钢丝那样,来来回回,小心翼翼地一边走着,一边听小伙伴们在草地上聊天。无非就是聊一些家庭琐事,以及未来打算之类的话题。因为我是新搬来的,他们对我的家庭比较感兴趣。我告诉他们,父亲出身于贫苦的小乡村,是家中长子,下面有五个弟弟妹妹,为了照顾他们,吃了很多苦。父亲喜欢音乐,梦想成为一名吉他手,但因要维持家里生计,只能放弃梦想。我对他们说,自己特别喜欢父亲,并以他为傲。说起父亲的时候,我总是比较兴奋,说话嗓门也比平常大。这么多年,我从没见过他大动肝火,或者肆意辱骂别人。无论是刮风下雨,还是雪花纷飞,父亲每个月最后一周都会买好猪排,去爷爷奶奶家看望他们,给两位老人揉揉腿,捶捶肩。为了让爷爷奶奶吃得更好更健康,父亲会用剪刀把猪排上的肥肉一点一点地剪掉。父亲就是这样一个孝顺的好男人。

“走在上面不安全,容易摔着,快下来吧。”朋友们对在断壁上面危险地走来走去的我喊道。

于是,我只好下来,坐到他们旁边。在草地上坐了一会儿,觉得屁股有点湿。朋友们说毕业后准备考技校学门手艺。海智说她想学美容,梦想成为知名的发型设计师,希望有朝一日能为在国际时装舞台走秀的模特们设计发型。武镐说自己想成为一名维修工,将来能设计德国公司那样的汽车。夕阳映红了半边天,大家都饶有兴致地规划着未来的生活。但他们描绘的未来,就像肥皂泡一样,越来越膨胀,甚至有点荒谬。我不知怎的,内心有点不开心,至于为什么,当时没有觉察到。只有我一个人在准备中考,我的目标是考上名牌大学升学率很高的知名私立高中——人文高中。朋友們高谈阔论的时候,我一声不吭地坐着,用手拔身边的狗尾巴草。我第一次学抽烟,就是和他们在一起耍的时候。“噗,吸气的时候,顺便吸口烟。”朋友们催促着我。我把烟含在嘴里,然后噗地一下用力吸气。刹那间,气管、肺部顿感灼热。看着我咔咔干咳的样子,他们哈哈大笑不停地鼓掌。

倘若我成绩下滑,父母肯定又要费心想法子搬家了。不过,我一直没有忘记他们的嘱托,努力学习,立志将来成为有用的人。当海智趴着课桌睡觉的时候,我仍老老实实地学习,也从没违反过校纪校规。可能是因为我的成绩比较好,住在公寓楼的同学们,对我都还挺客气的。我知道他们那帮人瞧不起我们小区的孩子。虽然我很幸运没有成为他们鄙视的对象,但每次这么想的时候,一种背叛海智他们的感觉就会侵扰我。我常常想只要海智学习稍微努力点,我的背叛、愧疚感就会少点。我很生气自己竟然会这么想。父亲总是对我说,只求安于现状,而不努力克服我们所处的环境,是不对的。

第二年春天的时候,开发重建的消息在小区里不胫而走。消息传得越来越详细,小区的氛围似乎发生了变化。我父母他们早就期盼小区快点拆掉了,并认为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期盼的同时,他们还是照常清扫巷子,遇到人仍旧默默地打个招呼。我是我们学校毕业生中少数几个考上高中的人。进入汉江对岸的一所私立高中后,我渐渐变得沉默寡言了。因为我们小区没有校车点,每天我都要比别的同学更早地起床,先从小区坐一班公交车到校车点,然后再乘校车去学校。因此,我感到特别的疲惫。很多时候,晚自习结束后,我一个人换乘几次公交,很晚方能到家,和海智见面的机会自然也是越来越少。虽然有时我以身体不舒服为借口,早早地离开学校去找海智玩,可她偏偏经常不在家。有时,放学比较早,可一回到家,就发现家中只有我一人。这个时候,我便爬到家中的屋顶上,蜷坐在地,看夕阳的余晖温柔地抚摸衰败的街巷和破旧的墙壁,就像触摸老人长满老年斑的脸庞似的。沐浴在夕阳余晖中的小区,像疲惫的老人一样,慢慢地闭上布满皱纹而又凹陷的双眼。太阳下山后,空气中残留的温热,如同老人的最后一口气息,缓慢地消散。夜色渐深,凉气袭人,不能久坐,我便站了起来。不知为什么,寒酸的街巷,在日落前的刹那间,展现出一种朦胧的美感,令我百思不得其解。在欣赏夕阳美景的时候,一种美好又痛苦的寂寥渗透了我的心,害得我特别想哭泣。

隨着开发委员会的设立,小区的人们个个开始盘算起来,开发的话对自己是否有利。他们现在分成两派,有的反对开发,有的则是支持。反对开发的居民们,指定武镐家为他们的聚集联络地,并约定每周二晚上召开紧急对策会议。他们认为分摊款要价很高,是不合理的,绝对不能接受,因而反对开发。“赞成开发的人数比例过低的话,开发委员会极有可能解散。”好久不见的武镐如此说道。“嗯。”漆黑的街巷角落里,猫叔一边看着流浪猫们急吼吼地吃自己放在地上的猫粮,一边朝我和海智点头。海智一家是这儿的租户,因而没有不同意的权利。

时间过得真快。

武镐现在的个头比我高多了,肩膀也比以前宽了两倍,但是笑的时候,仍旧像个孩子一样。有人跟我说过,曾经看见武镐和一个女孩衣着凌乱地从一个废弃房屋中走出来。其实,我知道武镐是有可能做出这种事情的,但我还是很关心他。至少武镐在我面前,还是跟以前一样彬彬有礼,这就足够了。虽然我们仨没啥共同点,但偶尔还是会去废弃的车库,坐在一起抽个烟,闲聊一堆对现实不满意的话。

我记得不知是海智,还是武镐,反正是他们中的一个人,曾对我说过“你会考上名牌大学,成为富翁”类似的话。那是他们第一次在我面前说出这样的话。每次见面的时候,海智都会说起她在学校学习的美容技术,而武镐很少和我们见面了。

转眼又是一年,我十八岁了。小区里陆陆续续有人搬走了。海智家是最早离开的一批人。“房东一家突然回来居住,没法给我们续租了。”海智涂着润唇膏,故作淡定地说道。“因为听说小区要开发了,怕我们赖着不走呗。”九月的一天晚上,我放学回家,看到武镐在公交车站等我。这算是武镐第一次在公交车站接我。夜深的公交车站没什么人等车,看到武镐独自站在那儿的一刹那,我的心跳有点快。我们俩已经许久没有像这样,一起爬着山坡回小区了。“书包里装的什么呀,看上去特别沉嘛,你看把你压得个子都变矮了。”武镐突然一把抢过我的书包扛在自己的肩上。现在,我忽然切实地感受到,武镐又高又壮。由于在健身房认真练习卧推,武镐的手臂显得特别粗实,真没想到他竟有了男子汉的身材。但不知怎的,我开始好奇,和武镐一起衣着凌乱地从废弃房屋中走出来的女人,究竟长什么样。我们俩一边走着,一边聊些学校里的旧事或者好莱坞电影,除此之外真的没什么共同话题。到了小区后,我们不约而同地都假装没看见处处悬挂着的红色旗帜。那段时间,因为小区开发的事,支持派和反对派之间的矛盾日益加深。默默地越过陡峭的台阶后,映入眼帘的是夜幕下的空地。“现在看来,已经有段时间没看到猫叔了。”武镐说他几天前见过猫叔。据说,猫叔因为流浪猫会无家可归,所以反对小区的开发。“听说不久前有人威胁猫叔,要杀掉所有的流浪猫。”武镐生气地说。“他们觉得大叔最容易对付,所以拿他出气吧。”我也听说,支持开发的一帮人,跑到反对方的店里或家中,蛮横无理地耍无赖,甚至威胁他们。我们俩又沉默无语了,只剩下武镐的呼吸声。“送到这儿就可以了,你回去吧。”“没关系,我送你到家门口!”一进入我们家方向的巷子里,就看见两只小猫受到惊吓嗖地逃跑了。终于到了家门口,武镐非常吃力又有点难为情地说出了心里话。他对我说,自己想在海智离开前向她表白,希望我能帮他。

于是,在那个周六的晚上,受武镐的委托,我把海智带到一个旧的公交车车库。海智嘟嘟囔囔地一直在问我,为什么突然带她来到这么个冷飕飕、乌七八黑的地儿。如果没记错的话,那天晚上她穿了一件橘色的海马毛毛衣,外面是一身运动训练服。饱受风寒侵蚀的刺槐木后面,武镐手捧一个插着烟花棒的蛋糕走了出来。一看到武镐,海智就大叫起来了“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呀?”说完,海智的脸唰一下红了,并发出一阵笑声。那一刻,我第一次觉察到自己是不是喜欢上了武镐。不,不是喜欢。也许是我们三个人的关系已经发生了变化,在洞察到这一事实的瞬间,我的内心有点空虚。但是,不管怎样,看着奶油蛋糕上面的闪烁的烟花,以及蛋糕后面武镐闪亮的笑脸,我突然感觉自己好像有点喜欢武镐了。可即便如此,我们俩的生活几乎没有什么交集,要不了几年,就会走上不同的人生道路。关于这一点,我从认识他的时候起,就已经想过了。“可以做我女朋友吗?”武镐腼腆地问道。“嗯嗯。”海智脸红地点了点头。我像个优秀的群众演员一样,为他们拍手鼓掌。听到我的掌声,他们俩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了,转过身看了看我,然后笑了。我也情不自禁地笑了。蛋糕上的烟花棒,在深蓝色的夜幕中,迸出耀眼的火花,发出呲呲的响声,一着地便消失殆尽。

现在,我偶尔还会经过那个地方。曾经有通道桥,两边的饭店鳞次栉比的街道,如今早已没了任何痕迹,取而代之的是高楼大厦。我们一家人,是在挖掘机拆除废旧房屋前搬离的。此后相当长的时间里,我都没有再去过。像猫叔一样,被赶走的大部分小区居民,如今身在何方,过得怎样,我一概不知。然而,即使时间过去了很久,有时为了换乘公交,我还会经过盐岭。每当这个时候,小区生活的画面,就会闪现在脑海中。这其中就包括发现死猫的那天。

海智就这样搬走了。虽然我们经常通电话、偶尔见面,但后来慢慢地很少再见了。自从武镐送我回家的那晚之后,我们再没单独见过面。在甚少下雪之地出生长大的我,每天都在盼望着下雪。可那一年偏偏就没下雪,只有受西伯利亚强冷气团影响的严寒,持续肆虐首尔,冻得人脸发麻。那些成绩、家境都比我好的同学们,冬天一来,便都拿出名牌方格围巾系在脖子上。寒假里,他们也无心上自习,纷纷去新加坡、加拿大进修语言。受到他们的影响,我对学习也失去了兴趣,便拿起外文小说、杂志,甚至国语词典,如饥似渴地从头读到尾。寒假的时光,就这样,在阅读中一点点流逝。我喜欢这样的生活。那天是周日,我在学校图书室里,不得其解地读詹姆斯·乔伊斯或者欧仁·尤内斯库的书。从学校回家的路上,寒风刺骨,我蜷缩着身子爬陡坡,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吵闹的声音。

“打架了。”

有人在大喊大叫。虽然害怕,可出于好奇,我还是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一探究竟。循着声音我来到了一家煤油行门口,此时门口已聚集了不少人。我有点后悔了,不该来凑热闹的。但是,我没能敌过强大的好奇心。于是,硬着头皮,从站在我前面大妈们的肩膀缝中往前钻。我看到了正在挨揍的猫叔。

“这帮人好像给猫喂药了。”

人群中有人在交头接耳地嘀咕着。被这群年轻人撂倒在地的猫叔,用手扶着被摔断的腰,努力地站起来。我害怕极了。大叔快要坚持不住了。平常眼睛总是布满血丝,看起来很凶煞的大叔,现在他的脸部已经被揍得丑陋变形。施暴的年轻人,似乎不想再打了,准备离开,可大叔转身就朝他们扑去。大叔又被揍了。為什么没有人出来阻止呢?我心急如焚地扫视着周围的人群,发现围观的人都是妇女或老奶奶,还有部分男童,没有一个成年男子。猫叔厉声大叫着,似乎在说什么话,但因发音不够准确,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这时,我突然想到了父亲。要是父亲在的话,他看到这样的场景会怎么做呢?我转身往回走,绕开平时走的路,抄近道飞快往家跑。说实话,在此之前,我不知道自己会跑这么快。一进我们家的那个巷子,就看到了死猫。仔细一看,原来是常常经过我们家门口的“星星”。它的嘴角处有一些星星状的白毛,所以海智和我管它叫“星星”。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看见死猫。它四条腿翘着,露出肚皮,眼睛圆睁,身体僵硬冰凉地躺在水泥地上。我从包里拿出钥匙,准备开门,可钥匙怎么也对不准锁孔,直到此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的手一直在抖个不停。

“爸,爸。”

一进家门,顿感阵阵暖意袭人。我的声音一定听起来焦急万分,因为父亲和母亲几乎同时从房间里走出来,惊讶地看着我。

“爸,爸,猫叔被人揍了。”

之后发生的事情,如今我记不大清楚了。我想自己可能是一边哭,一边跟父亲讲述我目睹的一切。主要是大叔的脸是怎么肿的,怎样用身子挡住那帮年轻人的拳打脚踢,对,还有血,血,大叔身上的血是怎样流下来的。我觉得父亲听完自己的陈述后,便会马上穿好衣服冲到事发现场,不管是打电话报警,还是叫人帮忙,他肯定会处理妥当的。但之后发生的事情,也有可能是这样的:父亲听我讲述的时候对母亲说,“快给孩子倒点水,让她好好喘口气。”然后看看我,再慢慢地继续说道。“瞧小脸都冻僵了,快到炕头来暖暖身子。”

后来我才知道,因为反对派的阻挠导致小区开发一再推迟,个别支持派的人怀恨在心,将注入毒药的鸡肉撒在小区的各个角落。数十只流浪猫,吃了有毒的鸡肉后,惨死在各处。父亲说不定早就知道这事了,只不过他这人的秉性就不爱多管事,因此不想插手猫叔被揍一事罢了。父亲是为了家人考虑,特别是为我,毕竟他们一直在说是为了我读书,才从老家搬到首尔。他不想和任何麻烦事扯上关系。但是,我内心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感觉。接过母亲递来的水,喝了几口,我按照他们的吩咐,身披被子坐在炕头。然后,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哭了好一会儿后,我昏昏沉沉地睡着了,醒来睁开肿胀的双眼,发现已经是深夜。起床而坐,顿感头疼欲裂。家里特别的安静,估计爸妈已经睡着了。漆黑的房间里,我坐在床上,睡眼惺忪,不知怎的,突然想出去把家门口的猫给埋了。我之前从未碰过猫,更不用说掩埋死猫了。而且,我也不知道该埋在哪里。但是,我想死猫还在门口的话,就不能置之不理。此时,我想到了人群围观的猫叔,想到了父亲的背影,以及常常抚摸我的脸、拍拍我的身子,喜欢长吁短叹的母亲。我拉上了大衣的拉链,因担心吵醒他们,没有开灯,用手摸黑从客厅走了出去。最好用毛巾包裹着尸体,埋在空地旁的花坛里。嗯,这个主意不错。我心里如此想着。可一站到门廊前,我突然感受到了寒气,一股冷风好像从门缝溜了进来。深夜时分,户外的气温,比白天低了许多。几天前零下十五度左右的寒潮,还在继续。我光着脚走到门廊上,脚丫子一接触到地板,就感受到刺骨的冰冷,冻得我直哆嗦。我赶紧从鞋柜里取出运动鞋穿上,心想猫还在那儿吗,自己穿的是不是太少了,说不定早就有人收拾好了。我们家的门廊上方,安了一扇圆形玻璃窗,可以从中看到外面的光景。由于室内外的巨大温差,窗户上面凝结了厚厚的水汽,无法看到外面的情况。于是,我垫着脚用手轻轻地擦拭镜面上的水汽,心想得先确定猫还在那儿,方能出去。不一会儿,窗户就被我擦得透亮。冰凉的玻璃窗碰到了我的额头。

“天哪!”

那一刻,我情不自禁地发出了惊叹声。窗户外面下起了鹅毛大雪。沥青色的黑夜,一下子穿上了白衣。屋顶上,酱缸上,陡坡下光秃秃的树枝上面,全都堆满了雪,那么的漂亮幽静。这真的是我出生以来第一次见到鹅毛大雪。此时此刻,我从国语词典上学习到的许多关于雪花的词汇,像“不夹雨水的雪”“薄雪”“粒雪”等,都无法形容它的美。在这之后,我再也没有见到如此令人窒息的美景。就这样,我穿着皱巴巴的运动鞋,垫着脚把额头贴在冰冷的玻璃窗上,不知不觉地站了好一会儿。现在回想起当时的场景,我不知道它算不算是自己人生中的重要时刻之一。或者它是否暗示了,今后的我就如当晚那样,紧紧抓住门闩,探头探脑地观望门外的世界,却始终不敢走出去,过着卑微无趣的生活。但是,直到若干年后,我才明白那一夜的意义。当时的我,就那样静静地注视窗外飘落的美丽雪花,仅此而已。所有的一切,都已抛在脑后。家家户户门口飘舞的小红旗中间,散落着洁白的雪花,这样的风景很迷人。

责任编辑:易清华

实习编辑:贺潇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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