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中国最后的穿山甲
2020-04-14左凌仁
左凌仁
穿山甲是一种我们既熟悉又陌生的野生动物。长久以来,它们以食物和药物的面貌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肉食用、甲片入药。但对于活生生的它们,我们却知之甚少。它们的命运也在这种熟悉和陌生之间,滑向了濒危的边缘。当我们想要全面了解这种动物时,却几乎已经找都找不到。
初见
在没有亲眼看到之前,我几乎无法想象中华穿山甲打洞和吃蚂蚁的速度居然那么快:10分钟左右就可以在土中打出深达一米多的洞穴,然后将一个蚁穴的蚂蚁扫荡一空。此刻,这场猎杀的主角头顶沾满泥土,昂着头,细长的红色舌头偶尔会吐出来,将爬到头顶的蚂蚁扫进嘴巴里。这是一只雄性中华穿山甲,体重约2.5公斤。去年8月份被百姓发现后,送到了浙江金华野生动物救护中心。在天气暖和的时候,救护中心的工作人员会将它从温暖的房间里拿出来,让它“放放风”。这也让我有幸一睹这种在中国已经极其罕见的野生动物的风采。我正在拍摄一部关于中国穿山甲的纪录片,却一直苦于找不到拍摄对象。这一刻,我却全然忘记了此前的苦恼。
《寻找中国最后的穿山甲》这部纪录片,是2017年中华环境保护基金会“极危穿山甲抢救行动”公益项目所资助的一个公众宣传项目,由缤纷自然(北京)文化传媒有限公司担任制作。由于我长期关注和跟踪国内非法野生动物贸易的情况,对国内外在开展穿山甲保护的机构和组织比较了解,同时也参与过几部纪录片的剧本编写,所以有幸成为该片的导演兼编剧。但对我来说,更为难得的是,正因为拍摄这部片子,我才有幸第一次见到穿山甲真正的样子,也对这个生物类群在国内和国际上的现状有了更深入、更全面的了解。
我们都下意识地向后退开,看它下一步会采取什么行动。它前足立地,长长的尾巴撑在地上,保证自己可以稳稳地站在陡坡的洞口处。粉红色的小鼻子又在左闻右嗅,似乎在寻找新的目标。除了这只中华穿山甲和我们之外,就是一片浓密的竹林。此刻,时间仿佛静止了,所有人都默默地看着,品味着眼前的景象:蝉鸣虫唱、竹叶婆娑,逐渐西下的太阳穿过竹林,光芒闪烁。一只穿山甲在林下窸窸窣窣地行进,寻找蚂蚁或白蚁的巢穴。就在20年前,这般光景在中国南方诸多有野生穿山甲分布的省份,应该随处可见。但是现在,野生穿山甲几乎已经在野外绝迹。
寻踪
穿山甲属于鳞甲目穿山甲科。它们虽然有8000多万年的进化历史,但非常特化(特化是由一般到特殊的生物进化方式,指物种适应于某一独特的生活环境、形成局部器官过于发达的一种特异适应,是分化式进化的特殊情况)。目前,全球共有8种穿山甲,中华穿山甲、印度穿山甲、爪哇穿山甲和菲律宾穿山甲分布在亚洲的东部、东南部、印度次大陆;而大穿山甲、树穿山甲、南非穿山甲、长尾穿山甲这4种则分布在非洲撒哈拉以南的热带和亚热带地区。中国原产的穿山甲有3种:中华穿山甲、印度穿山甲和爪哇穿山甲。其中,爪哇穿山甲又名马来穿山甲,它和印度穿山甲在中国仅分布于云南南部局部地区;中华穿山甲是种群数量最大、分布范围最广的一种,曾广泛分布于我国南方地区。
海南岛——这座中国第二大海岛——并不仅是海风和椰树的世界。这座海岛的中心位置上,至今仍保留着大片的季雨林,这里是中华穿山甲的故乡。至少,曾经是。
香港嘉道理农场暨植物园曾经在海南岛做过野生穿山甲的调查,所以,海南岛成为《寻找中国最后的穿山甲》摄制组寻找野生穿山甲踪迹的第一站。
从2000年开始,香港嘉道理农场暨植物园在海南省很多地方开展野生动物的保育工作。在工作过程中,会和当地百姓聊到有关穿山甲的信息。“在他们看来,这个问题就像你在问他们,华南地区还有没有华南虎一样可笑。”香港嘉道理农场暨植物园的陈辈乐博士说,他是国际自然保护联盟物种生存委员会(IUCN)穿山甲专家组在中国仅有的两名成员之一。
为此,2014年,陈辈乐和同事们在海南的鹦哥岭、俄贤岭等地区,正式开展了为期一年的海南省野生穿山甲调查。陈辈乐博士说:“对中国野生穿山甲比较科学、全面的研究,其实并不多。但是,捕捉它们的人很多。一些老的文献中会讲到标本获取、猎人捕捉时候观察到的习性或者现象,所以对于它们的野外生活史是有一定了解的。可以说,目前对于穿山甲野外的分布、习性和生活史的认识,是将众多时期、众多不同人的观察重组而形成的。”
中华穿山甲主要栖息在南方温暖湿润的丘陵山地,生活的環境包括各种阔叶林、针阔混交林、竹林以及灌草丛等。它们白天栖息在土洞内,夜间活动频繁。白蚁、蚂蚁是它们的主要食物来源,虽然很多动物惧怕蚂蚁的叮咬,但是它们全然不惧。穿山甲主要选择在土质松软湿润、土层厚、地表有机质丰富的土壤中打洞,在获得食物的同时,也可以利用它来越冬、卧息、繁殖、隐藏和逃避敌害。穿山甲对新洞的平均利用时间为10~15天,而对旧洞的再次利用率极低。因此,野外一般可以根据一个区域新洞的数量来估计这里穿山甲的种群数量。
经过一年的寻找,香港嘉道理农场暨植物园和几个自然保护区的联合调查一无所获。后来,他们在保护区周边的社区走访调查,来了解海南省过去穿山甲的分布情况,以及百姓所观察到的穿山甲的生活习性等信息。“80年代的时候,穿山甲在村子周边就很容易见到,它们经常在茅草坡上打洞,挖白蚂蚁吃。我经常看到村里的老人们会抓穿山甲回来,一下子会抓两三只。”58岁的海南省俄贤岭村民张亚最说:“那会儿,穿山甲是随便抓的,也不犯法。抓了之后,肉自己吃,鳞片卖掉,当地的供销社会来收购。一斤能卖到三四块钱,差不多够买一年用的盐巴了。”
历史上,福建、广东、广西、云南、贵州、湖南、海南和台湾是我国穿山甲种群数量较多的省份。20世纪60年代前后,据广东省药材部门不完全统计,每年捕获量当在2万只以上;福建、湖南、广西和贵州的捕获量与广东相仿,其余产地年捕获量估计总共有5万~6万只。这样,60年代前后,全国穿山甲年捕获量约在15万~16万只。然而到了20世纪80年代初期,野生穿山甲的数量开始下降,到了90年代末期,递减最为剧烈,至少减少了80%。
俄贤岭村民张亚最说:“到了90年代的时候,一斤鳞片能卖到10块钱了,但是已经几乎见不到穿山甲了,洞都看不到了。”据广东有关部门资料显示,80年代前仅韶关一个地区甲片年收购量就达5000公斤,相当于抓了5000只穿山甲。到了90年代末,全省年收购量总计才几百公斤,多数地区已经是片甲难收。
根据国家林业局1998年前后开展的中国重点陆生野生动物资源调查结果显示:全国穿山甲野外种群数量在64000只左右。而据2010年北京师范大学生命科学学院的张立教授等人的研究结果显示:到2008年,中国野生穿山甲的数量已经大概在25100~49450之间,即在10年间,野生穿山甲的种群数量下降了大约一半。据华南师范大学生命科学学院教授、国际自然保护联盟物种生存委员会(IUCN/SSC)穿山甲专家组成员吴诗宝估计:20世纪60年代至今,中华穿山甲的数量已经下降了88.88%~94.12%。我国华南地区原有的穿山甲分布区,至少有50%以上已经成为罕见或濒危绝迹的地区。吴诗宝教授在回复摄制组的采访邮件中说:“国内在野外几乎很难见到穿山甲,甚至用‘可遇不可求来形容都不现实。”
缅甸小勐拉售卖的穿山甲甲片比国内便宜很多。
濒危
穿山甲为何会在短短的数十年间,如此急剧地走向了近乎覆灭的命运呢?
在国际野生生物保护学会(WCS)工作期间,我曾与一位同事张明霞长期负责非法野生生物贸易的市场监测等工作。后来,她去到中国科学院西双版纳热带植物园工作,又撰写了缅甸非法走私穿山甲等野生动植物进入中国的相关报告。所以摄制组又和她取得了联系,她说:“你们要见野生穿山甲,想了解为何它们会变得如此濒危,那就到缅甸的小勐拉看看吧,我带你去!”
2017年10月,我和张明霞来到了与中国西双版纳接壤的缅甸小勐拉。在这里的农贸市场,我没能见到活的野生穿山甲。但是在这个口岸小镇的农贸市場和众多商铺内,穿山甲甲片随处可见。“在小勐拉,买卖这些东西都是不违法的,所以这里也就变成了各种野生动物的地狱。”在小勐拉,一斤穿山甲甲片能够卖到2000元左右,比国内便宜不少,重要的是可以随便买卖。
“穿山甲与王不留,妇人服之乳长流。”自李时珍《本草纲目》起,穿山甲甲片通经下乳、软坚活血效用就为中医药人士所推崇。所以,长久以来,穿山甲这个名字,其实更多的是一种名贵的中药材原料的代名词,而不是一个个鲜活的动物的形象。中国自古就有利用穿山甲甲片入药的传统,目前至少50多种中成药中含有穿山甲甲片的成分。中医药的需求,让它们成为人类眼中“经济价值很高的自然资源”,导致穿山甲不断地被大肆猎杀与非法贸易,数量急剧下降,遭受灭顶之灾。
穿山甲奔跑能力很差,但是除了脸和腹部之外,它们浑身布满甲片,所以当它们遇到危险时,会蜷成一团。这让它们可以躲过狮子、豹子等猛兽的捕杀。但这种消极的防御手段在强大的人类面前,却变得相当滑稽和简单,唾手可得。
户外活动时,穿山甲发现一个洞。
好在自2007年开始,我国明令禁止了甲片在定点医院外的销售,各大药材批发市场的商家基本都清楚甲片属于违禁品。于是,这让很多像小勐拉这种贩卖穿山甲及其制品不违法的地带,成为了穿山甲走私的地域。
很多到这里旅游的中国人选择铤而走险,购买穿山甲甲片走私到国内。在一处商铺,店主拿出一摞子快递单据,向我们证明,他们可以确保将中国人购买的甲片走私到国内。在这些单子上,我看到了广西柳州、广州、湖南等众多地址。而当我准备拍照时,却被店主厉声呵斥。在另一家文玩店铺内,我还见到了被制成项链挂件、戒指的穿山甲爪子。店主告诉我这叫“摸金符”,可以辟邪。而这个东西的来源,居然是因为中国出版的网络小说《鬼吹灯》。这本书的主人公佩戴用穿山甲爪子做的摸金符,却没料到居然会间接催生出对穿山甲爪子的消费。这让我啼笑皆非之余,又感到莫名悲哀。
张明霞说:“要保护穿山甲,让它们避免走向灭绝,看似很难,其实很简单。只要效仿虎骨和犀牛角的做法将穿山甲从中国药典中删除,严禁药用和任何形式的贸易,那自然就可以保护住它们。”从缅甸回来的路上,张明霞说:“对穿山甲甲片的消费,不仅让中国的穿山甲近乎濒危,也让东南亚和非洲这些有野生穿山甲分布的地方,开始大量捕捉穿山甲贩卖到国内。”为了让我更加了解国际上穿山甲非法贸易的情况,她又向我引荐了长期关注和研究这一领域的国际组织——国际野生物贸易研究组织(TRAFFIC)。
2016年9月,TRAFFIC发布了《中国穿山甲贸易概述》报告。报告显示:据不完全统计,2007~2016年8月18日,我国执法部门共查获209起涉及穿山甲的案件,这些案件共计查获活的穿山甲2406只,死的穿山甲11419只和甲片34946公斤。而这34946公斤甲片相当于74832只穿山甲个体。也就相当于这些案件共查获了约8万只穿山甲的贸易量。
救护人员在给穿山甲清理卫生。
希望
目前,穿山甲已经成为全球非法野生动植物贸易中,贸易数量最大的野生动物。在这样庞大的非法贸易的压力下,非但中国境内的穿山甲种群已经崩溃,东南亚国家的种群也在遭受严重摧残,就连非洲的穿山甲也不能幸免,正在成为国际非法贸易的对象。
鉴于这种严峻的形式,2017年1月2日,华盛顿公约(CITES)第17届缔约方大会关于穿山甲贸易的决议正式生效。从这一天起,全球的8种穿山甲都被提升到附录Ⅰ当中,完全禁止国际贸易。但是,就在这一决议生效的半年后,2017年7月1日,广东深圳海关在深圳盐田港一个集装箱中查获穿山甲甲片11.9吨。这是中国海关历年来单次查获的最大宗穿山甲鳞片走私案。这11.9吨甲片,意味着有2~3万只穿山甲遭到残忍杀戮。这些冷冰冰的数字所代表的,其实是难以计数的一只只穿山甲从鲜活走向死亡的悲惨现实。
难道在中国,真的找不到野生穿山甲了吗?!
当我沉浸在各种听到和看到的穿山甲悲惨境遇的消沉中时,2017年10月,我收到消息,浙江省森林资源监测中心意外地获得了一只小中华穿山甲。这只穿山甲是浙江西部山区的一名百姓在路上发现,并移交给监测中心的,后来他们又移交给了浙江金华野生动物救护中心。当我到达金华野生动物救护中心时,却惊喜地发现,这里居然有三只中华穿山甲。原来,浙江省森林资源监测中心又先后救护了另外两只中华穿山甲,它们都有一定的健康问题,所以在救护中心进行救护。就是这样,摄制组才最终有机会能够在纪录片中,最终向公众呈现真正活着的野生穿山甲的活动画面。
救护,似乎是目前我们能够见到野生穿山甲的唯一方式。近些年来,北京野生动物救护中心、深圳野生动物救护中心、广西野生动物救护中心等,都救护到一定数量的穿山甲。但令人揪心的是,这些穿山甲主要来源于政府执法部门查获的非法贸易,而且救护时候一般都存在着健康方面的问题。
4只,这是猫科动物保护联盟的工作人员陈月龙曾经救护过的穿山甲的数量。他曾经是北京野生动物救护中心的一名饲养员,并先后救护过4只穿山甲,其中有一只就是中华穿山甲,在他的悉心照顾下,这只穿山甲成功生活了3年。陈月龙说:“它生活了3年表明我们圆满完成了成功救护的前期工作。但是一次真正成功的救护,其实是将它们放归野外,重返自然而结束的。但是我们当时不知道放到哪里去才适合它,不知道放到哪里才是安全的,所以这次救护注定是失败的。”听着陈月龙讲述,我不禁想起来此前他说过的一句话:“对于穿山甲,从它在野外被抓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
浙江省金華市救助的3 只野生穿山甲,后来相继死亡。
野外调查没有发现踪迹,救护成功却无法放归,难道中华穿山甲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吗?它们的希望究竟在哪里呢?
我在国际野生生物学会工作期间,认识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濒危物种科学委员会的曾岩女士,所以就去她那里拍摄CITES公约关于穿山甲的相关内容的镜头。她告诉我,在2016年的一次国际穿山甲会议上,来自台湾屏东科技大学的一位教授,曾经播放过他们拍摄的野生穿山甲的视频,他们发现了一个稳定的野生穿山甲种群。于是,我们又辗转联系到台湾屏东科技大学生命科学学院的孙敬闵,经过多次沟通,因为时间和经费等众多因素的限制,摄制组不可能去台湾拍摄那里的穿山甲的镜头。于是,就联系孙教授获取了一段难得可贵的野生穿山甲的行为视频。
视频是孙教授他们用红外相机拍摄的,画面中一只中华穿山甲妈妈带着趴在她尾巴上的小穿山甲走出洞穴。看到这一幕时,那种惊喜和惊奇一扫我心中积蓄的各种阴霾,我回放着这段视频,一遍,一遍,又一遍……据嘉道理的陈辈乐博士透露,其实不仅在台湾,在香港也分布着一定数量的野生穿山甲,但是在无法确保它们能够得到周全的保护之前,这些信息不会透露。因为,它们可能是目前中国野生穿山甲最后的希望。
在结束了对中国穿山甲的寻找之后,我也产生了一连串的疑问:为何在香港和台湾还有野生穿山甲?为何内地的野生穿山甲在保护的口号下,却越保护越濒危?中国环境保护、自然保护的正面形象,又缘何却被穿山甲打了一个洞呢?
与国内的穿山甲保护一样,由于时间和经费等众多原因,我们拍摄的《寻找中国最后的穿山甲》纪录片,其实还有很多内容并未拍到,还有着可以制作得更好的巨大空间。希望将来还有机会,摄制组能够继续拍摄和完善这部纪录片,也期望那些残存的野生穿山甲还能够给予我们这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