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梦里故乡

2020-04-27高山流水

湖南文学 2020年3期
关键词:村子故乡母亲

高山流水

对自己的故乡,不管是富庶之地,還是穷乡僻壤,相信每个人都会有一份深深的眷恋。特别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思乡之情会变得越来越浓烈,恰似一坛陈年老酒,时间愈久,则愈加醇厚绵长,真的是“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日前读蒋子龙先生的《人生实苦,但请足够相信》中关于故乡的描写,他是这样发的感慨:

故乡是每一个人的伊甸园,给了你生命的源头,知道自己是从那儿来的。故乡滋养着一个人的精神,留有童年的全部欢乐和记忆。故乡也只属于童年,人稍一长大,就开始苦恋天涯,梦想远走高飞做舍家游,如同鸟儿翅膀一硬就要离窝。青年人满脑子都是“好男儿志在四方”“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天涯何处无芳草”“青山处处埋忠骨”……在我的家乡甚至形成这样一种风气,能闯出去才叫出息,无论上(北)京下(天津)卫,都是本事。而一旦上了年纪,就开始恭敬桑梓,“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于是就有了“乡心”——“思心昼夜起”。离乡越久,思乡越切,万般滋味,尽作思归鸣。

看了蒋先生这段文字,为他的这份思乡之情所感染,情不自禁地在脑海中映出家乡的一幕幕片段。

我的老家在渭河上游的北岸,背山面水,避风向阳。山很大,是黄土高原丘陵沟壑区那种连绵不断的大山;山不陡,山上又有很多小的坪和峁,这些坪和峁都被修成了一层层的梯田,是人们改造自然的见证。渭河在这里很宽,原来自然形成的河床平均要七八百米宽,想必历史上河水是很大的。这一段河,老家的人叫它禹河,是大禹治水时疏导渭河的主要河段。传说大禹治水前,这里是一片泽国。大禹将渭水疏导畅通后,河水便驯服东流,一路曲折回环,喧腾欢歌,径奔关中平原。大泽水退,原来的泽国变为开阔的平川沃野,成为先辈们创造华夏文明的一处重要的发祥地。人们为了纪念大禹,便把这段河叫禹河。原来,河水的流淌不受太多的约束,自然切割划出的弧线和弯曲非常优美,漫步岸边,你自然而然便会产生亲水的冲动。后来修河堤,把河床束窄了一半,又做了些裁弯取直,河岸是显得整齐划一了,但总觉得它有些太过生硬,没有了原来那种蜿蜒曲折的自然美,而陡滑的河堤,又拉远了人们和河水的距离。老家的村子就坐落在绵延大山与河岸相夹的川坝子里。川虽不很开阔,但在陇中的群山万壑中,已是很难得的一马平川了。村子共有四百多户人家,在当地也算是个大村子。村庄建在河谷的二级阶地上,是因势象形而建的,上下错落,高低相间,更显出自然的韵致。在我的记忆中,渭河是孩子们最好的游乐园,夏天在河里洗澡、游泳、摸鱼,冬天河水冻涨,整个河床成了一个天然的大冰场,孩子们就驾起自制的滑冰车,在冰上尽情地玩耍嬉戏。上世纪七十年代前,因山水的阻隔,特别是渭河在汛期经常涨水,家乡的交通并不便利,每年还会听到有人因涉水被河水冲走的事。后来,修了一条公路,河上架起了一座桥,人们的通行才顺畅起来。而曾经滔滔的河水,因上游接连修了几座水库,再加上人口的大量增加,自然承载力下降,生态退化,来水量骤减,浩渺长河变成了潺湲细流,天旱时竟至干涸,几乎成了季节河。近些年,人们对生态环境的认识普遍提高,对自然生境的人为干扰少了,生态有所恢复,河水又慢慢多了起来,但要再现昔日孩子们在河里游泳嬉戏、滑冰竞技的场景,恐怕还要过好长的时日。

村子的四季有不同的色彩。冬天是一片洁白,那时好像雪很多,远山和田野经常被洁白无瑕的雪毯覆盖,村子的整个冬天几乎都是在一个晶莹的世界里。雪天后孩子们把很多时间花在打雪仗、滚雪球、堆雪人上,村子里堆起的雪人随处可见;大人们则围坐在暖暖的炕上,闲话桑麻,憧憬来年。春天冰雪消融后,早春的淑气会带着雨水如期而至,滋润山川河谷,浸润万物生灵,雨脚过后,远远望去,遥见草色的青痕,树梢亦泛出淡淡的鹅黄,再过些天,漫山遍野的麦田、油菜、野草的绿色一日日趋于浓重,嫣红的桃花、粉白的杏花、白色的梨花相随着装饰其间,到处是一派蓬勃的生机。夏天百木葳蕤,芳草碧绿,在葱茏翠郁中,麦子由河谷向山顶渐次成熟,金黄的麦田被微风荡起层层涟漪,便会勾起你“喜看稻菽千重浪”的激情和豪迈,而胡麻花绽放出的一片片淡蓝,是那样的清新和纯粹,就像一个高超的画家在不经意间的信手点染,又在激情和热烈中添进一抹优雅的沉静。秋天又是另一番景致,即将成熟的玉米站立成一片片叠翠的纱帐,满树累累的果实压弯了枝头,把春花的梦想长成了一个个成熟的秋实,当阳光给果实涂上艳丽的红晕的时候,树叶也会妒忌地给自己涂上各种色彩,变成斑斓的霜叶。最美的要数“五一”前后,这是山川最清澈、最温馨的时节,满世界的翠绿中,山川清雅雕丽,阡陌如织似绣,油菜花在翠绿的底色上开出一片片灿烂的金黄,把天空映衬得格外盈蓝,那特殊的芬芳似乎要陶醉了整个村庄,身临其境,犹如作画中游,感受的是田园牧歌,享受的是诗情画意,飘飞的是心旷神怡。这个时节,会有很多赶花人来,把整车整车的蜂箱布在路边山野,纷飞的蜜蜂争先恐后地去追逐花海,占尽无限风光,酿出金黄的菜花蜜,蜂蜜的甘甜又弥漫了整个村庄,香甜了人们的生活。在这一片葱绿和烂漫中,我们家还有一隅独有的芬芳。父母喜欢种树养花,在我家院子周边种了许多洋槐树,母亲说这些槐树和我同龄,是我出生的那年她和父亲栽种的;院子里有一个半亩多大的花园,里面种了很多花,从早春的迎春、桃梅,到暖春的丁香、海棠,再到芍药、牡丹、月季、蔷薇、大丽花、秋菊,各个季节,总有姹紫嫣红,总有花香溢出。而着实让人心醉的,我觉得是槐花开放的时候。这时,春天的群芳尽皆别去,槐花便在这个时候悄然挂上枝头,“不争群芳妒,独作芳菲游”,那淡然素雅的白色花朵,把吸收的日月光华、积累的自然精粹,幻化成了一个个勾人魂魄的小精灵,连缀成一串串、一嘟噜的花簇,在微风中摇曳身姿,蹁跹曼舞,荡出淡淡的幽香,沁人心脾,醇香了庭院,醇香了村庄,相隔老远,你就能嗅到这些精灵释放的醇香。当然,并不是任何时候村子都美景如画,至少在秋尽冬来的那段时间,田野里已经没有了绿色,完全是裸露的黄土,山上本就稀疏的野草都已枯萎,变成了黄土一样的颜色;阔叶树上的叶子已经落尽,光秃得只剩下伸向四面八方的枝干;零星的侧柏等常青树,为了储备越冬的能量,也褪去了往常苍郁的绿色,细细的叶片像被抽去了一些汁液,显得干涩而没有精神;就连那南迁的大雁发出的嘶鸣,也是那样的凄楚哀婉。这时,你从粗犷的大山、沉默的田野、萧瑟的秋风中读到的,除了黄土地的厚重恬淡,便只有空阔和苍凉,只有“秋空万里”“风急天高”“落木萧萧”,如果不是生于斯长于斯,在孩童时就渗透在骨子里的亲近和亲切,你决然不会在心里生发出美的礼赞。

村子北面的山上有一些草場,是各种山花野卉聚会的地方。我读初二和高中的几个暑假,都是跟生产队一位年长的饲养员去放牛和驴,这样队里可以腾出壮劳力去忙夏收,我还可以挣半个劳力的工分。放牧时,我会带两个弟弟同去,每人背一个竹编的背篼,把牛粪驴粪捡满,背回家晒干,到冬天供家里烧炕取暖。放牧于我来说不仅享受了回归大自然的舒畅和快乐,有一种能为家里挣工分减轻负担的成就感,更多的则是谙熟了家乡的每一处山梁沟峁,熟知了那烂漫于山间的无数榛莽野卉,特别是徜徉在大山和蓝天白云之间,栉浴着暖暖的阳光和天风,瞭望远山的棱线分割天空的绵延起伏,俯瞰河流在山川之间划出的一道道悠然的曲线,观熹微晨光、旭日彤云、残晖晚霞,聆野风吟唱、鸟雀啁啾、蛙鸣蝉噪,感受高山的庄严、流云的变幻、河流的优美、大地的宁静、黄土地的质朴,更加澄澈了自己心中纯净的田地。

村的东北角,在一个低处的洼地里,有一个很大的水塘,村里人把它叫寒泉。水是从几个泉眼里泛出来的,泉水很深,据村里的老人讲,几辈子没见它干涸过,越是旱年,泉水还会越旺。并说那泉眼一直通向渭河龙宫,曾经有大户人家的骡马掉进去,就再没有出来,这给寒泉增添了许多莫测的神秘感。寒泉的水略有些咸,村人不饮用,只用它饮牲畜和洗衣服。上世纪七十年代,村里学大寨,几个年轻的村干部不听老人劝阻,想在泉里打井浇地,结果井未打成,却把泉眼挖没了。老人说是惹恼了龙王,挖断了水脉。从此,这一汪清澈的泉水就成了村民记忆中的遗憾,寒泉的神秘和它的传说也在人们的记忆中慢慢远去。

村子虽然坐落在川坝子里,但川地并不多,因川地能灌上水,就显得格外金贵。老家有句农谚,“一亩园,十亩田”,川地便大都种了果树和蔬菜。小时候,我最喜欢跟随父母到果园和菜地里干活,给果树修枝剪杈,在菜地里除草、松土、浇水。那时种菜没有大棚和地膜,全是露天种植,肥料也全是农家肥,长出的瓜菜自然都是纯绿色天然的,吃起来特别香甜。现在在城里,各种新鲜瓜菜一年四季都能吃到,但却再难吃到那么醇香的瓜菜了。记得我上初中二年级时,随父母去种菜,和父母一起在地头边种了几棵柳树,树苗很小,只有一米多高。父亲说十年树木,柳树长得快,十年后就能成材。以后每次去地里干活,我都会去和柳树比一比,看它长高了多少。后来我出去上学、工作,十多年再没去看过那几棵柳树。我结婚时,母亲让我哥给我做了一个柳木案板,说就是用当年栽的柳树做的。这个案板,使我常常记起父母讲的“十年树木”的话,记起双亲在田间辛勤劳作的身影,更在心里深深镌刻着父母那浓厚的慈爱。

刚参加工作时,因为就在本市工作,每年都有很多机会回家乡,对家乡并不曾产生过很多人描写的那种魂牵梦萦的感觉。及至后来工作地越来越远,这份牵挂便渐渐在心底里生长了出来。一九九三年,父亲患脑溢血去世,因他走得太过突然,我总感到他辛劳一生,几个儿女渐次成人成家,他却撒手西去,自己没能尽上赡养的孝心,成了长久憋在心中、难以释怀的遗憾。埋葬了父亲,对故乡的那种眷恋开始旺长。这以后,只要有机会,便挤出时间去老家,尽量多陪陪年老多病的母亲,听她叙说村里的事情,帮她料理些家务,侍弄花草,整理果园菜园。而每次离家时,母亲都要亲手采摘些她在园子里种的蔬菜,说家里的菜没有打农药,比城里的好吃,让我们大包小包地拿上,并要亲自把我们送到出村的大路上,直到我们走远,她才肯转身。我最近的一次回家,已经一年多了。那几天母亲心脏病发作,躺在炕上打了几天吊针,等母亲病情好转,我准备回程。离开的那天,我早早起来,洒扫完庭院,给母亲做了一碗菜粥,又在花园里剪了几枝刚刚绽开的牡丹,仔细地插在花瓶中,放在母亲房间的茶几上,告诉她我准备回程。母亲说,在炕上睡了一个星期,没想到牡丹花已经开了。她说她已好多了,让我放心,并说她要到院子里去走走,吸吸新鲜空气,去看看牡丹。我收拾完行装,准备向母亲辞别时,母亲正从菜园中走出来,手里提着一袋刚刚割好的韭菜,让我拿上去包饺子。我接过韭菜,看着母亲病弱的身躯、满头的皓发,听着她谆谆的叮咛,脑海中便浮现出“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的诗句,竟忍不住转过身偷偷抹了把眼泪。这一年多来,常常在心中“叹年华一瞬,人今千里,梦沉书远”,常常会“怅望遥天外,乡情满目生”,那种对故乡的眷恋更加旺长,时不时幻化成梦里的翅膀,飞回到老家的大槐树下,飞回到母亲的身边,豁然梦醒,不由得泪眼婆娑。

责任编辑:吴缨

猜你喜欢

村子故乡母亲
月之故乡
《故乡》同步练习
刘老汉的烦恼
故乡
望娘滩
给母亲的信
好办法
故乡常在我梦里
悲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