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适夷致巴金信札考释※
——兼谈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黎烈文.
2020-04-18
内容提要:《中国现代文学馆馆藏珍品大系:信函卷·第一辑》内收录楼适夷致巴金信札共四通,整理者并没有对这四通信札考订时间。依据相关内容,可以确定第一、二、三通信的写作时间分别为1980年8月19日、1974年9月16日和1976年2月8日。第四通信并无落款时间,有待考订确定真正的写作时间。不过依据信札中提及的罗淑《生人妻》的出版,笔者可以确定:此信写于1963年12月底。理由在于人民文学出版社1964年6月推出《生人妻》出版的说明文字中,特别提及“征得巴金同志的同意”,和落款时间“1964年1月”。值得注意的是,此信还涉及黎烈文的一段评价史,在楼适夷的信札中有隐秘表述。这牵扯五六十年代大陆文艺界对黎烈文“反动文人”的政治定位,以及七八十年代巴金、王西彦和唐弢写作追忆黎烈文文章对于黎氏形象建构的意义。
中国现代文学馆整理出版的《中国现代文学馆馆藏珍品大系:信函卷·第一辑》内,所录信函均为巴金先生收藏、捐赠给中国现代文学馆馆藏的信札。其中楼适夷致巴金的信札总计收录四通,但整理者对信札的写作时间并没有考订。第一通信内容中的获赠巴金《爝火集》、“在港出版的《随想录一》已拜读”①明显透露了信札的写作时间,《爝火集》初版于1979年12月,《随想录一》由香港三联书店初版于1979年12月,结合信末的落款时间,应为1980年8月19日。第二通信中“我是〇五年出生的,再过几月,就是七十岁了”②这一线索也有时间的指向。1905年1月3日为楼适夷诞辰日,农历为一九〇四(癸卯)年冬月二十八,七十岁生日以农历算,则应为1975年1月10日,结合信末的落款时间,此信写于1974年9月16日。第三通信中“旧刊未复,雪峰同志又于一月卅一日逝世,他已久病,初为肺癌,经手术切除,又有扩散,不久前已得控制,廿九日突发肺炎,卅日住院,次日下午三时即溘然长逝矣”③,时间指向的是1976年。结合信末的落款时间,可确定为1976年2月8日。
一 第四通信札写作时间的简单考订
第四通信末并无落款,写信时间根本无从判定,这里先整理其内容如下:
巴金同志:
严许回来,知您已回到上海了,祝您好。我们今年解放前作品重印计划中,选了罗淑的《生人妻》和《地上的一角》二书,拟合成一册照原样不加更动重新出版,想必定蒙您的赞同。两书附有您和靳以两位关于作者的文章,现在看来介绍作者生活及与你们个人友谊方面比较多,为了使新的读者更多了解这位作者及其作品,想请您为新版写一篇新的文章,用前言或后记的方式,把这位短命的但显然给新文学作了新的贡献的作家,介绍给今天的读者。这一请求切望得到您的允许,稿已发排,您处想必有此二书,如手头没有,乞示知寄奉。谨此奉恳,即候示覆。
敬礼
楼适夷
信札中开头的内容“严许回来,知您已回到上海了”,确切指代的是巴金1963年11月、12月的日本之行。此行时间颇长(因中间签证的耽搁),从10月28日离开上海④,12月14日结束访问回到上海⑤,前后经历四十八天。严为“严文井”,许为“许觉民”。此信札为楼适夷致巴金的“求助信”,他希望巴金能够为人民文学出版社即将出版的罗淑《生人妻》(实际上为《生人妻》和《地上的一角》二书合集出版)写一篇“新的文章”。楼适夷时为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辑,他在这通信札内提及的罗淑的《生人妻》和《地上的一角》二书合成一册,的确是真实的出版事实。该书以《生人妻》的书名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公开出版,出版时间为1964年6月,初版印数为5100册,定价三角。上海巴金文学研究会整理的《写给巴金》注意到这通信札,其中有个脚注对其写作时间有推断,“据信中所提到的重印罗淑作品推断,疑为1964年所写”⑥。根据公开的《巴金日记》,我们还可以进一步缩小信札写作时间的推定。巴金与访日代表团其他成员分别时间为12月12日,大部分回京代表(包括冰心、许觉民、严文井等)则于12月13日启程⑦,他们抵达北京的时间至少在12月15日后。也就是说,楼适夷知严文井、许觉民回京的时间,最早在12月15日之后。当年从北京投寄上海的信件的邮政行走时间,通常时间为三天(最快)至五天(正常),偶尔也有拖延。巴金复信的时间为1964年1月3日。⑧考虑到1月1日至3日巴金陪同日本友人中岛夫妇前往苏州的短暂旅行,楼适夷这一通信可能是巴金不在家的这两天(1月1日或1月2日)内寄达家里的。这一通信的写作时间,就应该是1963年12月底才对。另外,信札中说及《生人妻》的出版“稿已发排”来看,其发排的时间,也应该在1963年。这从侧面说明,第四通信札中所谓的“我们今年解放前作品重印计划”所指的“今年”,应该就是1963年。这一通信札的写作时间,可以进一步确定为“1963年12月底”。
楼适夷在信札中提及罗淑的小说集《生人妻》和《地上的一角》,此处先简单介绍这两个小说集。《生人妻》初版于1938年8月,列入文化生活出版社巴金主持的“文学丛刊”第五集第六种,收录罗淑短篇小说四篇,包括《生人妻》《橘子》《刘嫂》和《井工》。书后附录文章三篇,包括巴金的《纪念一个友人》、黎烈文的《关于罗淑》和靳以的《忆罗淑》,并巴金的《后记》文字一篇。1948年8月,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生人妻》的第五版,定价为四元五角。《地上的一角》初版于1939年9月,文化生活出版社初版,巴金编辑,定价二角五分,收录小说两篇,包括《阿牛》和《地上的一角》。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生人妻》,是新中国成立以后出版的第一部罗淑小说选集,对于作家的新文学史评价有着特殊的意义,楼适夷直接找过去的经手人巴金征求意见和给予支持,显然属于“应有之义”(罗淑1938年2月27日去世,丈夫马宗融1949年4月10日离世)。但是,重新翻阅《生人妻》的初版本至第五版,附录文章中除了信札中提及的靳以、巴金文章之外,还有黎烈文的追忆文章《关于罗淑》,为什么在这一通信札中楼适夷一字未提及黎烈文的名字。这本身涉及新中国成立后对黎烈文的政治定位:“堕落的反动文人。”
二 关于黎烈文的文学史评价牵扯出的复杂历史
黎烈文在新中国成立初期以正面形象出现在文艺出版界,应该与老友巴金主持的文化生活出版社和平明出版社有密切的关系。平明出版社迟至1953年2月,推出过黎烈文翻译的《最高勋章》(作者为梭尔齐瓦、F.克洛勒、L.戈洛维耶夫、A.加里宁),列入该社主编的“近代文学译丛”丛书内。文化生活出版社推出过两册,分别是1952年9月的《第三帝国的兵士》(作者为霍尔发斯)第二版(列为“文化生活丛书”第四十六种)和1953年3月的《伊尔的美神》(作者为梅里美)第四版(列为“译文丛书”)。1953年3月之后,作为作家和文学翻译家的黎烈文在媒介中走向消失。1956年,大陆文艺界通过曾与黎烈文非常熟悉的王西彦试图沟通、争取滞留台湾的黎烈文,当时给黎烈文的政治判断是:“据外媒得到的消息,黎烈文在台湾的表现不错!”⑨1956年10月编辑出版的新版《鲁迅全集》,以注释的方式对全集涉及的人事进行解释,出版于1957年11月的《鲁迅全集》第5卷的《伪自由书·前记》对黎烈文有注释文字,“黎烈文,湖南湘潭人,于1932年12月起任《申报》《自由谈》编辑,1934年5月去职”⑩。1958年出版的《鲁迅全集》第10卷为书信卷,内收鲁迅致黎烈文信札八通,起讫时间为1933年5月4日至1936年9月28日。黎烈文却被新的注释文字取代,在政治性质上发生了显著的变化:“黎烈文,湖南湘潭人,曾主编《申报》《自由谈》《中流》半月刊。后堕落为反动文人,1949年全国大陆解放时逃往台湾。”⑪“文革”期间,黎烈文的这种定性成为普遍常识,《鲁迅杂文选》之类印量颇大⑫的书籍出版过程中,均以“黎烈文,湖南湘潭人,于1932年12月起任《申报自由谈》编辑,1934年5月去职。后来堕落为反动文人”⑬加以注释。1977年5月,辽宁师范学院中文系现代文学教研室编的《鲁迅作品选注2》收录杂文《〈伪自由书〉后记》,关于黎烈文的注释尽管有修改,但仍旧沿用1958年的政治性质判断:“黎烈文:湖南湘潭人,文学研究会成员,曾从事小说创作和翻译工作,一九三二年十二月起任《申报》《自由谈》编辑,一九三四年五月去职。后来堕落为反动文人。”⑭
至罗淑《生人妻》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公开出版的1964年6月,黎烈文在台湾定居生活已达十八年(1946年2月赴台)之久。1948年后,他应许寿裳之邀任教于台湾大学文学院外文系,主讲法国文学史,业余从事法国文学的翻译。尽管黎烈文是1930年代左翼文学的资深作家、与鲁迅等左翼人士交往密切,但他与陈仪(曾为福建省政府主席、战后台湾省政府主席)的私密关系、且生活在国民党统治下的台湾,难免在新中国成立后成为令人诟病的“政治把柄”。《鲁迅全集》第10卷出版时加注的注释中,黎烈文的政治定性得以确立并流通传播开来,“堕落为反动文人”应为黎烈文公开的、定性的评价。要说楼适夷着手编辑《生人妻》没有看到黎烈文的《关于罗淑》,显然是不可能的。楼适夷在信札中提议巴金“为新版写一篇新的文章,用前言或后记的方式,把这位短命的但显然给新文学作了新的贡献的作家,介绍给今天的读者”,巴金并没有采纳,但他在日记里记录了自己对罗淑的怀念,“非常怀念这位有生活、有才能、不幸早逝的友人”⑮。人民文学出版社和楼适夷1964年1月起草的《出版说明》,巴金过目后(有可能还有修改),于1964年1月20日寄回给楼适夷。⑯这份《出版说明》⑰后来经由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再处理之后,放置在罗淑《生人妻》的书前,其提及“原书分别有巴金、靳以等的后记,则未收入”。“巴金、靳以等”字背后掩藏的是黎烈文及其《关于罗淑》的被遮蔽。1964年1月22日,巴金给方殷(时为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写信,“罗淑小说的后一部分校样看完了,作了一点小的改动,现在另封挂号寄还给您,请查收,转给五四组的工作同志。前一部分已连同你们写的《出版说明》寄回给适夷同志了”⑱。这样,巴金参与罗淑《生人妻》出版的活动暂时告一段落,前后持续的时间二十天(1964年1月3日至22日)。
为什么楼适夷在1963年12月底致巴金的信札中,会刻意回避黎烈文这个人?前面提及的《鲁迅全集》第10卷关于黎烈文的注释文字,可能只是一个方面。其实,这背后还有更重要的原因,是楼适夷对黎烈文政治偏见的真实看法,与他1947年10月曾同黎烈文见面有密切关系。这从1977年9月17日和1978年2月8日楼适夷致黄源的两通信可以看出:
最近我见了复旦年谱组的一些访问记录,见到你的谈话,有些地方很有胆识,敢说话,我可是从来只说些事务性的话。巴金说黎烈文不应称反动,他是不了解情况。我47年底去过一次台湾,见过黎的,那时他在训练特务的学校当教官,见了我态度很暧昧,还带恐吓口气,问我怎么会来台湾,住在哪里。我知道他意思,便说:“跑来玩玩,住在一个在警备司令部做事的朋友家里!”但到底我有点后悔见他,急忙提前离台了。巴金比我早去,大概那时他还未阔。其实称他反动文人是够资格的。⑲
关于黎烈文,有过这样的事。巴金对访问者谈到黎烈文,不应加反动文人头衔。我见了记录,写信告诉他,47年10月我去台湾见过黎,那时他即在台湾一个国民党训练特务的所谓“政治学校”当教官,应该戴得上这个头衔。但巴兄回信不同意,他说靳以48年还见过他,他只是在台大教书,并无反动行为。据说后来黎在上海的家属,还有他在台逝世的消息,身后萧条云云,说问唐弢就知道了。我还没问过唐弢,觉得自己不该多管闲事了。⑳.
楼适夷的这个政治判断的诱发原因,来自上海师范大学中文系鲁迅著作注释组访问巴金的谈话记录内部稿,此则谈话涉及《中国文艺工作者宣言》的起草经过等细节。这个谈话记录,最先是作为《鲁迅全集》注释的内部文献材料征调,并没有公开的意思。楼适夷看到这份内部文献后,迅速于1977年9月15日写信给巴金,表达他自己对巴金关于黎烈文不列入“反动文人”的不同看法,且有劝告巴金的意思。他的根据来源于自己的亲身经历:
今天见到打印的您对复旦年谱组访问的谈话记录(内部稿),见您说到黎烈文。这人后来情况我有过一次接触,觉得应该告诉您。
我在47年冬去过一次台湾,为了私事,兼带游览,住了四五天,去找过一次黎烈文,那时情况,已与你同他见面时不同。我事前已听说在国民党一个什么政治学校当教官,这个学校是训练特务的,本来不想见他了,但因离苏北时黄源托我打听他久无音信的儿子伊凡的下落,想找粤华了解,所以还是硬着头皮找上门去。果然他态度很暧昧,见了我好像吃惊,我不知他是善意还是恫吓,问我为什么来台,住在什么地方。我见神气不对,故作镇静说随便跑来玩玩,住在一个在警备司令部做事的朋友家里。他告诉我您到台湾去过,此外便很少共同言语,本来我见粤华问伊凡下落,粤华一见他出来就不敢提了,他问我们谈谁,弄得十分尴尬,再无共同言语可说,只好兴辞而别。照我看这情形,官气十分,已无过去印象,或者称做反动文人,也够资格了。当然以后的情形我也再无所闻。[21]
巴金于9月17日收到楼适夷这一通写于9月15日的信札,但迟至11月7日长达五十天后才给楼适夷复信,可见他的回信是经过慎重考虑之后才决定的,对楼适夷关于黎烈文“反动文人”的认定建议不予认同(从楼适夷1978年2月8日致黄源的信札可推断)。从黄源与楼适夷的交往史来看,他们的关系应该更为亲密,且可以看出楼适夷试图通过黄源(为巴金之老友)的关系来改变巴金对黎烈文的看法。这种意图和努力,最终并没有让巴金改变自己对黎烈文的政治判断。访谈中,巴金认为,“《中国文艺工作者宣言》是我和黎烈文起草的”,“黎烈文在抗战胜利以后去台湾,先担任一家报纸的编辑,因与老板意见不合而去职,后来一直在台北大学任教。他当时因与黄源的前妻许粤华结婚,感到不大好意思见文艺界的朋友,才去台湾的。我1947年去台湾时见过他,他在那里生活并不好。以前有些注释本说他是‘反动文人’、‘解放前夕逃往台湾’,与事实不符”[22]。这里也可看出,楼适夷向老友黄源透露他自己与巴金通信信息的背后,涉及黄源与许粤华两个人的私人情感,黄源的前妻许粤华(笔名雨田)后来所嫁之人正是黎烈文。而楼适夷所谓1947年10月与黎烈文见面的记忆,和对黎氏的政治判定(“应该戴得上这个头衔”),也有站在亲密的老朋友黄源这一情感立场的原因(楼适夷提及自己去打听黄源的儿子伊凡下落)。
周立民注意到楼适夷与黎烈文1947年10月这次见面形成的文字叙述,他的解读为:“楼适夷是中共党员,听说黎烈文在‘训练特务’的学校教书,保持必要的警惕是正常的反应,‘我见神气不对,故作镇静说……’多半是他自己紧张、过敏,因为朋友见面‘问我为什么来台,住在什么地方’本来也属正常,只有自己心虚才会怀疑对方是探听消息准备举报。至于后面谈到‘本来我先见粤华问伊凡下落,粤华一见他出来就不敢提了’,这样的情形也是可以理解的,黎烈文的太太许粤华(笔名‘雨田’)是黄源的前夫人,后来才嫁给黎烈文的。……在现任丈夫面前避谈前夫的孩子,有所避讳也是人之常情。”[23]应该说,周立民的这个解读更符合人之常情。
值得注意的是,1970年代末巴金对黎烈文的评价态度的坚定,使他更加决然地加入对黎烈文政治平反的行列。1978年4月29日,在接受复旦大学鲁迅书信注释组的访谈时,巴金“当时给我印象最深的一点,是他为好友黎烈文辩诬,严肃指出把因私人原因而去台湾大学执教的黎烈文说成是投靠国民党的‘反动文人’,完全是污蔑不实之词”[24]。5月27日至6月7日赴北京出席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第三届全国委员会第三次扩大会议期间,巴金知悉老友黎烈文已于1972年11月病逝。1980年5月9日,巴金开始写《随想录·四十三》,即《怀念烈文》。5月15日、20日和23日断断续续进行写作,至24日上午写完[25],5月31日至6月2日刊载于香港《大公报》文艺副刊《大公园》,这是巴金追怀老友文字的第七篇[26],也是发稿时怀念友人文章篇幅排列第二的长文,“约五千字”[27],仅次于《怀念萧珊》。在涉及黎烈文的事情上,巴金这样写到:
有一次“奉命”写什么与鲁迅先生有关的材料,谈到黎烈文的事情,我就说据我所知黎烈文并不是“反动文人”。我在一九四七年初夏到过台北,去过黎家,黎的夫人,他的前妻的儿子都是我的熟人。烈文当时只是一个普通的教授,在台湾大学教书,并不受重视,生活也不宽裕。我同他闲谈半天,雨田(黎太太)也参加我们的谈话,他并未发表过反动的意见。他是抗战胜利后就从福建到台北去工作的,起初在报馆当二三把手,不久由于得罪上级丢了官,就到台湾大学,课不多,课外仍然从事翻译工作,介绍法国作家的作品。……就是这样一个人,我始终没有发现他有过反动的言论,怎么能相信或者同意说他是反动文人呢?[28]
得到黎烈文病逝的确切信息之后,巴金陷入深深的愧疚,“但是我怎样给亡友摘去那顶沉重的‘反动文人’的帽子、揩去溅在他身上的污泥浊水呢”[29]?
前面提及楼适夷致黄源的信札中可看到,巴金告知楼适夷,知道黎烈文细节的还有一个关键性的人物,那就是时在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从事学术研究的文学史家唐弢。1980年代,唐弢写过两篇文章涉及黎烈文:《纪念一位友人》,写于1985年8月20日;《黎烈文选集·序》,写于1986年6月10日。《纪念一位友人》是《〈申报·自由谈〉杂文选》(1932—1935)一书的序言,本该由唐弢主编,“因杂务羁身,水平有限”,最后由陈子善、王锡荣负责编务,唐弢作为领衔主编。唐弢想起革新《申报·自由谈》的黎烈文,“《自由谈》是以登载杂文出名的,几乎每天一篇,这当然应归功于最初积极支持的鲁迅、茅盾、郁达夫、叶圣陶诸前辈;后起的经常执笔的如徐懋庸、廖沫沙、徐梵澄、周木斋等,也出过不少力。但还有一个起决定作用、反而没有被充分地估计在内的,这就是掌握实际责任的副刊的编者黎烈文”[30]。唐弢试图还原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历史,把黎烈文主持《申报·自由谈》的编务工作对于1930年代文学的重要贡献做出公正的评价,而且在文中还涉及对黎烈文的人品评价,他引用有人对黎烈文的评价“很会做官”,指出做官背后的真正本质,“据我所知,这是不正确的,他并不得意”[31]。《黎烈文选集·序》是唐弢给康咏秋编选的《黎烈文选集》写的序言,唐弢描述了1946年2月黎烈文的台湾之行:“日本投降以后,烈文应友人之邀,去台湾办报,记不清是去台之前还是去台之后,他曾写信要我托郑振铎在大学找个讲席,缅怀故土,情意殷殷,看来境遇并不顺适。后来知道他随许寿裳、乔大壮等入台湾大学教书,为了避免麻烦,专教法国文学。教课之余继续译书。以优美的文笔,传伟大之心声,又陆续译出了司汤达、巴尔扎克、梅里美、罗逖、莫泊桑、梭维斯特等人的巨著,还写了一些研究法国作家的专著,分析细腻,立论精辟,但他自己没有从事创作,没有再写散文和小说。”[32]或许,这正是巴金所说的唐弢作为知情人的一面。在这篇序里,唐弢还对黎烈文的散文成就进行了精当的评价,“他的散文感情是平静真挚的,情调是婉转雅致的,语言是流利朴素的,结构是谨严浑如的,……象水晶雕品一样剔透玲珑,读了让人的心灵得到净化、纯化,渴望在温情和善意中生活下去,并愿为捍卫这温情和善意而奋斗”。
1980年5月9日至24日,巴金断断续续写成《随想录·四十三》《怀念烈文》。1981年5月2日,王西彦写《我所认识的黎烈文》,把他与黎烈文交往的细节加以披露。这两篇文章都试图从政治上对黎烈文进行平反,揭掉戴在黎烈文头上那顶“反动文人”的帽子。正如王西彦在文末所说的,“愿为那位寂寞地病逝在遥远的他乡异地的翻译名家充当真诚而公允的见证人”[33]。而作为文学史家的唐弢的两篇文章,显然是从中国现代文学史建构的角度,努力恢复中国现代文学的历史面貌,从文学实绩这一层面显现出黎烈文作为文学家、翻译家和编辑家的特殊文学贡献。而从楼适夷致巴金、致黄源的信札细节处,我们亦能够看到处于“文革”后期向新时期的转型期里文化人心态的复杂性。所以,我们能够理解巴金在修订《怀念烈文》初稿的叙述中,把涉及楼适夷的文字进行了删除,这些文字包括:“这份材料后来让一位朋友看见了,他写信给告诉我说他不同意我的看法,他坚持说黎是‘反动文人’。他并不曾举出可以说服我的理由”“但是那位朋友当然并没有被我说服,其实即使他相信了我的话给说服了,他的话也起不了作用,那个时候他还处在无职无权的状态”[34]等段落文字。
注释:
① ② ③ 陈建功主编《中国现代文学馆馆藏珍品大系:信函卷·第一辑》,文化艺术出版社2009年版,第170、171、173~174页。
④ ⑤ ⑧ ⑮ ⑯ 巴金:《巴金日记》,大象出版社2004年版,第117、134、142、148、148页。
⑥ [21] 老舍等:《写给巴金》,上海巴金文学研究会整理,大象出版社2008年版,第97、100页。
⑦ 巴金1963年12月12日日记记载内容有如下文字:“吃晚饭,马烽请大家喝酒(并送我一瓶竹叶青),为我送行(他们明晨搭车返京)。”巴金:《巴金日记》,大象出版社2004年版,第134页。
⑨ 王西彦:《我所认识的黎烈文》,《新文学史料》1981年第4期。
⑩ 《鲁迅全集》第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年版,第475页。
⑪ 《鲁迅全集》第10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年版,第335页。
⑫ 这本书版权页标明的印刷数量为一百万册,这仅仅是初版本的印刷量。
⑬ 复旦大学、上海师范大学中文系选编《鲁迅杂文选》(下),上海人民出版社1973年版,第72页。
⑭ 辽宁师范学院中文系中国现代文学教研室编《鲁迅作品选注2》(内部教材),1977年5月,第198页。
⑰ 罗淑:《出版说明》,《生人妻》,人民文学出版社1964年版。
⑱ 巴金:《致方殷(1964年1月22日)》,《巴金全集》第2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243页。
⑲ 楼适夷1977年9月17日致黄源信。巴一熔、黄炜编《黄源楼适夷通信集》(上),浙江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413页。
⑳ 楼适夷1978年2月8日致黄源信。巴一熔、黄炜编《黄源楼适夷通信集》(下),浙江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4页。
[22] 《访问巴金同志——谈〈中国文艺工作者宣言〉起草经过及其他》,上海师范大学中文系鲁迅著作注释组:《访问五位同志的谈话记录》,《新文学史料》1978年第1辑。
[23] 周立民:《人生如一梦——黎烈文、许粤华、巴金及其他》,《鸭绿江》2017年第10期。
[24] 陈子善:《四见文学巨匠》,《素描》,山东画报出版社2007年版,第4页。
[25] [27] 《巴金全集》第2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406~408、408页。
[26] 此前,巴金写过《怀念萧珊》《关于丽尼同志》《纪念雪峰》《靳以逝世二十周年》《悼方之同志》《怀念老舍同志》六篇怀念友人的文章,表达对妻子萧珊,老朋友丽尼、冯雪峰、靳以、方之、老舍的怀念之情。
[28] [29] 巴金:《随想录(四十三):怀念烈文》,《巴金全集》第1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198~199、202页。
[30] [31] 唐弢:《纪念一个友人》,《唐弢文集》(4),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5年版,第394、397页。
[32] 唐弢:《〈黎烈文选集〉序》,《湘潭师范学院·社会科学学报》1987年第2期。
[33] 王西彦:《我所认识的黎烈文》,《新文学史料》1981年第4期。
[34] 巴金:《随想录手稿本第二集·探索集》,上海文化出版社1998年版,第5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