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诗意生活”的生产原理
——解读微信公众号“为你读诗”“读首诗再睡觉”的文化症候
2020-04-18
内容提要:机器与科技正在强势介入当代人的生活世界,这既使得“诗意生活”更加被人渴求,又为它的实现提供了新的技术条件。以近年影响颇大的微信公众号“为你读诗”与“读首诗再睡觉”为考察对象,可以见出当代诗歌的最新传播形态与大众“诗意生活”的生产原理。其生产原理大体包括四个彼此关联的层面:夜晚的自我时空、听觉的本真性崇拜、情绪的语言疗愈术与植物化的人格想象。借由“诗意”的召唤,这些平台鼓励用户通过“消费”来换取“诗意生活”的快速实现,而平台也由此获取商业变现。新媒体更为民主灵活的信息生产与使用方式,令消费者与内容生产者都获得了参与感、意义感与审美体验,同时也无异于为信息资本主义添砖加瓦。在文化、资本与技术彼此支撑的结构中,“诗意”的征用,构成了审视当代文化状况的重要入口。
一 机器化与诗歌的美学补偿
在当代人文思想界中,机器、科技与人类生活的复杂关联,乃是极具挑战性的议题。早在1930年代,德国哲学家雅斯贝斯便断言“技术和机器成为群众生活的决定因素”,甚至“形成了一种普遍的生活机器,这机器对于真正人的生活的世界是一种毁灭性的威胁”,“在普遍的生活机器与一个真正的人的世界之间的张力就是不可避免的”。①时至今日,伴随着科技与机器对日常生活的全面介入,“生活机器”与“人的世界”之间的紧张感,机器之于属人世界的“毁灭性威胁”,已然上升为不容回避的生存之问。与相对乐观的科技界不同,人文学界的惯常反应方式,便是设想通过审美救赎人性,将“人性”从机器的宰治中解脱出来。
20世纪初,“美学”在中国落地生根,其先驱者王国维提炼出“美术”(即艺术)之于人生的意义,即它足以令人超脱于利害之外,“易忘物我之关系”,“而美术中以诗歌、戏曲、小说为其顶点”。②“新文化运动”初期,蔡元培的“以美育代宗教”之说与此类似,认为美学“足以破人我之见,去利害得失之计较”,因而足以“陶养性灵”,“日进于高尚”。③在他看来,美学能够取代儒教或宗教,成为涵盖知识、意志与情感的超越性存在。更为晚近的一次“美学救赎”发生在1980年代。李泽厚的《美的历程》是其间绕不过去的存在。这部书写文明古国心灵史的著作于1981年面世,刚刚历经风波的人们在书里发现了永恒的心理结构,因而倍感慰藉。彼时掀起的“美学热”与人道主义思潮互为表里,共同构成了思想启蒙的重要资源。
王国维将诗歌视为美(艺)术的顶点之一,而在《美的历程》中,诗歌也占据了相当篇幅(更不必说与之同时的全社会的“诗歌热”)。可以说,诗歌这一古老的文体,寄寓了现代人抵抗异化的理想。如若接踵前人视角,以此审视当代文化状况,便会发现诗歌仍未失掉自己的救赎功能,反而由于现代世界愈加深入的异化程度而倍显珍贵。如果说1980年代对《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重新解读,将“异化”讨论带回人们视线的中心,那么如今“异化”的指认已不再能掀起那么大的波澜。这一“人性解放”的关键语汇,在时易世变的日常生活中磨损了它的锋芒。而且,比起“异化”“单向度的人”这些“八十年代”语汇,当下已经出现了更加赤裸的说法——“工具人”。
这是一个并不讳言自己是“工具人”的年代,自嘲、愤懑与无力感深深地纠缠在这三个字里,却无法凝聚出改变的能量(比如近年互联网上关于“996”“007”的热议并未带来太多实际改观,而是更倾向于对现状的描述)。正是在这种不加遮掩的“末人”心态下,诗歌成为“工具人”获取“人性”补给的最佳工具。高度凝练又带有文化格调、具备“装饰性”与“金句”潜能的诗歌语言,乘着互联网新媒介的春风,繁荣滋长为数字时代的“人性家园”。读诗,不仅是一种阅读行为,更被赋予了文化的光芒与人性的温度。对此,黄子平的概括十分传神:“被‘工业社会’逼到了墙角的诗,极为吊诡地于‘高科技’称雄之地卷土重来。”④
洪子诚在梳理大陆诗歌界近况时,也发现了诗歌在高科技称雄之地的扩散。他指出,除了早在2000年即创办的诗歌网站“诗生活”等之外,近几年的诗歌微信公众号,诸如“为你读诗”“读首诗再睡觉”“第一朗读者”等,在诗歌发表、传播和阅读上起到了重要作用。⑤微信公众号的出现,改变了诗歌传播与阅读的格局,这虽已成为人们的共识,却极少得到认真的学理探讨,已有研究大都来自新闻传播领域,聚焦于新媒介的特质与影响。相比之下,来自诗歌视角的研讨还很不充分。在现有讨论中,罗小凤的系列论文显得相对成熟。她主要关注新诗发展与新媒介的关联,考察二者的结合为公众世界带来的新变,以及“诗生活”方式的当代构建。⑥
这一研究进路虽与本文议题——“诗意生活”的生产原理——直接相关,但本文却尝试转换讨论的方式与问题域。具体而言,对于“诗意生活”的当代构建,不应回缩进新媒介研究或诗歌研究的单一学科领域,而应当首先视之为一种具备普遍性与时代特性的文化现象。它所包孕的各种问题,实则与当代人的精神状况、当代文化的生产机制乃至背后更大的政经秩序密切相关。而对这些宏观状况的逐层探讨,又离不开丰富而饱满的细节阐释。因此,与已有的各种概述不同,本文将以“为你读诗”“读首诗再睡觉”这两个影响较大的诗歌公众号为考察对象,细致分析它们是通过哪些途径为其受众搭建起“诗意生活”的,而其中又显露出哪些重要的文化症候。进而,本文的问题链可延展为:对当代大众来说,“诗意生活”为何必要,又如何形成?诗歌的新媒介化,是否必然导致文化、技术与经济的“合谋”?而互联网新媒介的运转逻辑及其标榜的民主、自由、共享等浪漫宣言,又将如何改写当代文艺的生产方式,并参与塑造当代的人格想象呢?
二 夜晚:场景化与生活方式的发明
微信公众号“为你读诗”与“读首诗再睡觉”均创办于2013年。微信2012年才推出公众号服务,二者占得先机,挺进内容生产的赛道。因此,对于这两个公众号的分析,就不能只在诗歌发展与传播的框架内展开,而需要纳入互联网新媒介文化生产的相关视野。具体来看,这两个微信公众号的推送界面大体相同,均由图画、声音、诗歌文本、内容鉴赏与读者留言构成,当然也不乏广告的插入。这种文化产品的基本特点包括:文艺向、轻量级、注重营造感官体验以及服务于碎片化的生活场景,等等。总之,一种小而美的“诗歌集市”每天都在移动用户端焕发自己的新生。⑦在此集市中,“读者”化身为“用户”,而读诗的行为,亦等同于对诗歌内容的消费。
按照“为你读诗”的官方数据,他们现已拥有1000万精准用户,影响力辐射至3000万用户,虽无法核验其数据的准确性,却也说明了诗歌内容的市场潜力之大。影响力的获得,当然离不开持续的内容供应,以维持用户的黏性与活跃度。自创办之日起,两个公众号都在坚持不懈地将古今中外的优秀诗歌搬运至日常“现场”,天然地拥有取之不尽的、高质量的“内容资源”。在这个资源库中,作品不再按照年代、流派、经典化程度等标准划分秩序,而是被拉到了同一水平线,成为均质化的内容物。它们能否出场,取决于是否与当下生活状况乃至舆论热点相匹配。这在降低了诗歌接受门槛的同时,也是对“文本的一种施暴”,因为其中的“文本彻底脱离了为其建构历史含义的习惯形式”。⑧而这也正是后现代文化的重要特点——“通过种种借来的面具说话,假借种种别人的声音发言。这样的艺术手法,从世界文化中取材,向诺大的、充满想象生命的博物馆吸收养料,把里面所藏的历史大杂烩,七拼八凑地炮制成为今天的文化产品。”⑨
所谓“七拼八凑”,体现为强烈的混搭性与跨界感,比如诗人余秀华在社交媒体一炮走红后,“为你读诗”便推出了号称首张的跨界人文专辑《遇见》,将梅婷(演员)、余秀华、春妮(主持人)三位女性集合到一起,打造了12期的付费音频内容。再譬如在内容构成上,古典绘画、现代摄影、多风格音乐与全类型诗歌,无不可以随机结搭在一起。“用户”而非“读者”,自然也会抛开传统诗歌读本的欣赏习惯与阅读期待,在与新文化产品的深度互动中不断形成和巩固新的接受习惯。
总之,一种新的诗歌生态引人瞩目。诗歌既是独特的精神创造,亦成为文化消费的对象,既如同“人性的小庙”,更是炫目的“集市”。文化、经济、技术与生活需求彼此渗透,共同演进。当然,在拥有基本内容架构的同时,这两个公众号必须要依靠强有力的“概念”将“内容”贯穿起来,它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一种方案,即塑造以“诗意”为核心诉求的日常生活方式。换个角度看,就是培养用户在特定场景中使用它们的习惯。“为你读诗”的宣传语如是说:
我们在做一件关注人们精神与审美的事。每一位走向我们的人,都希望让生活变得更有诗意、更有意义。加入“为你读诗”,也许就是诗意生活的一种开始。在这里,你可以与许多同伴一起,唤醒人们的感受、触及人们的心灵。与我们一起,让诗意发生。⑩
其愿景自诩为“保护人的感觉力、审美力以及爱的能力”,在飞速行进的时代,为更广泛的用户创造兼具知识、审美与情感的“诗意生活”。相形之下,“读首诗再睡觉”则少了类似的宏大叙事,转而强调普通人与诗歌只隔着一个枕头的距离。诗意是日常的、个人的且随性的。运营者将睡眠这一日常行为与读诗连接起来,甚至自创“读睡节”,反复强调如何将诗歌融化进日常生活的流程之中。
“诗意生活”需要刻意营造,同时也是个体的真实需求:“我们生活在一个由工业所构造成的、彻底技术化了的外部世界里,其中包含着千百万自我中心、自我意识的个人,大家都追求要丰富自己的心理生存。”⑪外部世界愈是“去精神”,精神生活便愈是被渴望。“生活不只有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之所以成为流行语,便缘于点明了这一隐隐存在的普遍感受,而且更是用“苟且”一词直白地描述出世俗生活的贫瘠感。值得细究的是,表面上这句话倡导将“诗与远方”带回眼下的生活,但实际上却彰显了诗与生活处于遥远的两端,甚至加剧了精神的归精神、生活的归生活的二元认识。早在一百年前,美学家宗白华留学德国时就曾怀揣“一个近代人的矛盾心情”,写下小诗《生命之窗的内外》,表达了与今日同调的分裂感:
白天,打开了生命之窗,
……
成千成万的窗户,成堆成伙的人生。
活动、创造,憧憬、享受。
是电影、是图画、是速度、是转变?
生活的节奏、机器的节奏。
推动着社会的车轮,宇宙的旋律。
……
黑夜,闭上了生命的窗。
窗里的红灯,
掩映着绰约的心影:
雅典的庙宇,莱茵的残堡,
山中的冷月,海上的孤棹。
是诗意、是梦境、是凄凉、是回想?
缕缕的情丝,织就生命的憧憬。
……⑫
这首诗醒目地勾勒出的不少二元对立项,穿越世纪沧桑,至今仍可被视作当代生活的速写:白天与黑夜,“成堆成伙的人生”与“绰约的心影”,“机器的节奏”与“深秘的回音”……而有趣的是,“为你读诗”与“读首诗再睡觉”两个公众号的推送时间均设定在晚间十点前后。在这个特意选择的时间点,“雅典的庙宇,莱茵的残堡,山中的冷月,海上的孤棹”,才有可能被“窗内的人心”感知与怀想。而这正是“诗意生活”生产原理的第一个要点。
公共时间与私人时间、工作时间与闲暇时间的区分乃是现代社会的一大特征。前者更多地处于钟表、日历的监管下,后者则更加倾向于传统习惯的浸染。由此也导致了工作和休闲两极化,而且目前的趋势是前者强势入侵后者,个人的闲暇时间更加宝贵。作为推送时间的晚间十点,远不只是时间刻度,更指向一个完全属于自我的时空、一处精神的乌托邦。晚间十点,睡前时分,居于家中,诗意的发生变得顺理成章。本雅明曾说,“居室是艺术的避免所”与个人心灵的领地。⑬如此看来,两个公众号敏锐地把捉到“眼前的苟且”与“诗和远方”的分隔,极为迎合当代人的精神“匮乏”,恰如其分地将诗歌融化进生活日程中,造出了被手机屏幕所吸纳的、专属自我的诗意时空。在这样的具体场景中,“读诗”成为“丰富自己的心理生存”,令日常生活焕发意义感的选择。中国传统文化中“出世—入世”的复合精神结构,就这样被戏剧性地浓缩进短短的一天之中,被寄托于摆脱了现实生活的数字“桃花源”里。
三 听觉:亲密感与本真性拜物教
不得不说,晚间十点借由诗歌“出世”是轻松愉悦的。在这类公众号里,诗歌突破了印刷媒体的局限,第一次以音、画、诗结合的跨媒介方式,为受众提供了多维度的感官体验。比起印刷文明以来才逐渐普及的默读模式,多媒体的呈现方式更能满足生理上的舒适与愉悦,实现了“用户友好”的基本诉求。而这种服务性的姿态,也充分体现在“为你读诗”的名字设定上,其主创人员兼公司法人张炫解释说:
“为你读诗”之所以取名为“为你读诗”,而没有命名为“为你朗诵”或“为您朗诵”,.恰恰是希望以一份“为你”的用心,.去做一件非物质的、灵魂之间平等交流的事。因为有了这份“为你”的情感表达对象,.“读诗”就不再停留在文学赏析的层面,.而升华为人与人的情感交流、共鸣分享。反过来,.由于“读诗”这样一种去物化、去表演化和去舞台化的行为,.也让这份“为你”的用心变得更加纯粹、真挚。⑭.
一个文化产品的设计理念如何强调都不为过,因为它是对于产品形象与功能的精确界定。这段话便揭示了“为你读诗”短短四个字中的双重考量。其一,“为你”而非“为您”,意味着平等交流关系的建立,且这种对话感发生在灵魂之间,因而象征着纯粹真挚、毫无功利。实际上,“为你读诗”邀请的嘉宾无不来自政商学演各界名流,以往距离很远的名人为自己读诗,自然带来一种反转秩序的快感。另外,“为你读诗”最初的线下读诗沙龙其实与1920年代新月社的读诗会有些相似,带有圈子化与精英化的鲜明色彩,但在公众号的版本中,却转而强调平等感、参与感与陪伴感。相比之下,“读首诗再睡觉”则由“声优”(即使用声音表演的演员)来读诗,并将这一过程名曰“声优值守”,体现了当代青年文化的趣缘属性。其二,“读诗”而非“朗诵”,意味着亲密关系的建立,以“去物化、去表演化和去舞台化”来歼灭“社交距离”。这重诉求实际上也就排除了社会关系、文化政治语境,将“读诗”提纯为一种纯粹的精神—情感交流。如张炫所说,这其实并不是传统的文学赏析,而是情感的来回摆荡。
在这一情感运动中,听觉的调用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因而可被视为构造“诗意生活”的第二重要素。诗本就从口语而来,诗与乐又本是一家,得益于互联网媒介的技术支持,被印刷文本抹除的声音维度强势回归,而且是以“枕边私语”甚至“低音炮”等形式为人享用。⑮柄谷行人在分析日本现代文学的言文一致时,曾特别提及声音的优越地位,声音、文字与内心三者无限接近,以至于声音成为内心最直接的表达形式。⑯声音维度的加入、听觉的直接冲击,都令文字变得真挚、立体起来(与之对应,文字在今天的真诚度与信任值不断下降),令受众很容易沉浸于声音所带来的美感中。这种美感,与朗诵所必须带来的距离感、或隐或现的说教气,可以说完全背道而驰。
这里出现一个明确的参照系,即“朗诵”。与朗诵的表演形式不同,这两个公众号提供了“数字化体验部落”与场景化的情感体验。这种体验的特点是亲切、自然,既提供了专属个人的想象空间,又部分地挽回了面对面的人情味。相较而言,诗歌朗诵曾是20世纪中国革命动员中的重要手段,由于当时大众的文化水平普遍不高,发扬传统民间文艺形式中的“听觉”要素便成为可行路径。通过“为你们朗诵”来传递强烈的爱恨情仇与革命理念,从而起到情感动员的作用。朗诵的理想效果,是促使个人走向集体,由“情动”走向行动,目的在于学习、反思、改造与革命。当然,朗诵所要传递的内容是否能够“直击”灵魂,需要很多条件的配合。声音形式是否会反过来掩盖它的教化内容,也是值得深思的问题。从“声入”到“心通”,实则是一个十分复杂的过程。不过其公共性、革命性的追求还是极为明确的。比较而言,互联网媒介上恢复的听觉维度,并非要回归文学本身,也不同于革命时代的动员,它是配合当下生活情境,基于新技术条件所实现的一种文化体验。它服务并且加固了情感需求的个人化取向(“为我读诗”),致力于打造无功利、纯粹化的审美幻觉。而“读首诗再睡觉”虽具有一定的集体属性,但它指向的仍是扁平化的小社群,也与之前集体组织的行为截然不同了。
综上所述,“为你读诗”与“读首诗再睡觉”的共同特性包括:对于现实工具性的排斥,距离感的消失,追求本真性、直接性与唯美体验。它们都在传统的集体朗诵的对立面,“它所膜拜的神祇就是主体的真诚,它的虔诚姿态就建立在一种对淳朴世界的梦想之上,这个世界原始而又纯洁,将一切矛盾性和复杂性的迷雾一扫而空”⑰。进而言之,对于纯粹“本真”的执念,如同一种新的拜物教,构成了当下文化产品的商业策略。标榜自己的真诚与纯粹,已成为一项傲人的商品特性。
在《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断言资产阶级破坏了田园诗般的关系,“它使人和人之间除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除了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就再也没有任何的联系了。它把宗教虔诚、骑士热忱、小市民伤感这些情感的神圣发作,淹没在利己主义打算的冰水之中。它把人的尊严变成了交换价值,用一种没有良心的贸易自由代替了无数特许的和自力挣得的自由。总而言之,它用公开地、无耻的、直接的、露骨的剥削代替了由宗教幻想和政治幻想掩盖着的剥削”。⑱而今日,诗意幻想掩盖的“生意经”反过来代替了露骨的买卖关系。文化商人巴不得小市民情感的“神圣发作”,将他们对于尊严与自由的渴望作为诱饵,以更为柔软的身段获利。但马克思的论述仍是有效的,“拜物教”掩盖了正在发生的事实,不管是商品拜物教,还是诗意拜物教、本真性拜物教。只不过对于后者来说,曾被扯下的温情脉脉的面纱,如今又被重新戴上了。
四 情绪:倦怠社会的语言休憩术
谈及“温情脉脉的面纱”,就必须进一步考察两个公众号“温情脉脉”的内容构成。以“为你读诗”为例,它的内容大都结合当下热点,以“爱”“美”“希望”“勇气”“自由”“平静”等作为关键词。毋宁说,全部诗歌的含义都被翻译为“爱与和平”。单从其推送标题扫视而过,便会发现其立意与叙述方式的高度雷同。其媒介形象是“以草木之心生活,怡然自得”,“以一颗初心,安静地慢煮生活”。在这方时空里,激烈的情绪被软化、被排除,进而对用户起到情绪按摩、心理疗愈的作用,其主创人员也毫不讳言自身的“心灵鸡汤”属性,清醒地意识到此类文化产品在当下的巨大需求。
德国哲学家韩炳哲将当代描述为“倦怠社会”,意指当代个体过分积极地追求个人功绩,因而会不断同自身作战,心甘情愿地自我压榨。成功与自由变得互相矛盾、不可两全,而为了追逐成功而进行的自我剥削,将会带来“倦怠感”。他用普罗米修斯作为倦怠社会的象征,并借用卡夫卡的句子“诸神累了,老鹰累了,伤口在倦怠中愈合了”来生动描绘当代个体的生存境况。⑲如此看来,晚间十点的自家居室,正是愈合伤口的最佳处所。而这种看似自然的行为,其实是由个人与时代的特定关联来驱动的。阿诺德·盖伦指出18世纪中叶工业化、心理科学和感伤文学几乎同时兴起。⑳照此审视,今日数字资本主义的迅速普及、工作时间的无限蔓延以及日益急需的休闲与疗愈(包括禅学、灵修、冥想与瑜伽等)则庶几同步。
当代人的日常生活日益凸显为双层构造:积极的职业追求与温和的精神疗愈,彼此支撑配合。如雅斯贝斯所言:“在精神的这种实证的满足中并无个性的参与或个性的努力,它所增进的是日常工作的效率,使疲劳及其恢复规则化。”[21]试举一例,“为你读诗”2019年11月12日推送了诗人也斯(梁秉钧)年轻时代的作品《中午在鲗鱼涌》(1974年6月),其处理方式便很有代表性。这首诗原本讲述了“有时工作使我疲倦,中午便到外面的路上走走”,在生果档、在篮球场、在卸货的码头、在山边,诗人发现了各式各样的生存状态,并有所体悟——
有时我走到码头看海/学习坚硬如一个铁锚……有时我走到山边看石/学习像石一般坚硬/生活是连绵的敲凿/太多阻挡.太多粉碎/而我总是一块不称职的石/有时想软化/有时奢望飞翔。
不断出现的“学习”字眼,体现出实然状态与应然状态之间的距离。诗人在更清楚地认识了“我”的同时,也在追慕一种柔韧坚强的生活状态。但他未曾料到的是,自己的诸般“学习”在微信推送中被转化为了实用的、毫无个性可言的午间休息术。
该条推送的标题采用了“有时工作使我疲倦”这句诗,自然会令无数上班族下意识地点开。对于诗作内容的阐发,“为你读诗”以“在生活的缝隙里不断寻找重启的按钮”为题,将原诗中的“中午便到外面的路上走走”转变为“午休时间成了一段难得的、相对完整的‘换气时间’”。在诗歌的赏析部分,则引入了诗人黄灿然、弗兰克·奥哈拉利用零碎时间写作的励志故事,似乎只要善于管理时间,便能够不时地摆脱格子间的束缚和城市的巨网。因此结论也就跃然眼前——“即便这种救赎是短暂的,无法连贯的,答案只要可以一次,再一次地拥有它,生活就能过下去。”经过如此一番从原诗到阐释的“包装”,可谓完成了一轮从“存在论”式的思索到实用休息术的转换。
这里并非要区分两者高下,而是旨在凸显“为你读诗”的这种“实用化”转向。“赛博修辞学大师们梦寐以求的字面上的不朽表现了宗教或象征的末日学向完全沉醉于生存的世俗性的堕落。”[22]此处的“堕落”也许过于苛刻,但确实体现了一种理想主义消退之后,与其思索“存在”之天问,不如细致考量如何舒适地“生存”的道理。这点也表现为页面底端的精选留言里,大家纷纷在此表达自己的倦怠感,将留言区作为直抒胸臆的“树洞”,为自己的情绪被人理解而倍感欣慰。没有多少人真正关心诗作原本的含义,重要的事情变成了抒发与理解本身。而这样的理解又具备了某种私密性,他们为被理解而兴奋,又担心转发后被领导看见。情绪的纾解,必须被精准地计算与权衡。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何《我想和你虚度时光》(首次推送于2015年3月6日,第644期,中央电视台主持人任鲁豫朗诵,后被反复使用)会成为“为你读诗”的绝对爆款。在古今中外第一流的诗作中间,当代诗人李元胜的这首诗作在引发共鸣方面一骑绝尘。“虚度”和“浪费”在一个效率至上而又倦怠无比的社会里,正因其奢侈与不可能,反而变成了不可或缺的情感寄托。
在被规划好的时间刻度里,疗愈的效率就等于工作的效率。“工具人”的休憩,也被彻底地功能化了。抵抗疲倦的方式,便是争取更多类似的“散步时刻”“换气时间”,平静地消化与整理自己的情绪。除去稳定状态,其他任何情绪状态都被视作干扰,而最合理的个人管理方案便是集中所有精力做好该做的事。此中的关键在于保有一种防御性的、乃至逆来顺受的姿态,而非激进的否定与抗争。可以说,选择进入“诗意”生活本身,便是反诗意的,乃是高度理性化的选择与产物。
论及休憩,两个公众号均标榜睡前读诗利于睡眠,因为借此可以换取心灵平静、心态平和。读诗具备了“催眠”的功能,伴着枕边私语,与世无争的自我形象升腾起来,这正是进入梦乡的最好时机。在高压力、快节奏、充满风险与不确定性的现代都市生活中,睡眠不啻于衡量生命质量的重要指标,亦是都市人的生活刚需。以此为前提,就会觉得“读首诗再睡觉”的主创人员之一“流马”的说法很有意思,他在公众号的七周年总结中指出,“失眠”也是好事,“不要为睡不着而焦虑,应该为睡不醒而惊醒!”[23]失眠意味着自省的回归,即使可能会付出第二天身心俱疲的代价。姜涛则用“从不断催眠的世界中醒来”命名自己的诗歌评论集,喻指借助诗歌从倦怠生活中惊醒的瞬间。表面来看,二人都追求清醒、自省的状态,但实际上,前者仍囿于个人情绪内部来理解何谓自省,而姜涛则在设想一种走出个人局限,联动自我与公共的“醒来”方式——“能否在社会情感的内部、在与人文思潮、公共领域的联动中,重新安排、强有力地想象‘个人’,甚或决定了当代诗的前途可否长远。”[24]
如果说姜涛设想了某种理想状态,那么彼得·汉德克则赤裸地刻画出了现状。他也曾专门书写过当代社会的倦怠感,并将其特质描述为“各走各路”、无法同甘共苦的、几乎无法叙述的疲倦。[25]最终,人们在“一人一手机”的时空中,孤独地休憩和疗愈。这种当代体验,被厄尔曼进一步类比为程序员独自调试编码的过程,并将之视为计算机时代里个体与社会缺乏联系的“原型”。[26]独自倦怠、独自疗愈、独自睡去,当代人的孤独感与原子化随之加固。
五 植物:当代人格的极致想象
“诗意生活”的想象与构造,当然会对当代人格发生影响。而生存于“诗意生活”中的理想人格,需要被具象化、形象化。最具说服力的方式便是从文化传统中挖掘符合“诗意”原则的历史人物,于是陶渊明、王维、李白、苏轼等诗人被重新唤回,成为“诗意栖居”的典范。以苏轼为例,这位不断遭贬的“快乐天才”(林语堂语),为身处“丧文化”的人们提供了化解不安的锦囊与“一蓑烟雨任平生”的生活艺术。“为你读诗”推出的付费课程便名曰“人生如逆旅,幸好还有苏轼——给不安的你八个锦囊”,广告语还化用了林语堂对苏轼的评价“半在尘世半为仙”。
所谓“半在尘世半为仙”,与前文所讨论的“生活不只有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若合符节。中国传统文化中“入世”与“出世”的复合精神结构、“庙堂—山林—江湖”之间的回旋余地,都积淀为深沉的心理结构延续至当下。林语堂1947年所撰《苏东坡传》,不仅为他个人所看重,至今也高居畅销榜上,历时大半个世纪而不衰。在序言中,林语堂给苏东坡绘制了一幅肖像:“苏东坡是个秉性难改的乐天派,是悲天悯人的道德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散文作家,是新派的画家,是伟大的书法家,是酿酒的实验者,是工程师,是假道学的反对派,是瑜伽术的修炼者,是佛教徒,是士大夫,是皇帝的秘书,是饮酒成癖者,是心肠慈悲的法官,是政治上的坚持己见者,是月下的漫步者,是诗人,是生性诙谐爱开玩笑的人。”[27]所有这些维度,跨越时代而来,却几乎完美匹配了当代都市白领、文化小资的理想人格想象。在漫无边际的生活日常中,苏东坡已经将生命趣味发挥到极致,具体演示了何为“诗意地栖居”。只不过对当代人来说,“表面乐观的个人成长思想观表达了深深的绝望和顺从”,“这是没有信仰者的信仰”。[28]直白地说,对于平静、快乐的信仰,便是“没有信仰者的信仰”。
当代人的自我期许是逐级降低的。最完美的人格想象,自然是苏轼那样的“快乐天才”,可以“无穷丧,深深爱”(“为你读诗”广告语);如果无法实现,那便退而求其次,努力做到心态平稳;如果继续“降维”到极致,便是无限地趋近于“草木之心”,或者干脆如同植物一般。“为你读诗”就曾与演员赵又廷合作,发起“光合作用”项目(“一封四季的来信,十二首光合作用之诗”,2017年6月)。赵又廷是如此破题的:
读诗、听诗,其实是一种植物光合作用般的交流。你把文字与心绪用情倾吐出去,她将安宁与幸福接收并再次散发出来。整个过程,就像植物在夜里的呼吸一样,寂静、缓慢、有力,富有仪式感。……读诗、听诗以及录制这张有声诗歌专辑,对我而言,本质上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光合作用。[29]
“为你读诗”的张炫解释说,“光合作用”之所以打动我们,也是因为,它代表着一种上乘的生活态度——像植物一样呼吸,寂静无声却缓慢有力。[30]这种返本归原的仪式感,将“读诗”还原到呼吸吐纳的生理维度,排斥了一切外部因素,无限地从世俗生活中抽离出去。自发、自在、自然的生活方式,与充满偶然与风险、牺牲与奉献的公共生活相比,显得更有诱惑力。
植物与人格的关联,自古有之。远有屈原的香草美人之喻,近有诸如“百花齐放”这样的文化憧憬——植物从来都处于人文情怀与文化想象的范畴之内。在德国浪漫主义代表作家弗里德里希·冯·施莱格尔的长篇小说《路清德》里,最完善的生活被描述为纯粹的植物化,“将一般的闲散形容为‘被动态’,即‘纯植物态’”。[31]而歌德(撰有《植物变态学》)和卢梭都曾用采集植物标本的方式来使自己免于疯狂。冯至乃是与德国浪漫主义渊源至深的中国作家,他不仅受惠于歌德、诺瓦利斯等人的作品,还为里尔克倾倒。他在致杨晦的信中写道:“自从读了Rilke的书,我对于植物谦逊、对于人类骄傲了。……同时Rilke使我‘看’植物不亢不卑,忍受风雪,享受日光,春天开它的花,夏天结它的果,本固枝荣,既无所夸张,也无所愧疚……那真是我们的好榜样。”[32]
对于植物的推崇,在海德格尔那里达到了极致。他在《泰然任之》一文中引用海贝尔的诗句:“我们是植物,不管我们愿意承认与否,必须连根从大地中成长起来,为的是能够在天穹中开花结果。”海德格尔认为,在“根基持存性”丧失的技术世界里,人应当像植物那样扎根大地,从“故土中成长出来并且上升到天穹之中,也即升入天空和精神的浩瀚之境”。[33]回到“光合作用”项目,它同样是对根基丧失的技术世界的抵抗,但却没有强调扎根大地和精神飞升的向度。它更接近植物学之于卢梭的意义:与动物相比,植物距离人类社会更远,最大程度地摆脱了各种社会烙印,因而可以凭借其自发、自为、自由、充满个性的存在方式为人们带来久违的美好体验。但如果以“自然状态”遮蔽其他各种实际存在的关系,客观上会阻断“对现实世界的介入、对生命现象之意义的研究、对新假说的探求”[34]。
“仪式感”是“光合作用”项目说明的关键词。“形式”的获取,往往是以(自愿)让渡一部分实际内容为代价的。这种特定的、聚焦于“呼吸吐纳”的生存方式,乃是一种弱化的主体姿态,让渡了更激烈饱满的否定精神与改造意志。在低能量情感状态与模糊的未来图景下,中国哲学——“道法自然”——穿越而来,同时又悄然化身为一种“自我保护机制”,可谓当下最具教诲意义的“人生指南”。
余论:诗意之归宿,消费或生产?
如前所述,借由晚间十点、听觉享受、情绪疗愈加之人格怀想,“诗意生活”仿佛已然降临。但反讽的是,“诗意生活”只不过是一种数字幻境。只需将手指滑向除去诗歌内容外的其他推送条目,便会迅速重回烟火人间,因为它时刻觊觎着用户的钱袋,呼唤他们前来换取名为“诗意”的各式商品。两个公众号都不能“免俗”,除去第一条推送,剩下的内容均是以“诗意”为名的商品营销,其中既包括日常所需的全品类,也包括以自我提升为卖点的知识付费课程。伴随着新媒体平台、网络支付技术与物流产业的日臻完善,这已经成为一种普遍的商业模式。换个角度看,都市白领也不排斥将自己的文化情感需求外包给这些新型的文化商人。
于是,诗歌、牛油果、丝绒裤一样地温柔。在温柔之夜里,诗歌与其他的“物”一样,为灵魂带来转瞬即逝的自由感。“平凡与日常的消费品,与奢侈、奇异、美、浪漫日益联系在一起,而它们原来的用途或功能则越来越难以解码出来。”鲍德里亚认为我们生活的每个地方,都处在对现实的审美光环之下。[35]语言的实际含义已经被其装饰性、可引用性所取代,洋溢着“一种廉价的文学意味”[36]。在作为“上层建筑”的“诗意”之下,运转着自媒体时代内容变现的逻辑。言辞越是华美,就越可能埋藏着无数的营销机关。
诗歌之美必须是平滑温和的,它服务于更好的休息,进而有助于提升工作效率。自由“读诗”与自由消费一体两面,“移动的劳动营”“无摩擦的资本主义”与“购物者的天堂”合为一体。由劳动而倦怠,由倦怠而消费,由消费而“诗意”。这类新媒介平台不断强化,唯有借助对特定商品的消费,美与生活才能建立起切实的连接。本应不断焕发的生活被固定的“生活方式”取代,而“生活方式”又转化为特定的消费形式。劳作与闲暇都被商品化了,而人作为“用户”,只能用商业价值来衡量。
与“为你读诗”集结各界名流不同,“读首诗再睡觉”虽也依托资本与技术的加持,同样离不开商业变现的维持,却表现出更强的趣缘共同体属性,其组织架构与运转体系更为扁平化,体现出数字时代文化生产的突出特征。其创始人范致行曾指出,“新媒体需要新组织”,“自媒体”要转化为“公媒体”。通过“分解任务—众包生产”的方式,可以发挥集体智能的优越性,搭建新的信息生产秩序,实现其公共性与协作潜能。[37]“读首诗再睡觉”正是借用青年文化中“主理人”“声优值守”等说法,强调一种更具平等与个性意味的协作方式,将不同地域、各怀专长的年轻人组织为一个松散的网络编辑部。如今网上用户的受教育程度普遍提高,信息获取能力也远非前辈可比,而且更加青睐于个性化、民主化、高灵活度的生产生活方式。借助工具—技术—理念的支持,新媒体平台鼓励发挥个人的自主性与创造力,召唤热情与兴趣的加盟。它的组织形态更类似于“社区”而非传统意义上的“公司”。对于平等性与参与感的强调,让个人在其中可以获得强烈的进步感与意义感。可以说,民主自由的文化理念与网络技术的突破互为支撑,共同塑造了“诗意生活”的底层架构。
不管是消费还是生产,背后都有“自我驱动的愉悦”,指向以个人为基点的社会—文化—技术—人格想象。这种想象对抗宏大话语、过度的政治性与过密的社会化,追求个人的舒适与进步,关注生命内在的质量。这也就构筑了机器时代的浪漫主义情怀——“在浪漫主义的范畴中,自我是活力和内心体验的源泉,召唤我们跨越思维定式的藩篱,以一种更具创造性的方式来生活。甚至可以说,特别是在高科技面前,我们都是浪漫主义者。”[38]不过,这样的浪漫主义与“诗意生活”想象,到底是开启了通向自由的契机,还是成为了信息资本主义的通关密语?从后一层面来看,数码劳工在闲暇时间都不忘发挥自己的特长与心智,为资本平台生产内容、提供流量与贡献财富。他们所承受的剥削以“诗意”为名,无疑更加隐蔽与内化。“自由”与“异化”,借此更深地纠缠在了一起,难分彼此。在资本秩序的内部,是否还有可能生成真正的诗意生活?这是值得继续深究的问题。一切正在形成,契机与宿命同时拷问着我们,这或许正是生命的最大诗意所在。
注释:
① [21] [德]卡尔·雅斯贝斯:《时代的精神状况》,王德峰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36、44、47,51页。
② 王国维:《红楼梦评论》,方麟选编《王国维文存》,江苏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37、139页。
③ 蔡元培:《以美育代宗教说——在北京神州学会演说词》,沈善洪主编《蔡元培选集》(上卷),浙江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第212页。
④ 黄子平:《诗歌、印刷与网络》,《害怕写作》,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192页。
⑤ 参见洪子诚《“献给无限的少数人”:大陆近年诗歌状况》,《读作品记》,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321页。
⑥ 参见罗小凤的系列论文:《边缘化?全民化?——新媒体时代新诗与公共世界的关系》(《南方文坛》2016年第5期)、《论新媒体语境下诗与公众世界的关系新变》(《广西师范大学学报》2017年第2期)、《论新媒体诗对“诗生活”方式的构建》(《社会科学》2017年第3期)、《“诗歌地理”作为一种传播方式——论新媒体时代的诗歌地理》(《文艺争鸣》2017年第11期)、《日常生活的审美化及陷阱——新媒体语境下的“微信诗热”探析》(《文学与文化》2019年第4期)、《从“诗性创作”到“媒介化生产”——论新媒体语境下新诗发展的媒介化转型》(《社会科学》2020年第5期)等。
⑦ 近年来类似的内容社交产品不断涌现,比如“句读”“mono”“轻芒”“one”“一刻”等,从名字便可看出这些产品的定位无不是“小而美”的,为用户提供精细化、垂直化的内容供给。
⑧ [法]罗杰·夏蒂埃:《书籍的秩序——14至18世纪的书写文化与社会》,吴泓缈、张璐译,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26页。
⑨ [美]詹明信:《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张旭东编,陈清侨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版,第372页。
⑩ 参见“为你读诗”官方网站,网址:https://www.thepoemforyou.com。
⑪ ⑳ [德]阿诺德·盖伦:《技术时代的人类心灵——工业社会的社会心理问题》,何兆武、何冰译,何兆武校,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76、76页。
⑫ 宗白华:《艺境》,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435~436页。
⑬ [德]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张旭东校订,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202页。
⑭ 章淑贞、郑施:《用“诗歌”打造一个文化平台——专访“为你读诗”联合创始人、总策划人张炫》,《新闻与写作》2015年第7期。
⑮ 在此维度上,近年来互联网上流行的ASMR(autonomous sensory meridian response,即自发性知觉经络反应),则更加纯粹地从听觉、触觉、嗅觉的生理层面给人带来愉悦反应。用来催眠的ASMR作品,往往由各种舒缓的触发音组成,如按摩耳朵、梳头发等,帮助人们舒缓平静,开拓了“耳蜗经济”的新领域。此外,听书软件、广播等也成为新时尚。
⑯ 参见[日]柄谷行人《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岩波定本)》,赵京华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版,第46~47页。
⑰ [22] [36] [英]提摩太·贝维斯:《犬儒主义与后现代性》,胡继华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30、140、77页。
⑱ [德]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宣言》,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译,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30页。
⑲ 参见[韩]韩炳哲《倦怠社会》“前言”,王一力译,中信出版社2019年版,第1~2页。
[23] 参见《当你若有所悟向我走来》,微信公众号“读首诗再睡觉”,2020年3月21日。
[24] 姜涛:《从催眠的世界中不断醒来:当代诗的限度及可能》,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319页。
[25] 参见[奥]彼得·汉德克《试论疲倦》,陈民、贾晨、王雯鹤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3~49页。
[26] [38] [美]托马斯·斯特里特:《网络效应:浪漫主义、资本主义与互联网》,王星等译,吴靖等校,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27、22页。
[27] 林语堂:《苏东坡传·原序》,张振玉译,湖南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1~2页。
[28] [美]克里斯托弗·拉什:《自恋主义文化:心理危机时代的美国生活》,陈红雯、吕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48页。
[29] 《赵又廷:我的话语从熔炉之中,飞出了零星碎片》,微信公众号“为你读诗”,2018年9月7日。
[30] 《“为你读诗”张炫:做有呼吸感的内容付费》,整理自2017年9月28日三声·新青年沙龙的演讲,参见“界面新闻”,2017年10月5日。
[31] [爱尔兰]布莱恩·奥康纳:《闲散的哲学》,王喆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9年版,第18页。
[32] 《冯至全集》第12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121页。
[33] [德]马丁·海德格尔:《存在的天命:海德格尔技术哲学文选》,孙周兴编选,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18年版,第180页。
[34] [瑞士]让·斯塔罗宾斯基:《透明与障碍:论让-雅克·卢梭》,汪炜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488页。
[35] [荷]迈克·费瑟斯通:《消费文化与后现代主义》,刘精明译,译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124页。
[37] 参见范致行《从微信媒体号的共时阅读形态,说到“公媒体”新可能》,虎嗅网,2013年7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