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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生死场》对乡土叙事的承续与创新

2020-04-18李慧军

文艺评论 2020年6期
关键词:金枝生死场荒野

○李慧军

《生死场》的多义性使其成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重要场域。对《生死场》的解读随着时代语境的变化也不断地在发生着变化,小说出版于1935 年,正是国家民族阶级矛盾最为尖锐的时刻,无论是鲁迅《序言》与胡风《读后记》都突出了小说的民族主义内涵,奠定了其后对其阐释的路径,《生死场》被推崇是因为小说后七章“是真实的受难的农民,是真实的野生的奋起”①。20 世纪80 年代以后,《生死场》被从抗日文学中剥离出来,研究者从启蒙、女性、生存境遇等多个视角切入《生死场》。新世纪以后“越来越多人以多元,多重视角去观照这部作品,总结出乡土文学、身体叙事、生殖叙事、现代性掠夺导致乡村溃败、文化批判、底层写作等等”②。可以说《生死场》超越了它产生的时代,使萧红在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领域从未缺席。然而,从《生死场》问世开始,其文本阐释就出现了某种断裂,八万字、十七章的《生死场》在阐释过程中被割裂为前十章和后七章。更有研究者提出了《生死场》的文本断裂说,“小说前三分之二和后三分之一之间,内容有一定的断裂”③。文本的断裂说直接导致阐释的断裂。近几年,研究者从萧红的个人生活出发,结合萧红创作时代的分析提出“性与生殖是她最为显豁亦最为隐秘的个人经验,很大程度上决定了《生死场》的自传性”④。对《生死场》的解读回归到萧红个人书写的向度。

《生死场》是萧红的个人气质、生活境遇与国家民族历史碰撞的产物。萧红短暂的写作生涯(1932- 1942)正是中国现代历史最为动荡之际,家国、阶级话语不可能不在其身上投下印记。萧红以《生死场》的国家叙事话语进入文坛,获得瞩目,但是她的话语方式、文学观念的个性化决定了《生死场》多义性,也决定了萧红文学史书写的复杂性。有研究者将其列入乡土作家的行列,“从总体上看,萧红应该分属乡土作家,她的创作应该归于乡土文学范畴,她的作品皆为回首故土乡人,反思风俗文化而写就,承继了五四以来的乡土文学传统,在情感的眷恋与理性的剖析中生发出文采别致,蕴蓄深厚,历久弥新的文学文本”⑤。细读《生死场》,小说确实具备了乡土文学的上述特质。

乡土文学是中国现当代文学的重要题材类型,作为小说流派被指认,起源于鲁迅,随着中国农村社会历史发展的变迁,阶级话语的渗入,乡土小说的概念内涵也不断发生着变化,《生死场》出版的时间1935 年,正是乡土小说变化的节点,乡土与农村题材由于阶级概念的融入,边界逐渐模糊。从文学史意义上说,现代作家的创作从乡土小说向农村题材小说转变,旨在表述民族、阶级压迫下,农民的觉醒和反抗。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茅盾的《农村三部曲》,20 世纪20 年代现代文学中的乡土在20世纪30 年代被置换为农村。《生死场》进入现代文坛也正是由于小说部分内容的表达切合了当时的国家话语。而按文学史给出的乡土文学的概念“靠回忆重组来描写故乡农村(包括乡镇)的生活,带有浓厚乡土气息和地方色彩的小说”⑥。《生死场》又是一篇乡土小说,它真实再现了20 世纪20 年代北方农村的生活图景,带有北方农村鲜明的地方色彩,承继了“五四”以来的现代文学传统,写出了“北方人民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⑦。除此之外,《生死场》又总有一些游离于乡土之外对人的存在处境的揭示,使其高于一般的乡土与国家叙事话语。萧红将自身的个人经验、乡土经验与乡土情结合,开创了自己独特的乡土书写方式,在表达上,又具有对乡土文学的某种超越,别具一格,开创了一种新的小说范式。

一、自然乡土的呈现

《生死场》构筑的是一个封闭凝滞的乡土世界。现代社会的时间在这里没有任何意义,乡土的时间以日出日落,四季的轮回为标志。《生死场》以夏天开始,夏、秋、冬、春地轮回十年一晃而过。“十年前村中的山,山下的小河,而今依旧十年前,河水静静地在流,山坡随季节而更换衣裳;大片的村庄生死轮回着和十年前一样。”⑧研究者批判《生死场》中的人“蚁子一样的愚夫愚妇”,“蚊子似的为死而生”,却忽视了《生死场》中自然乡土的呈现,人与动物的悲剧是在日常生活图景中的无事的悲剧。《生死场》承续了20 世纪20 年代乡土小说的特征,“文本层面的乡土社会形态表现为相对保守、古旧而固陋的宗法制自然村社”⑨。它秉持着自己的运作方式,乡土中的人与物均不可逃脱它的规约。生与死也自有其规约。“主人打了它,用鞭子,或是用别的什么,但是它并不暴跳,因为过去的年代规定了它。”人与动物按着自身既定的生活轨迹,从生到死。“乡土社会在地方性的限制下,成了生于斯、死于斯的社会,常态的生活是终老是乡”。⑩

人按着既定的伦理秩序生活在一个封闭、稳定的空间里。人与动物在封闭的空间中生老病死,乡土带有某种强大的惯性,培育着乡民的价值伦理体系,维系与规约着乡土中人的生活方式。在《生死场》中乡土的伦理体系制约着人们的生活,成为乡村悲剧、闹剧的源头。在启蒙者眼中的愚夫愚妇们,按着乡土伦理价值体系形成自己对生活的判断:婚姻是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业被金枝的母亲拒绝是因为他的家风问题;赵三在抗租失败后,总要弄些菜给东家送去,是因为伦理体系中的感恩;“我招灾祸,刘二爷也向东家说了不少好话。他绝对保持着他的良心。”而他赶走王婆的女儿,是因为“她不是我家的孩子”。

这个封闭的空间,拒绝着一切外者的进入。“村前火车经过河桥,看不见火车,听见隆隆的声响。”庞大的现代交通工具,永远开不进封闭的村落。异族的入侵,改变了人们惯有的生活方式,但是却不能阻断人乡土的伦理价值体系。乡村伦理成贯穿《生死场》文本的一条红线,使得看似割裂的文本实现了某种程度的统一。如果仅仅从抗日文本的角度看《生死场》的后七章,就形成某种叙事的吊诡,很多研究者注意到了萧红小说反讽的特征。《生死场》后半部反讽是双向的消解,一方面是传统的伦理价值体系,另一方面消解了以往对《生死场》后半部分的解读。原因就是日常乡土伦理对人的观念的强大支配作用。华莱士·马丁在《当代叙事学》中阐释道:“反讽可以毫不动情地拉开距离,保持一种奥林匹斯神祇式的平静,注视着也许还同情着人类的弱点。”⑪金枝从乡间去向城市,在城市里因为城市而失贞,而乡土的价值观念,让她万分羞恨,“羞恨又把她赶回了乡村”。她按乡土伦理观念作出另一种生活选择——去做尼姑,可是“她想出家的庙庵已经空了”。萧红用反讽体现出乡村伦理并没有因为战争的到来而被消解,金枝的出走与回归,消解了文本的战争话语,体现了萧红一以贯之的对国民性问题的关注。

《生死场》第十三章《你要死火吗?》带有强烈仪式感的乡村祭祀,神圣的宣誓的场景,赵三“说话表示出庄严,连胡子也不动荡一下”。“救国的日子就要来到,有血气的人不肯当亡国奴,甘愿做日本刺刀下的屈死鬼。”神圣的誓词立刻被叙述者的评论消解:“赵三只知道自己是中国人。无论别人对他讲解了多少遍,他总不能明白他在中国人中是站在怎样的阶级。虽然这样,老赵三也是非常进步的,他可以代表整个的村人在进步着,那就是他从前不晓得什么叫国家,从前也许多忘掉了自己是哪国的国民!”叙事者用近乎平静的语气叙述了战争背景下人的精神状态。到二里半找来公鸡替代了自己的老山羊,宣誓的仪式感与神圣感彻底消失殆尽,日常的伦理体系与战争相互在生死场中被消解。

在忙着生,忙着死的《生死场》下,潜藏着乡土社会的人伦秩序与人伦情感,无论是人与人、或是人与动物,都在苦难的生活图景下时常浮现,又被无情地击碎,生存抹杀了人类天性中的人伦情感。金枝因为怀孕的缘故没有吃下饭,从母亲的角度她是病了,“回来,再多穿一件夹袄,你一定是着了寒,才肚子疼”。女儿在哈尔滨想着母亲半年没有吃肉,她“自己拾柴烧吗?下雨房子流水吗?她若死了不就是躺在炕上无人知道吗?”王婆和五姑姑去照顾垂死的月英,赵三留死了老婆的二里半吃饭。宗法伦理的日常人伦情感,乡里乡亲在小说中若隐若现。这些旁逸斜出的家常生活图景,赋予了《生死场》独特的气韵,复杂的意义。有意无意淡化了启蒙与国家民族话语的严肃。《生死场》是旧中国东北地方乡土景观的自然呈现,描绘出了东北异域的生活图景,乡情乡俗,以及在现代文明与异族铁骑冲击下,乡土社会的破产衰败与人的茫然无适。

二、荒野和乡愁的悖论

荒野是人文地理的概念,其本义是未被文明开化的的区域。作为文学景观开始于艾略特的《荒原》,在中国现代文学中鲁迅的《野草》带有极强的荒野色彩。20 世纪90 年代初荒野被赵园引入到中国现当代文学批评的领域,“农业文明非但不能通过自身完善来消除荒野,甚至不能停止对新的荒野的制造”⑫。对其具体含义的生发与阐释始于叶君,荒野是与家园对举的概念。如果说家园是诗意观照的生成物,那么荒野就是“作家对乡村的观照诗意剥离之后达到的一种图景裸裎”。并认为萧红的《生死场》“是中国现代文学中较为完整、透辟的一次乡村荒野想象”⑬。《生死场》的矛盾在于在对荒野的想象同时,有意无意流露出的乡愁使得萧红的荒野想象与现当代其他作家有着明显的不同。萧红将两种相对的想象并列在同一部作品中。《生死场》《呼兰河传》都是如此。比照《呼兰河传》,《生死场》更直白、赤裸地体现了的乡村荒野的生活图景,又潜隐地、间接体现着乡愁别绪。

荒野是生存的荒凉。“所谓的荒野着眼于乡村物质和精神的双重贫瘠,或者极度匮乏。”⑭《生死场》中人的生存处在三层困境中。《生死场》中的乡土社会物质是极度匮乏的。“半青色的柿子永远被人摘取下来”“他们不知道怎样爱国,爱国又有什么用处,只是他们没有饭吃啊!” 赵园认为新文学史中的生存荒芜是经济压迫的直接后果,荒芜是作为基本生存条件的“食” 的匮乏的必然结果。其导致的后果就是人生生存的荒野,人无意义的生存状态。疾病的折磨是人面对的第二重困境,《传染病》疾病带来的死亡的恐惧笼罩着人们,使乡村一片荒芜,“人死了不少,庄稼在那里衰败”;此外战争的威胁是人面对的又一层困境。战争的冲击带来了乡村急剧破产,村中的废田多了,寡妇多了。

生存的苦难麻木了人的生命,使其丧失了意义,变成生老病死的过程。“在乡村永久不晓得,永久也体验不到灵魂。”“在乡村永远也感受不到灵魂,只有物质来充实他们。”《生死场》中的人并非哲学意义上带有自由、超越、自主的人,而是一种非人的状态。即一种前存在的状态。“所谓人的前存在状态,即指人处于一种非自由自主的,而是消极、被动的没有凸现主体性的生存状态中。在这种状态中,人的生存沉入重复性的当下的形而下的生存中,倚重的是传统、习俗、常识甚至人的盲目性,缺乏主体的理性评价与自主选择,没有达到一种真正意义上的人的存在,即人处于自失状态。”⑮萧红将战争变为乡土大众生活的背景,年盘的转动,并没有带来人的改变,人始终生活在不自知的盲目状态,跳出阶级叙事与战争叙事的立场,战争加剧的贫困和死亡并没有催生主体的人的产生,小说中的男人与女人都是无主体人,他们缺少对自我的认知,没有自主独立的精神世界,支配他们生存的是本能的欲望。因此,无论是物质的匮乏还是战争,都不能引发他们对自身主体存在境遇的主动思考。

《生死场》的荒野还表现在对死亡的表达上。乱坟岗子的冷硬渲染着荒凉的氛围。“成业又看见一个坟窟,头骨在那里重见天日。”“过午二里半的婆子把孩子送到乱坟岗子去!她看到别的几个孩子有的头发蒙住白脸,有的被野狗扯断了四肢,也有几个好好地睡在那里。”死亡绵延在《生死场》中,战争的爆发,加剧了死亡的发生,“还不到中午乱坟岗子多了三个死尸,其中一个是女尸”。王婆终于失去了女儿,二里半失去了老婆和儿子。“三岁的菱花和祖母并排吊着。”死的恐怖加深生的荒芜。死与生一样,缺少实在意义。

荒野的表现可以说是萧红对中国现代文学乡村叙事的开创和贡献。“她的《生死场》《呼兰河传》等,由命意到结构样式,都足以看作新时期某种探索的前导。”⑯她开启了新时期当代文学的乡村荒野叙事,影响了莫言、刘恒、李锐等当代作家的乡村叙事方式。

《生死场》的独特性还在于小说中隐秘的乡愁表达。与《呼兰河传》乡愁的直接抒发不同,《生死场》的乡愁传递是潜藏在文本深处的。没有主观的第一人称抒情,却在文本细微处隐隐跳动,传达着萧红的故土家园情结。“秋夜长,秋风凉,谁家的孩儿没有娘,谁家的孩儿没有娘,……月亮满西窗。”“她四面惶惶在望:母亲在哪里?家乡离开她很远”“她回头望向家乡,家乡遥远而不可见……母亲就在烟树荫中。”“她对于家乡的山是那般难舍,心脏在胸中飞起了!金枝感到自己的心被摘掉不知抛向何处!她不愿走了,强行过河又入小道。前面哈尔滨城在招示她,背后家山向她送别。”如此悠远的家乡小调,没有娘的孩子对自己身世的怅惘,金枝离开家乡的不舍,对母亲,对家乡的眷恋与《生死场》的荒野氛围相悖,其中隐含着萧红的无尽乡愁。萧红1934 年6 月11 日从哈尔滨到青岛,9 月9 日完成《麦场》的写作,11 月2 日抵达上海。“这正像乍搬到这房子郎华说进去吧一样,门开了我出来了,我的腿发抖,心往下沉坠,忍不住这从没有落下的眼泪,是哭的时候了!应该流一流眼泪。我没有回转一次头走出大门,别了家屋!街车、行人,小店铺,行人道旁的杨树,转角了!”⑰萧红离开哈尔滨,辗转青岛到上海的时间刚好与《生死场》的写作重合。因此不难理解此中乡愁的含蓄表达。从《商市街》的叙述可以看到对既往生活告别的萧红的留恋与不舍,萧红离开哈尔滨是因为日本侵略,伪满洲国建立导致的生存环境恶劣不得不做的选择,金枝回望家乡的眼睛与萧红告别商市街的眼泪,具有了情感的契合度,丧失家国故园之痛折射到《生死场》中对母亲的依恋以及故乡山水上也不难理解。20 世纪30 年代正是中国现代文学从乡土小说到农村题材小说置换的转折时期,在这样的文学史场域中出现的《生死场》体现了萧红创作对主流话语的自觉疏离,这也是对其解读多样性的重要原因。

三、性别与乡土的互动

女性主义一直是《生死场》解读的重要路径,从孟悦、戴锦华的《浮出历史的地表——现代妇女文学研究》到刘禾《文本、批评与民族国家文学——〈生死场〉的启示》,更多突出了萧红的女性作家的性别的特殊性。女性的经验、视角以及独有的思维方式决定了《生死场》与男性作家写作的不同。乡村女性在萧红的笔下被赋予了更多的女性性别意义。20 世纪20 年代以来的乡村女性形象大多是被启蒙的对象,作为知识分子的启蒙主体是高于被启蒙的对象的。因此文学中的乡村女性是男性话语中的乡村女性,出发点是争取“人”的权利,并非是“女人的权利”。萧红在与聂绀弩的一次谈话中谈及自己的人物时说:“我开始也悲悯我的人物,他们都是自然奴隶,一切主子的奴隶。但写来写去,我的感觉变了。我觉得我不配悲悯他们,恐怕他们倒应该悲悯我咧!悲悯只能从上到下,不能从下到上,也不能施之于同辈之间。我的人物比我高。”在萧红的世界中,她与自己人物同样处于某种苦痛之中,因此她不能像鲁迅一样,从高处悲悯人物,但是她却能感同身受她笔下人物的痛苦。因此在处理乡村女性形象的问题上,萧红将自身的生存体验融入到了《生死场》的人物上,研究者们在关注《生死场》的乡村女性形象时,更多关注的是女性的身体体验,生活地位,却忽视了弥散在《生死场》中的女性精神隐痛,既包括人的层面又包含萧红个人的生命体验。

《生死场》中“死孩子”的意象颇为独特。死去的孩子总能拨动萧红某种心灵的隐痛,在小说叙事中,萧红都会用到“睡”,“死”与“睡”在表达上是不同的,在成年死亡叙事上,萧红是冷静而残酷的。而在每一个死去的孩子身上都体现着母性的观照,因此她不选择用“死”,而用“睡”去叙述孩子的死亡,传递的是死去小生命的孤独。在王婆赶着老马去屠场的路上,死孩子随意被丢在颓败的小庙前,“他是谁家的孩子睡在这旷野的小庙前?”小金枝来到人间一个多月就被父亲摔死,“婴儿为什么来到这样的人间?使她带了怨悒回去!仅仅是这样短促呀!仅仅是几天的小生命!小小的孩子睡在这许多死人中,他不觉得害怕吗?妈妈走远了!妈妈啜泣听不见了!天黑了,月亮也不来为孩子做伴!”短句的铺排传递的是女性失去做母亲权利的痛苦与哀伤。只有失去孩子的母亲才会不想承认孩子死去,才会惦记死去的孩子是否孤独。这样的叙述带有一种切肤之痛,没有人能如萧红一般如此透彻地表达母亲的痛苦。

《生死场》对女性灵魂之痛的表达不仅是母性的丧失,还有对人的普遍生存之痛的女性感悟。鲁迅在《序言》中评价《生死场》“叙事和写景胜于人物的描写”,奠定了人们《生死场》中人物描写力度不够的认识。有研究者指出《生死场》的人物塑造是因为萧红追求集体性格的美学效果,⑱从叙事功能上说,《生死场》的人物所要传达的是精神之痛,在女性形象上,萧红更是将家国、个人的生命体验融入到人物上,更重在表达的是人物,特别是女性的灵魂之苦。

月英是打渔村最美的女人,在疾病和身体的痛苦折磨下仍能活着,可是当五姑姑借来镜子照见自己的容貌三天之后,就葬在了荒山下。“我是个鬼啦,快些死了吧!”最美的女人失却了自己作为女性特征之后的苦痛是月英丧失活着的意志的根由。王婆回来的路上“为着生、老、病、死的烦恼,她的思路被一些烦恼所遮拦。”五姑姑告别后,“一段更长的路途,给那个经验过多样人生的老太婆去吧!”王婆是小说中女性之痛的最深切体验者,又是生与死的人生苦难的透视者。

两性关系是《生死场》性别与乡土互动的又一个表现。“在乡村里,夫妇之间感情的淡漠也是日常可见的现象。”⑲萧红于这可见的日常现象中对两性关系进行了普遍的探讨,《生死场》从女性角度对两性关系的体验是具有超越意义的也是复杂的。她描述了两性关系被贫穷挤压后的变形。福发与成业,婶婶与金枝互为镜像,映射着两性关系变化的过程。在乡村大地贫瘠的生存环境中,“性”反而成为人们最容易得到满足的欲望。成业与金枝的欲望是《生死场》中最“越轨的笔致”,金枝对成业性的吸引与福发婶婶年轻时对福发是相同的。“她长得好看哩!她有一双亮油油的辫子。什么活计她都能做,很有气力呢。”成业对与金枝生活的期许是美好的。而叔叔“觉得他是有些喝醉了”,叔叔又说:“我们从前也是这样哩!”这样美好的回忆却并没有唤起叔叔对待婶婶的兴趣,“我怕男人,男人和石块般硬,叫我不敢触一触他。”福发妻子昭示金枝与成业的悲剧,暗示着成业对婚姻与生活的想象终究只是想象。果然在婚后“出嫁不到四个月,就渐渐会诅咒丈夫,渐渐感到男人是炎凉的人类!那正和别的村妇一样!”小说深刻揭示出了在乡土物质匮乏的世界中,性的满足的随意性。而贫乏的生活使得两性关系中仅存着性。

与性相关而来的就是生育。《生死场》中的生育已经变成其意义生成的重要内容。因为它熔铸了萧红从女性自身对生育的痛苦体验。《刑罚的日子》细述女性生育的过程。五姑姑的姐姐,金枝被男人朦胧了,二里半老婆的喊叫,李二婶子小产,与动物的生殖相互映照。“与作者女性经验有关的妊娠和生育成了作者透视整个乡土生命本质的起点,成了生与死一系列象喻网络中最基本的象喻。”⑳无比惨痛的女性生育经验的描写揭示了女性生育并没有带来母性精神的满足,而相反仅仅是肉体苦难和刑罚。

《生死场》是一本奇书,萧红将个人的、家国的、人类的生存苦痛结合,继承了五四乡土小说开创的传统,开创了一种新的小说表现范式,开启了中国现当代文学乡村题材创作的新路径。

①胡风《读后记》[A],萧红《萧红全集》(第一卷)[M],哈尔滨: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1 年版,第132 页。

②王金茹《接受语境下经典作家传奇——从萧红的〈生死场〉谈起》[J],《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18 年第5 期,第201 页。

③摩罗《生死场的文本断裂及萧红的文学贡献》[J],《社会科学论坛》,2003 年第10 期,第42 页。

④叶君《荒野里的生和死——论〈生死场〉兼及一种乡村书写方式》[J],《南方文坛》,2020 年第5 期,第125页。

⑤于文秀《论中国现代文学史中的萧红书写》[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6 年第5 期,第35 页。

⑥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年版,第67 页。

⑦鲁迅《序言》[A],萧红《萧红全集》(第一卷)[M],哈尔滨: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1 年版,第41 页。

⑧⑰萧红《萧红全集》(第一卷)[M],哈尔滨: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1 年版,第99 页,第241 页。

⑨⑬叶君《乡土·农村·家园·荒野——论中国当代作家的乡村想象》[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5 页,第42 页。

⑩⑲费孝通《乡土中国》[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 年版,第13 页,第67 页。

⑪华莱士·马丁《当代叙事学》[C],伍晓明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 年版,第193 页。

⑫赵园《地之子——乡村小说与农民文化》[M],北京:北京十月出版社,1993 年版,第11 页,第134 页。

⑭王又平《中国当代乡村书写的荒野景观》[J],《文学教育》,2016 年第3 期,第5 页。

⑮于文秀《沉潜到生命本质的深处——鲁迅小说的人学解读》[J],《学习与探索》,2008 年第6 期,第196 页。

⑯赵园《地之子——乡村小说与农民文化》[M],北京:北京十月出版社,1993 年版,第11 页,第134 页。

⑱季红真《鲁迅序言对〈生死场〉的经典定位之后》[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6 年第5 期,第4 页。

⑳孟悦、戴锦华《浮出历史的地表——现代妇女文学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 年版,第21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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