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中国曲学转型中的郑振铎
2020-04-18王亚男
○王亚男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中文系)
郑振铎被誉为“中国文化界最值得尊敬的人”①,他在学术研究、文学创作、社会活动中都各有建树。在学术研究中,他涉猎广泛,不仅对各文学文体皆有深入研究,在文物、考古、版画等领域也有不少成果。他的戏曲研究也是其学术贡献的重要组成部分。目前对郑振铎戏曲研究的讨论,主要集中在两方面,一是如张鸿声、董晨《西谛藏书与郑振铎的戏曲研究》②、南江涛《论郑振铎对戏曲文献整理出版的贡献》③等论文,探讨了郑振铎访求藏书的经历与文献出版成果;二是如张申波《郑振铎戏曲史学论》④、李占鹏《郑振铎戏曲史著述的解读视角与建构态势》⑤等论文,主要探索郑振铎关于戏曲史理论的建构。这些研究多从郑振铎学术成果的角度进行讨论,而对其研究方法,以及在20世纪曲学背景中表现出的学术个性等方面,还有进一步值得探讨的空间。20世纪上半期,中国戏曲研究从古典形态向现代学术形态转变,郑振铎的戏曲研究对传统曲学表现出明显的超越,对后世的戏曲研究产生了极为重要的影响。
一、研究视野:文学史中的戏曲文学
提到20世纪早期中国戏曲研究的代表,首先会提到吴梅的曲体研究、王国维的戏曲史学与齐如山、周贻白等人的剧场研究。吴梅是古典曲学的集大成者,浦江清认为“海内固不乏专家,但求如吴先生之于制曲、谱曲、度曲、校订曲本、审定音律,均臻绝顶之一位大师,则难有其人,此天下之公论也”⑥。虽然吴梅在古典曲学的论说上缺乏一些新意,如曲律部分主要采用《中原音韵》和《曲律》,戏剧论上主要采用李渔《闲情偶寄》中《结构第一》,但他的贡献正在于自清中叶以来古典曲学逐渐萧条的情势下,以浅显易懂的语言对曲学体系进行总结,成为古今曲学交替中的重要传薪人。真正开启现代曲学研究的是王国维。他以现代思维整理固有材料,将传统考据学和近代历史学结合在一起,用进化论的逻辑,建立了现代戏曲史的基本学术模式。同时,他深受康德“超功利”的美学观的影响,提出元剧自然、悲剧、意境等观念,也扩展了传统戏曲品鉴的美学范畴。吴梅、王国维的研究更偏曲乐和作为文本的剧,而对场上表演的研究,则以齐如山、周贻白等人为代表。齐如山将京剧的场上艺术系统化、理论化,用西方戏剧的眼光对旧戏弊病进行改革。周贻白不仅关注京剧,还关注各种地方戏;关注当下剧场外,还关注历代戏曲演出情况。他们各具特色的成就,也被认为是“中国戏剧研究的三种路向”⑦。
除周贻白外,另三位学者都成名于20世纪一二十年代,是20世纪中第一代戏曲学者,这一时期的代表人物还包括王季烈、姚华、许之衡等人。作为20世纪戏曲研究的先锋人物,他们的成就对于当时的曲学环境以及后来的研究思路,都产生了极为重要的影响。20世纪三四十年代,在曲学领域的知名学者数量较此前猛增,如周贻白、卢前、任中敏、冯沅君、谭正璧、胡士莹、钱南扬、赵景深、隋树森、严敦易、王季思、董每戡、孙楷第、傅惜华等等,郑振铎亦属于这一时期。这一时期的戏曲学者多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成长起来的新一代学人,在深受第一代学者影响的同时,亦表现出一些新的特质。第一代学者都接受过较为传统的前清教育,在曲学上没有特别的教育背景。而第二代戏曲学者的教育背景则多元化,既有像郑振铎这样毕业于铁路管理学校、没有接受过专门曲学教育的人,也有像周贻白这样文明戏、京剧、马戏演员出身的人,还有像卢前、任中敏、钱南扬这样受过良好曲学教育的人。这也决定了他们在戏曲研究领域的纵深程度与研究方式的区别,如以郑振铎、冯沅君为代表的文学史家和以孙楷第为代表的文献学家,他们的视角就与专治词曲之学的卢前、任中敏有很大不同,当然他们的研究各有侧重的同时也有相互交叉之处。
郑振铎是一位文学史家,戏曲研究只是他文学史研究的一个组成部分。但对戏曲文学史价值的认知与挖掘,成为他戏曲研究的重要贡献之一。他对古典文学的研究,始终都在构建完整文学史框架的意图之下。1922年9月,他在《文学旬刊》第49期上发表文章《我的一个要求》,提出“向研究中国文学的人要求一本比较完备些的中国文学史”⑧,他列举了当时可见的几乎所有的中国文学史,认为它们或内容浅陋、不完备且不懂文学史的写法。随后他又在《文学旬刊》第50期发表《评H.A.Giles的〈中国文学史〉》。翟理斯的《中国文学史》出版于1901年,郑振铎此时将其拿出来再批评,显然是为了呼应其文学史写作的要求。他虽然仍以批评为主,但却特别指出“全书中最可注意之处:(一)能第一次把中国文人向来轻视的小说与戏剧之类列入文学史中;(二)能注意佛教对于中国文学的影响,这两点足以矫正对于中国文人尊儒与贱视正当作品的成见”⑨。这尤其能体现出郑振铎文学史思路中一开始就存在的文学平等观。将戏曲小说写入中国文学史,在郑振铎之前还有黄人、谢无量、曾毅等,但郑振铎认识到他们对于戏曲小说、弹词宝卷等文学的书写是“及偶然叙及之的,也只是以一二章节的篇页,草草了之”⑩。当郑振铎写自己的文学史时,他是真正地将戏曲当作中国主流文学来看待的。
郑振铎有三部有关中国文学史的著作:《文学大纲》《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中国俗文学史》。其中,《文学大纲》也包括外国文学史,关于中国戏曲的部分主要在“中国戏曲的第一期”与“中国戏曲的第二期”两章之中,章节上和其他某世纪某国文学相并列,足见作者对其重视程度。《插图本中国文学史》是第一部用大篇幅书写中国古典戏曲史的中国文学史,包括中世文学卷中的“戏文的起来”“杂剧的鼎盛”“戏文的进展”“明初的戏曲作家们”,近世文学卷中的“昆腔的起来”“沈璟与汤显祖”“南杂剧的出现”“阮大铖与李玉”。他使用了大量新材料,提及了很多此前文学史家和曲学家都没有提过的概念与作家作品。叶长海评价道:
“属玉堂十七种传奇”“墨憨斋”所改曲、“以苏州为中心的戏曲活动”“浙中的剧作家”等,大多是此前史论家很少论及或不曾注意的,更不要说许多陌生的剧作家的名字及作品了。所以,该书的知识量充沛,论述详尽深透,是戏剧史著述中的一个重要成就
书中还从古代戏曲刊本中选录大量插图,配合文本解说。虽然这并不是一部戏曲专史,但许多内容已补之前曲史论述之不足。《中国俗文学史》虽没有专列戏曲章节,但在开头《何为“俗文学”》一章中就提到戏曲和小说是“最重要的两个部门”,由此凸显了戏曲小说是中国俗文学史之主流。
郑振铎从文学史的角度研究戏曲,也就一定程度上突破了戏曲研究的“三种路向”,使戏曲文体和其它文体可以同置于相同的研究视野之下,甚至和其他文体发生联系。《研究中国文学的新途径》一文最能代表郑振铎对中国文学史研究的总体设想。他提出文学研究需要有“关于作品研究的东西”“关于作家研究的著作”“关于一个时代之研究的著作”“关于每一种文体之研究的著作”等几大类。在“关于每一种文体之研究的著作”中,他特别以戏曲举例:
我们应该有不少部关于每一种文体之研究的著作。例如关于戏曲,至少要有一部戏剧史,一部戏剧概论,一部演剧史,一部中国舞台之构造与听众,一部传奇的研究,一部皮黄戏之沿革与歌者,一部昆曲兴衰史,一部脸谱及衣饰之变迁等等;这些著作也都是不能以很小的卷帙装载之的。至于那些以前的无数诗话,词话,四六话,曲话之类,都只好作为极粗制的研究原料,却全不是所谓研究成熟的工作。郑振铎认为戏曲研究的角度需要包括写作史研究、理论研究、演出史研究、剧场与接受研究、戏曲各文体的单独研究、声腔研究、穿关砌末研究等等。这些角度虽然用吴梅、王国维和齐如山等人研究的“三种路向”也都可以概括,但郑振铎是第一个能够自觉且清晰提出全面研究视角的人。除单文体研究之外,他认为还可以存在交叉研究。因为中国文学的文体是相互联系、相互影响的,它们之间存在密不可分的关系,这也是他作为文学史家的学术敏感。比如在《研究中国文学的新途径》一文中,他就提出文学进化的观念,既有文体内部的进化,又有同故事题材在不同文体之间的进化。如:
《琵琶行》(唐诗)→《江州司马青衫泪》(元杂剧)→《青衫记》(明传奇)
《李娃传》(唐传奇)→《李亚仙诗酒曲江池》(元杂剧)→《绣襦记》(明南戏/传奇)
《白蛇记》(唐传奇)→《雷峰怪迹》(清拟话本小说)→《雷峰塔》(清传奇)→《义妖传》(弹词)
这虽属于题材研究,但却拓宽了戏曲研究的视野。戏曲研究可以不只孤立在戏曲内部,也可以将其放在纵横两向的文学史中,将它看作是文学史研究的一部分,是深受时代环境影响的一种文学形式。
作为文学史家的郑振铎,他让曲学不再是一门被人轻视的卑琐之学或专家之学,而是和所有文体都平等的、可以面向普罗大众的主流文学研究。他从治文学史的角度出发,系统地总结了戏曲的研究对象,对研究路径进行了设想。这些设想在此后基本都陆续得到了实现,到今天也仍在继续深化中。可以说,郑振铎构建了20世纪戏曲研究的体系。
二、文本解读:基于戏曲叙事性的研究
郑振铎关于戏曲研究的成果很多,范畴也很广泛,包括剧本内容、文体、剧场演出形态、作家作品考证等。其中对剧本文本叙事性的研究尤其典型。其对戏曲文本的关注,不止在前人曲学常见的声律、家数、语言、意境,更在于戏曲之叙事性。故事研究是他戏曲文本研究的首要内核。他的《文学大纲》《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以及《元曲叙录》就有大量的故事内容提要。在为戏曲作品写的跋语和研究文章中,他也常花较大篇幅来叙述故事本身,进而再关注主题、叙事模式、人物塑造等。他对戏曲文本叙事的探讨,延续的是古典曲学中的少数派,同时也受国外学科的影响。但更重要的是,他的这一特点,与他的政治、文化活动家身份有着密切的联系,和五四运动前后文学革命氛围下重视民间文学、大众文学的观念息息相关。这些都使其研究方式在20世纪初的曲学环境下显得较为特殊。
讨论戏曲主题内容和叙事结构,在古典曲学中论说并不算多,像吕天成《曲品》、祁彪佳《远山堂曲品》《远山堂剧品》之类带有品鉴意图的戏曲目录,有时会简单介绍作品的主题内容,李渔《闲情偶寄》论说了戏曲结构,此外更多的还是关于戏曲声韵格律与语言风格的讨论。20世纪早期戏曲研究的代表人物吴梅、王国维和齐如山亦是如此。从中国戏曲研究的传统来看,郑振铎延续的是曲学研究里的这支少数派。
他的这种研究思路也受外国文学理论的影响。其学术研究上的另一重要特点——将外国文学的观念和方法运用到中国文学研究上来,也使得他面对戏曲文本时,容易关注到故事本身。在《最后一次讲话》一文中,郑振铎反省自己早年文学研究受外来理论启发时提到:
我那时介绍的“新观点”……就是泰纳英国文学史的观点,强调时代影响……还受安德路·莱恩(An-drewLang)的民俗学的影响,认为许多故事是在各国共同的基础上产生的……
时代环境影响文学,文学反映时代环境,首先就体现在文学内容上,受此观念影响的郑振铎,在书写文学史或对文学现象进行分析时,都会花很大的篇幅用于作品内容的阐释。而民俗学中关于民间文学的阐述,亦包含对民间故事缘起、流变、传播的探索。在这两种理论的影响下,郑振铎的研究角度自然也就和其它曲学家不同了。
将作品放到大的时代社会环境中,运用一定社会价值观念和历史发展观念来讨论作品内容所表达的主题思想,当然也来源于中国传统的“知人论世”习惯。他认为“无论什么作家,都或多或少地受有他所生活的那个时代的影响。那个时代的广大人民的生活,都会不期然而然地印染于他们的作品之上,文学作品书写的就是“整个的社会,活泼跳动的人间。运用在他的分析中,如《论元人所写商人、士子、妓女间的三角恋爱剧》一文,他就围绕商人与士子两种群体身份,考察元代经济情况和士子境遇,发现元代商业繁荣的环境下,商人们比士子有着更强的经济基础和社会承认,从而得出士人们只能幻想出清高的妓女形象为自己设置团圆梦的结论。鲁迅赞此文“真是洞见隐秘,记得元人曲中,刺商人之貌为风雅之作,似尚多也,皆士人败后之扯淡耳。又如《元代“公案剧”产生的原因及其特质》中,郑振铎归纳了公案剧的故事模式、人物类型,解读这一类作品产生是因为蒙古王朝政治黑暗,公案剧作家们在作品中加入大量幻想的成分,塑造出“不畏强悍而专和‘权豪势要’之家作对头的伟大的政治家及法官”的包待制、糊涂的官、横暴的吏目和鬼神、英雄申冤报仇的情节。这些观点都得到了后人充分的认可。
这种研究思路,也和郑振铎欲借文学研究表达政论的现实意图有密切关系。他不仅是一个学者,还是一位政治活动家。这也使其学术研究具有经世致用的特点,与其他纯粹的学术研究有所区分。除《论元人所写商人、士子、妓女间的三角恋爱剧》《元代“公案剧”产生的原因及其特质》二文之外,《元明之际的文坛概观》《净与丑》两篇也用了这种批评方法。这四篇文章全部写于1934年。他将自己对时事的忧虑和愤慨带入研究之中。如《元代“公案剧”产生的原因及其特质》提及元杂剧中常见的那些横暴的吏目,分析其存在的原因是大批官僚不通汉族语言,所以要依靠翻译和胥吏,而这一类人尤其熟悉剥削百姓的手段。他又将其与现实作比较:“即以翻译吏支配着法庭的重要的地位的情形,是我们今日以租借地之法庭的情形一对证便可明白其可怖的程度的。后来郑振铎自己也承认这些研究“虽然不免有些偏激,甚至有些‘借题发挥’,但倾向是好的。要达成现实批判的意图,研究戏曲的声韵格律和语言意境自然是不能成为批判之基础载体的,只有故事情节和人物形象才能影射当下现实。
郑振铎的文学史观中,一直有民间文学推动中国文学发展的看法。这种观念主要受五四运动前后梅光迪、胡适等人提倡从民间文学、大众文学入手进行文学革命的影响。不过,民间文学这一学科概念在20世纪初并不是很明晰,到郑振铎这里,他把俗文学概念与民间文学、白话文学、大众文学等概念进行了混合。中国古典戏曲中,有很大一部分其实是属于士人文学创作的范畴,但郑振铎仍然强调其俗文学性质,突出它们与民间创作的关系。在《中国古典文学中的戏曲传统》中他提出:“任何一种戏曲如果不是从民间来的,或不是生根于人民的土地中就一定会失传,凡不是与人民密切结合而群众喜闻乐见的就一定被淘汰。所以即使在士人文学范畴的古典戏曲研究中,他也会用民间文学的研究方法来观照。最典型的就是把民间故事类型研究引入了戏曲研究,关注故事流变的轨迹。如《文学大纲》中讲到《荆钗记》《琵琶记》,他认为它们都体现了以名人附会故事的民间文学特点,讲到汤显祖的《牡丹亭》,则认为这部作品可能受到汉族民歌“华山畿”故事的影响等等。又如其所言受到安德路·莱恩的民俗学理论的影响,他认为许多故事是在各国共同的基础上产生的,这也促发了他将中国戏曲故事与外国文学中相似的故事进行比较研究。如在《民间故事的巧合与转变》一文中,他认为元杂剧《灰阑记》的内容与《旧约圣经》中苏罗门王判断二妇争孩的故事相类似,杂剧《杀狗劝夫》、传奇《杀狗记》的故事与欧洲中世纪故事书《罗马人的行迹》中“真友谊”故事相类似等。这种研究客观上已经是一种交叉学科的研究了,在20世纪早期的曲学研究中,可以说具有明显的创新色彩。
今天来看,郑振铎开拓的戏曲文本研究思路也容易存在一定问题。时代环境对文学的影响不可能只体现于一种文体或一类作品中,一些文学中常见的情感和手法,如讽刺现实、反抗权威、歌颂亲情爱情友情等等,都反复地体现在文学史中。对戏曲文本进行这样的讨论,容易把共性的东西当个性。而在不同时期、不同文体、不同国别中找到故事类型,只能局限于故事本身的研究,无法体现用戏曲讲这类故事的文体特征。所以当代戏曲学者们在延续郑振铎思路方法的同时,也会纳入对曲白设置、文体结构、角色与舞台等要素的考虑。但无论如何,郑振铎在20世纪早期对戏曲文本的很多解释,已经成为我们今天的共识。他的研究方法和思路,也成为戏曲研究的重要范式。
三、文献意识:为文学研究而补缺与更新
在20世纪初的戏曲研究中,尤其强调文献的重要性,并为之付出巨大努力的,郑振铎可以说是最早的人物之一。当时的其他曲家,虽然也多基于文献考证、整理工作而进行戏曲研究,但如郑振铎这般花费重大精力投入于其中的,却并不多。可以说,没有郑振铎在戏曲文献整理上的贡献,20世纪至今的戏曲研究进程恐怕要延缓很多。关于郑振铎的戏曲文献整理成果,已经有很多研究者进行了系统的讨论,这里不再作全面的论说。值得我们进一步关注的是,郑振铎这种文献意识究竟何来,以及他给予了后人怎样的启示?
郑振铎在文献整理上的努力,不仅深受“整理国故”思潮的影响,也来自于他作为文学史家的初心。在他看来,没有充分的国故整理,就很难开拓文学史的写作。在他始倡文学史写作的文章《我的一个要求》中,他特别呼吁“一部分的人从事于中国文学的片段的研究或整理”。这一出发点,使他的文献整理工作与文学史研究结合起来,而不是只停留在版本校勘等朴学层面。其中一个很重要的体现,就是以“介绍”的形式来呈现文献整理的成果,这种“介绍”形式本身就包括了对文学史的相关叙述。这也是文研会成员的典型风格。文研会提倡和实践的文学整理,多数显得介绍性大于研究性。成员王伯祥说:“介绍外国文学作家的生平,固然是切要而且有益的事业……中国的文学作家为什么就不应介绍呢?注重“介绍”,是因为当时大多数人对基本的古典文学知识都缺乏了解。所以这些文学整理的初期成果,多是偏介绍性的。郑振铎对这一观念的实践,就是以传统的“提要”“叙录”等形式,对各体文学做出整理。1928年,胡适在为大东书局出版的董康的《曲海总目提要》所作序言中特别提到:“在这个时代,大家渐渐感觉剧本目录的需要。不但如王先生(王国维)的《曲录》之仅仅列举剧名而已,必须有一种记载剧本作者与情节内容的详目,方才可以供收藏家的参考与文学史家的研究。”为文学史研究作参照的戏曲整理,已经成为当时迫切的学术需求。1930年1月到1931年10月之间,郑振铎在《小说月报》21卷1号至22卷10号连载《元曲叙录》,就是对这一研究缺失之处的重要补充。在这一组文章里,他对几乎当时可见的所有元杂剧每一折的角色人物、曲牌、剧情以及题目正名作出叙录。虽然这一组成果看起来偏向于介绍性质,在版本校勘考证等方面有很多不足,但其“为进一步展开文学历史的讨论打下了基础”,“其中所体现的对文学价值、戏曲特点的重视与把握,亦是学术史上重要的一页。
其次,郑振铎的文献意识还和其敏锐、创新的文学史研究眼光有关。他认为,发现和使用新材料是文学史研究的必然需求。在《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例言中,他就特别提到:
近十几年来,已失的文体与已失的伟大的作品的发现,使我们的文学史几乎要全易旧观。绝不是抱残守缺所能了事的。若论述元剧仅著力于《元曲选》,研究明曲而仅以《六十种曲》为研究的对象,探讨宋、元话本,而仅以《京本通俗小说》为探讨的极则者,今殆已非其时
学者眼中若只有那些陈旧的文本资料,文学史研究就不会有长久的生命力。他强调的新材料,又涉及到非经典文学的问题,比如《研究中国文学的新途径》中他提出“皮黄戏的剧本,还有各地的小唱本,小剧本,还有各地的民间故事”等等,“那里有无数的宝物在,有无数的巨著在,只要费工夫去寻找。这是研究中国文学的一条新路。这些文本文体得不到充分的重视,既有许多学者“抱残守缺”或忽略民间文学的学术惯性原因,亦和这些文本文体的发现、整理不够有很大关系。意识到这一点的郑振铎,在挖掘和整理新材料上付出了大量的努力。
因此我们可以看到,郑振铎的文献意识,其实是基于他文学史研究上的“补缺”和“更新”观念。版本、目录、校勘,本是中国传统学术的基础,他从文学史研究的角度,更能真切地感受到研究之不足和文献的缺失、陈旧之间的关系。他对戏曲文献的访求、整理,并不只出于藏书家身份的喜好,而是为了文学研究进行针对性的查漏补缺。因为他投入到戏曲文学的研究中去,所以他知道研究缺哪些资料,也知道怎样的文献工作能够对研究有用,这也是他所做出的文献贡献泽被后世的重要原因。
比如他能意识到前人在文献分类上的错误对文学史研究的消极意义。在《研究中国文学的新途径》中他提出:
某某人的《小说丛考》,某某人的《小说考证》,都把小说和传奇杂剧混在一处,即把《燕子笺》《桃花扇》《一捧雪》与《水浒传》《红楼梦》同放在一起。名为《小说丛考》或《小说考证》的一书,其实乃大部分讲的是戏剧,其中还杂有几部弹词。某某人编《曲目》,某某人编一部戏曲丛书一类的东西的《曲丛》,又都把元明的小令、散套集混在杂剧传奇的一堆;把《吴骚合编》《阳春白雪》或《江东白苎》与《汉宫秋》《西厢记》《一笠庵四种曲》同列在一处。谁都知道这两种是根本不同的东西,一种是诗歌,一种是戏曲,然而他们却都认这些东西都是“曲”,只为了杂剧传奇是用了“曲”去写故事的。
郑振铎提出批评的几部作品,包括钱学坤的《小说丛考》、蒋瑞藻的《小说考证》和吴梅的《奢摩他室曲丛》,他认为这些作者对曲之分类标准有误:一是戏曲、小说、弹词不分,二是散曲和戏曲不分。他认为,散曲应划入“诗歌”类,在他自拟的文学分类中,“诗歌”一类下有“曲的别集”,例子有《乔梦符小令》《江东白苎》《花影集》《海浮山堂词稿》,这些都是文人散曲别集;而“戏曲”一类中,则分“戏曲总集和选集”“杂剧”“传奇”“近代剧”“其他”(地方戏剧本)五小类。在他各种研究文章里,也常常用诗歌来称呼散曲。这种将散曲与剧曲分开讨论的形式,其实是对早期散曲、剧曲分开之传统的回归。元代曲家所编的散曲选本中,基本上是不见剧曲的,散曲、剧曲混编的情况是从明代开始的,一直延续到近代。散曲是专门用来短篇歌唱的文体,而戏剧之曲虽然也可摘出片段进行短篇歌唱,但其诞生之初服务于舞台演出,还有宾白科介等戏剧元素。郑振铎正是依此对“曲”作出划分。而进一步将散曲归入诗歌,与戏曲成为两类,也就意味着它们的文体特质与研究方法都有很大不同,需区别对待。前者重视言志抒情的本性,后者围绕叙事和舞台展开。郑振铎对文献分类的考察,是基于个人对戏曲文学性和文体特色的清晰把握,他对前人文献分类讹误的纠正,能够将文献工作与文学史研究引向良好的配合关系。
这种为文学史研究进行文献补缺的目标在他的戏曲集编纂中更为明显。最典型的是他编纂《清人杂剧》两集,以及主持《古本戏曲丛刊》前四集的整理。从民国到当代,清杂剧在戏曲研究中一直是被忽略的一部分。统观民国时期对古典戏曲的研究,涉及清代部分本身就比较少,且集中在昆腔传奇和花部之上。而对杂剧文体的系统研究,主要集中在元明二朝。即使如青木正儿《中国近世戏曲史》专门写明清戏曲,所涉清杂剧的介绍也只有一章中的一小节而已,篇幅还比不上很多重要的传奇作家。郑振铎在《清人杂剧初集序言》中却提出:“纯正之文人剧,其完成当在清代。尝观清代三百年间之剧本,无不力求超脱凡蹊,屏绝俚鄙。他对清杂剧价值意义的敏锐认识,促使他补上了清人杂剧集编纂的缺失。自郑振铎1931年、1934年编纂出版了《清人杂剧》的初集二集之后,到当下为止都还未见其他清杂剧选本,学者们研究清杂剧文本的一手资料仍然来自于郑振铎的这两部戏曲集。如果说《清人杂剧》两集是对清杂剧文献的特别补充,那么他主持的《古本戏曲丛刊》工程就是为戏曲研究者尽可能提供全面的资料库。在《古本戏曲丛刊初集序》中他期待:“我们研究中国戏曲史的人老想把古剧搜集起来,大规模影印出来,作为研究的资料……期之三四年,当可有一千种以上的古代戏曲供给我们为研究之资,或更可作为推陈出新的一助。”今天,《古本戏曲丛刊》也的确成为中国戏曲史研究的重要文献来源。
郑振铎的戏曲文献工作留给后人的启示,正是文献工作应与文学史研究结合起来。无论是对文献进行查漏补缺,还是发掘新材料,都应将推动文学史研究的进步作为重要的目标之一。这样才能尽可能地发挥文献整理工作的价值,更有效率地推动学术研究的发展。
郑振铎对戏曲的研究其实是从20世纪20年代开始的,距离吴梅、王国维、齐如山等曲家取得重大成就亦不过十年左右。但其涉猎之广泛、方法之独特,在戏曲研究上可谓后出转精。在20世纪初期中国曲学转型趋势里,他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受时代环境和学术阶段的限制,他的有些观点如戏曲源于梵剧说以及相关文献的考证结论,已经被后人用新研究纠正了,但他对戏曲史的研究、对戏曲文本分析的方式以及在文献整理上的各种成就,对后来学界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今天的戏曲研究在延用他留下的各种珍贵成果时,更应该学习和继承他博学多闻、勇于创新的学术性格,及致力保护发扬中国文学的无私奉献精神。
①李一氓《怀念郑西谛——兼谈〈古本戏曲丛刊〉的出版》[M],陈福康《回忆郑振铎》,上海:学林出版社,1988年版,第353页。
②张鸿声、董晨《西谛藏书与郑振铎的戏曲研究》[J],《中国语言文学研究》,2019年第1期。
③南江涛《论郑振铎对戏曲文献整理出版的贡献》[J],《戏曲艺术》,2019年第2期。
④张申波《郑振铎戏曲史学论》[D],中国艺术研究院2011年硕士论文。
⑤李占鹏《郑振铎戏曲史著述的解读视角与建构态势》[J],Q《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5期。
⑥浦江清《悼吴瞿安先生》[M],梁淑安《中国近代文学论文集·戏剧卷》,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544-546页。
⑦陈平原《中国戏剧研究的三种路向》[J],《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