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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乱之乱》
——非典型的“灾难”文学

2020-04-18吕心宇

文艺评论 2020年3期
关键词:灾难知识分子文学

○吕心宇

(作者单位:黑龙江大学文学院)

《霍乱之乱》是作家池莉在1997年根据自己个人经历写成的一部中篇小说。2020年“新冠肺炎”席卷全球,以“疫情”作为题材的文学作品再一次进入了人们的视野,《霍乱之乱》又一次在“灾难”文学的视域下受到关注。的确,《霍乱之乱》全篇都以霍乱疫情为中心事件,但如若通读小说便可知,作家池莉想要表达的主题并不单纯指向对公共卫生政策不完善的社会性反思,更多的,这篇作品还体现了作家对曾经生存状态的反思与理想追求的重新建构。《霍乱之乱》是“灾难”文学与新写实小说的合流结果,是现如今“灾难”文学叙事当中的非典型之作。

一、灾难文学视域下的非典型叙事

池莉是新写实小说的代表作家,她发表这篇小说的时间是1997年,而此时新写实小说的热潮已经过去,所以《霍乱之乱》在当时并未引起大的波澜,2020年的新冠疫情让人们站在“灾难”文学的视域下重新关注这篇“抗疫文学”。以“抗疫”为母题的作品其实数量不多,且质量普遍不高。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在优秀文本缺乏的情况下,学界对这一文学现象的讨论较少,自然也不会生出统一的“抗疫文学”的定义。然而文学史规范性的定义的缺失不意味着“灾难”的缺席,人类的历史就是一部灾难史,众多作家在作品中都或多或少的涉及到灾难元素。于是学者们便将灾难文学分为广义与狭义两个层面,广义的灾难文学泛指带有灾难因素的文学作品,而狭义的灾难文学指的是以灾难性事件为中心的文本。在当代文学中,灾难通常通过两个方面来表现:一个是自然灾害如地震、洪水、火灾、疾病而引发的创作;另一个是“生态文学”的创作。所以,以瘟疫为中心事件的《霍乱之乱》可以划归到灾难文学之列。

汶川大地震发生后,当代文学史上第一次出现了集中书写自然灾害的文学潮流。在体裁上作家们主要选取了诗歌、散文与纪实文学的形式;在创作上,普遍有宏大叙事、即时性、人民性的凸显等表现特征。从人类童年时期对自然的敬畏态度,到工业社会后一直隐藏至今的“人定胜天”思维,人类与自然的关系一直都暗含着某种形式上的二元对立性,通常表现为人类与灾害抗争。而在这种话语体系下许多“灾难”文学自然会表现出共同的即时性、民族认同的建立、人民性的凸显与表现战胜灾难的伟大特征,此次新冠肺炎疫情也引发了一部分人开始进行灾难文学创作。若将文学中的“抗震”主题换为“抗疫”主题,我们会发现它们在文学特征上呈现出相似的特点。在这种现实下,许多学者都发觉,灾难写作在文学表现以及思想情感深度上都出现了危机。李祖德在《苦难叙事、“人民性”与国族认同——对当前“地震诗歌”的一种价值描述》当中就对2008年“地震诗歌”体现的人民性、苦难叙事、国族认同进行了阐释,而后李继凯、向宝云、支宇等众多研究者从多方面对“地震诗歌”呈现出来的浅薄、单一、个体架空和闭锁等问题进行了批判与反思。今年三月《北京文学》的副主编师力斌在《环球日报》上发表《写好抗疫文学需要功夫与敬畏》,批评现如今许多抗疫文学“自鸣得意”之作。经过了十年,许多即时性的灾难文学都出现了情感泛滥、空洞、个人被架空、文学性审美性较低等问题。支宇在《灾难写作的危机与灾难文学意义空间的扩展》中提出了一种灾难文学范本的指向:灾难上升至苦难;由原本单纯的“再现”灾难到强调写作主体发挥能动性;“命运书写”。

在“灾难”文学的视域下,《霍乱之乱》并没有出现浅薄、单一无感情的问题,可以说它并非灾难文学的“典范”,而是非典型之作。这是因为《霍乱之乱》的创作时间是上世纪末,虽然在这个时间段内新写实已经落下帷幕,但是作家本身的文学观念与写作习惯并不是一下子完全断裂的,也就是说作者在创作这篇小说的时候是受到其以往经验的影响的,那么作者也不可能先入为主的以“灾难”文学规约文章的建构,所以其内容仍然建立在对生存现实消磨精神的讨论之上。当然其内容的非典型并不意味着在“灾难”文学视域下探讨这篇文章是错误的,相反,其内容的纪实、文学性的凸显、作家感情的真挚,以及新写实的内在要求的进步为我们“灾难”文学的发展指向了另一种可能。

上文曾提到,新世纪以后“灾难”文学创作多以散文、诗歌和纪实文学等形式出现,小说,特别是中长篇小说则被刨除在外。小说,是在现代文学史上最为不可或缺的形式,而它在“灾难”文学中的缺席必然造成了文学现象的不完整。

二、霍乱之“乱”的社会批判

题目所指是霍乱下的乱象,读者自行想象也许生出许多人间惨状、生死别离、无私为公的大悲剧。但是池莉延续了她在新写实小说当中情节构建的方法,将一切都放置在十分简单平淡的工作场景之中,偶尔的“传奇性”回忆也是医生们闲暇时候的“谈资”和“畅想”。这种灾难文学曾经固有的宏大意识和苦难叙事在这篇文本当中被消解成了表象,就像开篇所提夏天常见的走暴、苦难和慌乱是最为平常的存在,乱象也非造成重大公共事故的大事件,疾病的恐怖、医生坚定不移的牺牲在其中全部被消解掉了。和新写实小说相似,生活中鸡毛蒜皮的细节成为了推动故事发展的主体。

“我们”的科室是一直以来被忽略的“蛮荒之地”,连换储槽都要看人脸色,推三阻四。小说三番五次地提到科室内换储槽的困难,并且对换储槽的麻烦过程一次次地进行展示。换储槽就如同打一场人情上的战役一般,耗费心力。究其原因也是因为“我们”科室不能派上大的用场,平时的工作也就是处理伤亡率极低的痢疾与伤寒病。原本属于“我”工作范围内的“鼠疫”“霍乱”等危险级别高的流行传染病在教科书中已经明确指明被消灭了,所以供应室的“小谢”总是为难我们,不惜撒谎。在这样的工作条件下,“我”就变得更加没有存在感与责任感。在这里,作者的批评并非指向的是供应室的小谢与“我”,她的傲慢折射的实际上是整个社会和民族对于“灾难”的忘记与忽视,个体理所当然的忽视也造成了群体性无意识的忘记,二者是相互影响的。作家在这里就通过小谢个人的表现反思了整个社会对悲剧的淡忘,对苦难的遗忘必然会与其再次相遇,霍乱之乱便接踵而至。“霍乱来了……我们对它的认识仅限于知道它的厉害和可怕,教科书的这一章节是哗哗翻过去的”,当“我”与秦静两位青年医生接到电话时,第一反应不是医生对病症的应对方案,反而是不知所措。由于霍乱已经被“消灭”了,人们对它的突然来访除了慌乱就是恐惧。恐惧的来源并非是其致死率或高传染性,而是因为作为医生的他们也对其一无所知。所以面对它,除了平时钻在书堆里的闻达,其他专业的医护人员和院里的领导也是束手无策。

前文所述的平凡生活的写实描写、高大全形象的解构、市民化的碎片似的现实都是新写实小说特点的延续。但是作者呈现出的“我们”科室在平时不受重视甚至遭到歧视的状态,平时应该备受尊敬的知识分子处于十分尴尬的境地,教材当中对知识模棱两可的态度都表现出其原来新写实立场的转变。普遍来说,新写实小说都倾向于规避宏大的政治性,而用“去政治化”的“生活政治”笔触来叙述庸人的凡俗生活。但是小说以“疫情”为中心事件,在追溯“疫情”造成的混乱原因时不得不指向一直消解的社会质询方面。于是作家根据自己的自身经历,选择了典型环境当中的典型事件,塑造了在这次危机事件当中的四位典型人物。作者书写这四位典型知识分子在信仰沦落时代下,所遇公共危机事件前后的不同态度。这样的书写实际上是一定程度回归了曾经的现实主义典型论,这一点与新写实小说被普遍认为的放弃典型化美学原则是相悖的。也就是说《霍乱之乱》并不是典型意义上的新写实小说,所以在“灾难”文学的视域下对其进行解析也是有理可循的。

那么,到底这样的慌乱状况是为何出现呢?作家没有只把批判的视角局限于民族对灾难遗忘的历史性结症当中。更多的,作者在回归政治话语批判同时,没有忘记突出平庸生存状态对人意志的消磨。这又是对新写实小说当中知识分子意识丧失的补充。

三、理想价值的重新建构

新写实小说运用“零度叙述”的方式,还原庸常生活,消解乌托邦理想,表现小人物的生老病死。但其对精神深度的消解以及生存表象下知识分子理想守持的放弃则被人诟病。

《霍乱之乱》的叙述方式和表现的实际内容与新写实小说很相似,它们同样将日常生活当中的平凡作为表现的内容,写最平凡的小人物去抢储槽的烦恼,写科室主任“怕老婆”的传闻,写同事之间的拌嘴,写供应室与食堂的势利眼……但是与新写实小说不同的是,《霍乱之乱》在更突出反思的批判话语下,将平庸生活看作一滩深水,它消磨着人意志的同时也会带来恶果——这便是霍乱之乱产生的第二个原因。叙述者“我”仿佛是另一个印家厚,得过且过,埋葬在繁琐而单调的工作日常中,消磨着精神世界的追求。和“我”相对应的是昔日的同学,今日的同事——秦静,相比于“我”的“沉沦”,秦静则一直充满了质疑和反叛的精神。她在学生时代敢于向代表权威的教科书挑战,询问老师为何书中对霍乱与鼠疫的描述前后矛盾。在参加工作后她没有和我一样“坠入深渊”而是不甘平庸,期望通过考学来达到逃离的目的。所以她在,便会有一大摞的书在。和她一样不甘于庸常生活的人还有闻达,在众人眼中闻达更像一则笑话,顶着终日凌乱的脑袋在办公室的书堆中“研读”。没有人关注他在医学上的贡献和学识上的权威,而只关心他是如何怕老婆的,如何穿错鞋的。三人都是知识分子,同样面对生活时有着截然不同的选择,“我”的放任自流带来的是不知所措,秦静的不甘平庸让她在疫情出现时起码想到了隔离之举,而闻达的守持在霍乱之乱中终于派上了用场。从“我”到秦静,再到闻达,三者之间既是对比关系,同时也是承接的关系。秦静的成长则将“我”的甘于平庸与闻达的精神守持进行了串联,秦静的成长与疫情发生后人们对闻达态度的对比表现了作者对内心精神、理想守持的追求的认同。五四时期知识分子作为启蒙者、批判者处于上层,他们时刻带有一种价值理想。新写实的创作潮流发生于20世纪80年代末,这是一个价值转变剧烈的时期,许多精英知识分子迫于现实生存主动或被动地下落于大众阶层当中,面对生活的繁重他们的理想慢慢被消解。如果说曾经新写实小说的“消解”是破,那么这篇文本展现的是“由破到立”的建设过程。由于零度叙事,新写实小说当中的人物往往缺少反思的意思。当理想遭到打击,尊严遭到了践踏,生活的唯一追求只剩下了“挣钱养家”时,他们多是接受现实,并无反叛。然而秦静和闻达一直以来的“逆向而行”则是作者对新写实小说完全形而下生存状态的反思。结尾处“我”的自白:“我实在是没有勇气为了消灭什么而遭遇什么,为了保存内心而放弃外壳。”也是作者借叙述者之口向隐含读者的生活提出的疑问,新写实小说常采用的“零度叙事”也在第一人称的内聚焦视角下被替代。作者从文本当中跳出,直指社会、人生不应被生存消蚀的价值取向,知识分子精神回归的灵光在此再次显现。

在这个意义上,作者借助新写实小说的外衣倡导大众,尤其是知识分子对生活应有的超越态度。而这种超越并非是完全形而上的精神哲学追求,而是脚踏实地的对社会有所建树,这一点回归了曾经的知识分子的精神守持与启蒙意识。而这一切都是在“灾难”这一中心事件的书写下完成的,所以《霍乱之乱》虽然是非典型的“灾难”文学,但其内指的反思、批判与价值建立是远高于典型的“灾难”文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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