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患中年镌“心史”
2020-04-24吕彦霖
吕彦霖
我们准备着
冯 至
我们准备着深深地領受
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迹,
在漫长的岁月里忽然有
彗星的出现,狂风乍起。
我们的生命在这一瞬间,
仿佛在第一次的拥抱里
过去的悲欢忽然在眼前
凝结成屹然不动的形体。
我们赞颂那些小昆虫,
它们经过了一次交媾
或是抵御了一次危险,
便结束它们美妙的一生。
我们整个的生命在承受
狂风乍起,彗星的出现。
1941年,身处边地,时年37岁的冯至连续创作了二十七首十四行诗,结成《十四行集》。在朱自清看来,这部诗集是新诗确立“中年”品格的标志性事件,“建立了中国十四行的基础”。遗憾的是,这部包蕴了作者无尽“沉思”的诗集,在当时未能获得与其价值相匹配的关注。在笔者看来它的“遇冷”,首先是受制于抗战文学的“时段性”特质,大众对“战歌”的需求远胜于诗人个体的“玄想”,同时也缺乏可供个体品读考索的历史情境;其次是传统诗歌多以“气象”论短长,“玄言诗”虽经魏晋时期的短暂兴盛,终究难称主流,而新诗实际也在一定程度上继承了这种重“气势”轻“理趣”的浪漫主义审美传统。虽然受制于读者的内在审美趣味与战时外在历史情境的双重“排异”,然而具备独特艺术形制,闪耀着深邃思想光泽的《十四行集》,最终还是以其历久弥新的艺术生命力突破时空的羁绊,激发起读者的热情。而这也是促使我们穿越八十载光阴,借由《十四行集》的首章《我们准备着》,重新探访作者所构筑的诗意世界的根本动因。
恰如郑敏在《忆冯至吾师》中所言,组诗虽仅有27首,却“融会了先生全部的人文思想”,可以视为一个自体循环的思想世界。而《我们准备着》作为组诗的首章,无疑是我们体悟作者创作初衷的“入口”。细读本诗,不难发现其诗思聚焦于“生命”,姿态凝结于“领受”。然而作者对生命历程的垂注,已不再拘泥于浪漫主义的自我关注,而是扩展到了所在星球的各种有机体,乃至于那些“经过了一次交媾/抵御了一次危险”,“便结束它们美妙的一生”的小昆虫。这种借由主体性弥散而获得的全体性视野,从某种程度上昭示着这位曾经以“长蛇”刻写现代性之“荒原”经验的“最杰出的抒情诗人”精神视域的转向。与此同时,我们也很难不注意到,作为全诗“诗眼”的,作者在诗中第一句即强调的“领受”的价值观,并思索其与“承受”之间精神强度的差距。“领受”意味着一种即使面对战争的残酷,依旧葆有庄严与无畏的生命态度,颇具存在主义的哲学色彩。通读《十四行集》,不难发现以上两个互为表里的维度,构成了组诗的核心主题。在笔者看来,对以上主题的阐释,显然必须放置于具体的历史结构之中,而非将之纯然视为诗人审美趣味的转移。而在认知过程中,“忧患中年”的岁月洗练与残酷战争的生存经验,又是须要格外重视的内在动因。
对于当时的冯至而言,残酷的战争一方面击碎了往昔牢不可破的价值秩序,另一方面又为之提供了抵达终极关怀的可能性。为躲避空袭而开启的杨家山茅屋生涯,使他可以凭借中年特有的理智,于暂时的宁静中摒弃“个体”与“宇宙”之间纷繁物象的困扰,实现“本我”与“超我”的直接贯通,从而获得了一种“齐万物”的本质眼光与通感能力。这不仅使他能在“状物”与“抒情”之时,极大地扩展词语意义联结的可能,也使得诗歌本身有了更强的雕塑性和极为精粹的质地。不夸张地说,新诗自《十四行集》以后才终于告别了浪漫主义的“小我”窠臼以及对“大我”的浅白勾勒,冯至在诗中对“昆虫”“小狗”“加利树”的阐释和体察,已经将诗思推进到了类乎于哲学的别一境界。
与此同时,冯至也必须如其他知识分子一样正视现实生活的荒谬面向,成为巴金在《寒夜》中所说的那种“你不讨厌,可是全无用处”的“失败者”。深重的精神危机,使得有些知识分子转向“遁世逃避”,而冯至对这种逃避及其带来的破坏深恶痛绝,他的选择是以存在主义作为自己的精神武器。在他看来,艰难时世中“人生最艰难的课题,需要一个最郑重的精神的行动——决断。”在战争将“死亡”常态化之后,无论是什么人,“活,需要决断;不活,也需要决断。”他确信这个“决断”是走向美好自由的必经之路——“决断或许会使人有一度陷于难以担当的苦恼,但生活往往非经过这个苦恼不能得到新的发展。”而人生之崇高、之庄严,就在于人在面对艰难时的“决断”。因此,冯至强调对生命的“领受”,相信生命的局限反而成就了生命的意义。他认定在充满偶然性的“乱世”,反而更有必要“认真的为人”,唯有如此才能不辜负自身的生命,从而坦然面对死亡。正是这种“领受”的庄严态度,才使得诗人既能珍重生命中的“此在”与“瞬间”,又能够将“过去的悲欢/凝结成屹然不动的形体”。毫无疑问,这种“领受”的价值观,赋予了组诗强韧的思想力度与恒久的情感价值,奠定了诗歌不朽的基地,即使斗转星移的如今,读来仍使人惊叹于这部“心史”中个体生命所呈现出的尊严与能量。
最后,冯至在创作《十四行集》的时候并未以“洋”为范。他强调自己“主要是运用了十四行的结构”,无意“遵守十四行严紧的格律”。诚哉斯言,与穆旦得益于“他对于古代经典的彻底的无知”不同,冯至却在创作中积极尝试完成“传统”与“现代”的嫁接。这不仅与倡导消解“古/今”对立的“中国文艺复兴”思潮有关,也与他对杜甫的阅读和研究密不可分。阅读这首诗,我们不难发现一种参差的节奏之美,而这种节奏感正是借镜于传统诗歌中习见的“顿”,这种顿挫无疑有利于最大限度地发挥汉语的表意效能。之前点明的“领受”的价值观以及平视万物的关照目光,也多少显露出庄子《齐物论》与其师长鲁迅所乐道的魏晋士人的影响。
[本文系杭州师范大学科研启动经费项目“《文艺复兴》与战后中国文艺生态研究”(RWSK20191023)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