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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你的龙勃罗梭

2020-04-15张满昌

安徽文学 2020年4期
关键词:江城姐夫九江

张满昌

犹豫很久,我还是迈向了九江的房间。他是我的小舅子,但我推门时很虔诚,就像在推一扇通往上帝居所的门那样虔诚。

那是一间昏暗的房间。淡淡的水汽和长年的灰尘和在一起,让窗玻璃变得朦胧,灰色的窗帘胡乱地在冷风里飘着。靠墙的地方有张一米五的床,除此外,房内再无可以称之为家具的东西。屋里也没有灯光,我借着从窗口斜射进来暮日的光,小心翼翼地摸进去,还没到床沿,脚底下便响起细碎的声音。凭直觉,那是一种黏液。我皱着眉,打开手机电筒,一地的浓痰,破碎地摆布其中。我不得不像排雷兵一样,小心接下来的步子。

我在想,他会因为用这样的浓痰迎接我感到惭愧吗?但我看不见他的眼睛。约莫十秒钟,我终于看清他白皙的手臂,还有枕在手臂上白皙的脸。它们是这个房间的亮点。

“姐夫,坐。”他稍微挪动身体,想坐起来,但最终放弃。那情形,就像计划挣扎着起来的病人一样。

“大过年的,大家都在客厅,起来坐坐吧。”我对他的颓废感到费解。

“不想看到他!”

“他?”

“是的,他。我爸。”

和妻结婚不久,对岳父的了解也是极有限的。但从她口中,也有了初步的印象:年轻时因为拮据,妻子离家出走。事后想想,这样活下去,到底不是办法,总该让孩子们以后过上好生活,于是选择了去达城务工。至于女儿呢,抱养给人家,儿子也暂且留给村里相好的人家。他先去了建筑工地,但个子小,不受欢迎。后来就选择了送货的工作。人们提到他,总是那样一句话:喔,那个棒棒。每天凌晨三点,“那个棒棒”便要摸黑去菜市,照着手里的单子,为客户采购需要的食材。采购完毕,还需佝偻着腰,将这些货物背到主顾的店里。在地势上,达城挨近重庆,所以,在这里做送货的工作,无疑是艰难的——要面对肩上和路途的双重考验。

“你看,你爸刚五十,但腰弯得像八十岁的老人。”我将手搭在他的肩上。

“不是不懂他的苦,但我们是天生的仇人,聊不到一起!”他起身,将头越过我,又向地上吐了口痰。

“怎样仇法?比如我爸,小时管我严厉,后来仍觉得是世上最好的父亲。”

“那你有没有被狠心扔在农村?像扔一只狗?”他问我。

“那倒是没有……”

“但我就是那只狗。我在农村单独过了十三年!没人知道我怎么过来的。”他将双手枕在头下,直直地看着微白的天花板。

“他大概有苦衷。”

“苦衷就是我是累赘,不如扔下,一个人去城里过好日子喽。”

“不是这样,他老早就计划在城里为你买房。这些年,他为你攒了不少钱。”我否定了他的看法。

“我不需要这些。你不知道那种日子,”他顿了顿,“今天在这家吃饭,明天就睡在那家屋檐下,狗都嫌我碍眼。他给那些养我的人钱,那些人把钱给自己的娃,人家把我当叫花子看,当苦力使。所以,我恨他和那儿所有的人。”

说的那种经历,简而言之,便是吃百家饭。这样的经历,我倒没有。我也没有孩子,也无法从孩子的角度,去体会他的感受。但我知道,那过去的十三年,对他来说,简直是令人咬牙切齿的梦魇,那些梦魇,最终带给他的,是挥之不去的恨。所以,在人生的最初十三年里,他慢慢变成那个村的魔鬼。偷鸡啦,半夜把人家的牲畜门给打开啦,或者用石头,把人家的狗给打伤啦……等到后来有了力气,竟打断过几个长辈的肋骨。十三岁后,整个村子,怒吼着将他逐了出去。这时岳父大约意识到那十三年的失职,将他接到了达城。上学自然是晚了,因为一方面儿子压根没这个打算,另一方面,城里的孩子金贵,又怕他弄伤人家,付不起医药费。

“过去的,就让他过去。人总要向前看。毕竟,这辈子还长,总不至于这样恨着过下去。”我走到窗边,把窗簾彻底拉开。

“拉上,冷!”

“但你看外边,多好的日子。”窗后的小山上,一片绿意。

“再好的生活都和我无关。”他掀了被子,光着脚从床上跳下,然后将窗帘唰地拉上,屋里更黑了。

“即便不考虑别人,也得为自己着想,就我的经验,若要过好日子,踏踏实实的,总会好起来。”

“姐夫,我知道你的意思。像你一样,有工作,有家庭。但没有谁规定,所有人就该按照你的生活过。我有圈子,有兄弟,有挣钱的办法。”

我倒是知道他所谓的生活。兄弟啦、圈子啦、挣钱的途径啦,无非是偷鸡摸狗的做派。就在来达城之前,在电话里已经了解到他最近一次的“丰功伟绩”,那就是用钢管把另一个混混的头给敲破了。再往前,又因为偷车未遂,被人家打得头破血流。反正整天就是敲头和被敲头的那档子事。

“打打杀杀的日子,总体来说,是不归路。不用我说,每一次犯事,从派出所领你出来,或者给人家付医药费的,那都是你爸呀。如果哪一天,你爸彻底放弃你,你要面对的,恐怕是监狱了。”说到这里,我开始想,我们的对话还要不要继续。就我对他的了解,他的火爆性子,完全可以在毫无征兆的境况下,从床上跳起来把我的头也好生敲打一顿。岳父大概也是极为担心这点,一方面,他期望我这个读过几天书的女婿,能凭一张嘴,挽救无药可救的儿子。另一方面,又担心我会同他有同样的遭遇,那就是被儿子抡起啤酒瓶,在头上爽快地来一次袭击。所以,中途他在门口小心地走了几回。而我呢,事情到这个地步,也不得不以失败者的身份收场了。离开房间时,我在他的肩头用力地拍了几下,然后起身离开。当我依旧如排雷兵小心迈出门时,不得不接连地摇头。面对妻和岳父期望的眼神,我只有叹气,那情形,就像无能为力的医生从重症病房出来一样。我向他们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脑子的问题,实在是我无能为力的事。

妻是自小被岳父抱给另外的人家抚养的,所以用她的话说,再看见所谓的生父,心里竟然没有半点感情。就像面对陌生人一样。没有爱,也没有恨,那是一种怪怪的感觉。至于九江,则在我们心里留下了令人厌恶和后怕的印象。这样,回到江城后的几年里,我们再未回过达城。我嘱咐妻,唯有如此,才能和九江彻底断绝联系。妻很赞同地点头,但稍后,又向我道出担忧。

“说到底,仍是一家人,总要见面。”她说。

“再见面?他是脑子有病的人。”我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但我担心,总有一天他会拜访我们家。”妻忧心忡忡地说。

“那我就要郑重警告他,江城不欢迎他,这儿没有所谓的姐夫和姐姐。”

妻不置可否,只是犹豫地看我。那眼神好像在说,等着瞧吧,爱敲脑袋的家伙迟早会敲到江城来的。这让我不得不为这个即将到来的将来做准备。就是从那时开始,已经有了打算——就像面临敌人攻势到来之前,我已经开始构筑防御体系了。

不用说,九江就是一片乌云,按照妻的预估,这片乌云会试图向江城靠近。不过还好,江城同达城相距六百公里,我有点怀疑,这片乌云有没有能力横冲直撞六百公里来遮挡我头顶的阳光,所以我们渐渐忘记了九江。我们过着大部分城市夫妻固有的生活:早早起床,各自洗漱。像奔赴战场一样,慌忙出门,然后汇入匆匆的车流。晚饭之后,如果时间尚早,我们便去江边散步,或者去超市采购未来一周的物品。至于孩子,倒是长久地在我们计划中。但这种计划,总是不那么坚定。我们周遭的同龄人大部分都有了孩子,那种携手嬉戏,或者驾车去景区的景象,也着实让我们羡慕了好一阵子。但都市生活又给了我们许多不确定性。奶粉、尿布、吵夜、上学、兴趣班……我们很怀疑有足够的能力对付那些困难。再者,眼下虽然我们感情热络,但指不定有了孩子,就自然有了嫌隙,分崩离析的事,也不敢说不会发生。

一个孩子,缺少父亲,或者缺少母亲,都是无法想象的事。更残酷的,却是同时失去。就像九江,在缺少父母亲的十三年里,独自长大。而妻也在那个时候被抱养给其他人,即便由单身的养父抚养,同样也是自小失去亲生父母的庇佑,所以,我也怀疑她是否有能力做合格的母亲。每次提到亲生父母,她的眼里满是落寞,生活带来的阵痛,简直是致命的。所以,在没有足够的准备下,我们打算依旧这样过下去。换句话说,我们在为未来的生活,做足够的蓄力。两个人的家,像极了在铁轨上行驶的列车。“只要能保证铁轨上没有恶作剧的人塞进一两块石头,我们的生活,就会驶向更美的地方。”我小心地向妻描绘我们的未来。

南方天气已经转暖。我们计划旅行。虽然对于去哪儿,还无清晰的目标,但我们确切地想离开江城一段时间。甚至,我们打破了往年国内游的思路,寻思着去东南亚某个国家一次。在一个地方待久了,你会萌生逃离的想法。

我们着手向各自单位请年假。四月初,我们在出入境管理处领到了护照。从大厅出来,妻举着护照,对着太阳,高喊:“江城,再见!”那样子,好像是封口瓶里被关了几百年的妖精逃出来了。但这时她另一只手上,手机响起了欢快的铃声。

“是个陌生号码。”

“索性不接。一定是推销的号码。”

“万一是通知假期批准情况呢。”她笑嘻嘻地接起来,我则点了烟,拿出手机上网做旅游攻略。

“有个事情。”挂了电话,她将护照小心放进挎包,神情有些黯然。

“假没批下来?晚一点再请也可以。”我搂住她的肩。

“不是,九江……他来江城了。”

九江?我已经多年没听到这个名字。但几年后,当这个名字再次蹦出时,我仍旧能想起那个躺在满地是痰的房间里的青年。不好的预感袭击着我。

“这个人,你还在联系?!”我有些恼怒。

“不,这几年都没有他的消息。只知道后来他因为吸毒,进了看守所,一年前从里面出来了。”妻慌张摇头。

“没有联系,那么这些消息是怎么得知的?”我又想起,前两年,妻有过不辞而别的几天,回到江城后,只是借口公司急事出差,没来得及向我说明。

“那么,前两年,借口出差那次,一定是去看守所看他了?”我追问道。

“对不起,他总归是我弟弟。况且已经落到那个地步。”

“他是脑子有病的人,这个你不是不知道。单单是打打杀杀都让人受不了,后来居然误入歧途到那个样子。幸亏我们没有孩子。”我将烟头狠狠地摔在地上,丢下她,头也不回地离开。

“孩子?孩子和九江有什么关系!”

“他会影响你的孩子,让你的孩子误入歧途,他会让我们的家就此毁掉。我为有这样一个亲戚感到耻辱!”

“那你一定为有我这样的妻子,同样感到耻辱。你是干净的人,我,我们一家都是肮脏的人!”

妻在一棵行道树旁蹲下。我则呆立在那儿,我们之间,是四月温暖的阳光。九江的突然出现,让我的心不停抽搐,上涌的血气,让我的头皮发麻。那些温暖的阳光,在眼前晃动着,这让我心烦意乱。但我无法将她扔在这里,即使我们的生活的轨道上,有了不期而遇的石子。

我和妻不属于那种一见钟情。在兴趣爱好上,也没有太多的交集。但这并不影响我们默契地生活在一起。我回憶了我们相处的时间,压根没有过像模像样的争吵。但这次,因为九江,我们之间还是有了裂缝。那通电话结束后,我们进入了冷战状态。这让我像回到了腼腆孤独的青春期。突然之间,你会发现,你被狠狠地抛入世界某个蛮荒之地,你甚至能听到萧瑟的风从耳边吹过。大概这种寂寥的氛围,妻也是感同身受的。在冷战的第七天,我结束了在客厅过夜的生活。

“事后想了想,他总算是你的亲人。这点无法改变。”我说。

“我也理解你,你担心九江会牵连我们,毁了我们既定的生活。我也怕。但我又期望他变成我们希望的样子。”

不知道是我的妥协,还是委屈,妻的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落在我胸口。

“但你忘了,他有吸毒史。但凡有那样经历的人,大概是再难改变,心里的欲望仍旧潜伏着。”

“那我们该怎么办?他人在江城,同我们这样近,我们总不好避而不见。而且,他现在是作为民工的身份,来江城打工的。既然能够这样,那证明他正在努力改正。所以……”

“所以,我们得给他机会?但我告诉你,机会渺茫。这种人……你知道天生犯罪人理论吗?犯罪学家龙勃罗梭通过对几千名犯人做了人类学调查,并进行大量尸体解剖得出的结论。”每当想到九江那张眉骨高耸、眼角上扬的脸,就不由得让我想起龙勃罗梭的那套理论。

“天生犯罪?”妻从我怀里挣脱,用恐惧的眼神注视我。

“是的,无论从长相,谈话,行为,还是后天生活环境来看,我认为,九江就是那种天生犯罪人。如果我有那个机会,可以对他进行解剖,一定可以向你证明,头颅枕骨部位有一个明显的凹陷处。那个凹陷处,对他来说,是致命的存在,是诱发再次犯罪的威胁。”我向她指了指枕骨大概所在的位置。

“这样说来,确实像你所说,拒绝见他。我马上就打电话。”

那一刻,在妻的眼里,我俨然就是龙勃罗梭。毕业这么久,我第一次为自己的学科感到荣耀。但我觉得,我还应该显示睿智的一面。

“不,野蛮拒绝也是不好。毕竟要考虑你爸的面子。我们大可以争取主动,驾车去工地看他,这样,他既找不到我们的住处,又不至于同我们长久待在一起。”

“这个办法最好。”妻差点欢呼起来。

“不,我们应该乘班车去,那样,连我们有车他都不会知道。也许,我们还应该穿旧一点的衣服出现。”

做完这个决定,我从床上下来关窗帘。午夜的江城,大部分路灯已进入睡眠模式。偶尔一辆车经过,将风划开一道口子。这宁静的夜,让我想起了我们的生活列车,它又复归宁静的匀速前进中了。

四月中旬,相继地,妻同我的假期已经得到单位批准,加上周末,有七天的时间够我们支配。因为有了九江的出现,我们取消了出国的想法。虽然九江不至于是那种一出现,就要造成天下大乱的人,但很明显的,在我这儿却成了实实在在的困扰。但人这种生物,谁说得清呢?每个人都怀着不同的天性,直至离开世界的那一刻。此外,若不是因为敏感,我也不会走上看书写作这条路。就是说,敏感的性格,带给我的影响,大体是双重性的。

对于九江,妻也私下里多次暗示我,是否过于敏感了些。但她还是在商议结果出来后,按照计划好的说辞,给九江打了电话。可是事情到此,却有了令人费解的转折。先前主动打来电话,说要来拜访的九江,后来却将电话置于关机的状态。

“大概是事后感到前来的计划不甚妥当,所以主动选择沉默。”妻是这样猜测的。

如果是这样,那就万事大吉。我乐于看到这样的一幕。再说,我们的假期,明天就该正式开启,我们没有理由,把整个假期,留给一个天生犯罪人。

早上,洗漱完毕,我们盘腿坐在沙发上,挑了电影《非诚勿扰2》,打算消磨周日的悠闲时光。当秦奋驾着车在亚龙湾美得令人心醉的公路上行进时, 我突然萌生了去三亚的想法。

“這部影片拍第一部时,我就再也无法忘记北海道了。”我暂停了电影,侧头对妻说。

“那对你是怎样的诱惑?”妻好奇地问。

“北海道,有一种令人忧伤的美。”我不知道为什么对妻用了“忧伤”这样的词。

恰好在这个时候,妻的手机响了起来。我起身,去茶几上拿了手机,屏幕上赫然显示的名字,让我真的忧伤起来。

“是九江。”我把电话扔给她。接过手机,她犹豫地看着屏幕,又抬头看我。

“接吧,那铃声听着心烦。什么时候把铃声换了吧。”我叹着气。

“那我说什么?”

“把手机关掉,是怕你改主意,不见他。现在突然打过来,肯定是要来的。来就来吧。”事到如今,我放弃了最后的抵抗。

事情与我预想的,几乎没有差别。“来看看姐姐姐夫啦,离得这么近不来探望总算失礼啦……”对方倒是将此行的目的,描绘得无法拒绝。挂掉电话,妻沉默地看着我,那神情,像是深夜在窗口虚着眼睛,偷窥闪电到来的小女孩一样。

“虽然你从小便被抱养出去,同九江也没生活在一起,但总归是一家人。既然人家已经找上门来,总不好闭门不见。况且来一次姐姐家里,恐怕是他必须达成的心愿,如果此次没有得偿所愿,那么下一次也一定会想方设法来的。”

“是呀,总归是一家人。如果真的拒绝,以后回老家,总不好交代。”

“那么,就敞开大门接待吧。”

晚饭之前,九江站在了我们门前。那时我正跪在地板上,组装新近从网店购来的花架子。

“姐姐,姐夫。”他提着绿色的竖纹旅行包,佝偻着腰站在那儿。他的眼角好似比之间更细长,上扬的角度也更厉害了 。那种夸张的角度,让我想起坚硬的牛角。

“九江来啦?”我抬头,看见他露着两颗黑褐色的门牙对着我笑。

妻从厨房里急切地出来,招呼他进屋,但他仍站在那儿,只是将头伸进来,左右扫视。

“进来吧。”我颓然地扔掉工具。

“但我没换鞋。”他说。

“没关系,这屋本就不好。”

听我这样说,他终于弯着腰走进了客厅。那小心的姿态,就像门厅的高度,仅容得下一只猫通过一样。

“工地上怎样?看来不是很辛苦?”他身着红色的休闲夹克,紫色的休闲裤,黄色的皮鞋,就差把凌乱的头发染成其他的颜色了,这副装扮不像工地上的人。

“哪儿,你看,”他指着自己的脸,“你知道,我先前那几年,皮肤是很白的,工地上太辛苦,全晒黑了。”

经他这样一说,几年前的九江,又清晰地展现在眼前:邪性的笑容,五颜六色的装扮,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还有白皙的脸。看来这小子从看守所出来,确实吃了不少苦头。

“这世界上就没有不苦的工作,像你姐,早上七点出门,晚上八点才能回家。但一个月也挣不了几个钱。”我重新捡起工具,开始组装花架子。本来还期望一边工作,一边给他灌输自以为实用的处世之道。就像几年前,我在他面前充当医生的情形。但面前的这个人,依旧是那样无药可救。是的,无药可救,当他对我的话置若罔闻,转而在卧室、阳台、厨房、书房探寻时,我又得出了几年前相同的答案。

他在我的书房里待得有些久,我侧头去看时,他正木然地盯着那些书。“你们的房子大,漂亮!”逛完了我们不足八十平方米的房子,他如此感叹。

我没有回应他的评价,倒是妻嘱咐他在客厅的沙发上休息。他去了沙发的一端,直挺挺地坐了下去,然后独自玩起手机。不到一分钟,他又站起来,递给我一支烟。我接过烟,迅速地瞄了一眼那烟的品牌,紫云。“刚刚抽过。”说完,我将烟轻轻放在茶几上。

妻重新进了厨房,我则继续手上的工作。九江的突然到访,无疑给这个家罩上了阴郁的颜色。在妻心里,是怎样形容这个几乎没有一起生活过的弟弟,我无从得知,但就我而言,当他斜着肩膀站在面前,简直就是一朵压在头顶的乌云。

“我去楼道上抽支烟。”大概是屋内停滞的气氛,让他感到势必要打破这种尴尬的处境。当我抬头看他,他已经消失在楼道的转角处。

妻从厨房追出来,抱怨他临近饭点还擅自出门。但迎接她的,只是电梯关门的声音。

“你说他去哪?”她问我。

“不是抽烟吗?”

“抽烟也没有必要下楼呀。”

“那就是下去熟悉这个小区的路况,为将来做准备。”

“将来?”

“刚刚,用手机把所有房间拍了个遍。”我提醒她。

“对了,”她像想起什么,“刚刚还照了门牌号!”

“这就对了,不征得同意,就私自拍照。像前几年不征得家人同意,把棉被、家具偷出去卖一样。”我停下手头的工作,坐在地板上。忙活了一陣子,这项组装工作居然毫无进展。有些地方,居然连螺丝也没装对位置。九江给的那支烟,还躺在茶几上,我将它拿在手上,思索良久,最终将它扔进垃圾桶,然后用纸巾盖住。谁知道那小子有没有在烟上面做手脚。我这样想。

在重新将菜热了一遍后,九江重新回到了客厅。这时他手上多了两包未开封的“玉溪”。

“姐夫,不好意思,先前走得急,没给你准备烟。”他把其中一包递给我。

“你看我,忙着手头的事,没给你拿烟。”我接过烟,给了他进屋以来第一次笑脸。

“其实我很节约的,都是抽紫云。”在饭桌上,他向我解释。

“节约一点,总是好。要为以后做打算,你的爸爸还指望老了由你供养。”

“那是,他们都老了。我要努力挣钱。但这次来江城,妈的。”提到江城之行,他开始骂起来。

“江城怎么了?”我皱着眉头,江城虽然不是我的故乡,但我仍旧反感有人这样骂它。

“妈的,说好的每天都有活干,结果两个月,只干了十二天活。没有工上,就没有工钱。妈的昨天结账,包工头还要扣伙食费。不瞒你说,两个月,我只洗了两次澡,洗澡还要给钱。”

我想他能由之前的拘束,变成现在开始骂起人来,还是我主动给他倒了几杯茅台的原因。现在,我已经为这个决定感到后悔,这个在我眼里本来就是天生罪犯的人,怎么能给他酒喝,而且还是自己都舍不得喝的好酒呢?在这之前,同妻可是商量,要尽量装着可怜兮兮地在江城生活着,现在却拿出了茅台这样的酒。这无论如何都是要让人怀疑的。

“算了,不说这些。大不了离开江城,换新的工地。”我提醒他。

“哪那么容易呀,手上没钱!”他放下酒杯。

“生活难啊。姐夫姐姐也是手头紧,房贷、电费、气费、生活费,哪一方面都是不小的开销。每个月也是借钱过日子。就是这酒……”我指着造型别致的白色酒瓶。

“这酒少说也得好几百吧。”他摸出手机,准备扫包装上的二维码。

“几百倒是不假,但其实是给人家干活,人家送的。我大概是一辈子都买不起这样的酒喝。”我慌忙掩饰。

“哎,妈的包工头,就给我们十二天活干,还扣房钱,洗澡全是冷水,洗澡也让交钱。”他倒是不在乎那酒的来历,转而重复起先前的话来。

“九江,你怎么老说一样的话。”妻提醒他。我则用手指着自己的脑袋,对她摇头。

“不说了,姐。我给你说,姐夫,”他转头看我,“我进去改造过,苦呀,所以工地上,再累,都不怕。”

“是真的吗?现在愿意吃苦?”我对他的话保持怀疑。一个曾经混迹于赌场、KTV,沉迷于斗殴盗窃的瘾君子,能在短短的几年里,突然领悟到人生的真谛,复归到正常的道路上来?

“妈的,妈的”,我又想起他端着酒杯骂人的那些字眼。

“不多说了,明天我们就要离开江城,所以,没有多余时间陪你。吃完饭,带你逛逛江城,也不枉你来一次。”当我说这话时,妻在我对面张大了嘴巴。显然,这不是面对九江,我会有的态度。是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给这个不受欢迎的人斟满好酒,还要做他在江城的向导。

只能用我那句话来总结了:人这种生物,谁能摸透呢?

夜晚的江城,其实并没有什么值得向九江夸耀的地方。反正所有的城市,几乎都是在沿着趋同的标准在发展。再说,除非身兼城市形象大使的责任,我是绝对不会向九江把江城描绘得多么与众不同的。

或者,即便江城是世界上最美的城市,九江会是有慧眼发现它的美的那类人吗?不,我认为,在他的那颗天然有病的脑子里,是不存在对美的向往的因子的。当我们的车穿城而过时,他唯一在想的,大概是怎样能从我们手头弄点钱,然后逃之夭夭吧。一路上他并不说话,只是咧着嘴,茫然地看着车头前进的方向。他沉默的样子,更加坚定了我对他的推测。

其实,我应该继续实施同妻的装穷计划的。严格地说,我们并不富裕,甚至可以用“城市贫民”来形容。但自从九江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的计划总是被我单方面打破。妻很不理解,我怎会把那瓶一直舍不得喝的酒倒进九江的杯子里。更让她无法理解的,明明已经向对方吐露我们必须得举债生活,现在却主动将人家领到副驾驶的位置。

我也无法理解这样自相矛盾,让人怀疑的做法。是将生活一览无余地展现给九江看,还是给他虚假的表象,对于我来说,好像不是单项选择题,而必须是多项选择。但显然,在九江那里,这个选择题很简单,他直接忽视了我对生活艰难的那部分描述,转而问起这辆车的事来。

“怕是要花不少钱吧?”上车前,他围着车转了几圈。

“不多,几万。”我不假思索地回答他。

“还是你们有本事,不像我。”说完这句,他呆呆地看着隔离带外穿梭而过的车流。从他站在我面前,他的那种特别的表情就一直在眼前反复着。他总是突然停住话音,两眼使劲地眨几次,然后咧着嘴看前方。那眼神里有谦卑、茫然,甚至有泪光闪烁。这种表情,是我第一次见他时,从没有过的。

这一晚,我们的最后一站是中心书城。反正做九江的向导,不过是可有可无的职责。我的心思,已经在明天的旅程上了。

“还记得几年前我给你的建议吗?”在书城的通道上,我问他。

“当然,你建议我看点书,静心。但我大字不识一个。或者认识字,也看不下去,是那种一看书就会睡着的人。”他拿起过道上的一本畅销读物,然后啪地放下。

我苦笑:“那是一个字没读过?”

“如果读得下去,就不至于进去改造了。我们这种人!”

“什么你们,我们,”我有些恼怒,“要记得,你和我们,他们,是一样的人,正常的人。要自信,才能让人看得起!”

“是,是。”说完,他向右迅速拐到穿着紫色工作服的女职员面前,捂嘴,低头和对方说什么。

店员皱着眉头往后退几步,他又捂着嘴追过去。妻很吃惊地在原地阻止他:“九江,你做什么?”说完,又转头问我:“他是不是去骚扰人家?”

我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那倒不至于,大概是有条神经不听使唤,突然想找人说话来着。”再看九江,正对着妻摆手,示意她不要过去。

“不用管他!我们去挑一些书,准备这次旅行看吧。”

我们去了文学类区域,选了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霍乱时期的爱情》,爱丽丝·门罗的《逃离》《幸福过了头》。妻则选了一些关于海南旅游的指南类书籍。等到挑选完毕,我们找遍了书店的四层楼,都未找到九江的影子。妻着急起来。

“是不是刚才骚扰人家,被送进了派出所。”

“如果是那样,就该有看热闹的人。”我指了指井然有序的书店,“像平底锅一片平静。”我安慰她。

“倒也是,那是去哪儿了?”

“说不定酒劲上头,猫在哪个地方睡觉来着。”

“我倒是无法理解你,为什么给他酒喝。借着酒劲,在江城做出什么事来,我们不好向爸交代。指望他平安离开还来不及呀。”妻焦急起来。

“既然不在书城,那就结账出去找吧。”来不及向她解释酒的事,我拉着她去柜台结了账。走出书店,九江呆呆地立在路灯下面。他点了烟,一边吐着烟圈,一边斜斜地站在那儿,他的装扮很醒目,每个人走过去,都要小心回头再看他一眼。

“你干嘛!出来不告诉我们一声?”妻抱着书奔了过去。

“里面闷,出来抽支烟。”他在原地讪讪地笑着,然后递给我一个塑料袋子。“送你的,姐夫,莫迪,什么……诺全集。”

“莫迪亚诺?”听到这个名字,我禁不住大笑起来,伸手过去搂住袋子,然后蹲下去,拿出那些书来“《环城大道》《撞车》《星形广场》……天,果然是《莫迪亚诺全集》,你,九江,你怎么知道这个作家,而且知道我喜欢他?”

“去了你的书房,发现书架上他的书最多,就知道你喜欢,有几本可能有重复,但我觉得你们爱书的人,全集和单本感觉大概不一样。”

“你姐夫是爱这个作家爱的发疯,不过我觉得你也疯了,这套全集少说要六百元,你哪来的钱?”妻顾不了先前对九江的忌惮,忍不住用手推了他的肩膀。

“我觉得也是,你看你工地上干活,挣几个钱。六百块,要挣多久,晒多少太阳。拿去退了!”

“不,姐夫,我来江城,给你们添麻烦了,还让你们破费。这是我唯一能表示的。读书好啊,知书达理,如果我能像你,就好了。就不用进去改造了。”说这话时,他再次咧着嘴,狠狠地眨了眨眼睛。那种落寞空洞的神情,就像在荒无人烟的沙漠里独自行走了几百年。

最终,我收下了九江的这份厚礼。尽管当我抱着莫迪亚诺的书,像抱着九江滴落的无数汗水、无数疲惫的不眠之夜,但我仍旧觉得应该残忍地接纳他的一番好意。当我坐在驾驶室,朝着家的方向行进时,有那么一刻,眼里竟然有些许湿润。理所当然地,我为先前对他的那种态度感到内疚。

我想,或者我可以为他改变什么?

为他改变什么呢?接下来,最现实的,无非是怎样度过在江城的这个夜晚了。在这之前,同妻已经商量,在临近小区的宾馆里,为他开间房。出钱倒也无所谓,反正不能引狼入室。妻最初是有意见的,她认为这样做,无疑把“不将对方看作家人”的想法暴露得太过明显。

“那样一来,回达城说居然晚上睡宾馆,怎么说得过去?”

“向谁交代?那个从小把你抱养出去的父亲?他在乎过你吗?在你心里,对他有感情吗?”我问她。

“确实没感情……”

“那就对了,为了顾及一个普通人的感受,让他住进来,天亮发现屋里一片狼藉。再说,他是脑子有病的人,万一哪根神经错乱,半夜拿刀闯进卧室,后果不堪设想啊。我倒是无所谓,但明年的情人节,恐怕就无法为你送玫瑰花了。”我打趣地吓唬她。

“倒也是。”我的話,大概让妻想起了几年前,弟弟毒瘾发作,拿着刀逼她借钱的情形。

这样,在九江来之前,我们就为他的住宿做好了打算:我去为他订房,交押金,他只需住进去便可。但事情的发展,却超出了我的预想。

从礼仪上,甚至感情上来说,几年后的九江,在对待我们的态度上,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你甚至可以说,在有些问题上,他处理得比遍布我们周围的所谓正人君子们要好太多。

“那么,就让他回家住吧。”我将车停在了小区门口,向前走,便可以带着他,推开小区的铁门,实现在心里对他的承诺。

“抽支烟就上来。”我把后备厢打开,妻拿出莫迪亚诺的书。但她并不着急离开,而是对我眨着眼睛。我知道,她也有了和我同样的想法。

“去吧,我知道。”我把她推向小区,然后返回,打开那包玉溪,递给九江一支,给他点上。然后给自己点上。

“回达城以后,好好干。再不要和不三不四的人聯系。”我盯着他的脸,就像二十年前去火车站送年幼的弟弟去广东打工一样。那时弟弟十六岁,睁着两只铜铃似的眼睛,下巴瘦得尖尖的。

“知道,姐夫。我现在能吃苦,你看我身上全晒黑了。妈的说好的每天都有活干,结果两个月,只干了十二天活。没有工上,就没有工钱。妈的昨天结账,包工头还要扣伙食费,饭钱。不瞒你说,两个月,我只洗了两次澡,洗澡还要给钱。老子真想弄他狗日的。”说到这里,他朝地下狠狠地吐了口痰。

“哎,知道要吃苦就好,但还要改掉动不动骂人、打人的习惯。”对于他的这句话,我几乎是没有任何准备。这家伙像是带着接头暗号来拜访姐夫,不到对方回答上相应的暗号的地步,就会一直把这句话唠叨个没完没了。或者,他这样间或地将同样一句话夹杂在聊天中,总会让人怀疑他是往返于两个空间生活的人。

“是这样的,”我低垂了眼帘,改变了主意,“家里房间有限,让你睡沙发不是待客之道。再加上你上班太累,肯定想好好休息,所以综合考虑,决定为你在那边,”我指了指百米之外的左侧的商务宾馆,“开间好的房子,而且可以痛快地洗澡,想洗多久,洗多久……”

“姐夫,我可以的,睡客厅。”他打断我的话。

“我觉得那样做不对。”

“可是已经让你破费了。”

“不,就这样决定了。为你好。身份证给我。”

要我怎么向他解释这一切呢?我想起了他那些骂人的字眼和神经质一样重复的话。管不了《莫迪亚诺全集》!即便是为我买下整个江城,也不会让我将自己的房间提供给一个天生犯罪人!哪怕一个夜晚!不,一秒钟也不行!我的生活,旅行都将继续。绝不允许任何人在生活的轨道上充当石块。

付完房钱,在押金单据签完字后,我想在宾馆的大厅同九江就此分手,却鬼使神差地跟着他去了房间。我在房间坐下,为他打开电视,告诉他机顶盒的使用方法,无线网的密码,临走前同他再抽了支烟,然后去卫生间给他试了水温。

“一切妥当,淋浴也好用。可以舒舒服服洗一次澡,美美睡一次觉了。明天早上九点,我送你去车站。”临走前,我站在门口嘱咐他。

“好的,让你破费了,姐夫。”他送我去门口,坦诚地感谢我。

我关了门,迅速地逃离宾馆。在小区幽暗的过道上,我想象他蜷缩在没有窗户的房间里的样子。

推开家门,妻正在小房间铺床。

“九江呢?”她问我。

“送他去了宾馆。”我不敢看她,径直去了客厅。

“我看得出他已经转变了,还给你买书,买烟。就不能让他住一晚?”她开始质问我。

“倒是可以。但你能保证这一晚我们是安全的?”

“为什么不安全?我看得出他变了!”她在沙发上坐下来,两手扶住膝盖。

“他又开始同我重复那几句话。你不觉得可怕吗?他的脑子,分明是错乱的。”

“他在里面关了两年,出来总是需要时间适应社会的。我看你是错乱了。”说完这些,她走进书房,把厚厚一摞《莫迪亚诺全集》摔在我面前。

“我也感觉他有好转,但他是……”那摞书,让我不安。

“天生犯罪人是吗?去你的犯罪学,去你的龙勃罗梭!我们这样做,和天生犯罪人有区别吗?”

天生犯罪人?我也不知道,我与他们有怎样的区别。甚至无法确定,我的头颅枕骨部位是不是同样有明显的凹陷处。而我唯一能确定的,九江从此不会再出现在江城,不会再以不受人欢迎的角色迈进我家的客厅了。

这一晚,我再次睡到了客厅。

闹铃响起,已经是我们假期开始的第一天早上了。昨晚我答应过,要送九江去车站的。我带着对他仅剩的使命,在过道上等电梯。电梯到之前,收到九江发来长短信:姐夫,现在很后悔,那年在达城,如果听您话,就不会这样子。但还是感谢您,因为您没有放弃我。我来江城好久了,是为了能挣钱有出息了来感谢您。可惜一直没挣到,一直没脸来看你。走了,书柜上放了五百元钱,放心,正儿八经挣的。可以买喜欢的书,比放在我那有用。和姐好好生活。

短信读完,电梯门豁然打开,我急切地冲进电梯。电梯门合上,我按亮一楼的按钮,电梯剧烈地摇晃几下,然后慢吞吞地往下滑,我开始回他的短信:你等等我……但电梯总是在抖,每个字都打得艰难。写完短信,我按了发送键,茫然地盯着发送图标,电梯里信号全无,它在那儿困闷地转着圈。十九楼、十八楼、十七楼……我死死地盯着那些红色的数字,但眼前开始模糊起来,只有“九江”这两个字在心里清脆地回荡……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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