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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彩之缘写在“熔华铸金:朱金楼纪念画展”之际

2020-04-18

新美术 2020年1期
关键词:朱先生色彩艺术

立身“熔华铸金:朱金楼纪念画展”前,感慨万千!我熟悉的是那些1978年以后的画作、手稿和照片,我陌生的是朱先生从未向我提及的早年创办中国漫画的那些可贵业绩。陌生与熟知两个部分衔接起来,让我对先生的过往有了更深的理解。有时,我会相信世间冥冥中存在着一种缘分,有如我与朱金楼先生的师生缘。就在我困惑的时候,是朱先生为我开启了一扇探究色彩奥秘之窗。这一晃就过了近四十年。我感谢策展人杨桦林教授,他邀我来说朱先生的绘画色彩艺术,我因而得机会静心回忆与朱金楼先生因色彩而结下的缘。

1978年我考进浙江美术学院的工艺系。照理我这位懵懂学生与学识广博的朱金楼先生不太会有学缘上的交集。然而,幸运的是真有这么一天,朱先生成了我课外的恩师。大概是1980年,我学至大三,色彩的问题使我深陷迷茫,我分不清绘画色彩与设计色彩内在的关联,我也一直没找到能够把这个现象的成因讲清楚的教师。这成了我很严重的心结,以至于我发愿要厘清其中的奥秘。此时学校进口了一批国际品质的书籍。在什么都匮乏的年代,进教师阅览室看这批藏书成为每个学生在单元课程中的期盼。每每此时,我总是要求任课老师为我借来色彩学方面的书刊。那会儿我学日文,日语色彩书不少。我的水平仅够连猜带蒙地看懂标题与图注,读正文就难了。好在这方面的书籍图例图注系统清晰,为了最大限度的理解内容,我总埋头临摹和抄写图注,以便课后回去查字典。在那间为学生专设的临时阅览室里,我总觉得时间不够用,到了下班还书的时间,我总要赖到最后一刻。大概是因为我这怪异的行为,引起时任图书馆馆长的朱金楼先生的注意。

一日下班,我被管理员轰出阅览室。走廊里,朱先生叫住我,问我为什么老守着这么几本书不放。先生态度非常和蔼,使我有勇气说出我的困惑和想法。可能是因为我那会儿年轻气盛,话语间透着某种张狂,大概的意思是:“我的问题,没有人能给出令人信服的答案,所以我想搞搞清楚。”朱先生与我一路去食堂,一边微笑着听我说,像慈父,很好地呵护着我幼稚的冲动,让我尽情发泄。他语气轻声平缓,说:“很好,只要能够坚持,一定会有成绩的。我支持你。”分别时,先生微微点头,若有所思片刻,让我晚上到他家里去一趟。并详细告诉我他家的住址:222号大院里的右侧有一栋叫“炮楼”,底楼西南角的那一间。然后,平静地转身走了。我很惊讶地望着先生消失在喧闹的学生中的背影,心里说不出是激动还是感动。

晚上,我按照地址找到了“炮楼”。那是一座与校园仅一墙之隔的“筒子楼”。在面对阴湿的小天井朝西的一个小门口,我叩开了朱先生的家门。先生非常热情地把我迎进他的寓所。这是一间29平米的两居室小套间(记得这么具体是因为十年之后,我也搬进这栋“炮楼”,就在这间的七层顶楼)。

那夜我穿过房间狭窄的过道,来到朱先生的书房。房间只有十多平方,房中的灯光暖暖的。墙上挂着此次展厅里那幅“雪景”水粉写生画。靠墙立着一个插满各种书籍的书橱,书桌上厚厚地摞着各种画册、书刊以及先生的手稿。书桌旁还搭着一张床,上面叠着一刀刀宣纸。练书法是先生的日课。先生练书法很奇特,用毛笔蘸清水在宣纸上书写,写毕将湿透的宣纸搭在靠墙立着的自行车的横梁上晾干,晾干之后继续再练。后来我每次去,总见那里晾着厚厚一沓将干未干的宣纸,可见先生之用功。先生的生活非常简朴,不宽敞的书房却洋溢着独有的书香。

先生让我坐下,继续听我说。而后,不紧不慢地向我讲述了一些他对绘画色彩表现的看法,让我觉得很新鲜。他说:“色彩的理论研究很重要,是要有人立志去把它的问题理清楚。”先生指着书桌上一只用报纸包得非常工整的纸包说:“这是为你借的。要好好保护。用完尽快还回。”我疑惑地打开纸包,看到正是白天没有抄完的那本日文版《色彩》。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心里发颤,我使劲地点着头回应先生的嘱咐。一个学校图书馆的馆长,资深的学者,用自己借书的份额为一个素昧平生的学生兑现着他的承诺。一份忘年的情谊,从此就在我们师生的心间生根。

记得那夜深了,我告别了先生,怀揣着“宝贝”飞快地跑回已经熄灯的宿舍,躲进蚊帐。拧开自制的用大号电池与小电珠拼合而成的小台灯下,如饥似渴地翻阅……在这样背景下借的书,倍加珍爱,勤于细读。那时没有复印机,我利用的都是课外的时间,看书、抄写和临摹,用毕便完璧归赵。短则一个星期,长则两、三个星期归还。每次还书,总会从先生手上换来另一本书。一年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先生把那时候美院图书馆所有与色彩学相关的藏书借毕,大概有十几本,从1926年出版的《色彩学》,一直到当时出版的《色度学》专著都通读了一遍。

每周我总会有一二个夜晚在先生的书房度过。那会儿,我总有许多思考中的迷惑要发问,先生总像慈父般微笑着倾听我无拘无束的表达。他是位思想者,话不多,但每当我迷茫的时候,先生总能够用睿智的话语让我看到希望。慢慢地我从外界流传的只言片语中得知先生前半生非常坎坷的命运,比如是美术界反右时期著名的“三金”之一。我父亲也遭迫害于这个时期,我深知这意味着什么!可我却从未见他回忆不悦的往事,也从未听过先生丝毫的怨言。他总是用积极的人生观来感染我。在朱先生那间昏暗的书房里,我忧郁的内心感觉到了敞亮。先生教会我如何做学问,更无言地示范着如何为人。

在朱先生的指引下,我发现了设计色彩与绘画色彩表现存在着内在通道,从而可以比较自由地穿梭在两者之间。先生很为我高兴。有了点心得,年轻的心总要膨胀,于是我就告诉先生我要写一本大部头的《色彩学》。先生听了微微一笑,答非所问地说:“这固然好,但最好从小文章写起。能够把小文章写好,其实不是很容易的事。”当时听了先生的话,内心并不以为然。此中的深意,直到如今,才深切地感悟到。

1982年夏天,当学校宣布我毕业留校任教时,我第一时间告诉了先生。先生依然慈爱的笑眼,微微颤抖的手和嘴角表明了他和我一样高兴:“你可以有所作为了。”我留校主要是讲授色彩设计方面的课程,备课进展的每一个阶段都会向先生汇报。先生总那么饶有兴趣地听我试讲,遇关键的问题或者概念的解释,先生总会帮助我清晰化。先生教导我:“色彩研究是需要有更多艺术载体来支撑的。你要开拓视野,不妨可以研究一些建筑。建筑是一门很高深的艺术。”于是,他从书橱找出早为我准备的建筑学入门方面的书籍。我记得最初一本叫做《建筑的故事》。他让我开始阅读,读后就让我谈感受。见我有兴趣,就逐步引导我学习中国建筑史、中国园林史、西洋建筑史和现代建筑史。先生让我看到了另一个非常宽广的新领域。此后,引见我拜会著名的建筑大师唐葆亨先生。唐先生得知我在研究色彩,便鼓励我把色彩的视野转向建筑与城市方向。

正是有了跟随唐先生学习建筑的经历,学校选我参与环艺系前身“室内设计”专业的筹建工作。我如今从业的城市色彩规划和建筑色彩设计研究正缘于此。1984年,学校决定派我赴法国进修建筑内部设计。我把消息告诉了先生,他很为我高兴。那夜,在先生的书房里,与先生交谈至深夜。先生非常博学,话题围绕着西方艺术史的源流,从建筑、雕塑、绘画到西方哲学、美学乃至西方社会……最后,先生告诉我要好好学习法语,这是开启西方文明的钥匙。若不是我担心先生的身体而不得不起身告辞,先生似乎没有要终止谈话的意思。

1985年深秋,我来向先生告别。先生握着我的手说:“早去早回。学业在国外,事业在国内。”那年月,国家相当贫穷,学成滞留是社会常态,许多人都劝我尽量留在国外。唯有先生的态度从容而坚定。我向先生保证:我学毕一定立即返校!

在巴黎,我尽览那里的博物馆与各类图书馆,内心受到的震动是很大的。我不断地反刍着先生先前的教诲,觉得有必要做西方艺术史追索游,从拉斯科洞窟壁画行踪起,追索古埃及、古希腊、古罗马、中世纪与欧洲文艺复兴的踪迹……直至当代艺术发生地全程考察,来认知地域与西方文明发展脉络的成因。先生总鼓励我说:“你好好地替我去看看。”在巴黎的两年间,我与先生通信不断,时时向先生汇报我的所见所学所想。先生每次都及时给我回信,每次都是信纸满满。刘海粟先生应密特朗总统邀请出访巴黎,先生特别交代让我替他去问候,并且看看有什么需要协助的。其实,先生是让我领略大师风范。在卢浮宫酒店,我拜望了老前辈。与老前辈交谈,他回顾了一生经历和抱负,令我感动。临别时,老前辈拉着我的手,称与我是忘年交,并留下地址,让我回国去找他。

在巴黎两年的进修生活很快就结束了。当我再敲响先生家门时,先生高兴地迎接我进书房。我滔滔不绝地汇报所感所获。先生依然那么微笑着慈祥地看着我,听我说。

在“熔华铸金:朱金楼纪念画展”中展出的这批水粉画,朱先生都让我看过。当年我曾尝试着用自己的心得来解读。先生觉得我这种带有理性的分析很有新意,鼓励我继续深入研究。我记得我是从色调构成的两个维度展开解读的,一是调性,二是调式。我理解的“调性”是指画面色调艺术性相关问题的表达,比如风格与时代性等感性层面的议题;而与之相辅相成的是调式,这个“调式”是指画面色调构成内部的结构性的问题,比如构成对比关系的颜色在色立体空间的距离,其色相、明度及艳度与视感受性的关系,那些与理性分析关联的议题。这在朱先生看来,是对当时流行的绘画色彩解析的补充。他说:“是的,绘画色彩分析仅强调感觉是不够的,是需要有工具性的方法论的分析。”

今天,重温这些画面,让我倍感亲切。时隔这么多年,对先生作品透露出的艺术思想也有了更深一层的认知与理解。因而,我大致可以从以下三条线索来梳理朱金楼先生的绘画色彩艺术:

1. 朱金楼先生的学术理想:深入研究西方艺术,东西并包,创造时代艺术;

2. 色彩学学理分析,借助调性与调式理论;

3. 思考朱金楼色彩艺术:东方式色彩叙事。

首先,在朱先生系列画作的色彩中,很清晰地显现出东西艺术交织后的魅力。我记得先生曾为我非常系统的讲解过印象主义、后印象主义和集印象主义之大成的波纳尔的色彩表现,以及野兽派时期的德兰、凡东根和德国表现主义等等西方近现代绘画流派里程碑式的色彩实验的成就;他还为我讲解过潘天寿、黄宾虹,以及刘海粟等先辈的艺术思想与追求,特别强调了中国画大师们用笔墨造型及造境的意义,并让我读了先生撰写的论文,此外,还有先生书法的日课。如今,我将记忆中的这些意象集中投射到朱先生的画作时,一下豁然开朗,我仿佛真切地看到了先生对自己艺术的思考与实验。他深入研究中、西艺术,东西并包地去“创造时代艺术”(林风眠语)的追求,便清晰显现。

其次,朱先生清醒意识到色彩如果仅仅凭感觉,而不了解色彩效果后面的理性系统与结构,所谓色彩表现的奥秘是无法揭开的。我用“调性”与“调式”理论来品读先生的画作时,感觉朱先生其实是理解色立体的结构与应用意义的,而且开始了类似的实验。比如1978—1979年间,他画的水粉低明度调式的《雁荡夜色》《雁荡小龙湫》,以及高明度调式的《春雪》《山舞银蛇》和《梨花》等作品,以及高彩色度调式的《秋阳》《玉皇山山道》系列,甚至包括赴福建各地的写生,比如《鼓浪屿》《渔港》《厦门鼓浪屿》等作品,均显示出先生驾驭色调的能力。他不惧色调之艳丽,纵容颜色之间自如冲撞,且很好地按照调式的原理控制画面的色调。在流行“高级灰”的时代,先生没有在“主流”的板块里沉浮,而是静静地在探索属于他自己的艺术。这显然是有色彩学理论支撑的实验,显示出他对色彩表现的独醒。因为他比同代的艺术家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艺术基础理论与实践研究的重要性。

最后,我们聚焦朱金楼的绘画色彩艺术——东方式色彩叙事。之所以这么定义,是因为基于我对先生文心深处的窥探。其表现可归纳为两个方面:其一,先生东方艺术家的心胸与眼光;其二,先生带有当代中国彩绘艺术的色彩表现。二者融合,便可构成朱金楼绘画色彩艺术。

纵观朱金楼先生留给我们的艺术,主要是面对自然景物的写生。“观物取象”是朱先生的造型观,所不同的是朱先生的东西艺术观融合的方法。其“观物”,是对自然物象作诗性的关照,而“取象”则可从他的素描里看出一种浓郁的中国式的线面结合的造型,再引书法之笔入画的表现方式。通过如《花卉与彩石》《花和苹果》《秋艳》《菊花》《芬芳》《花》和《金丝莲》等作品,以及《红丘》《阳普之秋》《江南晚秋》《庭院》等色调,我们不难感受到先生对近现代艺术家色彩成就深入的研究,他特别推崇波纳尔等人对色调的探索:将艳丽的色调和等明度灰色调进行交织,能够产生具有透明感的特殊的色调。而从《大百草园》《童话世界》《山村气象》《西湖栖霞岭之秋》等系列作品中,能够感受到有黄宾虹式的观察与塑造。所不同的是先生的造型、用色用笔,已经融会贯通。比较先生后期在福州和杭州的写生作品,如《闽江大桥》《福州旧河》,以及《西湖小瀛洲》《三潭印月》《里西湖》和《西泠桥》等作品,我们还可以看出用色彩画大写意的态势,有潘天寿的气势,黄宾虹的墨韵,还有草书的笔意。先生的一句话:“画面的质感反映了画家的艺术学养”,让我受益匪浅。

我尝试着用色彩大数据分析的方式,把手边先生的作品视为样本做风景、景物的分类,并且制成图谱,这样总览朱金楼先生的作品,把这些画作并置起来赏读,就比较清晰地看出朱先生色调调式形态与绘画色彩叙事的方式与方法。“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境界浮现眼前。他以东方人对自然的感受来观物造型,博采近现代西方色彩艺术实验的精神,似“熔华铸金”的东方意境的叙事,为人们留下了这一份高品格的朱金楼的绘画艺术。

后 记

我最后一次与朱先生告别是1992年春,那是我再次应邀赴巴黎做研究的期间。寒假我回国收集资料,回程时间到,师友们设宴为我送行。我特别邀请深居简出的朱先生一同在湖畔相聚,先生欣然答应。席间,先生兴致很高,红光满面,对我说了许多鼓励的话,嘱咐我继续深化研究工作,为民族的学术多作贡献。次日临行前,先生专门到校门口来送行。

先生是想去巴黎看看的。想看看卢浮宫,特别是奥赛博物馆和蓬皮杜现代艺术中心,想印证他隔空研究西方画家色彩表现的成就。尽管当时的我人微言轻,力量微薄,但为实现先生的愿望,我还是暗自做了努力。我与吕霞光先生及我的导师们商谈邀请手续等相关事宜。那年月,办出国可不是一件易事。事情还是有了眉目,尽管有曲折,先生听了很高兴,也很期待。

可刚过几个月的一个中午,在巴黎大学城的学生宿舍里,我打开信箱,收到许江寄来的信。我兴冲冲地一边走向食堂,一边撕开信封。展信阅读,这是留学生活中最开心的时刻。可是那天,我读到的却是朱先生病逝的噩耗!天哪,恩师走了,让我难以接受!想到先生旅欧的愿望未实现,令我心痛和莫名的自责。我失魂般孤独地在大学城那一片树林里一遍又一遍绕行,任痛心的泪水尽流。我不记得那天这样走了多久,只记得后来我默默地遥望暮色中的东方天际,久久发呆……

色彩与我今生结缘。而缘起的日子,恩师的音容笑貌依旧,教诲长存。时常,我会因缘而独自缅怀;偶尔,会与我的学生分享那些可以缘说的故事。

2019年7月3日星期三初稿于中国美术学院色彩研究所

2019年9月7日星期六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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