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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州博物馆藏“汉洪荒摇钱树座”含义商榷

2020-04-26孔令杰博士梧州学院教师教育学院讲师

中国民族美术 2020年2期
关键词:马王堆高祖摇钱树

文/图:孔令杰 博士 梧州学院教师教育学院讲师

“摇钱树”主要流行于汉魏时期的西南地区,以今天的四川省和重庆市出土尤多。四川省达州市博物馆收藏有一尊“汉洪荒摇钱树座”(以下简称为“洪荒座”),为东汉时物品,馆方解说词曰:“该摇钱树座1991年出土于达川区南外镇三里坪4号墓,树杆已不存,仅存树座。树座青沙石质,通高29厘米,底径27厘米,呈锥体山形,锥体表面满饰大水波,波浪滔天直淹山巅,顶部凿有一长方形榫眼,内有金属锈痕,为插树杆之用。波浪之间,数条巨蛇缠绕,玉兔急逃,仙鹿奔跑,一人手枕头颈,曲体侧卧安闲,其上两猴相互嬉戏,其下一蟾蜍被两条巨蛇紧紧吃住。整个场面展示了古代传说远古洪荒的悲壮场面。墓主人把它置于墓中用于镇邪避灾,以及表达墓主祈求财富的美好愿望。”馆方认为该摇钱树座展示的是远古洪荒场面的观点,笔者认为值得商榷。

洪荒座呈山形,是因为它象征西王母所居住之昆仑山,这种以象征昆仑山的摇钱树底座并非只有洪荒座一例,如四川雅安芦山出土的摇钱树座,也被认为是昆仑山的象征[1]。遍布洪荒座的“大水波”确实是水,但不是什么洪荒大水,而是传说中围绕昆仑山的“弱水”,在《山海经·大荒西经》中有明确记载:“昆仑之丘……其下有弱水之渊环之。”[2]

东汉神仙传说流行,西王母是重要的题材之一,洪荒座其实就是象征西王母所居住的昆仑山,那么附着于其上的各种动物、人物浮雕形象是否也是如馆方所解释的那样与洪荒有关呢?对照文献记载与其他汉代出土文物可知,它们表达的分别是当时流行的故事传说和神仙信仰,都是东汉时期西南地区葬俗中十分常见的石刻题材,与洪荒实在没有半点关系,以下分别予以详述。

一、蟾蜍、兔、鹿与神仙信仰

蟾蜍、蛇(洪荒座)

今天的人们都知道“天狗吃月亮”,殊不知在古代“蛤蟆(蟾蜍)食月”才是食月故事的主流版本,前者大肆流行不过是在当代义务教育推动下造成的。[3]蟾蜍与月亮的关系可以追溯到东夷时代,有学者认为少昊部落所属的月族就是以蟾蜍、蛙等为象征的[4]。马王堆1号汉墓帛画属于西汉初期的作品,其左上角画着一弯月牙,月牙之上就有蟾蜍和奔腾的兔子,且蟾蜍颇为硕大,蟾蜍也是洪荒座上所有图像中最大的,兔子前蹄跃起作奔跑状。最晚到东汉,当时人们已经认为兔与蟾蜍是月中之精,如“《五经通义》曰‘月中有兔与蟾蜍’”[5]。洪荒座是东汉中后期之物,其上同时出现兔子与蟾蜍的形象,就是当时人们思想的真实反映,而且四川、重庆出土的很多摇钱树座上都有兔与蟾蜍的形象,可见这是当时的一种惯例,即包括洪荒座在内的摇钱树座上的蟾蜍和兔子,都是月亮的象征。至于为什么摇钱树座上要有月亮的象征,这与它或者说摇钱树本身的用途和总体象征意义有关:第一,它是埋入死者墓中的丧葬用品;第二,它与死者如何去往另一个世界或者说与神仙信仰有关。这两点恰恰与前面提到的西汉初的马王堆汉墓帛画极其近似,虽然材料有石质和帛质之别,但同是随葬之物的摇钱树座和帛画的装饰选题却有同源关系,从时间先后来看,也只能是摇钱树座继承了马王堆帛画的传统。

兔(洪荒座)

摇钱树座和帛画的装饰选题同源还体现在洪荒座的奔鹿上,这种与神仙信仰有关的动物,在出土的同时期摇钱树上屡见不鲜,如“绵阳何家山一号东汉崖墓出土的摇钱树座塑一人驾奔鹿”[6];四川广汉曾出土一摇钱树,“摇钱树叶上,西王母龙虎座下……左边一个,手持仙药,反首回头,感谢恩赐之情,骑于长角鹿上,腾空而去,似为后羿”[7];马王堆1号汉墓帛画上部也有两只似鹿非鹿的奔腾神兽,其后背上亦各自骑有一转头回望的神怪,从形象和动作上看,与绵阳和广汉出土的摇钱树座题材是相同的。

鹿(洪荒座)

总之,马王堆汉墓帛画和包括洪荒座在内的摇钱树上都出现蟾蜍、兔、鹿等形象并非巧合,因为在汉代它们都是附着在葬具之上用以表现升仙愿望或者神仙信仰的代表性动物,而与“洪荒”没有关系。

二、两则汉代流行的故事

洪荒摇钱树座上所刻的蛇和猿在出土汉代器物上也不鲜见,它们也是故事传说及表现神仙信仰的。

环绕着洪荒座的底部刻有三条大蛇,其中两条大蛇分据蟾蜍两侧,蛇也出现在其他摇钱树座上,它们也是汉代神仙信仰中的神秘动物,在此处也起到了很好的“补白”装饰作用,本文重点要讨论的是这两条蛇之外的那条蛇,它昂首朝向以手支头卧于地上的人,这个人不是普通之人也不是神仙,而是汉朝开国皇帝刘邦,这其实是“(汉)高祖斩蛇”的故事,源自《史记·高祖本纪》。“高祖斩蛇”的故事也出现在四川雅安芦山汉墓出土摇钱树座[8]和雅安高颐阙上,可见也是当时该地应用较广的一个石刻题材。

在“高祖斩蛇”上方还雕有两只用前臂互相抓扯的猿。猿也出现于“鱼龙漫衍”中,但是考虑到地方文化因素,它似乎和当时四川地区流行的“玃盗女”故事的关系更大。玃即猿猴之类,所以学者们也称这种题材为“戏猿”,这是当时四川地区流行的丧葬石刻题材,如《四川汉代画像选集》中就收有出自新津的两幅“戏猿像”(即戏猿图)[9],唐长寿撰文认为此二图应正式定名为“玃盗女”[10],其中第四十六图的画像石藏于四川博物院,画面清晰,中间为一壮士持武器刺向惊跳起来的猿,壮士身后的人似乎为其帮手,猿背后岩洞中有一人,若以“玃盗女”题材分析,似乎为被猿(玃)掠去之妇女;第三十二图则是“一人”背负另一人被后面的壮士追刺,上述唐文将其解释为是猿“背负头被蒙上的一妇女”。从唐文中得到启发,“洪荒座”上右侧的猿头部甚大却无五官,也像是用布蒙头,可能就是这种被玃(猿)所掠的妇女。据西晋张华的《博物志》所载,妇女被玃(猿)掠入山中“十年之后,形皆类之”[11],故事随时间和地域变化产生的自由性和多元性再加上石刻工匠的个性发挥,大概是造成洪荒座上猿身女子形象的原因。一直到唐代,“玃盗女”的故事仍不断有新版本出现,而且具体情节相差还很大,可见其生命力之强和形式变化之多样。

马王堆汉墓帛画(局部)左上角的蟾蜍与兔与中部的似鹿神兽。(见何介钧:《马王堆汉墓》,北京:文物出版社,2004年9月,81页)

三、结语

我们将以上谈到的各种石刻浮雕形象及其出土地点、所附着器物种类等列成表格如下:

雅安高颐阙上的“高祖斩蛇”。(见李炳中:《汉艺精萃:雅安汉代石刻精品》,成都:巴蜀书社,2017年7月,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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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猿》画像石,摄于四川博物院

上部的玃盗女与中部的高祖斩蛇(洪荒座)

通过比较可以看出,将玃盗女、高祖斩蛇、昆仑山等题材应用于包括摇钱树座在内的各种丧葬器物上,是当时流行于四川地区一种葬俗,而且它们当中的一些思想成分甚至可以穿越几百年的时间和数千里的空间,直接追溯到西汉初的马王堆帛画那里。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是它们都有很强的神仙信仰倾向,而这种倾向似乎与早期道教在东汉时流行于西南地区有关,因为有学者认为大量出土于四川、重庆等地区的“摇钱树”其实就是早期道教的遗物[12]。

虽然洪荒在中国古代传说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但达州博物馆所藏的这尊“汉洪荒摇钱树座”确实与洪荒毫无关系,它只是众多摇钱树遗物中之一例而已。四川雅安出土的一件东汉晚期摇钱树座为目前所见浮雕画像最多、内容最为丰富、雕刻最为精美的一尊[13],洪荒座比它不如,但是和大多数出土摇钱树座相比,其上出现的形象仍然属于较为丰富的一个,这才是它真正的可贵之处。达州博物馆的解说词并未理解洪荒座的真实寓意,却注意到它在设计上的精巧构思,即制作此物的石刻工匠将各种形象做了精巧的布局安排,使之成为一个貌似互相联系的故事,使洪荒座于真实寓意之外,又额外增加了一些艺术情趣。

注释

[1]王煜,师若予,郭凤武.雅安芦山汉墓出土摇钱树座初步研究——再谈摇钱树的整体意义[J].中国国家博物馆馆刊,2016(5).

[2]袁珂.山海经校注[M].成都:巴蜀书社,1993:466.

[3]吴杰华.论中国人月食观念的转变[J].东岳论丛,2018(7).

[4]张华松.八主释论[J].管子学刊,1995(2).

[5](唐)徐坚.初学记[M].北京:中华书局,1962:10.

[6]何志国.绵阳何家山1号东汉崖墓清理简报[J].绵阳何家山2号东汉崖墓清理简报[J].文物,1991(3).

[7]高文,王建纬.摇钱树和摇钱树座考[J].四川文物,1998(6).

[8]王煜,师若予,郭凤武.雅安芦山汉墓出土摇钱树座初步研究——再谈摇钱树的整体意义[J].中国国家博物馆馆刊,2016(5).

[9]闻宥.四川汉代画像选集[M].上海:群联出版社,1955:第三十二图、第四十六图.

[10]唐长寿.新津画像崖棺“玃盗女”图考[J].四川文物,2005(6).

[11](晋)张华撰,范宁校证.博物志校证[M].北京:中华书局,1980:36.

[12]鲜明.论早期道教遗物摇钱树[J].中国道教,1995(4).

[13]王煜,师若予,郭凤武.雅安芦山汉墓出土摇钱树座初步研究——再谈摇钱树的整体意义[J].中国国家博物馆馆刊,201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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