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凌并不冷漠
2020-04-16刀口
刀口
一
初识袁凌,他清瘦,发少而微鬈,眼神冷峻—现在称“高冷”,那时叫冷漠。他是2000年前后分配来晚报社的,是报社当时学历最高的,虽有正式编制,但话少,显得不太合群。
那时,我在报社周刊部任负责人,要值夜班。彼时报社效益好,夜班管饭,可以到临街馆子点菜。等菜时,各部门老编辑围桌说笑。那时袁凌刚来,被安排跑机动新闻,采访回来晚了,也来蹭饭。有熟识的编辑对我耳语:“看见了吗?才来的研究生,复旦学新闻的。”说罢,他又一脸坏笑:“学历高有啥用,连消息都写不清楚;再有,他和另一个叫刘涛的研究生,采访时还得一块儿去—是怕在路上走丢了吗?笑死人了!”
确实,哪个记者采访不是“放单”呢?于是,两个研究生的这些行为成为老编辑们的笑料。我注意到,袁凌不谙世事,或叫不拘小节:上菜时,老板总是一个一个上,待上得差不多了,夜班副总喊一声“开整”,大伙儿才动手。袁凌不知情,有几次,菜一 上桌,他率先动筷,大伙儿冷冷地盯着他,他浑然不觉。某晚,他又先动筷,我问:“你饿得心慌吗?”他一愣,咧开一张油嘴,呆住了。
“你不知道要等菜上齐了再动筷吗?”我又说。
袁凌的脸一下红到了耳根子。这种糗事,如今他或已忘却。
虽是机动记者,但写消息不是袁凌的强项,也就很难出彩。不久之后他病了,请假数月,回陕南老家调养,听说他父亲是个老中医。等袁凌再回報社时,机动部定员满了,姜副总编对我说:“就把他安排到周刊当编辑吧,看来他跑机动不行。”说罢,叹气,摇头,感觉像摊上个包袱。
到周刊后,袁凌仍话少,编辑的稿子也没啥特色,但写的前言、编后和评论倒很有文采。闲时他就看书,一本接一本,终于看得不耐烦了,找到我说:“主任,我还是去跑点儿新闻吧,编辑稿子的事也不落下,不然,人会闲傻的!”应该说,他选择“跑新闻”这一步,为后来令他声名鹊起的“非虚构写作”打下了基础。
能跑周刊新闻的记者,多是“老司机”了,他们不拿正眼看袁凌,但刚入职的程前、王蓉和冉文等小记者,认同袁凌的新闻观。于是我把他们编成一个采访组,袁凌当头儿。王蓉后来跟我说:“袁凌在外面可牛了!”我问她袁凌咋牛的。“他给我们做策划、派活儿就不说了,还每天晚上召集开会;开会也不说了,他还披着半截夹袄,拿个小本子,蹲在门槛上和我们说话,活像一个陕北老农民,笑死个人!”
连小记者都觉得好笑的袁凌,策划的第一个选题叫《搬迁丰都》,刊出后反响很大。其时,正值三峡移民攻坚期,要把一座千年古城整体搬迁,诸事纤毫,万缕难捋,他却把这事表达得清晰严密、丝丝入扣,连姜副总编也吃了一惊:“咦,他咋像换了个人呢?”接着,他又主撰了《为张大将军起驾》,报道整体搬迁云阳张飞庙;随即,他又连续策划了三峡库区清漂、江津“爱情天梯”、重庆直飞慕尼黑、乡镇财政危局等选题,这让那些不拿正眼看袁凌的人,被这位复旦大学的研究生打了脸。
袁凌深受鼓舞,愈发跑得勤。我也加深了对他的了解。只是,他仍很少笑,说话像白岩松,宛若天下的严肃事都压在他身上了,让外人不免诧异:这小子,咋总是冷冰冰的?
二
媒体写手分两种,一种擅长“短平快”,攻城略地,能抢消息;另一种擅长做深度,长于绵柔展现、纵深挖掘。袁凌属后者,这就要求他有极好的理论功底、逻辑思维和文字功夫。
相对于周刊的其他记者,袁凌对农村题材更有感觉,这或许因为他曾生活在农村,对乡土和农民有一种天然的情感。因此,一旦遇到类似题材,他总说:“我去吧。”这类题材袁凌拿捏得很好,写出的报道逐渐成为晚报舆论监督的一个亮点。但写多了,诸同人难免有异议:“咱们不是都市报吗?你们周刊咋老是去弄农村题材,写给谁看呢?城里人要看吗?农村人又看不到报纸!”
对这类胡说八道,我都强硬地顶了回去。唯有一次,我和他发生了分歧:那是一个乡村少女遭性侵事件,他以《被猥亵的上学路》为题将稿子提交上来。我仔细审看后,将稿子打了回去:“这不能发,因为你写的只是一面之词。另一方呢,为什么没采访?”他回答说另一方外出打工了。原来,那条乡村上学路的两旁多是树林,便有顽劣青年借此对上学少女进行猥亵侮辱—但这即便是事实,仍是孤证,是任何一个成熟记者都不敢妄自报道的。
我亦不敢。
“那你说咋办?”袁凌不死心。
“咋办?要么放弃,要么继续采访,关键是要采访到当事的另一方。”我说。
“我即便把他堵在屋里,他能承认吗?”袁凌恨恨地问。
“那就放弃,不然一见报,肯定打官司!”我也不示弱。
袁凌沉默须臾,说:“不,决不放弃!”
我突然想起有同人说过,老陕多是一根筋,看来果不其然。然而,恰恰是这样的一根筋,成就了他后来的非虚构写作:坚持不懈、百折不挠,勇于突破,守望良知。
他果然又回到了那个乡村,和摄影师冉文蹲守了两天,甚至正面与当地政府接触,终于拿到了关键细节。稿件签发时,我突然十分感慨:袁凌作为社会底线的守望人,冷静却不冷漠,锋利却不强悍,向世人呈现了小人物的抗争,使得阳光最终照射到容易被遗忘的角落。
这件事后,袁凌随和了许多,部门聚餐时,他也开始喝点儿小酒,上脸后额头更加油亮,显得头发愈加稀少。餐后去KTV唱歌,他不唱,坐在角落静静地听。我借着酒兴对他说:“以你的洞察力,还应该写写城市题材,毕竟,城市才是社会发展的主流嘛。”
他没应答,眼睛在灯影里亮亮地闪。
非典前,袁凌开始啃大部头。问他咋不采访了,回答说正准备考博士呢。说罢,他拿出一沓子A4打印纸:“这是我写的一些文字,你给提提意见。”文稿包括诗歌、随笔和小说。那时我也忙,只粗粗浏览了一下,感觉他的心和故乡贴得很紧,写了死亡、眼泪、瑰丽和迷幻。
不久,他考到清华大学葛兆光教授门下,去了北京。又不久,王蓉告诉我:“袁凌没读博士,去了《新京报》。”
我一点儿也不意外:这是他的命。
三
北京,深秋。我从央视出来,打车去《新京报》报社。
去央视,是应马东之邀,做客他主持的《文化访谈录》。那期节目的主题是“大学语文批判”,这原本是我在报社策划的一个选题,上网后引起马东的关注,邀我赴京继续探讨,结论是:学好汉语,是很多大学生的当务之急。
当时《新京报》租借的是北京工人文化宫的场地。一进采编部,上百个记者把键盘敲得啪啪响,动静大得像我曾经采访过的织布车间。
袁凌出来接我,见我冷得夠呛,说:“走,咱们吃火锅去!”火锅是涮羊肉,习惯食辣的我几乎没啥感觉,便只喝酒。问他:“你来北京三年了吧,长进大哟!”那时,他已写出《北京SARS后患者骨坏死不完全调查》《吕日周再调查》《十问三峡》等深度报道,均不再是农村题材。
他呵呵地笑,人显得快活:“这还得感谢在晚报时的锻炼呢!考《新京报》时,负责招聘的副总王跃春看了我在晚报写的东西,说:‘我们要的就是能写深度报道的人!我就顺利入职了。”
接着,他把晚报的兄弟姐妹挨个儿问了一遍。我笑了:“这在你眼中都是些破事啊,你还问?”他仍笑:“我其实是个特别食人间烟火的人呢,不是你们原先认为的那么冷漠。”
说到报纸的区别,袁凌认为,《新京报》除理念先进外,关键是薪酬机制活。“原先在晚报,写得再好的稿子,最多也就2000块钱;这边不同,有价值的稿子,报社可以让你用1个月甚至3个月去写,除了保底工资外,稿费可以上万甚至两三万元,这就让记者没有后顾之忧,不会急功近利。”
问及读博士一事,袁凌坦陈:“葛兆光教授的主要研究方向是中国宗教思想史,我没办法一头扎进去。毕竟,对现实的关注,更是我心中的期待。”
我蓦地明白,所谓的耐不住寂寞,一定是因专业而异的。袁凌后来在非虚构写作的路上走得壮阔而坚定,全因他心中秉持对现实的关注与期待、对民生的责任与担当,他先后创作出版了《我的九十九次死亡》《从出生地开始》《在唐诗中穿行》《青苔不会消失》等,得到业界的高度认可,皆因他有一颗滚烫的赤子之心啊!
那一夜,我们边喝边聊,甚是尽兴。出了饭店,袁凌说:“这里有电车,可直达你住的宾馆,用不着打的了。”说话间,电车来了,我跳上车,回头招手,他瘦长的身影在灯影下,似乎很孤单。
这一别,又是十余年。再见到他是在网络视频上,他胖了,头已光亮,穿着仍随意,不变的,是那颗热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