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整体研究中国资产阶级的拓新之作
——评虞和平《资产阶级与中国近代社会转型》
2020-04-13董清平
董清平
资产阶级是中国社会发展到近代所产生的新兴阶级,其产生与成长对近代中国的经济、社会和政治产生了十分重要的影响。由此,对中国资产阶级的研究,备受海内外史学界的关注与重视。早在1923年,瞿秋白以笔名“屈维它”发表《中国之资产阶级的发展》一文,掀起研究“中国资产阶级”的序幕。其后,陈独秀、毛泽东、陈伯达、许涤新等共产党人在专文或相关论著中对中国各类资产阶级的政治属性进行了分析与讨论。从1949年新中国成立到1980年改革开放之前,大陆学者对资产阶级的研究,由于受毛泽东有关论著和阶级斗争意识形态的影响,多以“革命史观”视角进行研究,着眼点主要集中在资产阶级的政治属性上,对资产阶级两面性的揭露、批判多于客观评价。
改革开放之后,中国结束了“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政策,将工作重心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史学界对中国资产阶级的研究相应也有转向,从之前的重点考察政治属性,逐渐转向主要探讨经济属性和社会属性。研究视角不断开拓,现代化、市民社会、社会与国家、新文化史等理论或分析框架应用到对中国资产阶级的研究之中。在研究时段上,突破了之前集中关注南京国民政府成立之前的时期,开始向全面抗战爆发前和战时、战后延伸。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学界对资产阶级的研究蔚然成风,推出了许多论著,举办过多次学术研讨会,对资产阶级的产生、成长、组织形态、政治参与、社会活动、历史作用等进行了热烈的探讨,在研究结论上趋向多元化和客观化。
进入21世纪,中国史学界对资产阶级的研究开始出现分化,并逐渐冷却下来。有的学者为避免“资产阶级”的界限不明,或躲避“阶级斗争”以及先入为主政治判断的嫌疑,不再坚持用“资产阶级”称谓进行研究,而用“商人”称谓来替代,并用“各地击破”的方式研究各地商人,如冯筱才研究“江浙商人”、罗群探讨“云南商人”、庞玉洁研讨“天津商人”、黄鉴晖研究“山西商人”等。有些学者转向商人与近代中国社会的研究,如朱英、唐力行等。还有些学者从商人精神或商人团体的角度进行研究,如马敏、彭南生等。因此,进入21世纪以来,中国史学界在“去资产阶级化”的态势中,坚持用“资产阶级”称谓研究“资产阶级本体”的学者屈指可数。而虞和平就是其中极具代表性的一位。特别是他花了十几年心血完成出版的《资产阶级与中国近代社会转型》三卷本(100 万字,《中国近代资产阶级的产生和形成》、《资产阶级与中国近代经济及社会》、《资产阶级与中国近代政治运动》,中华工商联合出版社,2015),将中国资产阶级本体的研究推向新高度。
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以往研究,包括邱彭生、张恒忠、赵祐志、李达嘉等港台学者,和海外学者如小柯布尔、赫延平、白吉尔、傅士博、陈忠平、曾小萍等,虽对中国资产阶级研究起到了推动作用,对认识中国资产阶级的特点、来源、组织形态、历史作用以及与政府的关系取得了许多突破性进展,但大多数成果趋于某一专题或某一方面,比较起来,特别缺乏对中国资产阶级进行整体研究的论著,更为缺乏资产阶级与中国近代社会转型这种宏大研究的成果。虞和平以宏阔整体的学术视野、深厚的学术功底,独撰该书,以此展示资产阶级与中国近代社会转型之间复杂而又特殊的关系。
学术论著贵在出新,出新的一个重要因素在于扎实的学术铺垫,即对以往研究进行全面梳理和总结,以期达到“温故拓新”之效。虞著在细致剖析近百年国内外已有研究成果的基础上,运用丰富翔实的史料,借鉴和整合已有成果,拾遗补阙,开拓创新,为我们理解中国近代社会转型提供了一幅较为清晰而又独到的历史图景。
第一,该书是一部整体研究资产阶级与中国近代社会转型的成果,有助于科学性地认识中国资产阶级。章开沅先生在20世纪80年代就指出,关于资产阶级研究,应从资产阶级的整体着眼,认真考察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①朱英:《筚路蓝缕 推陈出新——章开沅先生与中国近代资产阶级研究》,《华中师范大学学报》1995年第5 期。由于资产阶级涉及的面广且复杂,以往研究虽涉及整体性内容,但基本止步于资产阶级的某一方面或某一时段。虞和平的新著显然摆脱了以往研究视野的藩篱,将资产阶级放到整个近代中国社会变迁的整体视野之下,将资产阶级的产生、发展、形成、各时期的结构状况、社会作用转变等,紧紧地与中国社会转型和社会经济发展密切联系起来。
第一,全面系统地探讨了中国资产阶级从产生到全面抗战时期的表现,充分细致地讨论了它的形成条件,用很大篇幅全面梳理其组织形态自我完善和演变进程及其本身的作用和功能,厘清了中国资产阶级产生和最终形成的脉络。其次,全景式地论述了资产阶级参与国家商政的状况。“在商言商”是传统商人为商的一种信条或口头禅,但到了近代,商人不仅在追逐经济利益的最大化,而且在不断参与国家的商业行政。该书对资产阶级参与实业救国、经济法规的制定、政府经济决策、商事仲裁制度建设、战时工厂内迁等方面进行了仔细的观察和精细的论述,以细节的再现显示商人从单纯的“在商言商”到“言商”与“言政”互补的变化。在论述上不限于对参与状况、立场、态度这种表象性的叙述,而是深层次地探讨了表象背后的原因,全面解析了参与过程、参与目的、参政能力、参政方式,并深入揭示参政过程与政府利益的关系,以及对政治、经济方针政策的形成所产生的影响,较为全面系统地剖析了资产阶级在近代中国资本主义和新民主主义民主政治斗争中的地位、立场、作用和能量,突破了以往研究对资产阶级参与国家商政的探讨较为表面和忽视的内容,系统地解答了资产阶级作为利益集团发挥了怎样的政治助力和压力作用。再次,总体性地研究了中国资产阶级推动中国社会进步方面所持有的主张和所做的努力。为发展经济,资产阶级尽力创造有利于经济发展的外部条件,自觉地投入发展公益事业之中,如推动新式教育、培育新式人才、传播科技信息、设立慈善机构等。除此之外,客观全面地评价了资产阶级在中国早期现代化进程中的作用。该书将资产阶级组织——商会组织功能的变化放在现代化的理论框架中考察,认为“商会的产生和发展,既是资产阶级为适应对外经济竞争而作出的自我组织的调整,也是资产阶级组织形态逐渐突破传统形式而走向现代化团体的重要标志”(第1 卷,第189 页)。中国资产阶级,“尤其民族资产阶级是近代中国资本主义化的中坚力量,是争取民族独立和民主制度的一个支持力量”(前言,第20 页),但资产阶级亦有不成熟性,主要表现在力量的软弱性和政治文化素质相对低下。
第二,该书的中心议题围绕资产阶级与中国近代社会转型之间关系而展开,有助于我们进一步认识中国近代社会的状况和性质。中国近代是怎样的社会状况和社会性质,学界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做过热烈的讨论,这些讨论无疑对中国近代史的研究有着重大的理论前提意义,虽达成一定的共识,但也有分歧,有些问题有待进一步厘清。虞著从资产阶级与中国近代社会转型的角度,以“实证求真相”的研究方法来重新剖析中国近代社会状况和社会性质。为此,该书辩证地分析了二者的关系,认为资产阶级的产生、成长与中国近代社会性质变化和社会转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同时,资产阶级的成长和社会作用的发挥又推动了中国近代社会的演变与进步。
该书在分析中国资产阶级的产生和发展、商人群体地位的变化,传统商人组织向现代性变化等方面的原因和途径时,既重视“西方冲击”对中国近代社会变革的影响,又重视中国“自身内生”的作用,将两者的分析框架有效地结合起来,使得出的结论更加客观与公允。例如,关于中国资产阶级产生和发展的原因,该书从“西方冲击”与中国“自身内生”两方面进行了论述,认为鸦片战争之后,外国资本主义经济的侵入与扩张,以及本国资本主义经济的发生和发展,两者共同作用,使中国产生了资产阶级。其途径一是外资影响下由传统商人转化而来,二是随本国资本主义经济的新生而来。在顺序上,前者先于后者而发生(第1 卷,第1 页)。也如马敏所认为的,“中国进入近代的一个主要契机就是西潮的冲击,西潮冲击始终是近代中国社会大变动、大转型的逻辑起点”。①马敏:《放宽中国近代史研究的事业——评介〈近世中国之传统与蜕变〉》,《历史研究》1999年第5 期。中国商人在近代以前被视为“四民之末”,到了近代,随着经济伦理的变化和工商立国的确立,经济体制上出现“官商易位”趋向,商人地位向着四民平等甚或四民向商的方向发展。商人组织如商帮、行会等,亦随社会形势的发展,不得不进行改进和调整,以建立一种能统摄全体工商界的规模较大的新式工商团体,后在清政府商部的劝办和商人自觉的推动下,商会应运而生。与此同时,商人的社会作用之前相对有限、狭隘,受地域限制的局面,也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商人在商会的领导和组织下,表现出较强的政治参与意识,“在商言商”亦不是他们唯一的表现形态,其社会功能扩展到政治、外交、教育、科技、公益事业、地方建设等各个方面,并与中国近代社会的形态保持高度一致,随时代潮流而动,积极参与争取民族独立和民主政治斗争,并尽力发挥作用。当然,商人社会作用的改变是应时势而生,不会超越时代而展示出“超前性”,其表现形态亦是时代的产物。总之,上述诸方面的转变,只有在对其整体考察的基础上,才能深切感受到中国近代社会演变的力度和深度,明晰中国近代社会的时代特征和社会性质。
第三,该书开拓和引领了资产阶级研究的新领域,有助于加深和更加全面地认识中国资产阶级的社会功能。资产阶级在近代作为“新兴”阶级,其区别传统商人在于承担的社会功能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化。这种“新兴阶级”是随着工业化的进程而发展的,表现出现代性,即资产阶级随着宗法社会的崩溃和资本主义经济的产生发展而发生发展,资产阶级在思想观念上逐渐有了“民族国家”的概念,追求民主制度和国家独立亦成了绝大多数资产阶级的基本政治态度,他们主动或被动地参与了不少民主运动和反帝爱国运动。在外交上他们主动参与和推动民间经济外交,力图国际经济地位的平等,表达了中国经济走向世界、开拓世界的愿望。已有研究虽对上述内容有所涉及,但由于受研究者研究志趣、视野和史料的影响,一些重要内容仍缺乏专门系统的研究。如对资产阶级的民族主义观念、外交意识、外交活动的研究。以往研究,在探讨1905年反美爱国运动、1915年反对“民四条约”运动、1919年五四运动、1925年五卅运动等活动时,涉及了资产阶级参与的内容,但研究的重心毕竟不是在探讨资产阶级的民族主义观念和“商人外交”意识产生形成与发展变化上。因此,这里涉及的资产阶级民族主义观念、外交意识及其与近代中国外交关系的问题仍未得到有效的解答,尚需进一步探析。作者在广泛搜集史料的基础上,对这些过去尚未专门论述或论述不多的地方,进行了开创性和整体性的探讨,揭开了中国资产阶级一些鲜为人知的面相。
虞和平从20世纪80年代就注意和涉及中外商会的交往。此后,陆续发表有关“商人外交”的文章。该书不仅对他以往这方面的研究做了系统全面的总结,而且扩充系统地解析了资产阶级民族主义观念、“商人外交”意识的产生形成和发展过程,全面考察了资本家阶级的外交活动状况,并客观地评价了其参与外交活动所产生的作用,认为中国资产阶级开展独立的外交活动,为争取中国的民主和独立做出了一定的努力和贡献,也发挥过一定的积极作用,但由于他们自身的局限性,他们的活动较少达到既定目标,甚或被侵略者所利用。该书在对上述内容进行宏观着眼、整体把握的基础上,亦重视史实的细节和过程。如在描述世博会发挥民间经济外交的功能时,不仅从社会大背景出发进行探讨,而且重视细节和过程的再现,以细节的再现显示微妙的变化,从中反映复杂的历史面相。以1910年南洋劝业会为开端,细致分析了1910年至1915年中国参加世博会的状况,由此表明近代中国的商人外交开始兴起,工商界的外交观念也由被动转向主动,并寻求平等互利的国际政治和经贸关系,以改善中国经济发展的国际环境。此外,该书对以往较少关注和未曾专门研究的领域也进行了较为全面的探讨,如商会与废督裁兵运动、资产阶级与战时工厂内迁等,对这些方面的来龙去脉、发展变化的全过程和社会政治原因进行了详细的考察,并给予了较为切实的评价。同时,该书在进行史实重建时,亦想进行精准的理论概括,提出了一些新的概念,如经济伦理的资本主义化、工业化的空间传动等。可以说,这些新概念不仅仅是一个概念提出问题,更是在概念的背后蕴含着许多新议题,包含着作者多年来对中国资产阶级研究深入的理论思考,亦需进一步挖掘,为今后的研究者拓展了思考空间,开辟了新的研究方向。
虞著以整体研究资产阶级与中国近代社会转型为主要特征,无论在时段上还是内容上都推进和充实了中国资产阶级研究。但如深究和吹毛求疵的话,该书对抗战后资产阶级消亡的情况未能展开论述。区域性来说,该书的视域主要集中在中国中东部地区,如汉口、苏州、天津、广州、上海等大城市资产阶级的方面,对西部地区和边疆地区的资产阶级表现的论述略显单薄,或多或少影响了对资产阶级与中国近代社会转型的整体判断。总体而言,该书较为清晰地阐释了资产阶级与中国近代社会转型的关系,为史学界提供了一个进一步理论探索的平台,亦不失为近些年来中国资产阶级研究的一部拓新之作,立论严谨、视角广阔,为进一步推动中国近代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的研究奠定了一个新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