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清代戏曲《千忠录》的历史书写
2020-04-17张雨顺
张雨顺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00)
《千忠录》叙写燕王靖难、建文帝逊国的故事,是清初著名传奇戏曲。目前的相关研究,集中在作者考辨与文本解读上。关于它的作者,郑振铎认为是李玉,然而周妙中、邓长风、刘致中等学者持不同意见。在《<千忠录>作者考辨——兼与刘致中先生商榷》一文中,郑志良提出了新材料来论证“李玉就是《千忠录》的作者”[1](P96),论证较为合理。因此,在更多新证据出现之前,本文仍沿用李玉著《千忠录》的观点。此外,学界很少对《千忠录》的题材进行专门的研究。《千忠录》是清初著名历史剧,其历史书写具有特色,它在采录史传的同时也进行了增饰和虚构,所以它的历史叙事呈现出“虚实相生”的特点。在建构历史人物时,《千忠录》并未完全化用史传形象,而是融入了作者的思想,创造出高于历史的艺术典型。在书写历史的过程中,《千忠录》浸润着“寓言性”,一是“厚人伦,美教化”的旨归,二是个人命运与遗民情结的抒发。
一、《千忠录》历史叙事的“实”与“虚”
《千忠录》在叙述建文帝逊国流亡事时,采用了“虚实相生”的创作策略。王骥德《曲律·杂论上》云:“剧戏之道,出之贵实,而用之贵虚。”[2](P201)谢肇淛也在《五杂俎》中说:“凡为小说及杂剧戏文,须是虚实相半,方为游戏三昧之笔。”[3](P313)王骥德和谢肇淛强调了虚实相生的重要性,因为它是历史剧创作的一个重要方法。所谓“实”,是戏曲的情节及人物有史可依;所谓“虚”,则是在建构情节和塑造人物时,不必俱按历史,作者可以佐以艺术上的虚构。
(一)合于史传,出之贵实
《千忠录》的情节关目并不是凭空捏造,而是“出之贵实”,可从诸多史书中寻得梗概或本事。首先,作为贯穿戏曲始终的情节,建文帝逊国流亡一事,与史书记载相吻合。关于建文帝的下落,《明史》卷四《恭闵帝本纪》语焉不详,存在两种截然不同的说法。一是葬身火海:“宫中火起,帝不知所终。燕王遣中使出帝后尸于火中,越八日壬申葬之。”[4](P62)二是流亡云南:“或云帝由地道出亡。正统五年。有僧自云南至广西,诡称建文皇帝。恩恩知府岑瑛闻于朝。按问,乃钧州人杨行祥,年已九十余,下狱,阅四月死。同谋僧十二人,皆戍辽东。自后滇、黔、巴、蜀间,相传有帝为僧时往来迹。”[4](P62-63)
作者在编织情节时有意调和了两种记载。在戏曲中,燕军攻破金川门,建文帝自知无法扭转乾坤,便放火烧宫,决心以身殉国。然而最后,只有马皇后一人投火殉难,这是对“葬身火海”的部分接受。建文帝并未葬身火海,而是随程济化为一僧一道出逃,辗转荆、黔、滇南等地,这是“自后滇、黔、巴、蜀间,相传有帝为僧时往来迹”的具体演绎。
其次,戏曲关于“靖难之役”诸多场面的描写,基本符合历史的真相。一是粗略勾画了“靖难之役”后期南军节节败退的图景,国家“土崩瓦解之形便已见于目前矣”[5](P7)。戏曲第三出云:“臣奉命视江上,见燕王兵至扬州,守将崇刚、御史王彬战死,城破,燕兵渡江,盛庸战败高资港,那镇江守将童俊献城投降了。”[5](P9)据《明史》可知,经过大大小小的战役,南军主力已受到重创,军心涣散。王彬等人本想死守扬州,不料属下叛乱,“御史王彬、指挥崇刚死之”[4](P62),扬州陷落。燕军欲于瓜洲渡江,“盛庸迎战于高资港,败绩”[4](P62)。不久燕军至镇江,“镇江守将童俊叛降燕”[4](P62)。面对这种情况,史仲彬才忧心忡忡地感慨道:“日月惨无光,国难家忧祸天降。叹三旬杀运,偏起萧墙。石头城难鞏金汤,秦淮水顿翻波浪,仗卿妙策干城壮,片言早系苞桑。”[5](P7)
二是展现了国难当头,忠臣义士试图力挽狂澜的举动。燕军势如破竹,然而南军“将帅俱已遣尽,征兵又复不至”[5](P9)。在这种情况下,方孝孺等人建议“或命亲王大臣,到燕营假与议和,各分南北,延缓旬日”[5](P9),为援兵到来创造时机。于是,建文帝命庆成公主前去与朱棣议和,“愿以长江为界,江以北属于王兄,江以南归于朝廷”[5](P15),然朱棣认为是缓兵之计,不许。这段情节,与《明史》的记载相合:“孝孺曰:‘事急矣。遣人许以割地,稽延数日,东南募兵渐集。北军不长舟楫,决战江上,胜负未可知也。’帝遣庆成郡主往燕军,陈其说。燕王不听。”[4](P1016)史书中寥寥不到百字,在作者的笔下扩展为数出,历史的真实化为艺术的真实,不仅表明作者对“靖难之役”的史实知根知底,而且显示了其化用历史、构建情节的水平之高超。
除此之外,一些细节也显示了《千忠录》历史叙事“贵实”的特点。例如,《千忠录》第八出中朱棣与方孝孺的对话,与《明史》所载重合度非常高,如下表所示:
表1 《千忠录》与《明史》文本比较
无论是交谈的顺序,还是话语的内容,《千忠录》都与史传切合,可见作者对史料的熟稔程度之深。
(二)改编虚构,用之贵虚
戏曲最后一出的[尾声]云:“词填往事神悲壮,描写忠臣生气莽。休错认野老无稽稗史荒。”[5](P98)很明显,作者是想借历史事件赞颂忠臣节气,而不是搬演一幕幕活生生的历史。所以,在塑造典型、叙写历史事件的时候,作者更多使用改编与虚构的手法。
第一,改编历史。首先表现为改写历史人物的结局。如“索命”一出中,朱棣被鬼魂索命而死,显然与史实相悖。又如“搜山”、“打车”中,严震直最终因背主求荣而羞愧不已,自刎而死,《曲海总目提要》评价这一情节“此最失实”[6](P4)。历史上的严震直死于山西泽州,所以严震直的后人严遂成在《明史杂咏》卷二《家司空》中为祖先辩驳:“帝既未尝出亡,安所得从亡,有遇程济、破槛车诸附会事……然先公奉命山西,与云南风马,国史俱在,世岂皆没字碑哉?”[7](P514)这种改编并非为了扭曲历史,而是有其深意所在。朱棣因鬼魂索命而死,揭示了他犯下的滔天大罪,显示了作者对朱棣篡位罪行及政治暴行的批判。严震直背主求荣,最后刎颈自杀,蕴含了其伦理道德的回归,表达了作者对忠贞观念的尊奉。其次,重新编排历史事件的发生顺序。在历史上,庆成郡主求和一事发生在燕军渡江之前。但在戏曲中,则被安排到了燕军渡江之后。作者这样做,一方面是为了使情节和人物更加集中,另一方面是为了突出国难当头,朝廷上下束手无策的局面。燕军渡过长江,直逼京城。事态紧急,需要人前去议和,以拖延时日。然而“亲王尽皆燕党,到彼必无忠言。若遣大臣前去,那燕王刚愎自用,怎肯听从,必遭僇辱”[5](P9),建文帝只好让一介女流——燕王之妹庆成公主担此重任,实属无奈之举。
第二,杜撰历史。除建文逊国流亡这一主线外,《千忠录》还有一条副线,叙写程济父女、史仲彬一家悲欢离合的故事。剧中涉及到的程史联姻、程济父女分别、史仲彬父子发配充军、史氏妻入公主府等事,皆无所本,乃是出于虚构。这些情节看似与主题没有瓜葛,实则与主线互相映照,交错发展。如程济父女被迫分离,史仲彬父子被流放的情节,皆是朱棣与陈瑛的暴行所致。副线的加入,使得整部戏剧的情节在跌宕起伏之余,更加环环相扣、层次分明,形成了恢弘的戏剧结构。此外,戏曲的许多情节,如“惨睹”、“劫装”、“庙遇”、“双忠”、“虎救”等,也是艺术上的虚构。在“惨睹”一出中,建文帝与程济两人目睹了无辜妇孺与旧臣被戕害的场面。“裙钗何罪遭一网,连抄十族新刑创”[5](P40)是建文帝对朱棣暴行的控诉,“为我一人,以至连累万民性命”[5](P40)是他的自责,“裂肝肠”[5](P40)是他胸腔中郁结着悲情的写照。作者虚构出这一出,一方面是让方孝孺被诛十族与建文帝出亡事产生情节上的串联,另一方面借建文帝亲眼目睹“千忠戮”的场面,造成一种强烈的戏剧张力与感染力,从而紧密地切合了主题。
二、《千忠录》对历史人物的建构
《千忠录》中的角色,大多有其历史原型。作者在建构历史人物时,融入了奸忠分明的价值观,因此《千忠录》中人物鲜明地分为两大阵营:一是建文帝集团,二是朱棣集团。
(一)靖难忠臣:建文集团
明代张芹的《备遗录》就是现存最早的记录建文忠臣事迹的史书,它录有建文忠臣70位,55位有事迹可考。后出史书所载人物,不出其右。纷繁的人物不适合突出重点,更不利于舞台的演出。于是《千忠录》删汰人物,主要塑造了程济、史仲彬、方孝孺、牛景先、吴学成等忠臣形象,他们身上闪烁着儒家传统道德的光辉,蕴含了中国传统士子忠义的精神品格。
程济,是随建文帝出亡的众多忠臣中的一位,张芹《备遗录》记载:“(程济)有法术。”[7](P26)李贽《续藏书》曰“每遇险,几不能脱,济以术脱去。相从数十年。”[9](P132)在史书中,程济是一位精通道术的从亡忠臣,他的身上带有一种“神异性”。戏曲的开始,程济就已经预见了未来。他准备道服,并嘱托史仲彬准备小舟。果然,金川门破,建文得以换装出逃。
但这种“神异”,仅存于戏曲的开始。在之后的情节中,程济并未料到即将发生的灾难。随着建文帝的出亡,程济的“忠义”取代了“神异”。在“打车”一出中,他的“忠义”达到了极致。看见建文帝被关囚车,他发出了“血淋淋将故主遭殃”的沉痛喟叹:
痛杀你奉高皇仁孝扬,痛杀你君天下臣民仰,痛杀你睹妻儿尽被伤,痛杀你抛母弟身俱丧,痛杀你受尽万苦千辛仍丧亡!恨杀那废尧厖!我恨不得生啖你那奸回肉,管教千秋丑恶彰!苍苍,忍坐视含冤丧?双双,傍君魂入冥乡!傍君魂入冥乡![5](P75)
这首曲子不仅抒发了对建文君臣逃亡命运的惋惜和怜悯,也道尽了对奸邪佞臣的憎恶,显示了对仁人义士悲惨命运的强烈不满。他愿与君王同生共死的决心,使得严震直的将士们纷纷倒戈,严震直也因此羞愧难当,刎颈自杀。
史仲彬,相传为《致身录》的作者。虽然《致身录》已被证伪,但它粗略勾画了史仲彬“从亡忠臣”的形象。《千忠录》在建构史仲彬时,集中刻画了他忠义的品格。建文帝出逃后,寓居吴江史家。后追兵至,生死之间,史仲彬绝口不提故主下落,将君主的安危置于个人生命之上。吴江一别后,史仲彬多次南下寻找建文帝,期间遇到强人劫道,九死一生,却心甘情愿。后来,他被发配充军,深陷窘境,却仍心系故主。这种忠心并没有因为苦难而消解,反而更加纯粹。
关于方孝孺,李贽《续藏书》说方孝孺“恒以明王道、辟异端为己任”[9](P86),《明史》也作出同样的评价,这表明方孝孺是一位深于名教、明于王道的大儒。《千忠录》中的方孝孺形象,与史传不悖。他受召上朝,却不改易丧服,显示了他对建文帝的忠心。他目睹忠臣殉身,感慨他们“不负读圣书彝伦名教”[5](P26)。作为一个深受儒学正统濡染的士子,方孝孺也选择了殉国的路。朱棣要求他草诏天下,方孝孺毅然决然地写下了“篡、篡、篡”[5](P29)三字,因此惹怒朱棣,招致十族被诛。方孝孺的献身,是对道德底线的坚守,是对他的人生信条的维护。
和方孝孺类似,吴学成和牛景先都被作者塑造成英勇就义的“双忠”,他们自愿代替程济和建文帝,从容赴死。不过据李贽《续藏书》载,牛景先并未从亡,而是“变其姓名易服出走,死萧寺中”[9](P124),和戏曲中“忠义”的形象毫无联系。此外,《从亡笔记》提及吴学成为“雪庵和尚”[10](P4),但《续藏书》云“雪庵和尚名暨,不知其姓”[9](P128)。实际上,这种对人物的重构,并不影响情节的总体架构,反而使“千忠戮”的主题在双忠的就义中得到强化。
(二)权奸邪佞:朱棣集团
在构建朱棣和陈瑛形象时,作者将他们放在靖难忠臣的对立面进行描写和批判,主要突出其人性中的恶与欲。
《千忠录》中的朱棣是一位野心家。朱棣声称靖难是因为贼臣“离间骨肉,削夺亲藩,屠戮手足”[5](P14)。可是齐泰、黄子澄被罢黜后,朱棣仍然长驱直下。这无疑与其初衷相悖。第四出中,朱棣自述“诸王之中孤家为长。辅佐高皇帝累次北征,平定天下。功高劳苦,分藩北平。不意父王生遐,孺子即位。”[5](P13)实际上,他自恃功高劳苦,对“孺子”继位心有不满。靖难之役,纯粹是其野心与私欲所致。戏曲还着重刻画了朱棣的“杀戮千忠”的暴行。他听从陈瑛的建议,大肆捕杀不愿投降的官员。在“惨睹”一出中,建文帝与程济两人目睹了无辜妇孺与旧臣被戕害的场面,侧面体现了朱棣的残暴。作者并没有给作为封建君主的朱棣一丝颜面,所以在他的形象不似《明史》所称赞那般“貌奇伟,美髭髯”[4](P65)、“雄武之略,同符高祖”[4](P76)。朱棣完全是站在“忠义”的对立面的邪恶存在,即使在他生命的最后,他也不知悔改。至此,一个被欲望和野心拥塞了的灵魂,完整而形象的展现在人们面前。
陈瑛,明朝初年有名的奸臣。《明史》记载:“汤宗告瑛受燕王金钱,通密谋……瑛天性残忍,受帝宠任,益务深刻,专以搏击为能。”[4](P2152)在戏曲中,陈瑛也是一位公报私仇、心狠手辣的奸臣。他曾与朱棣私通,梦想改换政权后提拔为宰相。为了满足私欲,他不惜主降。因此,他被方孝孺等人斥责,怀恨在心。“千忠戮”的悲剧,一方面是由朱棣的残暴造成的,另一方面是陈瑛推波助澜的结果。方孝孺惹怒朱棣,惨遭诛连十族,实际上是陈瑛借刀杀人。朱棣派兵搜寻建文帝下落,也是陈瑛怀疑“建文君焚死,未必是真”[5](P25)。荆黔界牛、吴代死,与陈瑛不无关系。史仲彬一家获罪,也是陈瑛诬告。朱棣是恶行的施行者,而陈瑛是策划者。他与忠臣们的私人恩怨,是他残害忠良的主要动机。作者并没有强调他的“天性残忍”,而是用人性中普遍的恶情——怨恨、欲望去构建一个奸臣形象。
三、《千忠录》历史书写的“寓言性”
李玉《南音三籁序》云:“予于词曲夙有痂癖,数奇不偶,寄兴声歌,作《花魁》、《彭雪》二十余种。”[11](P1758)“数奇不偶”道出了他人生的坎坷,“寄兴声歌”则说明他在创作戏曲中有着明确的“寓言”意识。反映在《千忠录》中,这种“寓言”包括作家道德风化的创作目的,也包括遗民情结与个人命运的抒发。
(一)“厚人伦,美风化”的旨归
李玉的许多传奇戏曲都有着“厚人伦,美风化”的创作旨归。他在《一捧雪》中写到:“分离会合真奇异,孝义忠贞亘古稀”[11](P103),在《永团圆》中标榜“事关风化须当正”[11](P327),在《清忠谱》的《谱概》中提到创作旨归:“一传词坛标赤帜,千秋大节歌白雪。”[11](P1291)而《千忠录》的创作,也带有这样的倾向性。通过全方位地谱写“忠”与“奸”的群像,作者赞扬了忠臣的节气与道德,贬斥了奸邪道德的沦丧,寄寓了对伦理道德的思考,并试图通过戏曲的形式来广播人伦教化。
《千忠录》中的忠臣知恩图报,他们愿意“剩此一身以报高皇帝及今圣上厚恩”[5](P2)。在这种信念的支撑下,方孝孺拒绝草诏,景清不惜性命刺杀朱棣,吴学成、牛景先甘愿替死。这些忠臣坚守伦理底线,谴责篡位,不做二臣。齐泰、黄子澄献身,方孝孺表彰他们“不负读圣书彝伦名教”[5](P26)。陈瑛奴颜媚骨,助纣为虐,方孝孺批判他是“叛逆鸱鸮”[5](P27)。这些忠臣甘心从亡,尽心侍主,舍身忘己。以上种种,无疑具有“厚人伦,美教化”的道德力量。
朱棣等人,站在忠义的对立面,无疑是具有反面教育意义的。朱棣欲效法周公辅成王,却没有周公的德行。为了满足欲望,不惜残害亲人;为了掩饰真相,不惜杀戮千忠。另一个重要反派——陈瑛,则是名副其实的奸臣。他甘为二臣,心怀鬼胎,弄权施诈,排除异己,各种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在作者的建构下,朱棣与陈瑛君臣二人,与名教背道而驰,这就与靖难忠臣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在戏曲的结尾,朱棣被代表正统的朱元璋索命。用这种颇具迷信色彩的方式来为朱棣盖棺定论,给人伦道德蒙上了一层神圣性,使其更加具有震耳发聩的警醒作用。
(二)个人命运与遗民情结的抒发
吴伟业《北词广正谱序》云:“李子元玉……其学足以囊括艺林,而连厄于有司,晚几得之,仍中副车。甲申以后,绝意进士。以十郎之才调,效耆卿之填词。”[12](P8-9)序言中的“甲申”,为1644年崇祯失国这一历史事件。甲申之前,李玉心怀抱负,虽然受到外力的阻挠,但还是饱含着科举热情。这时的传奇作品大多数是有关“风化”的,李玉内心有着一股社会责任感,力图通过传奇戏曲来传达正确的道德观念、匡扶风雨飘摇的社会。但是仕途的不顺与明朝的覆灭使得这种政治热情和人生理想分崩离析。《千忠录》是李玉入清后的作品,它不仅传达了李玉对命运的感慨,也寄寓着遗民情结。
戏曲中的人物,在保持独立个体特性的同时,也浸润着作家本人的情感与经历。靖难忠臣的人生是坎坷的,如程济,他随建文帝出亡,“历尽了渺渺程途”[5](P39),受尽了“苦雨凄风”[5](P39),最后回到宫廷,一家团圆。但作者却有意淡化结局,当其他人官复原职时,程济却选择归隐,与作者“甲申以后,决意进士”的人生抉择,形成了某种融合与照应,映射出作者劫后余生的释然与政治理想的破灭。
《千忠录》也暗含了李玉内心的亡国隐痛。作为曾经热衷于仕途的士子,李玉是富有儒家精神的。“甲申以后,绝意进士”不仅仅是对人生的大彻大悟,更是对理性道德的坚守,是对故国的忠诚。这种遗民情结,在戏曲中表现为对忠臣的赞扬以及对朱棣靖难篡位的谴责。事实上,无论是忠臣们不愿归顺选择,还是“索命”一出中高皇帝的责难,都透露出作者对朱棣皇位正统性的质疑,这从一个层面上反映了李玉内心对满清的抵触。清朝的建立伴随着军事上的侵略和政治上的清洗,所以剧中许多细节倾注了他对国家和人民命运的思考,如“惨睹”一出中朱棣大肆屠戮百姓,齐泰、黄子澄的惨死,方孝孺被诛十族等情节,都揭示了易代之际社会笼罩在一种人人自危的恐怖现实中。
绾结而言,《千忠录》采用了虚实相生的叙事策略,在书写历史的同时,寄寓了作者的思想与情感。《千忠录》出世后,社会上流传开“家家收拾起,户户不提防”的俗谚,“奏朝”、“草诏”、“双忠”、“庙遇”、“搜山”、“打车”等出被许多戏曲选本收录,可见《千忠录》的艺术魅力与影响之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