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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在铜官山

2020-04-15万以学

安徽文学 2020年4期
关键词:官山铜陵

万以学

11月底,我去黄山送走参加省“一带一路”培训班的各国侨领,就直接回铜陵了。母亲病很重,卧床数月,急剧消瘦,形枯骨立。她几番说要去了,并执意召集我们商议安排后事。她年轻时吃过很多苦,还负过工伤,但从来都是意志坚强,等闲看待世间艰难困苦。父亲去世后,她一直住在铜官山脚下平顶山村,坚决不挪地方。平顶山村,过去叫露采新村,住户基本上都是原铜官山矿的工人。平顶山或露采,熟悉矿山的人都知道,这就是矿山的专用名词。

铜官山向来是铜陵的代称。早些时候,铜官山比铜陵有名。事实上,没有铜官山就没有铜陵市,当初铜陵市建市时的名字就叫铜官山市。

铜官山是铜陵地区第一名山,在八百里皖江流域赫赫有名,在采冶铜行业赫赫有名。铜官山采铜历史很早。《汉书·地理志》记载:汉武帝元封二年,改故郡即秦制的鄣郡为丹阳郡,并设铜官,主管皖南片区的铜矿采冶事宜。这铜官的治所在什么地方,如今难以考证,但铜官山的名头是实在落下了。当然,历代连绵下来,全国冠名铜官的地方也不止一处,《山海经》里就记载出铜之山约400处。铜,同金。铜官本身寓有财富之意,更有创造财富之意。即山铸钱,国用富饶。不论官方还是民间,铜都被认为很吉祥的。争相取铜官名也不为异。但延用历史之长、名气之大,还得数铜陵的铜官山。

铜官山矿是依托铜官山建立起来的企业。但我们经常混用,相互取代。如今铜官山正建设国家矿山遗址公园,已初见形状。

去铜官山矿山公园,其中一条路是从市区的长江东路进入,穿过工厂和民居杂处的一密集建筑,可到铜官山的南坡山脚。这是公园的主出入口。这里顺山势新修建了旅游驿站、观山廊道、书屋和风雨亭等。左上是铜官山东侧的登山步道,方便游客进山亲山、深度攀登。右下则为老铜官山矿炸药库,继续深入就进入原大洼凼了。另一条路,是从铜官山路转入宝山路,径直穿过平顶山村,可直达铜官山的北坡山脚。平顶山村在铜官山脚下,但准确地说,是在铜官山、宝山和笔架山之间。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为便于露天开采,用大爆破方法,削平了这里的小铜官山、观音涝山、老庙基山等数个山峰。碎石填谷,形成了一个用废渣石堆放形成的平整场地。这个巨大的堆场,俗称“架头”,里边还有不少残矿,后被铜官山矿组织矿工家属进行二次开采挖掘。我少时记忆深刻的图景之一,就是铜矿的家属们,当时被称为“五七”妇女劳动大队,在夏天炽烈阳光下,戴着草帽,围成一圈,在废石堆里,把那些含有铜料的石头砸碎,分类,装筐,再运到矿上的选矿车间进行处理。所谓“五七”工或“五七”战士,指的是根据毛主席的“五七”指示,把矿工家属组织起来到矿上从事辅助生产劳动的人。我母亲就是其中一个。计算一下,她们当时大多三十岁左右。在这个堆场的两端,则是矿山的露采点,由矿上组织正式职工进行开采。露采的结果,是形成了一大一小的两个矿坑,俗称大洼凼和小洼凼。我小时候,经常跑过堆场,去看那巨型矿车沿着大洼凼的岩壁一圈圈地盘旋。轻车下、重车上,很是壮观。后来,露天采场被废弃,大洼凼成为了市里的垃圾填埋场。后大洼凼又被垃圾填平,在上面覆盖厚土,并零星种了些绿植,修有环形车道,似乎是想做成小游园。

铜官山北坡也修有登山步道。循阶而上,山脚下的原铜官山矿一览无余,原来夏天蒸腾着热浪、白花花的堆场不见了。触目之处,仍可见不少废弃的近代采掘设备,如通风井卷扬机,运输皮带廊的水泥支架、矿山工棚等。“架头”北边的平顶山,过去多是八户或十户一栋的工棚房,现全改成楼房了,还延伸新盖了许多小高层。真正触目惊心的是因露采而剥去覆土的大片大片裸露的岩石。尽管做了些植物种植工程和生态修复工程,但无法掩盖被剖开的破碎山体。黑褐色的岩石上,袒露着道道雨水冲刷的痕迹,可能岩石里含铁、硫等元素,那些痕迹要么枯白、要么焦黑,如同一双双深不可测的眼睛在凝望着什么。在岩缝和乱石堆中,杂生着巴茅、棘条和野蒿,在冬天的寒风中瑟瑟抖动。

继续攀登,登高远望,整个大铜官山和对面的笔架山等,已变成城市内部的自然山体景观。铜陵市区已然高楼林立,扩张得看不到边了。长江如带,成线条状在天际飘过。铜陵县旧县志所谓“维山挺秀,维川瀹灵,清淑郁蒸,人文蔚聚,峦层嶂叠,宝气烛天,湖汇江流,阴精沃地”等描述,所言非虚。

皖南的山大都俊秀挺拔,典型如黄山以花岗岩构造成千奇百怪美丽风景。铜官山为黄山余脉终端,构造呈现东北—西南走向。但与黄山诸峰不同,铜官山没有黄山的峰林结构,看不到岩层的垂直节理发育,侵蚀切害,几乎没有断裂和裂隙,因而也没有球状、柱状之类风化石头,没有泉潭溪瀑等丰富的地质风景景观。它并不风流倜傥,奇异峭俊,而是骨骼粗大,山脊厚实,如同一头巨大的老牛爬伏着。铜官山条条山脊如同根根粗大的骨骼,昭示着它无与伦比的资源赋存,和无穷无尽的力量。在一个开阔明净的空间里,它不言不语,不怨不怒,背负着满身的刀斧伤痕,甚至断指残肢,充满时间的感伤。

文明的标志一是文字,二是金属,三是城市。古代所谓的金属,大多数情况下,指的就是铜。铜是人类最早发现和使用的金属之一。铜的发展和使用,对推动人类社会发展和文明进步发挥了巨大的作用,以至有“青铜时代”或“青铜文明”的断代称谓。青铜文明的物质基础,当然是铜材料,包括了采铜和炼铜。没有铜,也就没有所谓的青铜文化或青铜文明。

铜陵地处古扬州,星分六都。《尚书》记载,荆扬“厥贡惟金三品”,铜为赤金。汉刘濞甚至在此铸钱直接充填国库。如今多以现在的行政区划来分析古代经济地理,为争名胜地经常你争我夺,出现错讹。或以自然条件,以生产组织的空间布局来分析可能更为科学。铜官山在中国的工业史上位置极其特殊,它坐落在著名的长江中下游铜铁成矿带上,是皖南沿江古代铜矿群落的中心。铜官山是一个“高地”,目前沿江和皖南地区发现的铜采冶遗址大都围绕铜官山分布。围绕铜官山,密布着大大小小、自古及今的大小矿山和冶炼遗址。区内有大龙山、阳白山、乌木山、罗家村大炼渣遗址、古梅根冶、金牛洞采矿遗址等,在这里可以远眺万迎山、工山、凤凰山、狮子山、铜山等。从今天的遗址分布可以看到,在空间上它覆盖了宣城、芜湖、贵池、黄山、马鞍山等地,在时间上则延续春秋、战国、秦、汉、六朝、唐、宋等各个历史时期。铜官山采铜历史源远流长,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有关部门组织“皖南古铜矿考古”,在这里挖掘出冰铜锭。这意味着铜官山采矿冶炼史可上溯到商周时期。清《方舆纪要》:铜官镇,南唐因以名县。有泉源冬夏不竭,可以浸铁烹铜,旧尝于此置铜官场。有采铜专供梅根冶。《太平寰宇记》:铜山,在县南十里,其山出铜以供梅根冶。此处铜山即铜官山,梅根冶,在今贵池。即大通镇与贵池县之间,大江之滨,古代在此冶铸钱币,梅根港因此谓钱溪。乾隆《铜陵县志》:铜官山、铜精山均有冶场。宋朝利国监,“在铜官山下之下,去县四里许”。铜官山脚下的金山古矿区地表遗存,罗家村大炼渣,系西周早期,被誉为中国之最。新中国恢复铜官山矿开采时,还发现过唐代以前的采冶遗址。为此,安徽地方报纸曾发过新闻报道。一直到宋,围绕铜官山进行的采铜炼铜铸銅活动,都在国家的经济和政治版图上地位显赫。从已发现的古铜矿遗址来看,上至商周下到唐宋,采铜炼铜铸铜延续二千年左右。算上近当代的开采冶炼,铜官山的“铜史”迄今已达3000年。三千年历史绵绵不绝,这可能正是铜官山的伟大之处。

中国文人向来偏爱撰写山水诗文,至多写点农桑事工,极少写到工业。似乎这些东西本身不具诗意,难入词赋。冰冷的铜锭和散发着利益的铜臭,似乎距离诗情画意更远。就是在现代化的今天,工业化、机械化在现代文人笔下,也是异化的东西,毫无趣味可言。但宋以前文人围绕铜和铜官山及周边大小矿山的采冶,却留有不少文墨,成为文学史上不可忽略的一笔。庾信之“北陆以杨叶为关,南陵以梅根作冶”。李白之“铜井炎炉歊九天,赫如铸鼎荆山前。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赧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宛陵诗人梅尧臣之“碧矿不出土,青山凿不休,青山凿不休,坐令鬼神愁”。孟浩然之“火炽梅根冶,烟迷杨叶洲”。即使皖南片区铜的采冶业衰微了,铜官山也还留有回音回响。苏轼之“春池水暖鱼自乐,翠岭竹静鸟知还,莫言叠石小风景,卷帘看尽铜官山”。南宋诗人的“寒鸟数声音相应,一阵微风野菊香”。元人的“山瘠木落衣,水涸石见底”。明人的“铜官置冶迄今传,梅根古监已少烟”。所谓宛陵、杨叶、梅根、南陵等地名,今都在铜官山的周边,都曾设有铜的采冶场。

过去铜官山脚下遍地开着一种蓝色的形似牙刷的铜草花。这是古人通过植物找铜的线索。更科学一点的是以物寻物,如循着矿脉去找新矿苗,或利用磁铁矿再去找下部的铜矿。这些古老的方法非常伟大。今天我们仍在开采的铜矿,大多古人都曾开采过。考古亦可证明,铜官山矿曾在不同的朝代都进行过开采。但再前进一步,进行深度开采和冶炼,古人的方法则不够灵了,需要有更新的技术来进行新的开采。

明朝以后,基本看不到铜官山开采的记录了。国家货币使用银的多了,使用铜的少了,工具使用铁的多了,使用铜的也少了。更多的因素可能是技术不过关,找不到铜了,出现了开采冶炼的技术断层。乾隆《铜陵县志》谓,后“铜沙竭,监废”。《方舆纪要》也说:唐设铜官场,宋置利国监,岁久铜乏,场与监俱废。铜官山被认为没有铜矿,所以就半死亡了。在漫长的时间里,从罗家村炼渣遗址到汉坑采冶遗址,甚至至今仍存在的日本鬼子建的雕楼,各个朝代和时期的中国铜记忆,铜官山都一直在场,或虽没看到却也未曾缺席,构成了丰富的历史褶皱。铜官山仿佛随时可能在历史的幽暗深处满血复活。

到了近现代,铜官山矿又恢复开采。这与现代中国被迫打开大门、对外开放的曲折进程是有关系的。鸦片战争后的1848年道光年间,安徽省允许英国人凯约翰承办歙县、铜陵大通、宁国、广德、潜山矿产,嗣以专办铜陵之铜官山,订约定期百年,占地三十八万四千余亩。这事遇到皖中绅民坚决抵制,以银四十万两赎回自办。后省府还曾向日商三井借款20万,以铜官山矿砂作抵。但多年折腾下来,矿区如同虚设,采矿渺无踪影。

铜官山矿的真正恢复建设,是随着共和国的诞生而开始的。1950年,铜官山矿开始恢复生产。住茅房、穿草鞋、吃粗粮,肩扛手提,硬是两年时间就让井下采矿和选厂投产。与铜官山建设相媲美,同时建设的是铜官山冶炼厂,即后来有色一冶的建设。其粗铜冶炼尾气排放烟囱高达110米,内筑耐火材料,外围钢筋混凝土,仅靠30来人,用几台破旧的卷扬设备,128天就建成,从此成为铜官山的标志。我的父亲母亲,就是那个年代来到铜官山的。他们一半是为了跑生活,一半是响应国家号召。母亲说,那时他们不知道东南西北,不懂什么事,只晓得要来铜官山,然后就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从长江对面的无为来到铜官山了。我们小时候住在露采,印象深的事有两件,一是在松树山的“火区”采铜,就是采高硫矿床。那是矿工们下班后在一起聊天聊的最多的话题。二是所谓“双三万”,年产粗铜、铜料各3万吨。我什么也不懂,但每当矿山放“大炮”,即一次装填炸药超过1吨,弥漫在矿区和家属区里的那种紧张和上下一致、全力以赴的气氛,却让我们至今心有戚戚,心有所往。后来我参加工作后,按捺不住好奇心,在铜山矿下井专程去看“火区”采矿。在峒子里,我佝偻着走半天,看到掌子面了,刚一伸腰,那眼睫毛被高温一撩,就被烤卷进眼睛里。

母亲叹息,你们几个小孩我没工夫管,你们几个是自己长大的。现在我什么也不能干了,让我走吧,不让你们麻烦,增添负担。但说到那时的工作,她那耷拉下来的眼皮仍会睁开。她说那时不知道劲从何而来,刚开始的工资一天才三毛六分钱,从天不亮就出门到下午才回家,自带中饭,多是用一个搪瓷缸,后来用饭盒把饭菜放一起,到中午时加热吃。我偷看过她的饭盒,所谓菜只是一根咸萝卜头。我们在家的午餐则是永远的咸菜,多数时候还是烂咸菜。她一个月工资十来块钱,关饷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与父亲的工资合并,把必需的米油盐买回家。说到那时的精打细算,母亲仍很骄傲,说邻居过日子不行,常在月末拿一个勺子来借油,而她从未向别人家借过东西。说到她们“五七”大队家属工的工资后来涨到二十块时,母亲的声音都变了,充满了欢欣。我们家改善伙食主要依靠父亲的保健票,面额有二毛五一张的。那是专门发给打眼工和放炮工等高强度高技术工种的,积攒上几张,就可以买一饭盒红烧肉了。问她最忆什么,她说是毛主席把她们组织起来上班了,能工作拿工资了。这是祖祖辈辈妇女没有过的,所以她们那代人特别自豪。母亲因为表现好,从“架头”上的砸石子工,被选到矿上炸药厂做装药工。因为终于在屋子里上班了,她工作更加努力。有一天,她从高高的装填工架上摔下,留下终生的工伤后遗症。因为“五七”大队家属工的退休没有政策,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时,母亲她们还多次上访。我在接访的队伍里,她则在上访的队伍里。当时市政府领导听说,还问我要不要单独见下。我说不用,回去后我就和母亲说你别去了,她说那我就不去了,但我不能阻挡其他“五七”姐妹去。再以后,她们终于涨了退休金。她说她的姐妹谁谁,很多人没有享到福,走早了,很为她们惋惜。

后来,铜官山矿的大洼凼越挖越深,井采部分也难以为继。矿上说资源枯竭,品位下降,成本上升,整体出现亏损,终于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被迫关闭。这里被迫搞起多种经营,办水泥厂、废石厂。记得这里还办过一个微特电机厂,不知今天还在不在了。但这些都与父母亲关系不大了,他们先后退休。其实我并不相信铜官山矿会枯竭,历朝历代铜官山曾被多次关闭,甚至沉寂千年,最后总能在某个机缘里复活,将来未可妄断。但无论如何,关闭是好事。铜官山这头老牛,在干遍了苦活累活,挤尽了乳汁,应该停下喘气休息了。只是,铜官山已被截去了一肢,在大洼凼一侧,留下巨大的创面,甚至远在长江上都能看到,既像巨大爆破爆炸遺址,又像巨大功勋奖章,俯视着越来越远去的城市。由于地下采空,铜官山对面的笔架山持续多年不断坍塌,胸凹脊弯,山的威势不再,如同无血无肉无精气的野兽骨架了。铜官山矿职工的后代们则星云四散。

今天看,铜官山矿的复活和关闭轨迹,可以认为是国家工业化的悲壮长征史。一无所有,白手起家,衣衫褴褛,一滴汗一滴血地进行着原始积累。在这个过程中,是一代甚至数代人的巨大牺牲。母亲她们仅仅是为那几毛钱的工资报酬去拼命吗?我不知道。可没有那点工资,我们甚至可能活不到今天。但如果说只是这些,我又觉得玷污亵渎了她们。把她们的工作,所经受的那么多苦难,说的毫无意义,她们自己也不会认同。

铜官山矿关闭了,但故事还在继续。铜官山还在那里,但铜陵不一样了。铜陵的冶炼规模更大了,先是兴办了10万吨级的合资企业金隆公司。后来铜陵又上马了更大的采用闪速熔炼、闪速吹炼工艺的铜冶炼厂。记得2009年,时任有色公司负责人来与市主要负责人商谈铜冶炼工艺技术升级改造项目,想将厂址放在经开区化工园,我立即举手投了赞成票。这是一张感情票。如今,冶炼需要的海量铜精砂,基本是靠海外买矿解决。冶炼本身也早已走过粗炼阶段,精炼铜品位已到五个“9”的纯度,成为国家新标准了。铜陵现在正集中力量发展铜材加工业,发展铜基材料及制造业。铜的好处很多,其中之一是它属于基础材料,看不到它被淘汰的可能,从冰铜、到粗铜、精铜,从铜坯到铜线、铜板、铜棒,到印制电路板,甚至在市开发区还看到一些打着纳米材料旗号的企业,不知道究竟如何。但可以肯定铜的使用永无尽期。我在日本看过铸造用粉末材料研究,其中铜料不可或缺。高端精密零部件,尤其是异形件,通过粉末吹铸一次成型,省却数控机床的车刨铣磨等复杂工艺,省却大量人工物力,效率效益不知提高几倍。再一个就是铜的再生能力强,可以反复使用。如同建国后的第一轮建设,如今大多只留下了遗迹,但它们的精魄还在。永续的资源利用,可能还未破题呢。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后之视今,犹如今之视昔。不知道新的技术会把我们带向何方。但我们还是会记得原点,记得那个小屁孩,跟在摇摇晃晃行驶的汽车屁股后面,追着去闻那燃烧不干净的汽车尾气。那个尾气,亦是当时新的生活象征,并不是后人能随意鄙视和嘲笑的。

站在铜官山上看长江,和在长江上看铜官山,则是两种心境。流动的长江代表着远方,而巍然屹立的铜官山则代表着永远的故乡。长江,我还在少年时下去游过泳,啥时能再去漂泊一次。我问自己是不是有点矫情。我厌恶矫情,但更厌恶忘却。

母亲躺在床上,薄薄的如一片纸。数个月来,她浑身疼痛,一直进食困难。常常一小碗饭,要一二个小时才能咽下。我妹妹一直在她身边看护,说她夜里痛大了,就用青年时代的常用语言,喃喃自语说要斗争,绝不屈服。我哥哥说你回来和她说说话,她的精神状况就好点,甚至眼睛都会明亮起来。她说她没有牵挂,一生值了,可以走了。

母亲忽然笑着说,我自己也不明白,几乎天天在干活,干那么重的活,怎么也不觉得苦。就像今天几乎没有人能理解,为什么一块一块石头要人工慢慢砸,为什么职工带着自己的老婆孩子,自觉去矿上捡破烂,把拾到的废铜烂铁再送到矿上,连补助的一点劳保品也不要,更不知为什么,苦成那样还是那么乐观。事隔多年,人都老了仍然念念不忘,甚至不经意间还会透露出幸福感。是青春与岁月的区别,是肉体与灵性的区别,其间隔了一堵墙,还是几堵墙,其间到底有无血脉相连呢。我觉得酸楚,但仍然忍不住地想,他们一辈子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困顿中度过,因为贫穷而吵吵嚷嚷,为每一件衣裳、每一顿饭而挣扎奔走,但她和她身边的所有姊妹一样,却始终拥有着超凡的毅力和意志,乐观向前。最可能的情况是,他们从没有把自己看成是苦力,这使他们把自己与历史上那么多朝代及无数矿工区别开来,这使他们最后拥有了一个不同于他朝、他代、他人的青春和生命。這样的人生,谁能真正明白。他们实实在在感觉是在为国家工作,是为一个使命所驱使,而不是为了某个矿主或资本家工作,挣得不仅是工资。工资当然是必须的,但工资绝包括不了全部。正是这个他们自己可能也模糊的使命,赋予他们那么艰难的工作以意义,赋予他们那么平凡的生命以意义。这是我们后辈在滚滚红尘中,遥望过去需要致敬的。他们绝不是一些人想的那样从不存在,就算是存在,其卑微生活也毫无意义和价值。本雅明说,纪念无名者比纪念名人更加困难,历史的建构是献给无名者的记忆。我对此并不以为然,像铜这样的物质,印在上面的字符都难以永存,何况做铜的人,更只是一砣肉,瞬间便会归化于自然和尘土。关键是看人的书写,什么人在书写。

医生对母亲说,您老人家不要多想瞎想,您命长,要多吃点饭,多吃点自己喜欢吃的东西,身体自然就好了。我们也这么说,您一定要坚持,坚持就是胜利。

《大明一统志》:铜官山,又名利国山。我觉得这“又名”或许是原来的名字,也许更符合铜官山的定位。

责任编辑 陈少侠(见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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