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朋友

江子

江西省吉安縣横江镇良枧村的老老少少，都把老罗当作自己村里的人。

他平头，皮肤黑，戴副眼镜；衣服的款式和质量看起来并不比镇里的干部好；皮带还有点变形，皮带头旁边的皮有点翻起来：他根本就不像是从大地方来的人。村里人都觉得他是个极其有意思的人——那些在外发财或者打工偶尔回一次家的人也都这么认为。

他怎么有意思呢？首先，他跟谁都说得着。他熟悉村里的所有事情：良枧村有7个自然村，近400户，1300多人，他差不多都叫得出名字。而1300多人中，哪些人家里是贫困户，贫困原因是什么，他一清二楚。良枧村占地总面积约8000亩，其中，林地3800亩、耕地1750亩。这些田地，哪些适合种水稻，哪些适合种葡萄，他心里也是跟明镜似的。遇到比他大的人，他都叫大哥大姐、老哥哥老嫂子，小的就叫大妹子、小帅哥。跟人聊天，说起对方家的事情，他都说“咱家”；说起村子呢，那肯定就是“咱村”了。遇上烈属——吉安县是个将军县，有光荣的革命历史，到处是烈士的后代——他会说他也是革命后人，叔叔是1948年参的军。

他还有一个有意思的地方，就是把啥事情都当作是自己占了便宜。比方说，问他一个北京人到村里一待就是五年，觉不觉得苦，他说苦啥呢，这里空气好，吃的都是原生态，享福呢。问他一个人住村里的小学校，怕不怕，他说怕啥呢，村里治安好得很，狗都为他站岗放哨，自己就跟将军似的，待遇高……因为感觉自己占了便宜，老罗整天就笑嘻嘻的。

可良枧村的人们都知道，就是这么一个整天笑眯眯像占了天大便宜的人，五年来却是整个村子里最辛苦的人。老罗是中国人民保险集团派驻良枧村的第一书记，派到村里之前是该集团的处级干部，是跟县里领导一样大的官。

五年前，老罗来到村里。良枧村的人们记得，那时候的老罗皮肤比现在白，说的是北方话，皮带和皮鞋都是崭新的。他跟大家嘘寒问暖，叫着大哥大姐、老哥哥老嫂子，但大家对他是不信任的，都说：“等着吧，上面派来的官，过不了几天就看不见人影。”

老罗像是听不见大家的议论，整天东看看西看看、东问问西问问，看起来是游手好闲，但实际上是在对村子进行摸底。

他了解的良枧村是啥样子呢？全村5千米长的路，只通了3.3千米水泥路；3座桥梁，有2座是危桥。农田水利方面，水渠被淤泥堵塞，大部分渠体垮塌；7座水库，2座需要翻修，5座需要加固。整个村庄有55户155人为贫困人口，贫困率超过10%。没有统一的供水设施，不通天然气，没有有线电视，不通互联网，也无文化设施。

村里人看见老罗的眉心里老是写着一个“川”字，有人跟他打招呼他也没怎么理会。人们又议论开了：“看看，还没过几天呢，脸就垮下来了。”但村里大多数人不知道的是，老罗与当地领导一起研究制订了良枧村的脱贫方案，并回北京向他的领导汇报了。

老罗汇报说，老区太苦了。谱写过井冈山英雄历史的吉安，曾经“十万工农下吉安”的吉安，依然徘徊在贫困线边缘。咱们不帮助他们发展，太对不起为革命作过巨大贡献的父老乡亲了。

老罗说得感人肺腑，他的话打动了领导。领导发现，才几个月，老罗就把自己当作了良枧人。老罗带着资金和政策回到了村里。

老罗成了最忙的人，他向村民们讲他的脱贫计划，鼓动大家一起来。他的计划是整顿村容村貌，在良枧村的1750亩耕地上搞产业开发。启动资金由北京的公司掏，大伙儿入股，到时候分红。贫困户由公司垫付资金入股，股份算贫困户的。

老罗亲自操着家伙上了地。人们欣喜地发现，老罗是个好把式。北京人也会种田吗？他说自己是河北人，农庄里出来的人啥活儿没干过，考上大学才出的村。

在老罗的带动下，大家都干了起来。想想，人家一个外人都这么卖力干，自己不干好意思吗？大伙儿兴头足，事情就好办多了。几年过去，村里的井冈蜜柚、葡萄、红心火龙果都缀满枝头。吃一个，甜！大家都笑了，老罗是笑得最甜的一个。

老罗把果实带给了北京的领导和同事，大家都说甜。

把果实卖了，村村户户都分到了钱，55户贫困户全都脱了贫；原来只修了半截的水泥路也修到了头；水库呀，水渠呀，桥呀，都跟新的似的；几层楼的新房子也多了起来。村里就跟城里一样漂亮，一到春天，村庄到处开满了花，跟童话里描写的一个样。可老罗脸变黑了，真跟一村干部似的。他白头发多了不少，五年前崭新的皮带也变旧了——干这么多活，要费多少腰！

五年了，老罗没有挪窝。人们问他，别的村的第一书记几年一换，你怎么不走呢？他说：“走啥呢？别人要换我还不换呢，在这村里待着多舒服呀。北京那个雾霾，受不了！”

老罗就一天到晚在村里住着。人们都把他当作村里的英雄，连村里的狗都愿意跟着他。可老罗摆摆手，跟谁都这么介绍：“我就是你们的一个朋友。”

我们去良枧村采访脱贫的事，一见面老罗就握着我们的手说：“哎，朋友。”

老罗名叫罗帅民。他说自己今年58岁，再干两年就退休了。他也经常说，退休后每年都要来良枧村住上一段时间，还住小学校那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