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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上的父亲

2020-04-15曹军庆

安徽文学 2020年4期
关键词:戒毒所忠义歹徒

曹军庆

余世冰在强制戒毒所戒毒两年,其间,他成了个被重新定义的人。被他们母子重新塑造——被妻子讲述进而被儿子书写的人。他是个不存于世的人,是死者。有可能是死者,至少没有证据能够证明他还活着。被称为英雄,是个见义勇为的男人,为正义献身的人。他无中生有的义举被他们漫无边际地神话了,他作为义士被供奉。但是真实的余世冰是个无可争辩的瘾君子,正在戒毒所接受强制戒毒。他因此分裂成两个自己:一个污浊的自己和一个高洁的自己。而那个高洁的余世冰是被他们母子俩——当然主要是母亲硬生生伪造出来的。余世冰对此一开始确实一无所知,之后了解了事情的原委又无能为力。他没有办法阻止他们,只能默认事态发展,眼睁睁看着他们在另外的时空里把自己的形象描述得面目全非。他摇头叹息,想象着被他们伪造出来的那个自己黯然神伤。

这是个虔诚的伪造事件,伪造的动机充满爱,并满含善意和慈悲。是母亲为儿子所能灌输的最无私最体贴的谎言,它在本质上是个童话。儿子更小的时候,母亲为他讲述的童话事实上也都可以归为谎言。没有人认为童话对儿童有什么不妥。相反,每个儿童都会迷恋童话并深信不疑。虽然儿子现在大了,母亲仍然可以为了掩盖某个事实,而去编造出根本没有发生的另一个事实。这么做可能是不得已的选择。事后余世冰也知道伪造自己的源头其实就是林美芬。这也是林美芬在会见日告诉他的。她之所以要编造出另一套说辞,用她的话说是为了让儿子能够拥有一个值得的童年,一个可以让他骄傲的童年。

“值得!这个太重要了。而且,我们要让儿子懂得相信。”林美芬说,“让他生活在一个高洁的成长环境里,不能比别人差,可能的话还要更好一些。”她进而哽咽着说,“你已经这样了,不能再让他输在起跑线上。”

最后这句话很像是某个电视广告。

余世冰默然无语。林美芬是在会见日前来探视他的时候说出了她所做的事情。他明白她的意思。为了儿子的未来,他甘愿牺牲自己,任由他们以他们的方式讲述。所谓“牺牲自己”并不意味着他将遭受诋毁,而是将被美化。他们忽略他,把他从现实中冲洗掉。然后在他们讲述的言语中——以及在儿子的作文中,他被他们重新赋形。作为家庭内部的英雄叙事,余世冰没有被断章取义,没有被肢解。他是完整的,他们为他建立起相应的逻辑关系。使得他有说得过去的“成因”。他成为泥塑,就像庙宇里供着的神。他从此有了自己的牌位。这些事情的发生,对余世冰的戒毒生涯不一定具有超度意义,却更像是譏讽。如同亲人们在为逝去的亡灵烧纸,而那个所谓的亡灵却正在某个隐秘的角落寻欢作乐。寻欢作乐者想要的并非冥币,而是人世间的现钞。

林美芬并不是撒谎成性之人,她的个人品性没什么缺陷,很多人都能证明她的诚实。谁都不相信她会撒谎。她严谨,一丝不苟。单是见到不好的事物她就会脸红。不好的事物在她眼里都是冰凉的蛇。她容易愧疚,时常自责,是个完美主义者,追求圆满。她和余世冰的婚姻或许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却又不能更改。好在他们有个儿子,把儿子教育成一个杰出的人——在她看来是对他们错误婚姻的有效弥补。也是唯一的弥补。

所以她不能接受丈夫是个吸毒者,更不允许余万聪有这样的父亲。她宁愿他没有父亲,也不允许他父亲吸毒。相对于余世冰吸毒这个事实,林美芬更不能接受儿子有个吸毒父亲这样的名声。名声通常比事实更有杀伤力。她需要保护余万聪,保护他的名声,保护他的气节。

余万聪在读小学四年级,是鱼尾巷小学少先队中队长,臂章上扛着两道杠杠。他已经开始写作文了,却怎么也写不好。无论老师怎么启发,他搜肠刮肚也挤不出几个字。他总是无话可说,老师说他缺乏想象。而他同桌的作文却屡屡被老师当作范文念给大家听。同桌是个女孩,每当老师在课堂上宣读她的作文,她都会激动得脸蛋通红。余万聪也想像她那样脸蛋通红。光是想着如果老师也能念一念他的作文,他的小心脏就像有一群小猫在那里抓挠。想象中的幸福感,让他差点无来由地哭出来。

同桌在作文里写到她的父亲为祖母尽孝,帮她洗脚、梳头。她写出了一些细节,说她父亲半趴在木盆上,挨个儿搓洗祖母的脚趾头。

“就像珠宝商人擦拭珠宝上面的灰尘。”

老师念到这里停顿了一会儿,他说:“这是一个多么精妙的比喻啊。”

余万聪注意到同桌的脸蛋比刚才更红,她全身都在颤抖。正如老师所说,他也认为“精妙”,但他不知道她是怎么想出来的。

余万聪认识同桌的父亲,他早就秃顶了,头顶上寸草不生。还有传言说他是个赌徒,输了很多钱,还欠有不少赌债。余万聪见到过债主们在路上拦截他,向他讨债。也见到过他向债主作揖,甚至下跪,或者落荒而逃。他是个猥琐的男人,在镇子上是被人瞧不起的人。可是一旦被同桌写进作文,他的形象便深深打动了余万聪。看来文字是有魔力的,能够点石成金。他嫉妒同桌,暗想有一天也能写出这般美文。

这时,也就是老师在课堂上评点那个“精妙比喻”的时候,余世冰被带走了。余万聪为同桌把祖母的脚趾头比喻成“珠宝”而激动不已,林美芬恰好在同一时间得知余世冰吸毒并被警方带走。

忠义桥在前朝历史中出过几位忠义之士,桥也因此得名。它曾经是这个小镇连接府河两岸仅有的通途。只是后来在忠义桥上游新修了府河一桥,过了几年,又在它的下游新修了府河二桥。城区向外扩展,府河边则建了湿地公园。忠义桥上行人少了,此地日渐荒僻。以前茂密的林子也都还在,加上少有人至,忽有一日竟成了不祥之地。因为几个至今没有破获的重案,越发谈虎色变。提到忠义桥的名字,难免有人胆颤心惊。这里成了臭名昭著的犯罪场所,也是罪犯施行私刑的地方。忠义桥恶名远扬,与它历史上的美誉背道而驰。愈传愈神奇、愈凶险。抢劫,强奸,还杀过人。没人敢来这里。尤其夜间,杳无人迹。即使在白天,偶有人路过,那也多半是行色匆匆,神情慌张。通常是有急事需要过河去,又没找到合适车辆,才冒险从这里抄近道过桥。即使冒险,也大都是男人,很少有女性在此现身。

曾有市民和政协委员呼吁将桥炸掉,理由是化解治安风险。反正忠义桥已是危桥,既然有了府河一桥和府河二桥,炸掉它对交通无妨。但是有关方面回复说,忠义桥虽是危桥,却有文物价值。因此,理应保护。这个镇子有文物价值的地方本来就不多,忠义桥可能算是一个。

可是,这天又出事了。有个女人居然来这里拍照,她举着自拍杆,站在颓败的桥栏杆旁给自己拍美颜照。估计是发朋友圈。她像是在对镜梳妆那样摇头晃脑,摆出各种姿势。

突然间,有几个小混子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关于小混子的人数,女人后来有时说是三个,有时说是四个,还有时说是五个。这说明她被吓破了胆。她的记忆是混乱的,或者说她对外界的观察和判断是混乱的。有人认为她独自来这里拍照即是行为不当,更有人干脆说她脑子进水了。事后有人证明,女人大病初愈,前来拍照是为了在朋友圈留个纪念。只不过一时发昏,选错了地方。据此,又有人问女人得的大病是什么病,如果得的是精神类疾病,那就很好理解了。

小混子们抢女人手包,抢她手机,扯掉她脖子上的项链以及耳环、戒指。之后,他们又把她往不远处的树林草丛里拖。意图很明显,就是企图性侵她。那些小混子们兴奋得哇哇乱叫。

这时,有个男人冲了上来。女人说,他仿佛就是“从天而降”,她这么说自有道理。当时她仰躺在地上,正被人拖拽着,眼里看到的救命恩人当然像是“从天而降”。他身高马大,与歹徒搏斗。打斗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双方都受了伤。高大男人吃亏就吃在手无寸铁,而歹徒有刀。单是肉搏,男人不占下风。可是他身中数刀,渐渐体力不支。那伙人没有放过他,合力将他抛入河中。河水湍急,男人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歹徒们四散而逃。

女人被救下来了。没人知道那个落水的男人是谁,更没人知道他会不会游泳。关键是这样一个荒僻地方竟然没有监控探头。也就是说救人男子没有留下影像资料,他的长相只能任由被救女子之后来描述。女人由于惊恐,实际上并没有看清对方面孔。她不仅没有看清救她的男人的面孔,也没看清歹徒面孔。她向警方提供的证言前言不搭后语。前面描述的长相与后面的描述差异巨大。甚至还有警员担心,她会不会把救她的男子的长相描述成了某个歹徒的长相。或者相反,把某个歹徒的长相描述成了救她的男子的长相。他们如此担心既是因为她的证言破绽丛生,也因为她从前得过的疾病。大病初愈,并不能保证她能像正常人那样准确说出自己的遭遇。

这件事发生的时间,比林美芬得知余世冰吸毒并被警方带走的消息早了两个小时。比老师在课堂上念余万聪女同桌的作文也刚好早了两个小时。

更早的时候,林美芬从忠义桥那一帶路过时,发现聚集了很多人。有警察、小摊贩,还有许多不明身份的路人。人们在谈论什么,几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低声抽泣。她在那里站了二十多分钟,倾听人们谈论事发经过。被救女人已经送到医院去了。河面上行驶着两艘搜救船只,船上汽笛鸣响。还有高音喇叭喊话,彼此呼应。岸上也有人,他们沿河行走。有城管队员、消防队员、干警协警和一些志愿者。他们和河里的船只一起搜寻落水英雄。林美芬很容易被感动。她看电影会流泪,看电视剧会流泪,在忠义桥现场听到人们谈论的那些内容,她又默默地流泪了。

她想着那个未曾谋面的男人回到家里。据说他很高大,他有多高大?会不会和余世冰身材相似?余世冰也很高大,林美芬才会有此联想。但是,她随后得到的消息却是余世冰因为吸毒,已被警方送到戒毒所强制戒毒。林美芬没有办法把余世冰的事告诉余万聪。真是难以启齿啊,这样的事情怎么也不可能从她嘴里说出来。从她嘴里说出余世冰在吸毒这件事,比让她自己吸毒还要困难。她不能给儿子这样一个父亲,虽然父亲并不是她给的。人渣!这样一个人渣怎么能做父亲?特别是怎么能做余万聪的父亲?父亲是什么?父亲是可以影响儿子一生的人。儿子有这样的父亲,无疑将会自卑。他注定走不出父亲的阴影,并活在同龄人鄙夷的目光里。余万聪还太稚嫩,他不应该承受这种磨难。

晚上,林美芬带着余万聪来到府河边。很多人都自发来到这里,人们在为不知是谁的落水英雄祈福。期盼奇迹出现。大家都在河水上面放置许愿灯。许愿,祝福。人们盼望着,盼望他在河水下游的某一段,还能活着站起来。河面上被点亮的许愿灯星火点点。林美芬也点了一盏,她跟儿子一起许下心愿。

余万聪一脸神往地说:“多么美好!我下一篇作文就写许愿灯。”

林美芬搂着他,轻声说:“嗯。”

河边的人群很安静,大家全都小声说话。类似耳语,像是生怕惊扰到了那位吉凶莫测的无名英雄。某种传言认为,救人者可能是外地人,他在出手救人时并不了解忠义桥这个地方有多么凶险。本地也没有哪个男子失踪或不知去向的传闻。外地人可能是路过此地。从医院传出的消息证实,女人当时在扭打中被歹徒的尖刀划破了腋下和胸口。若是再拖延下去,即使不再有后续侵犯,女人也会因失血过多而死亡。可以确定的是,路过此地的外地男人救了女人一命。听说女人还是位母亲,膝下有一对两岁零三个月的双胞胎儿女。他是谁?人们想象并猜测他的家人在未来的日子里将怎样思念这位失踪者。

余万聪做完家庭作业,余世冰还没回来,他疑惑地问道:“爸爸今天怎么没回来?”

林美芬没有回答儿子,她脸色难看。

余世冰在他两年戒毒生涯的第三个月,林美芬第一次来探视他。她看上去容光焕发,像是换了一个人。她没有责怪他,没有蔑视他,不说任何挖苦他侮辱他的话,就像他压根不是个吸毒者,没有不良嗜好,没有可怕前科。她也不是来探视吸毒者,而是和老友相见。她把探视的地方当成会客厅。她以会客的轻松语气和他交谈。她越这样,余世冰越惶恐。这不是林美芬的正常反应,她不可能这样纵容他。以她的性格,不应如此平静。

“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我没有把你吸毒和戒毒的事告诉余万聪。”

“这是对的,能瞒多久瞒多久吧。”

“不是瞒,”林美芬说,“我把你说成了另一个人,张冠李戴,你现在是别人。”

“哪个人?”

“你是个英雄。”

余世冰张口结舌,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林美芬审视着他:“你救一个女人,被一帮坏人刺伤,又被抛入河中,至今下落不明。”

“那个人在哪里?”

“不知道,没人知道那个人在哪里。你现在就是那个人,我就是这样告诉余万聪的。”

说到这里,余世冰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觉得就像是一个玩笑:“你把我說成什么人,我就是什么人吗?恐怕没这么简单。”

“那是我的事情,我能让余万聪相信。”

“余万聪相不相信不要紧,要紧的是还有别人,别人才是旁证。”

“旁证!旁证算什么?你不愿意自己是个英雄吗?”

“我愿意,可我就是个烂人。”

“是英雄还是烂人,对你自己不重要,对余万聪却很重要。”

“你说。”

“我能说什么,父亲就是顶帽子,你希望儿子顶着什么样的帽子活在人间?”

余世冰陷入沉思:“我倒没这样想过。”

“那你看看余万聪的作文吧。”

“父亲是帽子?你要摘下我这顶帽子,给余万聪戴上另外的帽子吗?”

林美芬带来了儿子的作文本,这篇作文老师作为范文在班上朗读了两次。余万聪现在的同桌是个小男孩,长着一对圆鼓鼓的眼睛。听了他的作文,男孩无限崇拜余万聪的父亲,同时也无限崇拜余万聪。

儿子的作文题目是《心中的许愿灯》,作文是这样写的:

我父亲是个见义勇为的英雄。他身材高大,见过他的人都说他可以做个电影明星。但他是个平凡人。他在忠义桥上救了一位女性,那位可敬的女性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因为我父亲的英勇行为,两个幼小的孩子没有失去母亲。母亲也能有尊严地活着。可是我的父亲被歹徒刺伤,推入河中,再也没有回来。我父亲在家里是我的好父亲,是我母亲的好丈夫,我们都很怀念他。我们镇上的人也都很怀念他。全镇人在河里放许愿灯,许愿灯点亮了府河,那是在为我父亲祈福。许愿灯亮在水里,亮在我眼中。我的心也变成了一盏许愿灯,从此我的心永远为我父亲点亮。只要它还能跳动,就当长明不灭。

余世冰看完儿子作文,眼眶湿润。他好半天没吱声,他想若我真是这样一个父亲,能得到儿子长久怀念,倒不失为一件幸事。但这不可能。他把儿子的作文本递还给林美芬,异常淡定地说:“就像报纸上登载的假新闻一样,这篇作文是假的。”

林美芬也很淡定,她直视着他的眼睛。

“可是我们一直这样说下去,能把它说成是真的。”

“你有办法吗?”

“我们有办法。”

看来林美芬早有打算,只要她的打算对儿子有好处,那就由着她。不过,话说回来,不由着她又能怎么样。他身在戒毒所里,对外界的事只能听之任之。

老师念了两遍余万聪的作文,他还重点表扬了作文里那个“了不起”的比喻。他把自己的内心比喻成一盏“许愿灯”,多么恰切,又多么情深意长。余万聪由自己这个“了不起”的比喻,想起了从前女同桌那个“精妙”的比喻,都是好句子啊。她把祖母的脚趾头比喻为珠宝,父亲搓洗祖母的脚趾头,就像珠宝商人在小心擦拭珠宝上面的灰尘。而他则把自己的心比喻为许愿灯,他的心因此被点亮了,也在府河的水面摇曳。多好!只可惜女同桌再也听不到他的作文,不能跟他分享快乐。但是现在的男同桌比他更激动。

他说:“你看看,我的手心都在冒汗,你太牛了。”

他们在课桌下面握了握手,他的手心确实出了太多汗,变得凉飕飕的。他俯在余万聪耳边说:“我好嫉妒你。”

嫉妒!余万聪在女同桌那里也体验过这种痛苦。

林美芬让余世冰相信,自从余万聪有了英雄父亲,不管真假,都已经变成了事实。从此他的生命里就像新打开了一扇窗。新打开的生命之窗里透进了别样的光亮和能量。光照进来——各种美好的事物也跟着照进来。于是,他所有的事情都在向着好的方向转化。不是说以前就不好,而是现在变得更好。他的生命被装上了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就像是精密仪器那样的东西。或者就像是某种“指令”那样的东西。一个小学四年级的男孩,因此自动获得了克制能力、奉献能力和进取精神,懂得趋利避害。仿佛他所有的行事,都暗合各种“指令”和“条例”所作出的规训要求。这对一个尚未长大成人的孩子该有多么不容易。他的言行总是那么值得称道,堪称完美学生。

“关键是儿子有了那样一个父亲!”林美芬说。

父亲是余万聪的导师,“精神之父”。父亲在儿子身上“附体”,“寄身”儿子体内。当然是那个被母亲讲述的父亲,那个被儿子写进作文里的纸上的父亲,不可能是戒毒所里的这个父亲。戒毒所里的这个父亲不可能为儿子打开那扇窗。

林美芬每次来探视余世冰,带来的都是喜讯。余万聪身上的变化不是“物理变化”,而是“化学变化”。他的生命一定是完成了某种化学反应,否则无法解释。他的仪表和谈吐变得无可挑剔,既优秀又得体。成绩也好,各门成绩都好。还能主动去做一些公共事务。他当上了班干部,也是全校的学生会干部。被老师带着到处演讲,在本校讲,也去外校讲。

余世冰对林美芬所提到的儿子的变化目瞪口呆。他思考的问题是:如果我出去了,余万聪怎么办?但是,余万聪的每一篇作文几乎都是范文,都会被老师在班上朗读,差不多成了惯例。林美芬源源不断地为他提供有关父亲的各种素材。她把他过去的事情讲给儿子听。讲述的过程就像手机美颜功能对人的面容的美化过程一样,她尽力美化余世冰。美化的目的既是在完善余世冰作为英雄的“人设”,也是在怀念往事。比如余世冰脑袋被人砸破并被缝合了21针这件事,林美芬告诉余万聪,也是父亲勇斗歹徒,在夜宵大排档被人所伤。余万聪据此也写成了一篇范文式的作文,他现在对于书写父亲早已驾轻就熟。

可是余世冰看完这篇作文后,非常无辜地对着林美芬摊开双手说:“你知道事情不是这样的。当时我在夜宵大排档强行推销啤酒,和来自黄陂杨店的啤酒商打了一架。那不是勇斗歹徒,是在争夺地盘。”

“那是你的说法。”林美芬眯缝着眼睛,额头那里一片光洁。

“我记得是这样。”

“那么,我们有另外的说法。”

余世冰进戒毒所的头三个月,林美芬沒去看他。离开戒毒所的后三个月,林美芬也没去看他。中间一年半,她每个月会见日都会去。她一直在虚构余世冰,为儿子虚构一个英雄父亲。余万聪接受并在后来也参与了对父亲的虚构。林美芬把他们的虚构内容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余世冰。

两年后,当余世冰从强制戒毒所出来的时候,他事实上已然是个“新人”了。他向往并愿意做那样一个“新人”。即使以前不是那样一个人,如果以后有机会,他一定会那样做。比如忠义桥,假如再次发生那种事,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并乐于被歹徒推入河中。他背着简易包,怀着这样朴素的念想往家里走去。

近乡情怯,该以何面目和儿子相见?

但是他想多了,余世冰马上就知道,他已是无家可归。

门上依然挂着锁,余世冰还有从前的钥匙。打开锁,家里已是人去屋空。林美芬和余万聪早就不在了。他们搬走了,家具和电器也都不见了,屋子里落满灰尘。

邻居告诉他,他进了戒毒所之后,林美芬只住了一个星期就搬走了。搬到哪里去了?没人知道。

“是不是投奔了你们家哪个亲友?”他们这样猜测。

一个星期就搬走了,余世冰记得,林美芬第一次去探视他时好像说过,她是在一个星期后开始虚构他的。这就对了,她虚构他就得离开这里。这个镇子太小了,谁家的事情大家不清楚?想想看,他们要在这里把余世冰当作一个英雄来讲述,岂不是笑话?就像把他吹成了气球,却又到处都是针刺,碰到哪里都会被戳破。他们避开了这个地方,也避开了他。这大概就是林美芬所说的“办法”。她的办法就是搬迁,搬到另一个地方去。他不再是余万聪的父亲,他不是“那个”父亲。那个父亲已经被写就了。他停留在纸上,是个纸上的父亲,他不能再去儿子的作文里改写他自己。换句话说,就算他知道他们在哪里,他也不能出现。他不能揭穿他们,也不能揭穿自己。

好吧,那就这样吧。余世冰不去找他们,并决定就此做个游手好闲之人。有一天,他因为无聊找到了忠义桥上那个被救女子。

他说:“我来拜访你。”

女子嫌恶地望着他,抿着嘴唇不言语。

余世冰问道:“我想知道落水英雄找到了没有?还有,我也想知道歹徒抓到了没有?”

“没有,落水英雄没有下落,歹徒也没有抓获。”女子明显有些恼羞成怒,就好像这不应该被看成是她的责任,也不应该是她的义务。

接着,她又说:“你们能不能不要没完没了地来找我?好吧,我是个受害者。是个讨厌的不合时宜地前去拍照的受害者,这个没错。我被人救下了,而救我的人又没找着。就因为这个原因,我就必须没完没了地接受盘问吗?”

说到这儿,女子掩面而泣。

余世冰深鞠一躬:“对不起,打扰到您了。”

当他抬起身,他发现女子头上飘荡着白发。他试着去理解她的困扰,理解她深藏在内心里的愧疚或不甘。这时,女子已转身走掉了。他仰头看天,但是他很快就埋下头来。实话实说,不看也罢。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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