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寒K2
2020-04-14高立
K3布洛阿特峰,海拔8051米,世界第12高峰。
K1玛夏布洛姆峰(Masherbrum),海拔7821米,世界第22高峰。
从确定去尝试冬攀K2,到我在6100米的C1营地产生放弃的念头,到最终乘直升飞机离开,再到现在写这段文字,我都没有后悔过,更没有因为放弃而感到遗憾。因为全队都健全回来了。
面对回来后网络上的种种质疑,看笑话人的冷嘲热讽,一度让我怀疑这趟冬攀K2的尝试到底值不值得?毕竟前期准备付出了那么多。整理思绪回想山上发生的一切后,我又认为放弃是非常理智的。
登山好几个年头了,我很庆幸我还没有被一些无形的东西绑架,还能坚持初心。安全是红线,我还能有见到不对扭头就撤的果断。
作为队长的明玛G,决定全队放弃的时候,我明白他要承受的压力和后果。感谢他能顶住压力,没有被一些虚无缥缈的名誉乱了安全这个底线。
冬攀K2,是我和明玛G一块攀登的第15座山了,有时候是队友,有时候是领队,有时候又是很好的朋友,但是在登山方面他一直都是我的老师,我还有太多要学习的。非常感谢他对我能力的信任,众多国外登山者找到他希望加入冬攀队伍,但是他最后还是选择了我。
我习惯在登山结束写一些文字,但从来没有对外发布过,写好后总会感觉没办法像别人那样把一次商业登山写得那么荒野求生、九死一生、史诗般不易,所以担心会无法引起共鸣,枯燥无味。
登山本是一件非常艰辛的事,既然选择了,就应该从容面对山上发生的一切,需要你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去承受后果。就像这次选择冬天攀登K2,可能的后果我比谁都清楚。
难,我们想到了;冷,知道会非常冷,但是没想到那么冷。
为什么提前撤?
最大的原因:可能就是寒冷的天气超出了我的承受范围,而且感觉登顶无望,我想保住手指头和脚趾头,因为以后还有很多山要攀登。
历史上的K2
K2,乔戈里峰,世界第二高峰,8611米,位于中国和巴基斯坦交界,被誉为“万山之王”。和喜马拉雅山脊东南方向1000多公里处的珠峰相比,乔戈里峰这座“杀人峰”在攀登者心目中地位更高,攀登的技术难度排在世界14座8000米山峰之首,登顶死亡率最高的时候达到45%左右。随着近几年攀登人数的增加,气象准确度和科技的提升使K2变得越来越安全,登顶死亡率降到现在的20%。
相对于“乔戈里峰”,人们更习惯称呼它“K2”。1856年,英属印度的一支考察队首次勘测喀喇昆仑区域,标出了自西向东的5座主要山峰,并将其主要山峰依次命名为K1至K5,分别是玛夏布洛姆峰(K1),布洛阿特峰(K3),加舒尔布鲁木Ⅱ峰(K4)与加舒尔布鲁木Ⅰ峰(K5),乔戈里峰是K2,K2名号也就由此流传下来。
首登是1954年,阿迪托·迪塞奥带领一支意大利登山队向峰顶出发,队中两人里诺·雷斯德里和阿奇里·科帕哥诺尼在7月31日成功登上峰顶。
2012年7月30日,杨春风与其队友张京川及饶剑峰沿南坡成功登顶。这是首支中国民间登山队登顶成功。
截至目前中国民间仅12人经过近20次的尝试,9人成功登顶。
到目前为止,K2是14座8000米雪山里,唯一一座人类没有在冬季成功登顶的山峰。在此前共有6支冬攀队伍尝试攀登。
我们这次登山队是第七支冬季攀登K2的队伍。
我在夏季攀登K2
我在2019年7月的夏季,经由比传统路线更陡的Cesen线路攀登过一次。登山一直顺风顺水的我,在K2遭遇了登山以来首次未成功登顶,而且又是对我来说这么重要的山峰。
Cesen线路于1994年由西班牙-巴斯克登山队成功开辟。虽然非常陡峭,但是它被认为是攀登K2相对最安全的线路,因为它避免了Abruzzi线路中的第一大难点黑色金字塔,C3营地6900米直接到达8000米传统线路的C4营地,这是这条线路最考验登山者的地方。
当时从Askole徒步到大本营,仅用了3天。没有海拔适应,休息一天后直接从4900米大本营出发,预计30小时登顶。然而当20小时到达7800米位置时,接到通知一“瓶颈”的道路无法修通。队长明玛G要求下撤,首次攀登K2就这样在不甘和眼泪中结束了。
徒步到K2 大本营第一天路上。
艰难的徒步
1月8日,乌鲁木齐至伊斯兰堡,当天計划伊斯兰堡飞斯卡都,但是因为天气问题,我们从乌鲁木齐飞伊斯兰堡的飞机晚点3个多小时,导致后续航班没有赶上。
1月9日,伊斯兰堡到斯卡都,因为天气原因,飞机取消,机场告知我们,明天的飞机也不确定能飞,于是我们果断决定乘汽车前往斯卡都。导航显示600公里的路,我们不间断开车33个小时才到。一路行驶在悬崖挂壁公路,感觉比登山都危险极了。到斯卡都,已经是1月10日下午7点多了,和先前到达的队友汇合。
攀登队员共8名:攀登队长明玛G(尼泊尔)、John Snorri Sigurionsson(冰岛)、高立(中国)、Tomaz Rotar(斯洛文尼亚)、Sirbaz Khan(巴基斯坦)、Kili Pempa Sherpa(尼泊尔)、Tamting Sherpa(尼泊尔)、Pasang Namke Sherpa(尼泊尔)。
1月11日,我们乘车从斯卡都去往徒步起点Askole。
1月12日,大雪,我们没有出发,滞留Askole。从昨天夜里到白天一直在下雪,积雪快到膝盖了,物资比预计的多,需要大量背夫。路上雪厚,找不到木材生火做饭,所以他们今天要准备路上所有的馕和食物。背夫是不和我们一块吃饭的,路上的一切需要他们自己解决。
这个地方夏天来的时候生机盎然,现在荒凉得像被世界抛弃了一样。整个Askole除了我们院子偶尔有几个背夫来往以外,看不到其他人。
1月13日,我们早上7点准时出发了。出发的时候天空可以看到淡淡的蓝色,中午时大雪纷飞。
100多名背夫,10多匹马,庞大的队伍浩浩荡荡向深山进发。
每一次伟大的探险都离不开这些默默无闻,连名字都不会被记录在登山史上的背夫。他们在恶劣寒冷的气候下,穿着极为简陋的装备,用他们最强大的肩膀给我们运送沉重的物资。向他们致敬!
三名夏尔巴和明玛G一直在最前面交替开路。我们每天出发要早1~2个小时,背夫和后勤人员在后面收拾好营地跟上来的时候我们在前方已经把路开好了。
开路是一件非常辛苦且缓慢的事,最难忘的是Concordia这段,这段是G1G2和K2的分叉口,往K2拐的地方又有一个巨大的冰壑,中间还有很多小的冰裂缝。夏天过的时候都需要绳索通过,现在这个季节完全都被厚厚的积雪覆盖,根本不知道往什么地方走,路在哪。用登山杖一点一点试探,积雪太深,很多地方过腰到胸口上了,只能在上面爬,减轻压力防止陷得更深。
这边不对,感觉危险,原路回来,重新开路。折腾了整整一天,一回头看到我们早上出发的那个兵站还在眼前。
7月我到达大本营走了3天,这次我们计划是6天,但是最后绝望地连走带爬走了9天,只有一天真正看到了太阳。随着海拔上升,气温也越来越低,夜间帐篷里面都在零下30℃~40℃。
每天早上6点起来,对我来说才是最痛苦的。早上帐篷里像童话世界,到处挂着哈气凝结的雪花,大至3~5厘米长。睡袋口、胸前因为哈气冻得结结实实,想办法拉开拉链是每天醒来第一件要解决的事。每天晚上到营地了,第一件事就是拿出睡袋想办法烤干。
走了一天的鞋,因为出汗和湿气,一旦脱下,鞋里一会儿就冻住了,鞋垫、内靴很难取出来,想办法把鞋烤干也是每天到达营地每个人必须要做的。
徒步路上。
到达K2大本营
第9天,1月22日下午1点,我们精疲力竭地到达4900米的K2大本营,一想到明天不用早起,不用收拾睡袋了,心里竊喜。
到达营地的第二天,天气出奇的好,万里无云,K2清晰可见,原来山一直还在。但是现在的K2和夏季的K2明显感觉变化很大,白色少了很多。更多暴露在外的岩石让整个山体色调更黑,岩石之前的亮冰反射着刺眼的阳光。
山是有灵性的,我一直这样认为。它想给予你什么你就会得到什么,它想带走你什么会轻而易举地带走。
趁好天气能晒的全部都拿出来,连日的徒步,加上糟糕的天气,我们都没有可以更换的衣服了。
我们的卫星网络接收器Thuraya IP+不知道什么故障,没有无线网络,想了各种办法,一直到放弃攀登撤回来,也没有解决好。
参与K2冬攀的背夫。
布洛阿特峰,中间的是主峰,海拔8051米,世界第12的高峰。
开始攀登
1月24日,中国除夕,大年三十。我们全队按计划去C1营地,修路,运送物资,适应海拔。
这次冬攀我们选择了K2传统路线,也就是AbruzziSpur,是75%的登山者都会选择的线路。这条线路得名于1909年首次尝试这条线路的阿布鲁佐公爵-路易吉·阿米代奥(Duke of The Abruzzi Prince LuigiAmedeo)。该线路最具技术性的“狭窄的烟囱”和“黑色金字塔”路段,以及“8000米以上的瓶颈路段”进行攀登,这里位于非常危险的冰塔左侧,正是在这个位置,2008年一系列的事故导致11名登山者死亡。
早上8点我们从大本营出发,顺着K2和布洛阿特两山中间的冰川深处走去,因为需要开路所以进度不是很快。从营地到山脚开始爬升的地方,有5公里的路,都在冰川上。相对于珠峰的昆布冰川,这儿要简单很多,冰川都是呈蓝色的,穿行中间,仿佛置身于外星球。
在5200米,开始爬升。这个季节路段上很少积雪,有大量的亮冰、硬雪和岩石,多数路段都需要用冰爪的前齿,7月完全不是这样的。厚度合适的积雪上踩出的脚印像楼梯一样,抓上绳子攀登比较轻松而且安全。
先锋修路的是Kili和明玛G,滴滴负责配合。到达5500米的时候天气变得越来越差,大风卷着岩石上的少量积雪让能见度越来越低。随后明玛G决定让Pasang带领我们三个队员先下撤回大本营,他们继续修路,争取今天修通1号营地。
我们拿出背包里面的物资,就地埋好,先行下撤了。回到大本营已经6点多了,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回来的路上,一想到今天是中国传统的节日除夕,莫名有些伤感,又在怀疑登山到底有什么意义。人生第一次在国外过年,而且是这种方式,想家人、想中餐。我知道我的帐篷里面还有几袋海带丝,回到帐篷背包都没取下,翻出海带丝塞了几口已经冻成冰渣子的海带,这就是中国味道,顿时感觉一切都好了。
登山的过程其实就是一直怀疑自己、骂自己,然后自己又给自己信心的一个过程,然后自己去调节心态。
明玛G他们8点左右才回到大本营,4个人冻成了冰人。因为风太大,他们修路也只到了5700米,C1道路并未打通。“年夜饭”的时候没有任何交流,第一天的攀登,K2就在告诉我们它的威严和不可接近。
短暂休整两天后,1月27日,我们再一次出发,任务是到达C1营地。明玛G、我、Sirbaz Khan(巴基斯坦)我们3人建立C1营地后,第二天想办法打通到6800米C2的道路。这是关键的路段,也是这条线路技术难度最大的一段,其他5个人运送物资到C1,然后返回大本营。
早上5点起床,6点不到就出发了,天气很差,并没有像预报那样好。能见度非常低,伴随着很大阵风。看来天气预报在这个季节这个地方准确率太低了。
上次修路只到了5700米,还有400米才能到C1,夏尔巴前面修路我们跟在后面,很多时候我们需要长时间的等待。一直运动的时候感觉还好,但一停下来,手脚冻得受不了,只能使劲跺脚,让自己暖和起来。
攀登途中。
到达6100米1号营地
下午6点,我们才到达6100米的固定营地,搭好帐篷天已经黑透了,其他5人下撤回大本营。
我们3个人蜷缩在帐篷里面,大风撕裂着帐篷,好像在对抗着不属于这个季节的“入侵者”。温度计显示帐篷里零下41℃,顾不上喝水做饭,拿出反应堆烤火,手脚都已经冻得麻木了。温度太低,气罐没有压力,我们只能点燃一个气罐同时加热另外一个气罐底部,反应堆出来的火才有点热度。
脱下高山靴的时候,发现内靴和鞋身已经冻在一块了,鞋垫都拿不出来,最可怕的是鞋里已经全部结霜,包括内靴,这鞋已经失去了保暖作用。
登了好几座8000米了,遇到很多恶劣天气,鞋里面严重结霜是从来没有遇到的。而这次我们8个人,有6个人穿的是同款鞋。
脱下来的手套瞬间也冻得像石头。我们在攀登的过程中使用的都是双层手套,里面一层抓绒,外层防水。一天下来里面的抓绒有些潮湿,脱下来就冻住了。
连体服都没有脱,直接钻进睡袋,我们3个人还在商量明天怎么修路,怎么分工……憧憬着能有所突破,顺利到达C3或者C4。
明天鞋和手套怎么弄干穿?我更担心的是现在才6100米,繼续往上,靠我们现在的装备,手脚能保住吗?冻伤以后怎么下撤?夏尔巴们呢?3个夏尔巴都是我非常熟悉的人,他们的家人我都认识,谁出任何问题,我想我都会一辈子内疚的,这样的攀登到底要不要继续下去?冒着巨大风险的攀登到底值不值得,有必要继续下去吗?
外面的风并没有停下的意思,听声音还下起了雪。
第二天早上8点直至中午10点、12点,天气没有一点好转的迹象。厚厚的云层,能见度不到10米,感觉无望,我们决定下撤回到大本营。
3个人快速收拾了背包,完全忘了昨天夜里的雄心壮志和要改变历史的决心,这时候也不管鞋里面冰不冰了,穿上冰爪、抓着路绳就开始下撤,我走在最前面。
刚修的新路绳夹在很多旧绳子里面,昨夜下了雪,上冻后看着都一样了。分清新旧路绳非常关键,冰岩混合路段如果用到旧的路绳,万一发生冲坠,后果可能是致命的。
K2日落。
继续尝试打通2号营地
1月30日,天气预报显示2月1~3日会有好天气,也只能相信不靠谱的天气预报。这次是3名夏尔巴和两个外国人,继续尝试打通C1到C2的道路。
他们这次5个人,要在C1营地住两晚,决心是必须打通。走的时候,我们和他们说,Good luck(好运)。
我们留在大本营,每天主要就是折腾路由器,想尽了各种办法,给尼泊尔和中国公司技术部门打很多卫星电话,找了布洛阿特大本营的人共同研究,奇迹没有再发生。
夏尔巴第二天用对讲机传来消息,因为天气非常差,他们往上修了两个绳距(一捆绳子200米)后,为了安全,下撤到C1营地了。
第三天,天气并没有好转,夏尔巴和两名队员返回大本营。第二次修路到C2宣告失败。
C1营地攀登途中。
我个人决定放弃
在大本营的几天,我考虑了很多。C1的情况让我知道,K2的恶劣已经远远超出我的能力范围,我还是确定放弃攀登,想提早回国。现在大本营网络故障,与外界失联,国内疫情严重,我也非常担心家人和朋友。
当天夜里我和明玛G说明情况:天气预报也显示没有合适的窗口期,登顶希望太渺茫了,如果继续攀登下去,我们可能会到达C3,或者C4,但是我们每个人根本无法保证自己能健全地下来。虽然夏尔巴的身份是我们的向导,但更是我们的朋友,我希望我们都能好好的回去,山一直在这,我们以后可以再来。
明玛G他不怎么说话,也没有答应。
第二天早上明玛G同意我放弃攀登。他说因为网络故障,他担心珠峰客户联系不上他,所以他也准备撤回去,安排直升飞机出去,但是无法确定具体的时间。斯洛文尼亚人和我的想法一样感觉登顶无望,为了安全同意先撤。但冰岛队友说,提早回去无法向赞助商交代,所以他要留下到冬季结束,要求夏尔巴和巴基斯坦向导一块。
徒步路上的风景。
全队放弃
虽然打算放弃,但是攀登并未完全停止,2月5日夏尔巴第三次出发尝试打通C2道路。
早上9点不到,对讲机突然传来,Kili通过冰川的时候遭遇冰崩,右大腿砸伤。
然后我们紧急商量,确定放弃攀登,一块乘直升飞机出去。冰岛人这时候感觉先锋夏尔巴受伤,继续攀登毫无意义,他也决定放弃。
然后各种沟通,斯卡都当时没有军用直升飞机,直接从伊斯兰堡派过来两架,下午3点30到达大本营。
坐上直升飞机已经从大本营飞出来了,然后飞行员说,我们再飞回去,绕山一圈,向你们冬攀的人致敬。
看著K2顶峰巨大的旗云,那一刻,热泪盈眶。
经过几次转停,我们5人,下午6点安全到达斯卡都,Kili的大腿经过检查,没有伤到骨头,肌肉问题,需要静养。
2月17日,剩下的3名夏尔巴和巴基斯坦向导、背夫,他们都安全徒步回到斯卡都。
人生往往固执坚持着不该坚持的,但是否也轻易放弃了不该放弃的?这个答案谁都不知道,在安全第一的原则下果断放弃应该是一个明智之举,因为山一直在那儿。
两次都没有登顶,看来K2并不是我的福地。
还会去吗?答案是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