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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让渡的时间:南宋《蚕织图》中的时间表达①

2020-04-27冯鸣阳东华大学服装与艺术设计学院上海200051

关键词:空间

冯鸣阳(东华大学 服装与艺术设计学院,上海 200051)

《耕织图》是我国古代重要的农业纺织图像,其中黑龙江省博物馆藏南宋吴皇后注版《蚕织图》为公认较为可靠的宋代版本。关于南宋《蚕织图》的研究,学界已取得了不少成果,主要从如下角度展开:第一,从美术学的角度出发,研究《蚕织图》真伪、版本、内容、构图,如苏甦,陶红、[1]向春香,李宜璟,陶红等人的研究;[2]第二,从艺术传播学的角度研究历代《耕织图》的传播及流变,对《蚕织图》在后世的流传及对日本的影响进行研究,陈翔,刘兵、[3]冯鸣阳、[4]胡俊杰、[5]臧军;[6]第三,从科学史或技术史的角度出发,关注《蚕织图》中的蚕桑纺织科学技术,用图像佐证古代科学技术发展,如缪良云、[7]赵丰、[8]王加华等人的研究;[9]第四,从文化史、观念史的角度出发,关注《耕织图》背后的意识形态、政治功能、观念、意义、象征、地域文化等,如王加华的系列研究、[10-13]冯鸣阳等人的研究。[14]

笔者在对宋代《耕织图》作系列研究时发现,《蚕织图》中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图像描绘了跨度一整年的蚕桑纺织活动,其时间的变化与转换在实践活动中是真实存在的,但在其图像中却感受不到强烈的时间变化;同时,楼璹《耕织图诗》中多处的时间标记在《蚕织图》图中都被弱化了。故笔者认为,《蚕织图》中的时间表达及背后传达的时间观念值得进一步探究。

另一方面,现有研究多关注《耕织图》的空间问题。如巫鸿教授2019年出版的《中国绘画中的“女性空间”》中第六章《织——女功、女德与女性政治空间(宋)》,便是从空间政治角度讨论了包括《耕织图》在内宋代的女性纺织图像。王加华教授的《显与隐:中国古代耕织图的时空表达》讨论了《耕织图》的时空问题,但与本文讨论的时间问题存在一定差别。首先,从研究对象来说,该文的研究对象不限于《蚕织图》,而是在历代耕织图的流变与对比中把握其空间和时间的变化,对单幅图像中具体的时间表达缺乏进一步详细阐释;其次,从研究侧重点来看,该文对空间的讨论显然篇幅、分量更重,而对时间的论述相对简略;再次,从研究的关注点来看,该文认为,“在中国古代耕织图中,空间表达是显性的,仅从视觉表象即可感知,具有真实性与扁平化等特点;时间表达则是隐性的,是隐含在图像叙事之中的,具有事件性与空间化的特点。”[15]即主要关注《蚕织图》中的隐性时间,忽略了画面中可视时间的表达。

因此,本文从多个维度切入南宋《蚕织图》中的时间表达,拟从以下几个方面展开讨论:第一,《蚕织图》如何表达时间;第二,《蚕织图》与其他版本的《耕织图》在时间表达上的异同;第三,《蚕织图》中的时空博弈如何进行?时间是如何被让渡给空间的;第四,《蚕织图》弱化时间背后的功能和社会动因。本文试图以南宋《蚕织图》中的时间研究为起点,引发更多研究者对于历代《耕织图》中时间要素及时间观念的讨论,以期为系列《耕织图》的研究提供新的学术增长点。

一、《蚕织图》中的时间表达

1.文字注解中的时间表达

图1 (南宋)佚名:《蚕织图》,长卷,绢本设色,27.5×513cm,黑龙江省博物馆藏

黑龙江博物馆的吴皇后注本南宋《蚕织图》为楼璹《耕织图》中“织图”部分的摹本。此图不像元程棨本那用左图右文的形式抄录楼璹的《耕织图诗》,而是用文字注解至于每个场景的下方。文字包括两个部分,一是场景的名称,用稍大的字体横向从右向左书写。二是对场景关键点的进一步注解,用稍小的楷书由右向左纵向书写。如场景四:“谷雨前第一眠”的注解为:“出七八日,粗如麻线,长三分顷,微肿,身青黑,方一眠”。①根据《耕织图》上的注解整理。

第一类场景名称一般会出现月份或二十四节气,如腊月、清明、谷雨,时间精确到月或者半月。每个场景名称之间会出现序列词,如“第一眠”“第二眠”“第三眠”等。第二类注解多为第一类场景名称中关键时间节点的信息补充。与场景名称的时间精确度为月或半月不同,第二类具体注解中的时间单位更小,多为“七八日”或“十来日”。

综合来看,第一,《蚕织图》文字的时间标记前后分布不均匀,主要集中在第一到第十的桑蚕场景,后半段的纺织场景无任何标记时间的词出现。第二,每一场景的时间精确度和间隔度都是不同的,有的以月、半月为单位,有的以七八日为单位。第三,从《蚕织图》文字注解中时间标识的作用来看,更多地是为了标明在图像中难以传达的时间精度,对桑蚕技术要点中的关键时间点作进一步时间信息的补充。

2.图像中的时间表达

本部分将《蚕织图》图像中的时间表达分为两个层面,第一层为外在的、视觉可见的、体现时间变化的信息,即可视时间;第二层为可感知的、思考的、推理的内在时间线索,即逻辑时间。

(1)可视时间

在宋人的时间体系中,有年、四时(季节)、月令、节气、日、旦暮等不同时间单位。《蚕织图》中的时间体系在图像中的表达可通过物候、器物、服饰几个方面考察。

图2 《蚕织图》卷首与卷尾出现的槐树与松柏暗示季节从春到夏

图3 《蚕织图》“暖蚕”场景中出现炭火盆与高脚灯

图4 《蚕织图》“忙采叶”场景中老者手上的扇子暗示天气炎热

物候物候即生物受气象、光照、降水、温度等环境影响表现出的生长发育的周期性的变化,一般包括气象水文等自然现象、植物生长发育、动物的活动规律。《蚕织图》的物候主要表现在植物上。卷首以代表着春季的槐树②关于此树为槐树见巫鸿教授的论述,但没有进一步给出解释,本文比照槐树的外形特征及生物属性,选择采信这种说法。巫鸿.中国绘画中的“女性空间”[M].北京:三联书店:2019:354.开端,卷尾以一棵象征着冬季的松柏结束,一春一冬,是一个完整的时间周期。画中还有两处绘有桑树,一处为场景三“摘叶体喂”,其时间在清明节和谷雨之间,楼璹《喂蚕》中的“蚕儿初饭时,桑叶如钱许”与之相对应。[16]③本文所引楼璹《耕织图诗》均同,不再一一标注,来源见参考文献[16]条。另一处为场景九的“忙采叶”,描绘的是几棵长满桑叶的乔木桑,时间在立夏和小满之间。两处的桑树状态变化不大,只是场景九的桑树的更加高大,枝叶更加茂盛。

器物《蚕织图》中的器物如灯、扇子、火盆也暗示出时间变化。(1)高脚灯台。在场景五“第二眠”与场景十三“㶸茧”中都出现高脚灯台,暗示了养蚕辛苦需要日夜照看,在夜间需要灯具照明。场景十三“㶸茧”中,蹲下㶸茧的老人身旁的高脚灯台就放在他身旁的地上,他正使用灯照明。场景对应的《耕织图》中《炙箔》云:“老媪不胜勤,候火珠汗落。得闲儿女子,困卧呼不觉”暗示了老人在夜晚也持续工作,而儿女则困卧休息。(2)扇子。在场景九“忙采叶”中坐在桑树干上的老人手中拿着的扇子,也表明了炎热的天气。(3)火盆。在《蚕织图》的“一眠”“二眠”“暖蚕”场景中都描绘了养蚕的槌下有火盆加温。蚕在一眠、二眠、三眠的过程中都属于小蚕,抵御寒冷能力较差,因为需要额外补充温度,火盆的存在也暗示了期间天气较冷。另外在场景十三㶸茧中也出现了火盆,蚕上簇时需要额外的加温,此时已转入夏季,天气并不寒冷。加热是处于技术方面考虑,使蚕更快吐丝,方便其干燥。因此此处的火盆不涉及温度和天气。

服饰从人物服饰上来说,《蚕织图》中人物的服饰前后无明显的厚薄变化。宋代的服饰多通过是否夹层夹棉来区分季节,款式上没有绝对的春夏秋冬之分,只是材料上的区分,比如夏天用纱罗,秋冬用织锦等,里面再加夹里。冬天或是多层叠穿,或者衣服加里子或夹棉。因此在绘画中不容易通过视觉表现来分别季节。

画中采桑、挑担的劳动男性多为庶民装扮,衣服为白衣,头裹黑色巾子,上衣为交领短衣,衣短不及膝,下身着裤,束腰带。宋代的庶民服饰色彩较单一,基本黑、白两色。据《宋史·舆服志》记载:“旧制,庶人服白,今请流外官及贡举人、庶人通许服皂。”[17]整个画面中最能突出季节的场景便是“忙采叶”,地面上两位挑担的男子赤脚而行,一位将衣袖挽起,另一位干脆解开上衣,袒露前胸,暗示季节的炎热。因此全画的庶民男性服饰基本不变的情况下,用衣服的穿着状态与皮肤的裸露程度来暗示天气的变化。

在《蚕织图》中前后二十四个场景中,看不出明显女性服饰款式、厚薄的变化,只显示出不同阶层的女性的穿着。底层劳动妇女的服饰基本为是上衫下裙或上衫下裤的搭配,衫的形制有交领、对襟之分。在“谢神供丝”场景中,一位女性内着长衣,上穿褙子,下身穿裙,外着粉披帛,似为家中的女主。另在“挽花”“做纬、织作”等场景中的技术女工身穿窄袖上襦,下穿束腰蓝裙,与普通妇女不同。

综合来看,《蚕织图》中的文字更注重对技术细节进行时间标记,在图像中则通过物候、器物、服饰三方面来传达一定的时间感,但视觉效果并不明显,必须通过细致的观察才能感知。

图5 《蚕织图》“忙采叶”场景中解开上衣,袒露前胸的男子着重暗示季节的炎热

(2)逻辑时间

在可视时间背后,《蚕织图》中还有一条需要观者进行推理、联想的内在逻辑时间,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每个场景占有相对独立的时间。整个桑蚕纺织中的每个步骤都涉及前后准备与善后工作,很多步骤也是需要在几天持续完成的。如从场景三“摘叶、体喂”的名称可以看出,一个场景中包括了几个程序。

第二,重视事件发生的先后次序及步骤之间的内在关联。《蚕织图》中的场景有非常鲜明的先后次序感。从养蚕育种,到小蚕与大蚕的饲养,到上簇选茧、剥茧、贮茧,以及缫丝、织造,这些工序环环相扣,只有在前一道工序完成的提前下,才能完成后面的程序,几乎是不可并列或前后颠倒,这就体现了强烈的时间秩序感。

第三,对时间的关注度的前后不一致。在前十个场景中,及蚕桑场景中,表现对时间更多的兴趣及关注。在整个纺织过程场景中,却丝毫没有在日期上进行标注与提示。

第四,时间的跳跃性。《耕织图》对于展现蚕桑纺织场景的哪些步骤的选择具有一定的跳跃性。如南宋陈旉的《农书》中蚕桑部分,第三篇“育蚕之法”,对应《蚕织图》开始的时间线索。而在此之前第二篇为收蚕种之法,但收蚕种这个步骤在《耕织图》中却被省略了。另外,《耕织图》的场景“窖茧”与对应的《蚕织图》中的场景“称茧盐茧瓮藏”,在陈旉的《农书》中也有详细对应的描述,但在这段文字之后,还接有七日之后的步骤:“七日之后,出而澡之,频频换水,即丝明快,随以火焙干,即不黯斁而色鲜洁也。”[18]显然,七日之后的时间段及其步骤都被省略了。

二、比较视野下《蚕织图》的时间表达特征

1.与楼璹《耕织图诗》比较

第一,楼璹诗中提到更多的物候。《耕图诗》由于是农业主题,因此对物候的描述更多更细腻。《织图诗》中描写了许多动植物的发育生活状态,以通过物候传达更丰富的时间信息。①《耕织图诗》中除了《织图》部分有物候的描写,《耕图》部分关于物候的描写更多。如《耕图诗》《二耕》云“东皋一犁雨,布谷初催耕。绿野暗春晓,乌犍苦肩赪。”《七淤荫》云“塍头鸟啄泥,谷口鸠唤雨。”如《织图诗》之一《浴蚕》就提到轻风归燕日,三《喂蚕》中提到扳条鹅黄,五《二眠》中曰:“风来麦秀寒,雨过桑沃若”。而《蚕织图》对物候的关注远不如《耕织图诗》。

第二,楼璹诗中有更多元化的时间计量维度。除了传统的月、节气外,诗中还加入了四时——春夏秋冬。《织图诗》之六《三眠》中提到:“屋里蚕三眠,门前春过半”,十八《祀谢》:“春前作蚕市,盛事传西蜀”,十四《择茧》:“冬来作缥絖,与儿御寒冻”。诗中对某些季节还有更细致的划分,如三春、春过半、春前等。另一方面,楼璹诗对时间的计量精确到一天中的早、午、晚。《织图诗》之四《一眠》中提到“白日”,五《二眠》中有“日高”,九《大起》中提到“早麦”与“朝饭已过午”,十《捉绩》中有“松明照夜屋”,十六《缫丝》中的“晚来得少休”。《蚕织图》在文字注解与画面表现则中没有更多将一天中的时间微妙变化如晨、午、暮等展示出来,只有白天与夜晚,通过用灯具照明来暗示昼夜变化。

第三,楼璹诗中明确提出“年”“岁”的概念和完整时间周期。《耕图诗》二十三《祭神》:“一年农事周,民庶皆安逸”提出了“一年”的清晰概念。《织图诗》十三《下簇》:“一年蚕事办,下簇春向阑”,十七《蚕蛾》:“送蛾临远水,早归祝明年”……都明确指出一年蚕事的结束与来年周期的循环,这与农耕蚕桑需要年复一年的循环劳作的本质更接近。

第四,楼璹诗更多地通过物象或温度来暗示时间。《耕织图诗》中有时不直接描写时间,而是通过物象或温度来暗示时间。《织图诗》二十二《织》中的“青灯”暗示夜晚,二十一《纬》:“浸纬供织纴,寒女两髻丫。……弄水春笋寒,卷轮蟾影斜”,二十二《织》“轧轧挥素手,风露凄已寒”都暗示了时间为冬季。相比而言,《蚕织图》的后半段从物候、器物、服饰上都很难看出是否为冬季。

第五,楼璹诗中多用初、新、旧、先、再、复等字表明事件的先后顺序。《织图诗》之二《下蚕》:“华蚕初破壳,落纸细于毛”,七《分箔》:“郊原过新雨,桑柘添浓绿”,十《捉绩》:“麦黄雨初足,蚕老人愈忙”,十八《祀谢》:“此邦享先蚕,再拜丝满目”,通过这些字词的使用暗示了事件发生的内在逻辑时间。

2.与元代程棨本《耕织图》比较

现藏美国弗利尔美术馆的元代程棨本《耕织图》与南宋原楼璹本的相似性很高。将《蚕织图》与元程棨本比照,可体现其与楼璹版本在时间表现方面有些特点。

首先,程棨本更注重单个场景中时间的内在逻辑性。比如在程棨本“喂蚕”场景中,从右向左先绘制了一位男性采桑,再是室内几位女性用桑喂蚕,两者处于同一空间,体现了先采桑再喂蚕的时间逻辑性。《蚕织图》对应的场景为“摘叶体喂”,虽也表现了采桑的男性,但空间上将采桑与喂蚕分割开来,使得其时间上的顺延性也随之割裂;又如在程棨本场景一“浴蚕”中,三位女性身边的桌上摆有一盆水,这盆水暗示了浴蚕前后对水的需求,这盆水的存在使场景有了时间维度上的延展性,而《蚕织图》对应的场景就没有这样的时间暗示。

其次,程棨本更强调场景的时间连续性。如程棨本的场景二“下蚕”、场景三“喂蚕”、场景四“一眠”中都出现了同一装有桑叶的竹编篮筐,暗示了这几个场景在时间上的延续关系。而《蚕织图》场景中物品的设置随意性更大,延续性较弱,同一物品较少反复出现。

图6 程棨本“下蚕”“喂蚕”“一眠”三场景出现了同一装有桑叶的竹编篮筐暗示时间的连续性

图7 元代程棨本《耕织图》中《织图》部分的场景“丝”与“织”中妇女脚下的火盆

再次,程棨本更注意从细节处体现季节与昼夜的变化。第一个例子,在《耕织图诗》的《纬》《织》中都指出天气转寒进入冬季,程棨本《织图》中“纬”“织”场景中几位纺织女工的脚下都有内置燃烧炭火的火盆,暗示时间为冬季。而在《蚕织图》的对应场景中就没有出现火盆;第二个例子,两图对不同时段桑树的描绘中也有区别,程棨本场景三“喂蚕”的时间为初春,画中桑树的枝叶上有不少嫩绿的新芽,而场景的八“采桑”则处于小满前后,桑树上长满了硕大的深绿色的桑叶,表明桑叶已经成熟,是采摘的好时机。而反观《蚕织图》对应的两个场景,桑树的叶子大小及颜色并没有明显区分;第三个例子,《蚕织图》和程棨本中都出现了用于照明的灯具,但程棨本中灯具上的火焰描绘的更清晰,说明灯正在使用而不是陈列在屋,从而指向更明确的夜间时间。

最后,程棨本《耕织图》中的服饰更能体现季节的转换。采桑所处的时间段为立夏之后,此时天气已经炎热起来。在程棨本的“采桑”场景中,有两位男性下着短款,露出腿部,暗示天气的炎热。《蚕织图》中的女性服饰从视觉上看前后变化不大,但程棨本中的女性服饰的穿着方式更能体现出冷暖与季节变化。在场景“大起”中,身穿黑色窄袖袍的老年女性将外穿窄袍的半只袖子褪去,系在腰间,露出内里粉色的衣,暗示天气转热。但与《蚕织图》中女性衣着不同,程棨本中有多处女性挽起袖子的情景,从春季到冬季的场景中都有,可能并非像《蚕织图》中挽起衣袖表示夏天,而仅是便于劳动妇女工作。

图8 元代程棨本《耕织图》中《织图》部分的场景“采桑”中男性着短裤暗示夏季

三、时间让渡空间:《蚕织图》中的时空博弈

1.《蚕织图》的空间特征

《蚕织图》的空间营造与同时期及之后的版本都不同。首先,《蚕织图》的空间是连续性的,如果对绘画的主题不熟悉,很容易误认为这是在一片连续的空间中同一时间发生的场景。

图9 (宋)梁楷(传):《耕织图》(局部),长手卷,绢本设色,a片26.5x98.5cm,b片27.5x9.22cm,c片27.3x93.5cm,美国克利夫兰美术馆藏

其次,《蚕织图》的空间采用平视视角、散点透视,缺乏立体效果和纵深感。这与同时代的传为梁楷的克利夫兰本与日本东京本对空间的多方位营造形成鲜明对比。这两本相似性非常高,我们以克利夫兰本为例,克利夫兰本被截成三片,空间形成三个聚落。第一个聚落中存在三个场景,三个空间并不在同一水平线上,中间的一个空间距离观者较近,以左侧视的视角表现。第二个聚落的空间更复杂,围成一个只有一侧开放的半包围结构,两侧房间的倾斜方向也相反。正是因为空间的断裂及多维性,这两个版本中描绘的场景在数量及步骤上是跳跃的,省去了其中一些场景。同时,与程棨本比较,即使都展示的是平视的空间,但程棨本的房屋用不严谨的透视,营造出三维立体感,单个空间更有纵深感,每个房间内里结构也更富有变化。相比而言,《蚕织图》空间的统一性太强,以至于让观者感受不到每个场景的空间转换,而更倾向于感受到空间的一致性。

再次,室内外空间与性别空间。《蚕织图》的空间虽然相对扁平,但还是可以看出,室内空间与室外空间。室外空间所占比例很小,在画面的首尾及采桑的场景中才留有一点室外空间,相对来说,其它版本的室外空间要多一些。同时,室内外的空间还与性别与劳动类别联系在一起。不难看出,《蚕织图》中的室外空间都是男性劳动者,没有一位女性,且位于室外的男性劳动者基本从事的是较重的体力活动。这与宋代的男女分工有关,采桑一般被分配给男性。

2.时空博弈中被让渡的时间

对大多数多场景的叙述性绘画来说,其空间与时间的内在关系都是矛盾的,通常会为了保证某一因素的逻辑性而牺牲另一因素的连贯性。一般来说,叙述性绘画为了呈现整个事件的顺序性及逻辑性,往往会选择转换空间而保证时间线索的不断裂。《蚕织图》虽然带有叙述性绘画的特点,①龙迪勇所说:“图像叙事的本质是空间的时间化,把空间化、去语境化的图像重新纳入时间的进程之中,以恢复或重建其语境.”《蚕织图》用多个空间排列来暗示时间的变化,也是一种图像叙事。[19]其功能并非为了叙事,而是展示技术的多个步骤,需要相对连续与完整的空间作为载体,故与普通叙述性绘画有一定差别。

《蚕织图》的构图布局决定了其时空关系的底色。《蚕织图》的图文布局与其他《耕织图》不同,楼璹原作及元程棨本《耕织图》采用的是一文一图的连续形式,场景之间被文字隔开。《蚕织图》则是上图下文的形式,文字被安排在每个场景下方,二十四个场景连在一起,中间只用廊柱或门窗作简单的隔断。《蚕织图》有二十四个图像之多,其时间变化的是渐进的,不像四季图那样可以在独立的图中表现出明显的时间变化。在连续的空间中,场景之间没有被视觉阻断,难以体现较大时间跨度。在空间和时间的博弈中,空间的完整性拿到了优先权。

正是由于形式先行,把空间的连贯性放在第一位,那么连续的空间势必会与变化着的时间发生矛盾。正如刘文英在《中国古代的时空观念》所认为:“时间的特征是永恒的持续,但持续之中又可以分成许多时刻和时段。空间的特征是不断地延伸,但延伸之中也包含着许多点位和区域。这种现象说明,无论时间和空间,都是连续性与间断性的对立统一。连续性是绝对的,间断性是相对的,绝对的连续性存在于相对的间断性之中。”[20]《蚕织图》的时空也具有对立统一性,创作者最终选择了保证空间的一致而弱化了时间的视觉变化,时空博弈的结果是时间被弱化,让渡给了空间。

四、功能性与社会性:时间弱化背后的动因

1.受众与功能

楼璹《耕织图》进呈高宗后被宣示后宫,并被制作宫廷摹本,《蚕织图》应该就是专门为后妃们所绘制。因为观众和使用对象主要是后妃们,故在《蚕织图》的二次创作中,一个很重要的变化便是在画面上取消了楼璹《耕织图诗》的文本,而引入了自己的时间表达系统。《蚕织图》为何不选用楼璹的《耕织图诗》作为文本?《耕织图诗》中多处体现了对时政的批判及对民情民生的关心,带有很强的悯农之情。如《织图诗》之十四《择茧》:“衣帛非不能,债多租税重”,九《大起》:“妖歌得绫罗,不易青裙女”。尤其是四《一眠》:“水边多丽人,罗衣踏春阳。春阳无限思,岂知问农桑”对上层社会的女性春日衣着华丽游玩却不问农桑提出了质疑,带有一定的针砭时事的意味,这样的意识形态与后宫中女性的立场不同。因此《蚕织图》就必须脱离楼璹诗中既定的时间系统,而创造自己的时间表达方式。

从受者来看,由于观者和使用者主要是宫中后妃,她们长期生活于深宫内,与自然接触较少,对大自然中的物候、气象的变化不熟悉,对自然时间的感知能力较弱。在《蚕织图》中就很少能通过物候的变化来暗示季节的更迭。

从功能来看,这幅《蚕织图》更像是一幅蚕桑纺织技术的图解手册,供宫中后妃掌握整个流程及技术要点,需要连续的空间展示完整的流程,因此空间要素占据了主导,导致空间连续性优先于时间。

2.不均匀的时间注解与皇后亲蚕活动

《蚕织图》时间表达的一大特点是对时间标注的前后分布不均匀。其时间标注主要集中在前十个场景——即养蚕的过程中,之后的纺织活动全程没有任何标注。从《蚕织图》前半段时间标注的精确性来看,吴皇后应有较为丰富养蚕的经验,这也与宋代的皇后亲蚕的宫蚕活动相关。楼璹《织图诗》之一《浴蚕》中也提到:“深宫想斋戒,躬桑率民先”说明了这种亲蚕活动可能从第一步浴蚕的步骤就开始了,苏颂《皇太后合春帖子六首·其三》:“常时浴蚕日,亲到濯龙宫”也印证了这种说法。

《蚕织图》的题注者吴皇后可能在多年的后宫蚕织活动中积累了一定的养蚕实践经验,并试图通过《蚕织图》传播给宫中的其他后妃们。因此《蚕织图》吴皇后注释中对时间的精准把握,是作为一位女性实践者在养蚕过程中对生产时间经验性总结。也反映了宋代的皇后亲蚕活动并不是一种形式上的礼仪,而是皇后会亲自操作实践的后宫日常活动。而创作《耕织图》的楼璹作为一名男性官员,没有丰富的蚕桑实践经验,对养蚕活动中时间对桑蚕养殖效果的影响体会不深,因此无法进行更精确的时间标注。吴皇后的时间注解在《蚕织图》后半段的消失,也暗示了后宫女性对养蚕活动参与度较高,而对织造部分的参与较少。

3.农桑节律与社会时间

回到《蚕织图》的时空关系来看,《蚕织图》保证的空间的一致,不仅是物理层面上的一致,也是社会性与仪式性的一致。德国社会学家齐美尔认为,空间具有排他性、分割性,对社会关系有固定作用。空间的一致使得作品中的每一场景显得不可分割,与整体浑然天成,与今天工业社会中的流水线图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这正是《蚕织图》背后所要传递的社会时间意识,即女性必须加入生产劳动中,既服从劳作的自然节奏,也要融入社会分工中,融入整个农业社会的社会节律中。

社会时间与人们的实践活动相关,实践活动与线性的物理时间不同,它具有非连续性、结构性与丰富性,人们的各种社会活动在其中所占的比例是不均匀的。《蚕织图》中的时间观念也暗含了这一点:一方面其对时间的关注点主要放在养蚕活动中,对纺织活动的时间展示很少;另一方面,场景之间的时间间隔及衡量时间的单位也是变化的,这正与人们在社会时间结构中不同活动占据的重要性不同是一致的。

“在日常生活中,前与后的顺序就是时间……日常生活就是故事、情景与时间的综合,离开谁都不行。”[21]《蚕织图》及楼璹《耕织图》十分重视的场景发生的前后顺序,这本身就是一种很重要的逻辑时间。《蚕织图》在后宫中对这种逻辑时间的展示,正是借由后妃们所熟悉的蚕桑活动来展现社会生产秩序及社会礼仪规范的。

结语

本文聚焦于南宋《蚕织图》中时间表达的特点及形成这种特点的原因。全文分为四个层次,首先从文字与图像两个方面分析了《蚕织图》时间表达上的特点,将画面时间分为视觉时间及逻辑时间两个维度。其次,与楼璹的《耕织图诗》及元代程棨本《耕织图》的时间表达作对比,得出《蚕织图》中的时间表达相对较弱。再次,从时空关系的角度切入,认为《蚕织图》中时间和空间关系并非完全和谐,而是处于竞争与博弈状态中,《蚕织图》为了实现空间上的连续和统一,主动选择了对时间进行弱化处理。最后,从受众与功能、皇后亲蚕、社会时间三个方面分析了《蚕织图》选择弱化时间背后的动因。

本文的结论为:《蚕织图》的时间表达主要借助于吴皇后的文字注解而非画面,注解前后的差异性显示了时间表达的不均匀。相较于描绘自然时间,《蚕织图》似乎更在意展示整个桑蚕纺织程序逻辑时间的合理性。与楼璹原诗及其它版本的《耕织图》相比,《蚕织图》给观者传递的时间感更弱,这与《蚕织图》的空间营造的独特性有关。《蚕织图》的时空关系并非和谐统一,而是存在着某种程度的博弈,创作者最终选择了保证空间的一致性而弱化了时间的变化。时空博弈的结果是时间被弱化,让渡给了空间。这种时间被弱化的背后有着明显的功能性需求及社会动因:《蚕织图》的时间注解者吴皇后对桑蚕熟悉而对织造不熟悉,造成了《蚕织图》中时间表达的矛盾性及复杂性。《蚕织图》中更重视社会时间而非物理时间,其时间节奏更贴近一种标准的、规范的、统一步调的社会节律,带有一定的理想意味及示范性质,反映了农业社会中围绕社会生产与生活展开的社会时间。通过对社会时间及社会秩序的强调,《蚕织图》完成了对后宫女性的性别时间的约束与规范,并通过图像使宫中女性更加熟悉宫外社会分工及社会秩序,促使宫中女性自觉地融入到这种社会时间及社会节律之中。

以《蚕织图》为代表的系列《耕织图》是展现我国古代农业社会图景的典型图像,农业社会中的农事节律——即时间要素是关系着农业生产、民众生活及乡村社会稳定的关键因素之一,因此,对《耕织图》系列图像中的时间要素的研究十分必要。以往对《耕织图》的时空研究多将重点放在空间上,本文试图以《蚕织图》作为切口,展示从时间角度研究《耕织图》的可能性,以期引起学界对历代《耕织图》中的时间表达及不同版本之间时间观念变化的关注,从而为中国古代农业纺织图像的研究注入更多的研究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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