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商税”食物的社会心理层面反思
2020-04-10管健
管健
【关键词】野味 社会心理 【中图分类号】C913 【文献标识码】A
多少年来,已有无数科学普及材料反复强调野味的营养价值无甚特异之处,大多属于“智商税”食物,抑或是展现某种特权的炫耀性消费。但科学上早已被否定的“吃野味”却没有内化为全体民众的认知共识,没有成为全民的基本科学素养。无论是17年前的非典,还是2020年的新冠肺炎,痛定思痛,革除滥吃“野味””的陋习,从源头上控制重大公共卫生风险,不仅需要执法层面和市场监管与卫生防疫部门对非法野味的打击,还需要一场深入社会心理层面的反思,需要使民众从内心深处彻底瓦解“吃野味”的合理性。
“吃野味”顽疾不化的深层动因
所谓野味,即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野生动植物,且非人工饲养。国人对野味存在天然的偏好,非味觉可以解释。
第一,集体潜意识的鬼魅。所谓“集体潜意识”又为“集体无意识”,由分析心理学家荣格提出,旨在描述那些集体经验、文化积淀中的精神沉积物,它不是来自自然性遗传,而是来自社会性和文化性遗传。个人潜意识是一个容器,容纳的是有关个体化的经验、意识和自传体记忆,而集体潜意识是文化容器,经由各种文化通道润物细无声的传达,透过社会中成员和成员之间、代际与代际之间的信息场域不断延展、共享,最大限度地达到连贯性。其中有优秀的文化传承和民族性格,但有时也夹杂着某些旧事物或旧文化的糟粕。
“野味”在中国人的思维深处并未被排斥的原因是历史形成的。中华大地文明的饮食史中不乏野味存在。《汉书》曾记载,五月五日作枭羹,以赐百官以其恶鸟,故以五日食之,可见当时人们有吃猫头鹰的习惯。宋朝《岭外代答》中说:深广及溪峒人,不问鸟兽蛇虫,无不食之。中世纪顺着丝绸之路抵达遥远东方的游历者首先发现东方的饮食习惯与西方迥然不同。利玛窦惊叹又错愕地表达,世界上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像东方一样发现这么多品种的动植物供食用。初到中国的马可波罗就惊愕于中国饮食的毫无忌讳,他记载人们吃生肉和蛇的经历,探讨中国人不仅吃狗肉,还挚爱各种野兽。社会史学者认为,古代的畜禽业生产效率有限,家养禽类无法达到足够供给,人们便通过捕捉野生类物种补充身体动物蛋白。而我国南方地区,湖泊纵横捭阖,气候温暖湿润,雨量充沛丰富,又是各类野生动物繁殖的栖息地。时至今日,很多地方依然迷恋这些山间、田间美味。鼠类,散养的竹鼠、山鼠、田鼠可以烹制各种味道;禾蠹蒸蛋、爆炒黄粉蠹、水蟑螂、油炸蝎子、油炸肉芽(肉蛆),听着都觉得毛骨悚然,但食客们却不以为然。
第二,饮食等级化的符号。在漫长的中国饮食文化中,等级性一直是突出特点。随着历史的演进,野味因其稀缺性而在中国人饮食文化中占据饮食等级的高端位列。在原始父系氏族社会的古墓考古中就发现权贵随葬的猪头和猪下颚骨。夏商时期开始出现“礼,经国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后嗣者也”的社会分层倾向,从肴馔品类、筵席宴飨、美食美器都蕴含着阶层和等级的序列,而珍馐美馔历来是权贵阶层的符号。
中国饮食文化充满了“山珍海味”,或称“山珍野味”。山珍海味更强调的是熊掌、燕窝、鱼翅、驼峰等,这些都成为展现尊贵的特征,成为阶层的符号,承载了一种体面的象征,也显示了对尊贵客人的欢迎。满汉全席汇集天下饮食精华,飞禽走兽,山珍海味。其中,“山八珍”包括驼峰、熊掌、猴脑、猩唇、象鼻、豹胎、犀尾、鹿筋;“海八珍”包括燕窝、鱼翅、乌参、鱼肚、鱼骨、鲍鱼、海豹、大鲵;“禽八珍”包括红燕、飞龙、鹌鹑、天鹅、鹧鸪、彩雀、斑鸠、红头鹰。满汉全席融合满族与汉族美食,自清朝开始变成珍馐美味,奢华至极,号称尽享万物之灵,成为中华饮食的最高境界。历朝历代,食“珍”者不是手握权柄就是腰缠万贯,吃野味在人们的思想根源上成为了等级化的标志,延续至今成为花式炫富的表征体。
第三,人类好奇的原始本能。西方格言说:“人性之中两大禀性主宰一切:自爱使人进取,理性使人收敛。”但是理性和感性永远是天平中较量的双方。人类的好奇心驱使他会对于任何谜题感兴趣,追求食物、性、财富或任何让生命多姿多彩和增添兴味的内容。古代社会饮食不足,无奈野味充饥。现代社会食物琳琅满目,依然迷恋野味,尽显好奇心的驱力。
尽人皆知“野味≠美味”,为何还会趋之若鹜?叔本华说,人在各种欲望不得满足时处于痛苦的一端,得到满足时则处于无聊的一端,人的一生就像钟摆一样在痛苦和无聊的两端之间摆动。生命的主要任务是维持生存,其次是躲避无聊,无聊就像觅食的鸟儿一样无时无刻不在我们头顶盘旋,一旦衣食无忧,就会随时降临。打发无聊最好的方式就是好奇。探秘科学是科学家的好奇心,从事创作是艺术者的好奇心,品尝从未涉猎的食物则是普通百姓的好奇心。好奇心填补了大脑中的“信息空白”,意識到自己在某一点上存有空白的时候,人们满足好奇心的动力就越足。这种知觉性好奇驱使一些人讶异于生活中一些出乎意料的食物时,大脑中会激活特定的奖赏区域,当品尝新异食物唇齿间感受到的异样信息出现后,大脑的信息空白得以填补,进而产生愉悦和满足。这种行为会分泌一种多巴胺、类啡肽、血清素的神经递质传递给大脑一种愉快感和满足感。由此,野味虽然不美味,甚至味道怪异、造型恐怖,但满足了好奇心,甚至可以增加无限的谈资。
第四,满足私欲的虚荣品。人类世界逐步肯定人类价值,这是一种进步的显现,但是人类社会却又陷入了否定其他生命权利的漩涡。大量的野生动物遭到毁灭性打击,皮毛被制成奢侈品,牙齿成为装饰物,血肉制成珍馐美馔,动物成为人类满足私欲的虚荣品。朋友宴请,觥筹交错,饕餮盛宴,如何助力请客的诚意和心意,必然要出奇出巧。大生产时代的到来,使得食物充沛丰盈,但“物以稀为贵”,从心理上看野味的不可多得性和无法通过大生产而获得的批量化使其成为“有面子”的代言,请人“吃野味”或被请“吃野味”都颇具颜面。
第五,顽固不化的进补观。一些食客笃定地认为,野生动物更“环保”,没有“瘦肉精”,无添加,纯天然,更养生。国人讲求“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对于“进补调养”打上了历史演变的顽固烙印,野味被食客认为是纯天然的进补良药,本着“食疗养生”“药食同源”的观念,人们认为无病也需要养生,未雨绸缪,而越是珍奇的野味越能起到大补的疗效。加之广告与营销推波助澜,强化“熊掌健脾”“穿山甲活血散结”“果子狸滋阴补肾”“梅花鹿补血健肾”“蝎子通络解毒”“毒蛇祛湿补气”……普通百姓认知资源有限,往往陷入“野味=营养=补品=珍贵”的怪圈。有人类学饮食史的研究证明,所谓穿山甲打通脉络的说法极为有趣,民智不开的古人认为穿山甲可以打通洞穴并加以记载,后随着历史的演变话语竟然成为“吃穿山甲活血散瘀”。经过了对自然现象和疾病原理所知有限的年代,如今医学昌盛、科学发达,可这些极其荒谬的认知观念流传下来,导致了高风险和致命性疾病。
击垮野味执念的合理性
一是科学性反击。人类的味觉编码可以干预人类进食的选择,但饮食除了味觉之外,还包含营养。人类学家认为在六畜养殖业发展落后的年代,人们对于蛋白质和肉类摄入量过低,因此会借助各种稀奇古怪的自然动物补充脂肪和蛋白。但是随着畜牧业和养殖业的发展,人类逐渐远离自然界野生物种,开始寻求大面积、大产量的安全饮食。进化论认为,人类至今留存下来的可食用的物种其价值也是最为美味和营养价值最高的食品,而科学层面上,野味并无特殊的营养价值,天然的不一定是安全的。一些人所谓的“药食同源”的执念,认为穿山甲、蜥蜴、娃娃鱼、猫头鹰这些珍贵物种可以起到滋补功效的观念更是没有科学的依据。事实证明,乱用野味不仅无食疗保健功效,反而适得其反,存在巨大风险。
二是安全性反击。人类历史上的重大疫情大多与野生动物有关。中世纪欧洲黑死病与黑鼠和跳蚤有关;20世纪初西班牙大流感与鸟类有关;埃博拉病毒的宿主是非洲果蝠,怀疑由灵长类动物食用了被蝙蝠啃食的水果后染毒,并传播给人类;2003年SARS被证明与中华菊头蝠、果子狸有关;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也与此关联。野生动物的生存环境大多阴暗潮湿,各类病菌大量繁殖,许多野生动物身上都携带大量病菌和寄生虫。人们对于“野味”的青睐,使人类在捕捉、运输和食用过程中与携带病毒的野生动物大量亲密接触,最终导致病毒在不同物种之间传播和变异。
三是伦理性反击。饮食作为人类生命的重要价值活动,不仅维持生命、增进健康,还要有伦理意蕴,包括文化价值传承、生命价值弘扬、伦理价值彰显、社会文明进步和生态文明传承。清代姚元之《竹叶亭杂记》记载,一喜好驴肉的官僚,每每品尝时需要现取鲜活驴身上一块腴肉,剐下后立即烹食,而驴则痛得死去活来。李岳瑞《春冰室野乘》记载,食鹅掌之权贵将鹅放置于铁笼,下置炭火,鹅受热跳腾不已,掌厚数寸,脂膏尽在其中。食骆驼者沸水浇其背,烫之,使全身精华集中背部,后割下驼峰,烹制佳肴。如此种种,于伦理何在。老子的《道德经》谈到“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人而无德,行之不远。人应皆有恻隐之心、羞恶之心、恭敬之心、是非之心。人类对动物生命的藐视也无形中对自身生命产生亵渎。哲学家彼得·辛格在《动物解放》中倡导生命伦理和提高动物生存条件,提高对动物的道德关怀。他认为,在消费需求的拉动下,被作为食物的动物消耗量大幅增加了生态环境的负担,残杀和虐待动物大量递增,“解放动物就是再一次解放人类”。在伦理上,人类不能仅仅对自身生命体负责,对其他生命体肆意践踏,任其虐杀而无同情和怜悯之心,对其他生命的麻木不仁也必然会使人类生命身陷黑暗。
四是生态性反击。新冠肺炎疫情的蔓延也让我们重新对自身行为进行反思,对人与自然的关系进行反思,对生命的伦理和价值予以反思,人类世界只有不断促进与自然的和谐共处,才能促进人类世界的自我完善。生物多样性和环境和谐性是人类存在的前提条件,生命体彼此联系,人类也并不能妄自尊大,位居主宰。人类在生态上不是自然的主人,不能用统治者的态度对待自然,人类不是要支配自然,人类的最终目的是与自然和谐相处。庄子的“物我同一”的生态思想倡导“人与天一”“物无贵贱”“物顺自然”“万物不伤”,才能达到“天乐”的境界。阿尔贝特·施韦泽强调,生命在所有的存在方式中是最为高级形式的存在方式,也是最智慧的存在方式。敬畏生命不仅是敬畏人类的生命,也包括动物和植物,若毁灭生命、伤害生命、压制生命,则会导致恶性循环,使得一切冲突和矛盾不能调和。敬畏生命才能做到生命间的和谐,人的存在不是孤立的存在,它有赖于其他生命和整个世界的和谐。人类应该认识到,任何生命都是价值体,而且不可分割。
五是法律性反击。我国现行的野生动物保护法于1988年由全国人大常委会审议通过,旨在保护和拯救珍贵与濒危的野生动物,保护、发展和合理利用野生动物资源,维护生态平衡。2003年的“非典”事件、2020年的新冠肺炎疫情,都来源于人们对于禁食野生动物安全性的认知度不足,因此需严格限制利用野生动物资源和食用野生动物,并围绕捕猎、繁育、运输、存储、买卖等环节上建立全面的制度,编织一张法制保护网,严格司法监督,严格执法作为,全方位、全链条式有效阻击野生动物非法交易、非法食用、非法饲养。强化个人健康责任,提高全民健康素养,引导形成自主自律的健康的生活方式,有效控制影响健康的生活行为,形成热爱健康、追求健康、促进健康的社会氛围。
曾获得诺贝尔和平奖的阿尔贝特·施韦泽说:“人类决不可以杀死、虐待、辱骂、折磨、迫害有灵魂的生命”。人类关心其他生命体的福祉才能避免给人类自身带来灾祸,这是人类的进步,也是对所有生命的敬畏,给予任何生命生存的权利。历经了这场惊心动魄的新冠肺炎疫情,國人应当深刻地体会到从心理层面放弃野味执念的重要性了。
(作者为南开大学周恩来政府管理学院教授、博导)
【注:本文系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重大课题攻关项目(课题编号:17JZD043)和基本科研业务费项目(课题编号:63192402)的阶段性成果】
责编/常妍 美编/李祥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