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事件与诗歌书写的可能
2020-04-24易杉
易杉
2020年新春之际,武汉的新型冠状病毒以我们无法想象的速度和规模蔓延开来,全国抗击新冠病毒的战役随之打响,文艺界掀起的“抗疫诗潮”成为公共空间的一个重要事件。作为诗人,如何在公共事件中有所为?诗歌又如何书写当下?诗歌与现实的关系如何?
诸多问题的纠结,都在于语言意志和书写能力的关联是否构成当代诗歌话语的精神能动性,构成人类命运链条中繁复和深刻的一面,构成对贪婪、欲望造成的生存危机的历史性反思,同时在艺术的维度构筑一个可能的精神图景。艾伦·特拉顿伯格说:“一个时期的思想史,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一部个人和公共生活的历史。”公共事件与诗歌的关联,尽管摆脱不了社会、心理、环境等动荡之中突发因素的扭力,但它必然改造作为认知结构的诗歌观念,其中包括尊严、底线、道义以及良知等等。
中国文学的现实关怀有着悠久的传统,诗歌自《诗经》开始就懂得如何通过艺术语言介入现实,可以说无论是隐秘的介入,还是显在的介入,都是公共事件在个体经验基础上的自然表达。当代诗歌的多元化、多层次表达面临的诸如现代性伪公共世界的语言乌托邦,它们丧失的是对存在的洞察和深刻的心理与身体的感受性,最终是对人的存在价值的否定。对于目前的疫情事件,诗人该不该发声,以及如何发声?就成为当下文艺批评所争论的问题。在灾难面前,有人认为诗人不能够缺席,也有人宣称写诗是可耻的。可是在当下病毒肆虐生命的现场,诗人作为一个民族的良知,不可能无动于衷。然而那些即时出现的文本对公共事件的发声就不能够以时间的优越性去取替诗歌的道德感。不是所有的分行文字都是诗歌,扯大嗓门大喊大叫未必就是诗歌的正义。那些空洞虚假、平庸堆砌的“伪诗歌”正在扰乱诗歌的审美语言。诗歌不是新闻报道,也不是闲话家常,诗歌不是词语堆积,也不是盲从的呐喊。无论我们身处怎样的现实语境之中,诗歌最忌讳的是失去艺术尊严的表演,以及非诗的时尚走秀。
诗歌的发声首先应该立足诗性和智性。诗歌的功能性变革已经成为当代写作的必然趋势,把我们的生活经验转变成语言,诗歌就是一个事件,建立在诗人世界观基础上的个人表达,必须是一个偶然的综合体,具有强大的语言意志和个人书写的敏感性,以及攫取思想材料的能力。个人经历和感受唯一性,必然成就写作风格的独特性,体现个体写作的天赋和才华。智性,就是诗人智慧在语言中的使用,它自然会高度重视反讽、机智和象征的复杂含义,而不看重抒情或者个人思考的较为明白的表现(沃尔顿·利茨语)。运用拥有的经验去获得新经验,让写作慢慢变得复杂。手艺的多种多样几乎决定了一首诗歌的分量,所以,诗歌是时间的艺术,必须经过时间的洗涤。智性对一切陈旧保持高度的警惕。所以智性是一种语言的觉悟。保持创造姿态,保持一切关于诗歌形式观念的姿态,保持与已有的一切诗歌样式的深刻距离。抵御惯性写作带来的陈词滥调对当代先锋写作的干扰。抵御一切陈词滥调在当代现实书写中的无效使用。
语言最大的意义在于它有了朝向创造和生机的可能。诗性的表达,让书写者和阅读者有了生命的第二次照耀。语言事实与生活事实构成了文本的张力。语言生活与世俗生活的关系确立了人与神、人与土地、人与语言的语法关系。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强大的虚空世界而不是一个随处可以看见或者想象的世界,无所谓正确与错误。只要我们活在深刻的困惑之中,我们就有理由为困惑而写作终身,甚至无所谓成功和失败。诗性是坚持内心写作最耀眼的部分。也是語言生活中最为壮观的部分。
智性的深渊里潜伏着无限的诗性,诗性和智性同时作用于语言。语言的无边界性,使诗人在使用语言时有了作为。正是无数诗人对语言的极端化使用,才使对应于人类理性的语言保持了对当代生活洞察和深刻批判的活力。诗性不断地拓宽了语言的边界,让人类经验得以以语言的方式沉淀为历史的底蕴,反过来,诗性的挖掘也同样发展了人类的智慧圆周。
诗歌的发声应该立足诗歌内部。诗歌作为独立的文本建构,客观性和主观性的交融,形成有机的系统,最后成为独立自足的话语。其中,经验与记忆在历史文本之中的复活,成为真理。经验的非功利审美过滤,情感冷却,甚至精神深度的勘探,到最后语言是一把尺度。诗歌文本结构性审美,或者说结构性美学在写作中如何确立语言的意义,如何确立语言与世界、诗人与语言的关系,成就一种新的诗歌圭臬,是当代写作者在平庸的书写现实中如何走出困境,朝向汉语的未来可能性,拓展汉语诗歌对现实的承载力方面必要的思考。
诗歌结构性的美学思考,更多地指向传统诗歌美学在语言使用中的复活,汉语诗歌传统的精神谱系,仿佛一池活水,当代书写深度一定是对历史语境的激活。诗歌的结构性一定具有开放的姿态。是建筑物一般朝向过去历史、现实图景和未来可能性的聚合。而不是僵尸般一成不变的静态结构。伟大的结构一定具有伟大的包容力,那些固守某种思维定式,甚至固守某种形式的简单书写,都是诗歌的封闭。诗歌,深刻的游戏精神,让写作具备了趣味性。基于性情的写作还是某种理想的高蹈,诗歌的诱惑在于语言的无限性结构可能,指引写作朝向陌生,朝向兴致勃勃。
我们更多的时候说,成熟的诗歌源于某种恒心。其实是强调个体诗人在文本上付出心血。成熟只是一个相对的说辞,可以以时间(青年、中年、老年)段落去考量,也可以横向空间上比如法国诗人和英美诗人,俄罗斯诗人与中国诗人,美洲诗人和非洲诗人,甚至阿拉伯诗人和西班牙诗人,四川诗人与北京诗人进行比较。我更赞成把文本的成熟度与个体诗人写作放在个体历史中去考察。个体永远是一座独立的山峰,个体写作只能够攀登自己的高度。诗歌的伟大,一定是建立在伟大个体生命的基础上。个体诗人独立性表现在个体诗人的语调和语言发声的辨识度,其实对文本的无限性的把握定是虚妄。文本永远都是暂时文本,只有在题材和风格上的相对稳定,甚至在意义上的基本稳定,而没有绝对静止的文本。甚至我们读到的诗歌的饱满也是基于读者的理解。对应于经验的复杂或者丰富,诗歌饱满得到保证。所以,诗歌就是经验,经验的深度和宽度决定了文本的厚度。
诗歌结构性美学中的革命性活力,也包括诗人主体性对语言材料的物质性朝向完整性的能动,抛开经验圆周的大小,诗人靠的不是运气,而是匠气。阅读经验本身也为写作经验提供了技术上的保证。我们说一个成熟的诗人需要得到多方面的培养。生活的培养是某种宿命,语言的培养,诗歌的培养,大师的培养,最为关键的是诗歌愿望的培养,诗人在什么高度上成全自我,一句话,你想做一个什么样的诗人!
诗歌的发声更应该立足“新”时代。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所有的新就在这里。从时间性角度看,新陈代谢,每一刻发生,包括我们的心理、情绪和被万物滋养的心灵。世界,分分秒秒都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新,无处不在,新亮出了万物的精神。形容词的“新”,是作家主观心理活动,新鲜、新奇、新生,无疑为存在打上了审美的烙印,关键是诗人要培养一颗辨别“新”的真伪的语言能力。作为诗人,我们更加用力的地方是在动词的“新”上花功夫。新与真知灼见的关联成为语言事实铿锵有力的认知力量。“新”,更大程度上代表了世界观、价值观、人生观的拨乱反正。感受力不是一种观念,而只能是一种实践,诗歌最大介入应该是语言介入,想象力介入,结构趣味介入。离开了语言创造和文本趣味的新时代介入只能是一种虚妄。写作意志的铿锵朝前,力量来自诗人对于陌生的冲动,对于可能性的冲动,对于事物源头性神秘力量的冲动,无疑这是最原始的审美冲动。审美改变了世界最初的面貌。“新”,就是審美,创造和发现。包括不断更新诗歌观念,不断磨砺诗歌方法,把平庸的生活细节转化为创造的力量。新的美学内涵应该朝向更大的文化视野和诗歌抱负,新在当代写作环境和语境中就是一种特殊的审美话语。
丰富复杂的历史处境和波澜起伏的现实生活,包括不可抗拒的自然灾害,构成语言的存在环境,无论我们在主观上如何去强调身处的这个时代的新,新也永远如遥远而魁伟的山峰一样,与我们琐碎而平凡的生活细节保持了神秘的距离。世界,神秘地与我们保持了一定的距离,正是这道屏障,人类的智性和心灵才有了可能的勃勃生机。在语言生活中坚持美学的立场,才可能发展智慧,拥有一双发现的眼睛。
费希特说:“行动!行动!——这就是我们的生存目的。”只有人的行动才是决定人的尊严的东西。面对语言,正如面对病毒,需要理性的批判,更需要心灵的诚实。再严酷的疫情都会成为过去,关键是作为诗人,你是否在这场同死亡的抗争中,内心有所担当。作为观察者,作为见证者,作为亲历者,你是否在语言没有发生的地方开始了自己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