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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翎《余震》中的悲剧意识

2020-04-18蔡文舒

文艺评论 2020年3期
关键词:张翎小灯悲剧性

○蔡文舒

(作者单位:黑龙江大学文学院)

面对深重的灾难带来的痛感,小说家张翎创作了具有审美高度和精神探寻力度的《余震》。一方面这得益于小说这种文学体裁对现实回应的天然滞后性,另一方面得益于她对灾难经验进行文学处理时秉持的悲剧意识。在这里不详谈张翎悲剧意识的形成,只针对作家的创作过程及《余震》文本情境进行探究,剖析作家的悲剧意识。

悲剧意识生成于人类对生存困境的反思,“悲剧意识,是对人类在自由与必然的对立中所遭遇的悲剧性命运的感受和认识,这种认识包含着两个层面:首先,是对悲剧性的根源的探究,追问人为什么要受难,悲剧是谁造成的,应该由谁负责。其次,是对人类的生存意义和前途的关怀,思考人在困境中应该做什么,怎么做,人应该怎样克服或承受悲剧命运”。

张翎在创作之初便体现出自觉的悲剧意识。唐山大地震并非张翎的直接经验,作家起意动笔时也已距地震发生三十年,可见《余震》的创作既不是出于直接经验带来的冲动,也不是对灾难主题的积极介入。扣动她创作扳机的是在灾后时期对灾难记忆的“善意”涂抹和扭曲的强烈不满。

新闻报道对地震孤儿震后余生的概述往往是:“……成为企业的技术骨干”“……以优异成绩考入大学”“……建立了幸福的家庭”,这些报道在张翎眼中是无法接受的“肤浅的安慰”,是人定胜天的、短暂胜利或者是遗忘式的自我安慰。光明式的结局斩断了悲剧性根源的探究之路,也抹杀了灾难创伤对幸存者的持久深刻的塑造和影响。《余震》就是张翎对这种自我安慰的有意反拨。作家书写命运的残酷,刻画灾难后的精神废墟,通过对小灯劫难余生中绵延不断的心灵“余震”进行开掘,书写小灯无望的抗争和渴望超越苦难的失败结局。作家选择正视人的悲剧性生存处境,揭示人对灾难创伤的悲剧性承负。

《余震》是张翎悲剧意识的深情表达,这种表达化为渗透在文本情境之中的命运观。乌纳穆诺在《生命的悲剧意识》中强调人作为一种存在,始终要面对“不确定性”问题。这种包含死亡、灵魂不朽等诸多问题的“不确定性”问题,常常在人的一生中以命运女神残酷的面貌出现。命运女神的残酷并不意味着她只赠人苦难,不曾展露微笑,而是指人始终处于被动唯有承接命运抛给他的事实。

作品记述小灯如何步入命运的陷阱,并且任其奋力抗争也无从摆脱的生存困境,展现作家非同一般的悲剧意识。从出生之日,小类和小达似乎就在争夺生命力,姐姐极为壮实,弟弟气若游丝,母亲李元妮素来认为“丫头忒霸道了些”。地震中偏偏是同一块水泥板压住了小灯和小达,李元妮面临着一个极其艰难的抉择。小登成为这个艰难抉择中被放弃的一方,进而承受这一抉择带来的精神创伤,用顽强的生命力与之抗争似乎是冥冥中的“注定”,甚至伴随她出生的健康的身体和倔强的品性就为这灾难而生。

小灯所具有的生命力感是构成《余震》这部悲剧作品的一个基本要素。生命力感与康德所说的“崇高感”具有紧密联系,悲剧是崇高感的一种形式,悲剧中的崇高感常表现为人物的生命力感,缺乏生命力感的作品无法拥有激发、鼓舞人超越悲剧性人生的意识。张翎创作的独到之处在于她将这种生命力感与人生的无奈相对照,揭示人无法超越的永恒的悲剧性。

强烈的求生意志是小登的生命力感的表征,《余震》就是小灯在精神废墟中求生的故事。求生和求生失败在小登人生舞台的轮番上演展现的是求生意志和不可抗拒力量间此消彼长的话剧。灾难后的小灯用力抓紧生命中所有带来幸福感的事物,她紧紧地依赖养母的疼爱,紧紧抓住与学长的爱情,紧紧束缚孩子以求亲密,这些都是她的精神求救。而现实没有给她喘息的机会,养母离去,养父猥亵,丈夫出轨,孩子叛逆等仿佛都在嘲笑她的抗争微不足道。医生拿到小灯的病人报告看到的是:患者三次自杀,三次自行呼救。在强烈生存渴望的对立面站着面对人生的极端无力感,印证了作家一种无法超越苦难的悲剧性认知。

小说的结局对于理解张翎的悲剧意识具有重要作用,值得单独进行论述。小说结局处小灯隐隐约约见到了自己的母亲,并给医生去信说自己推开了记忆中的最后一扇窗,用鲁迅的话说这个结局是一条“光明的尾巴”。张翎曾言“结尾处小灯千里寻亲的情节是我忍不住丢给自己的止疼片,其实小灯的疼是无药可治的”,并表明如有机会自己会对其进行不同的文学处理。一方面这条光明的尾巴显示出作家的创作初衷与创作实践之间的不一致,在文本内部也存在一种特殊张力,反而使读者对结局产生质疑和讽刺。另一方面这条光明的尾巴印证作家悲剧意识的渐进式发展,她对灾难后人如何生活,如何与创伤共处问题的思考是逐渐深入的。她看到人对超越灾难的悲壮抗争,得到的是人生无奈的答案,超越灾难是不可能的,真正的崇高是与之共处。

灾难文学以审美的形式烛照无常的人生和恒常的苦痛,它与现实的悲痛和苦难一定是保持距离的,但在探寻人的生存意义和在喃喃叙事中给人以抚慰的力量上是温柔且持久的。缺乏悲剧意识的灾难书写不过是灾难片断的剪接和重组,不具有反映人类的忧患意识和舒缓不安情绪的现实功能,同时也缺失对人类自身的审视以及对人生意义的探寻。《余震》并不是一部完美的悲剧,但流淌于张翎创作轨迹中的悲剧意识无疑是灾难文学创作和研究的非凡要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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