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积力久、诠叙有方”
——读付海晏教授《北京白云观与近代中国社会》
2020-04-13高航
高 航
民国以降分科治学之势渐成,域内本土之中现代意义上的道教史研究也在此趋势下逐步形成。①关于现代意义上道教研究的形成,见葛兆光《关于道教研究的历史和方法》,《中国典籍与文化》2003年第1 期。后收入葛兆光《屈服史及其他:六朝隋唐道教的思想史研究》,三联书店,2003。全真龙门一脉一开始即为宗教史研究的时贤所重,陈垣先生于沦陷蒙尘之北平,撰成大著《南宋初河北新道教考》,开全真派研究之先河,学者孙楷第品评该书,认为是著真积力久、心解神契、诠叙有方。②孙楷第:《评〈南宋初河北新道教考〉》,《沧州后集》,中华书局,1985,第377 页。另见桑兵、张凯、於梅舫编《近代中国学术批评》,中华书局,2008,第251 页。全真龙门祖庭为北京白云观,援庵先生居近代北京而言中古北方之全真,然近代北京之全真则乏见本土学人专书论述,近日幸有付海晏教授新著《北京白云观与近代中国社会》(以下简称《白云观》)面世,方补此之阙。③付海晏:《北京白云观与近代中国社会》,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该书积作者十余年苦功,广搜博引,论议精湛,窃以为其亦可谓“真积力久、诠叙有方”之作。
付教授致力于宗教史研究有年,最初的研究理路当是从法律与宗教交叉的领域出发,以庙产纷争、僧俗纠纷等事件史入手,见微知著,以小搏大,凭之以档案,据之以实情,树之以典范,倡导“新宗教史”研究风气,聚焦个案进而窥视近代宗教与社会之多元面相,每每给人以耳目一新之感。例如他关于民国北平铁山寺案的研究,从北平电车工会与铁山寺僧之间争夺庙产一事着眼,揭示出1930年前后国民党与国民政府之间的复杂关系;④付海晏:《革命、法律与庙产——民国北平铁山寺案研究》,《历史研究》2009年第3 期。后收入付海晏《中国近代法律社会史研究》,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第128—155 页。静安寺“汉奸和尚案”的研究则发人所未发,探讨了抗战后国家对于宗教汉奸的惩治,以及僧侣纷争与都市之中商业利益的纠葛。①付海晏:《上海静安寺“汉奸和尚案”研究》,《近代史研究》2017年第1 期。在事件史研究积累“碎片”以窥全局的同时,付教授也在对近代中国宗教进行宏观的把握,比如利用民国时期的寺庙登记表创建数据库,并对其进行整体的量化分析。②付海晏:《中国近代宗教社会史的量化研究——以构建寺庙登记表数据库为中心的讨论》,《社会科学研究》2018年第1 期。除了上述几项研究外,数年来的工作重心便是考究探索近代白云观的相关史事。
《白云观》一书共五章,部分内容曾以论文的形式发表于海内外的学术期刊之上,③兹举两例,第三章和第五章曾部分刊登于《近代史研究》和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付海晏:《1930年代北平白云观的住持危机》,《近代史研究》2010年第2 期;《安世霖的悲剧:1946年北平白云观火烧住持案研究》,《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总第62 期,2008年12月。在这些论文基础上形成的专书绝非时下通行的论文结集,而是进行了改写与增删,补充了大量未刊、已刊的档案资料。该书以白云观从晚清到民国的兴衰荣辱为主线,刻画了高仁峒、陈明霦、安世霖三代住持的不同境遇,进而折射出道教在近代中国变动时代下的命运沉浮。
第一章主要探讨晚清之际的白云观。清季衰世,国势倾颓,白云观此时却香火鼎盛,重振全真龙门声势,广大信众积极捐资助修观内殿宇,个中不乏宗室、权贵、显宦、富商,甚至内廷太监,信众网络的扩大与传戒活动相辅相成,开创龙门霍山派的太监刘素云便是白云观的受戒弟子。晚清最著名的白云观方丈当属高仁峒,他被时人称为“神仙中人兼政治中人”。此时白云观与清廷高层紧密相连,高氏受宠于慈禧太后,且与内廷大鳄李莲英交好,以至于在观内观外鬻卖官缺。晚清的外交活动高方丈也参与其中,俄国公使璞科第利用高氏影响慈禧以推行联俄外交,后来“日本驻华公使内田康哉也如法炮制”,④付海晏:《北京白云观与近代中国社会》,第57 页。日人岛川毅三郎积极接触高仁峒,并借机与李莲英联络,获取高层情报。从社会史的角度出发,高仁峒本人的日常生活同样值得关注,他既有雅好书法、工擅绘画、结交名士、推崇儒佛两教、重视慈善事业等“雅士”的一面,又有饮酒食肉、溺于女色的“俗人”一面。晚清的白云观在北京的城市空间中也扮演着重要角色,除了作为京师人民的宗教信仰场所外,也是主要的娱乐交游场所之一,燕九节庆典、“会神仙”、打金钱眼、诗词集会、赛马、庙会等众多集会活动为晚清的官绅士民各阶层提供了多姿多彩的休闲契机和游乐空间。
第二章重点关注民国初年以陈明霦为住持的白云观。共和初立,百废待兴,作为传统宗教的道教也面临亟待转型的危机局面,高仁峒羽化后继掌白云观的住持陈明霦,率先上书倡立中央道教会并取得政府同意,是为近代道教制度改革之先驱。民初白云观虽不复清季烈火烹油的盛势,但陈氏也在传戒、宫观整修、重印道藏、慈善事业等方面为振兴白云观做出了巨大努力,获得了社会各界的认可。作者研读各类碑铭石刻,勾勒出民初白云观的信众网络,既有革命元勋、民国政要,又有逊清遗老、绅商名流,连梨园优伶也是白云观的重要信众。依据寺庙登记表等相关档案,作者大体统计出白云观的资产数量,陈明霦本人遗存的《读书录》也为窥探他的阅读史和精神世界提供了可能。从城市史的角度来看,民国早年的白云观依然是北京城的重要文化景观和娱乐场所,各类报刊、日记、回忆录不但还原了当时的观中内外场景,而且展示了时人对白云观的种种观感。
从第三章开始,作者的视角由长时段刻画转为个案深描,而且第三、四、五三章内在逻辑紧密勾连,住持危机、宫观改革和火焚惨剧是为因果,层层递进,终于在第五章的安世霖之死上达到高潮。
第三章讲述了1930年代白云观的两次住持危机,上接陈明霦,下启安世霖。南京国民政府建立后推行寺庙登记政策,管理寺庙的机关由公安局改为社会局,1930年白云观在社会局两次电催后并未按时登记,社会局下令将住持陈明霦撤革,观内监院高信鹏等人积极运作,希望社会局收回成命,然而此时尚为知客的安世霖却控告陈氏盗卖庙产,社会局不予理睬,在白云观确认捐款助学之后,陈明霦的住持之位得以稳固,是为第一次危机。1936年陈明霦去世后,“围绕继任住持安世霖的资格问题,白云观陷入了新的住持危机”,①付海晏:《北京白云观与近代中国社会》,第168 页。社会局认为安的住持资格有疑,随即令北平道教会展开调查,结果发现安世霖继任维持确实不符惯例,然而意外的是社会局接下来却未曾深究,或是迫于寺庙登记的迫切需要,或是安氏另有高人相助,同意了安世霖暂代住持的要求。作者认为,这两次住持危机不仅体现了民国时期国家对道观进行严格管控的同时存在管理不善的纰漏,也反映了白云观自身衰落过程中的内部矛盾。②付海晏:《北京白云观与近代中国社会》,第182 页。
第四章聚焦于1940年代白云观的宫观制度改革。作者以安世霖未刊《白云观全真道范》为中心,将这场尘封于档案已久的道观制度改革展现在读者面前。《白云观全真道范》首先确立了本观的内部组织系统与体系框架,包括方丈、住持、监院等高级职位的推选办法,确定了各级职务的升转程序,重新修订了各项清规玄范。值得注意的是,新规格外重视国法在宫观治理中的作用。安世霖改革中最重要的新规当属他开创的道士教育班,虽然设班的出发点在于提高道士修养,但由于安本人自行管班并借此加强对全观的控制,激化了他与下层道士的矛盾,成为后来道众反对他的潜因之一。清规以外,安还订立了观中各执事的职责章程,明确了内部机构的运转机制。白云观各级道士的收入如何呢?作者依据史料回答了这个问题,全观统一收入,除高级道士有丰富的衣单费外,各级道士的收入分配与各自职务相关,基本秉持分成的原则。除此以外,还有实物分配、斋膳以及福利保障等各项经济制度。安的改革部分是为了稳固自己在观中的地位,可惜过犹不及,最终自食苦果;但《白云观全真道范》中的部分规则依然被后来者践行,所以这场改革不应被遗忘。
第五章讲述安世霖落幕的故事,也是近代白云观历史的尾声。作者依据未刊档案,对安世霖之死的前因后果进行了全面的复盘与梳理。早在1940年,白云观道士朱宗玉等人便通过内部的暴力方式将安世霖驱逐出观,安却借助政府力量重新回观,反将朱等人革除,双方兴讼后各执一词。不久又有道士控告安世霖盗卖庙产,伪政府令北京道教会前往接收白云观,并组织人员清查观产。安世霖获得伪政权大佬江朝宗的支持,对接收之事拒不合作,却被地方法院判为有罪,极为幸运的是安接下来遇到伪政权“大赦”,被社会局违规复职,继续担任住持。抗战胜利后安世霖的反对者继续控告他,并检举其为汉奸,国民政府调查安世霖后,认为他除汉奸之名不符外确实存在各种罪行,并送交法院审办。正在此时,火烧安世霖的惨案骤生,烧死他的道士认为之前的合法手段屡屡碰壁,“无权无势的穷道人和势大钱多的安世霖打官司永远打不过”,①付海晏:《北京白云观与近代中国社会》,第256 页。索性以命抵命,依照太上清规将其架火焚死,然后自首。安世霖的惨剧体现了近代变动社会中宗教、司法与政治之间的复杂面相,它是白云观内部矛盾激化的结果,牵涉到道教自身的改革、道教内部宗派纷争以及清规与国法之间的冲突。自此白云观形象大损,不复昔日盛状。
通览全书,作者无论是在研究视角、行文结构还是写作方法上都颇具示范性,是近年来在近代宗教社会史方面难得一见的优秀著作。史学研究最为讲究方法,“得方者治,失方者乱”,①孙楷第:《评〈明季滇黔佛教考〉》,《沧州后集》,第363 页。另见桑兵、张凯、於梅舫编《近代中国学术批评》,第276 页。故不揣谫陋,采撷此书的一些优点与方法得当处,罗列于下。
一曰广搜博征,视野宏阔。史学大家陈垣先生主张历史研究要将材料竭泽而渔,治近代史“凡道光以来一切档案、碑传、文集、笔记、报章、杂志,皆为史料”,②《陈垣致台静农函》(1929年12月3日),陈智超编《陈垣来往书信集》,三联书店,2010,第401 页。故其著作颇得时人好评,认为是“广搜旁证,取材甚宏”。③《朱启钤致陈垣函》(1945年6月30日),陈智超编《陈垣来往书信集》,第284 页。作者此书便是奉行援庵先生指示的治史途则,凡是与近代白云观相关之各类海内外史料,无不搜罗殆尽,囊括了各种未刊已刊档案、报纸、杂志、日记、文集、回忆录、笔记史料、文史资料等文献,并将其熔于一炉,进而使近代白云观的前后史事可以贯通无碍,撰写成一部宗教史领域中的信史。“视野宏阔”除了指其所用史料甚广外,还主要体现在两点:一是放宽历史的视野,④马敏教授曾主张历史研究要放宽视野,倡导长程的历史观和更趋精细的历史观,详见《放宽中国近代史研究的视野:评介〈近世中国之传统与蜕变〉》(《历史研究》1999年第5期)一文,后收入马敏《微言希声:马敏谈史论学集》,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第204—215 页。从清代到民国的长时段内考察近代白云观的历史变迁,多发前人未发之覆,正所谓“凡专史,以一事为主者,其研究范围必不限于一事;以一时代为主者,其研究范围必不限于一时代”;⑤孙楷第:《评〈明季滇黔佛教考〉》,《沧州后集》,第361 页。另见桑兵、张凯、於梅舫编《近代中国学术批评》,第275 页。二是走出过去宗教史研究经常就宗教论宗教的误区,回到史学最初不分科的状态,全方位地探究梳理历史本相,正如作者在书中所言,“如果我们的研究仅仅局限于宗教史,不去从政治史、社会史等层面加强对宫观以及道士的研究,就无法真正理解道教在近代中国历史上的重要变化”,⑥付海晏:《北京白云观与近代中国社会》,第182 页。其实作者的研究不止涉及了狭义分科下的政治史、社会文化史,还与法律史、城市史、传播史等领域相关,也就是名为分科,实则进行的是“不分科的专题研究”。①相关论述见桑兵《不分科的专题研究》,《历史的本色:晚清民国的政治、社会与文化》,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绪论”。
二曰“知人论世”,“以意逆志”。“知人论世”、“以意逆志”二语皆出自《孟子》,②《孟子·万章上》:“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孟子·万章下》:“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见《孟子》,中华书局,2006,第203、236 页。向来被视为文学批评和诗词笺注的正途要道,③关于“知人论世”和“以意逆志”在诗词笺注中的方法论意义,见陈永正《诗注要义》,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第43—47 页。历史研究亦需如此。人是历史活动的中心,“人物研究始终是史家关注的要项”,④桑兵:《治学的门径与取法》,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第220 页。知人与论世二者相辅相成,而对人物的研究最需“以意逆志”,即以己心揣度前人本意,解读史料本事,还原人物本相。作者在本书中重点刻画了高、陈、安三代住持,以笔墨而论,安最多,高其次,陈最少,所以安世霖的形象也最是鲜活,从住持危机开始,一个才有余而德不足的道士形象便跃然纸上。在此后的制度改革和历次冲突中,作者虽未明言安道人的精明干练、独断专行等特质,却在生花妙笔下将其刻画得淋漓尽致,同时作者从史家的角度客观立论,认为安世霖本人是一个悲剧的改革者,从安世霖身上折射出了近代白云观与道教的衰途颓势,虽有心重振但无奈江河日下,形势比人强。对高仁峒和陈明霦虽然着墨稍逊于安世霖,但同样得其神韵,亦可借人窥见大势与时局、宗教与国家。此刻掩卷深思,将三人印象与穷老道对三者的点评做一比照,⑤穷老道:《八十年来之白云观》,《一四七画报》1946年第8 卷第4 期。深自感佩作者的高明,人物研究与史事考订相辅相成,以己意解今典,⑥陈寅恪曾对“古典”、“今典”概念有准确的界定:“自来诂释词章,可别为二:一为考证本事,一为解释辞名。质言之,前者为考今典,即当时之事实;后者乃释古典,即旧籍之出处。”见陈寅恪《柳如是别传》(上),三联书店,2001,第7 页。关于如何阐释诗词笺注中的古典与今典含义,见陈永正《诗注要义》,第161—165 页。於梅舫《学海堂与汉宋学之浙粤递嬗》(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绪论亦曾借诗言史,谈及清学史中的古典与今典。从历史学的角度看,深入解读史料文本的本义,考证出事件的相关本事,即相当于诗注中的解今典。论其人而见其世。
三曰“小而不寡”,以微知著。孙楷第曾以“小而不寡”诠释专史的研究进路,⑦《庄子·秋水》云:“是故大知观于远近,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见《庄子》,新华出版社,2016,第322 页。认为要在“专中见其博,于博中见其专。其题目虽狭,而包括之事却极广……唯其小而不寡,故其阐明事物之真相远胜于正史”。①孙楷第:《评〈明季滇黔佛教考〉》,《沧州后集》,第366 页。另见桑兵、张凯、於梅舫编《近代中国学术批评》,第279 页。相较于时下动辄通论古今的大部头著述而言,作者的选题可谓小,但恰恰可以小中见大,虽小不寡。纵览一部近代白云观的荣辱沉浮史,晚清以来的玄门兴衰、宗教史事大抵已可畅晓。又如书中后三章彼此相连的微观个案,无一不是以小见大的事件史研究典范,从中可窥见近代宗教与国家、社会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丝丝勾连。视角下移到书中具体,往往是细节处提示紧要关节,发人深省,如第一章中言及诗词名家顾太清夫妇与白云观的交游,刘厚云开创霍山派与全真声势之炽,高仁峒与庙产兴学、官制改革等晚清重大事件的联系,贻谷案与白云观;②付海晏:《北京白云观与近代中国社会》,第16—20、21—23、44、74—75 页。第三章中指出需重视《寺庙登记条例》的具体实践以及登记机关的变化对寺庙的影响;③付海晏:《北京白云观与近代中国社会》,第158—159 页。等等。此类细节虽小,却往往是被人忽视的关键之处,可作为相关研究的他山之石,以资其他领域的拓展,由此彰显出作者对于史料的敏感以及广博的知识结构,正是专中见博,以微知著。
四曰条理考订,叙事有方。史学大家陈寅恪先生认为历史工作者在研究中要做的就是“整理史料,随人观玩,史之能事已毕”,④陈守实:《记梁启超陈寅恪诸师事》,张杰、杨燕丽选编《追忆陈寅恪》,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第42 页。要将史料依照时序排比整理,将史事细节寓于事实发展的自然脉络之中,实则在重视考订史料的同时也强调了史学自身的叙事功能。近年来西方叙事史学的复兴让更多学人重新审视叙事史学中的传统因素,而对于一些本土学者来说,历史文体的终极目标就是“以钱赵之考证为班马之文章”,⑤孙楷第:《评〈明季滇黔佛教考〉》,《沧州后集》,第366 页。另见桑兵、张凯、於梅舫编《近代中国学术批评》,第281 页。兼具考证与叙事。但两者结合圆润且不显滞碍何其困难,在笔者看来,该书就是一次朝这个方向努力的可贵尝试。第五章描述安世霖之死便是典型的个案叙事的写作方式,作者将各类史料、各方言论依照时序前后左右条理排比,去伪存真,案情随着时间的流淌慢慢向前推进,事实便体现在自然发展的脉络之中。第一章在记述高仁峒与日方间谍的往来时,也采用了考订史料与叙事兼具的手法,史料按照时间排布,双方的活动真相自明。⑥付海晏:《北京白云观与近代中国社会》,第54—68 页。当然对于一些小的问题,作者也将考订之功用到极致,比如证明张祖翼与高仁峒有名无实的交谊、安世霖在1930年推选的住持是朱智祥而不是安本人,等等。①付海晏:《北京白云观与近代中国社会》,第76、163 页。总体而言,该书是在翔实可靠的史料基础上客观地讲述以高、陈、安三人为主线的近代白云观故事,发掘了过去许多鲜为人知的真相,改变了既有的一些刻板认知。同时作者对安世霖充满了史家的了解之同情,比如曾提到安世霖的继任者依然是由他创办的道士教育班推选出来的。②付海晏:《北京白云观与近代中国社会》,第276、277 页。读至此处,不免令人唏嘘,教育班是安世霖悲剧的诱因之一,但将他火焚致死的白云观群道又从班中选择了继任住持,正可谓“以此失之,以此得之”。
然而任何一本已出版的著作都绝非完美无瑕,《白云观》一书同样如此,在史料征引方面存在一些瑕疵,比如正文第一章第39、43、44、80 等页引用的《清代宫廷艳史》、《清朝秘史》二书都是采用网络版,前者又名《清宫十三朝演义》、《清朝宫廷秘史》,后者又名《清代君臣演义》,均有纸质出版图书,将网络版改为纸质出版物更符合历史研究的规范。③许啸天:《清宫十三朝演义》,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10;许啸天:《清朝宫廷秘史》,三秦出版社,2006;陆士谔:《清代君臣演义》,北京古籍出版社,1999。同样是在第一章,其中第四节在论述“白云观与晚清城市生活”时多次提及孔尚任的竹枝词(第86、90、92、94 页),然而孔尚任为清初时人,直接引其文辞来论证晚清社会稍显不妥。虽然有以上瑕疵,但是瑕不掩瑜,这丝毫不能掩盖该书作为近年来宗教社会史领域最杰出著作之一的光芒。
国际宗教学者高万桑教授在最近回顾总结道教史的文章中指出,未来的近代道教史研究要朝着三大方向拓展,分别是“一份近代道教文本目录”、“一部近代道教毁坏与重建的历史”、“一幅近代道教地图”。④〔法〕高万桑:《中国近代道教史研究展望》,《社会科学研究》2018年第2 期。作者的《白云观》正是近代道教毁坏与重建历史的缩影。对于他下一步即将进行的以量化数据库为依托进而编写近代宗教地图的规划,让我们一起拭目以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