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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路灯》“教子”主题述论

2020-04-08

南都学坛 2020年2期
关键词:歧路教子读书

杜 贵 晨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 山东 济南 250014)

清乾隆间曾做过县令的河南举人李绿园,于教书和仕宦之余著章回小说《歧路灯》一○八回,当时受到读者的欢迎,以为其“于纲常彝伦间,煞有发明”[1]95,乃“左丘司马之笔,写布帛菽粟之文章”[1]101,是一部有益世道人心、家国天下的大著作。其后由于晚清近代战乱频仍,国无宁日,文化上重弃旧创新、破旧立新而轻乎古为今用、因旧为新,此书多讲“纲常彝伦间”事不为时尚所钟,长期仅以抄本流传。殆至各种乱世风波过后,上下人心思定,改革开放,才有了1980年栾星先生整理校注的《歧路灯》惊喜问世。此书一时大受国内外读者欢迎,研究评论中大有后来居上、超越一般古代小说作品而跻身“四大奇书”和《儒林外史》《红楼梦》之列为第七大章回小说名著之势。尽管关于其文学地位的评价还存在争议,且不可能有统一的意见,但有一点早就形成的基本共识是《歧路灯》是我国古代唯一写“门第人家”[2]或曰“主户人家”(第十三回)子弟教育的长篇章回小说,换言之,《歧路灯》的主题即书中老主人公谭孝移生死不忘的“第一宗事”——“教子”。一部《歧路灯》就围绕这个主题展开,其描写虽大笔如椽、上下纵横,但无论写学校、家政、官场、市井、战事等,都如游龙戏珠,不离乎“教子”这个中心。从而笔者认为,李绿园《歧路灯》是古代一部写父爱如山、“教子”成功的形象的人生教科书,值得一读,也值得评论介绍和向更广大读者推荐。

一、一部“教子”书

《歧路灯》写谭孝移和王氏夫妻与儿子谭绍闻的故事,写夫妻,写父子,写母子;以写父子始,以写母子终,核心在“教子”。《歧路灯》第十二回写“谭孝移病榻嘱儿”:

孝移靠住枕头坐了,王中退立门边。孝移不觉又是满脸流泪,叫端福道:“我的儿呀,你今年十三岁了,你爹爹这病,多是八分不能好的。想着嘱咐你几句话,怕你太小,记不清许多。我只拣要紧的话,说与你罢。你要记着:用心读书,亲近正人。只此八个字。”端福道:“知道。”孝移强忍住哭说道:“你与我念一遍。”端福道:“用心读书,亲近正人。”孝移道:“你与我写出来我看。”端福果然寻了一个红单帖,把八个字写在上面,递于父亲。孝移把红帖放在被面上,手扯住端福儿手,已再也忍不住,遂呜呜咽咽大痛,说道:“好儿呀,你只守住这八个字,纵不能光宗耀祖,也不至覆家败门;纵不能兴家立业,也不至弃田荡产。我死后,你且休埋我。你年纪小,每年到灵前烧纸,与我念一遍。你久后成人长大,埋了我,每年上坟时,在我坟头上念一遍。你记着不曾?”这端福儿也痛得应答不来,伏在床沿上,呜呜地哭起来。[2]120-121

《歧路灯》中这一段父子死别的描写,集中突出了“用心读书,亲近正人”八个字在书中的分量。其居高临下提纲挈领的地位,不仅体现在自第十二回始全书先后特笔重复写及这八个字达12次之多,而且至第九十五回登峰造极,写由已经官至一省观察的谭绍闻的族兄谭绍衣对这八个字推崇备至:

观察站起身来道:“这是满天下子弟的‘八字小学’,咱家子弟的‘八字孝经’。”[2]894

谭绍衣又是“站起身来道”,肃然起敬;又是“满天下子弟”,从而把这八个字提高到天下子弟向上之根本,一家子弟培养之祖脉。他还进一步要求祥符谭氏鸿胪派后人“镂之以肝,印之以心,终身用之不尽”,用为“叠世命名字样,注于族谱之上,昭示来许”云云。

从理论上说,一方面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另一方面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就要跟什么样的人在一起,即中国古语所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和什么人在一起非常重要,尤其对青年人的成长更为关键。因此,“用心读书,亲近正人”即使今天看来也是道出了人生成长最重要的经验。书中写谭绍衣推崇其为“满天下子弟的‘八字小学’,咱家子弟的‘八字孝经’”实不为过。而这也就是李绿园于“纲常彝伦间”最大的“发明”,《歧路灯》一书叙事写人的灵魂,一盏指引“门第人家子弟”(第二十回)“绍闻衣德”(《尚书·康诰》)的“歧路灯”。

但是,这“八字小学”或“八字孝经”只是手段,“用心读书”与“亲近正人”的共同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教子”。“教子”在《歧路灯》十二回书中共出现15次,第一回写谭孝移“延师教子”把“教子”置于全书开门见山的地位,并结以诗曰:“万事无如爱子真,遗安煞是费精神;若云失学从愚子,骄惰性成怨谁人。”以下多方描写,反复皴染加以突出,使“教子”成为全书最显性高调的主题,是阅读并理解《歧路灯》时所首先应该注意的。

因此,比较近百年来包括笔者在内研究者多以《歧路灯》为“教育小说”“‘败子回头’小说”或“成长小说”等说,笔者当下酌量再三,还是认为“教育”等说或者偏阔,或者偏狭,或者过于现代化,都不如李绿园所提示“延师教子,乃是孝移第一宗事”(第十一回)即“教子”之说。“教子”原汁原味、提纲挈领、按头制帽、无阔无狭,更适合为《歧路灯》教育主题的说法。《歧路灯》正是以“教子”为核心,以“用心读书,亲近正人”为纲领,全面叙写了以谭绍闻为典型的清中叶“门第人家子弟”即“官二代”的幼教与成长过程,多方面提出和探讨了有关青少年教育的大问题。

二、“万事无如爱子真”

今人云“父爱如山”。但《歧路灯》写谭孝移对儿子端福儿的爱更有过于寻常。这一方面是爱子之心、舐犊之情,人皆有之;另一方面由于谭家“五世单传”,谭孝移与继室王氏夫妇,“只因生育不存,子息尚艰。到了四十岁上,王氏又生一子,乳名叫端福儿……日月迁流,这端福儿已七岁了”,也就是说谭孝移已经四十七岁,在明清人的寿限,绝对是独生子的命了。所以爱如掌珠、过于寻常,是读者可以想象并能充分理解的。更兼谭孝移家在开封是寄籍,这端福儿犹千亩地里一棵苗,不仅寄托着谭氏鸿胪派一脉的传承,还负有读书成名在异地光宗耀祖以尽大孝的责任。所以虽然本来“这端福儿已七岁了,虽未延师受业,父亲口授《论语》《孝经》,已大半成诵”,幼学的教育已经抓得够紧了,但是他在这件事情上是一个做得没有最好只有更好的人。所以他在丹徒听了族人子弟挑灯夜读,回家后因为端福儿傍晚没有读书,在隔壁郑老家玩耍未归,就“一来恼王氏约束不严,二来悔自己延师不早,一时怒从心起,站起来,照端福头上便是一掌……喝声:‘跪了!’”这一节故事在回目中标为“虑后裔一掌寓慈情”。

此后书中便反反复复皴染刻画谭孝移急于“延师教子”:先是请到娄潜斋为师,开局顺利,选送院试背诵五经受赏,也证明了谭绍闻与娄朴一样可教,潜在地前途无量。然而,谭孝移自己为求功名富贵晋京候选,却如今天父母外出打工误了子女上学,成为他“教子”这“第一宗事”的破坏性因素。这使得他在自己的功名与“教子”之间左右为难,所以后至第七回,写他到京后瞻仰其祖上曾经做官的鸿胪寺道:

到了次日,长班早饭后来了,邓祥套车已定,孝移上了车,德喜跟着,直进正阳门,上鸿胪寺来。长班引着进了角门,到大堂,看了匾额。孝移自忖道:“先人居官之地,后代到此不过一看而已。这个不克绳祖的罪过,只有己心明白,说不出来。”因此一心只想教子读书成名,以干父蛊,别个并无良策。[2]70

他次日晨后拜访戚公,遇上一个自诩会“草青词”却不识“軬”字的骄傲的少年翰林,就想到“人家一个少年翰林,自己任意儿,还以不谦惹刺;我一个老生儿子,还不知几时方进个学,若是任他意儿,将来伊于胡底?口中不言,已动了思归教子之念”(第七回);再后来因见房东“柏公教曾孙,这教子之念,如何能已,归志又定下了一多半了”(第七回);及至从《河南乡试录》得知娄潜斋中举后,“一喜之中又添一虑。喜的是知交密友,发达伊始;虑的是托过妻、子之人,来春赴京,不能代理”(第七回),便郁闷添了病症,乃至“午睡,做下儿子树上跌死一梦,心中添出一点微恙。急想回家,怕儿子耽搁读书”(第十回),进而为此递了“告病呈子”,并回家后因恼恨侯冠玉教书的胡作非为而病情加重,终于不治而亡。所以,细审书中写谭孝移自候选得病到回家病重,虽然不完全因为担忧“教子”之事而死,但主因正在于此。谭孝移临终遗嘱为“用心读书,亲近正人”。书中第五十二回“谭绍闻入梦遭严谴”又写谭孝移托梦于“教子”:

到了大门,见有几个人在门首站立,谭绍闻也无暇问其所以。进了二门,望见厅上烛火辉煌,中间坐着一位六品冠服长官,纱帽圆领,甚是威严。绍闻只得近前跪下,叩了头。向上一看,却是自己父亲。骇得心惊胆颤。只见父亲双目圆睁,怒须如戟,开口便道:“好畜牲!我当初怎的嘱咐你,叫你用心读书,亲近正人。畜牲,你还记得这八个字么?”谭绍闻战战兢兢答道:“记得。”父亲道:“你既然记得,怎的我这几年因赴南斗星位,不在家中,你便吃酒赌博,宿娼狎尼,无事不做,将祖宗门第玷辱呢?况你颇有聪明,实指望掇青拾紫,我问你,至今功名何如?你今日一发又撞出人命案。那缢死之人,冤气上腾,将你辈俱告在冥府,我受命勘此一段公案,可怜畜牲性命不久了。”因回顾道:“判注官何在?”只见东侧闪出一个蓝面赤发鬼,手执册簿,躬身候命。父亲问道:“子背父命,孙废祖业,依律当得何罪?”判注官张开血盆般大嘴,口角直到耳门边,朗声答道:“律有三千,不孝为大,案律应该腰斩。”厅下早已跳出四个恶鬼,眼中齐冒火焰,口内直吐蓝烟,狰狞可畏。不由分说,把谭绍闻一脚踢翻,用绳捆起。腰中取出门扇大明晃晃的钢刀,单候上官法旨。绍闻伏在地下,已吓得动弹不得。又听得父亲道:“我与这个畜牲原系父子,不比寻常罪犯,你们可抬将起来,我亲问他一句话,再叫他死未迟。”四鬼领命,将谭绍闻忽地抓起,举在公案前边。谭绍闻哭恳道:“爹呀,念父子之情,格外施仁罢!”只见父亲离了公座,走近身来,说道:“好畜牲,你恨煞我也!”张开口,向谭绍闻肩背上猛力一咬,咬得谭绍闻疼痛钻心,叫得一声:“爹呀!”抱住夏逢若的腿乱颤起来。[2]483

李绿园非信神信鬼之人,《歧路灯》也无意渲染鬼神迷信。这一段文字藉梦写人,明写谭绍闻的亏心与后悔,暗写谭孝移死不瞑目的“教子”遗恨,一笔并写两面,以承前延伸全书“教子”的主题。书中至第六十三回写“谭明经灵柩入土”,谭绍闻还挣扎在堕落还是悔改的路上,谭孝移“教子”之遗愿才最后宣告失败,要等待另一个由其祖德护佑而蓦然降临的族侄谭绍衣,来接替其完成“出师未捷身先死”的“第一宗事”。从而“教子”的主题虽主要突出于《歧路灯》的前半部分特别是第一至第十二回,但是《歧路灯》因谭孝移“教子”而起,因“谭绍闻父子,虽未得高爵厚禄,而俱受皇恩,亦可少慰平生。更可以慰谭孝移于九泉之下”(第一〇八回)云云而终,岂非首尾照应,一意贯穿的一部“教子”之书?《歧路灯》第一回末诗曰:

万事无如爱子真,遗安煞是费精神;若云失学从愚子,骄惰性成怨谁人[2]10。

这首诗不仅为第一回结束,也是为全书点题。读者由此当知,尤其敬请做家长的应当明白:与其焦虑不安于“使孩子不输在人生起跑线上”,何不开卷有益,读一读绿园老人苦口婆心的《歧路灯》?

三、“先生者子弟之典型”

《歧路灯》写谭孝移认为“教子”的关键在“延师”,为此时时在心、处处慎重,所谓“欲为娇儿成立计,费尽慎师择友心”(第二回)。

择师必慎。书中第十一回写谭孝移自京师回来,到阎相公账房闲话,说及“请先生”之事。孝移道:“先生者子弟之典型。古人易子而教,有深意存于其间焉。嗣后子弟读书请先生,第一要品行端方,学问渊博。”正是按照这个标准,第二回写娄潜斋就是理想塾师的典型,谭孝移就曾对孔耘轩称道说:“我想娄潜斋为人,端方正直博雅,尽足做幼学楷模。小儿拜这个师父,不说读书,只学这人样子,便是一生根脚。”正是娄潜斋做了谭绍闻的蒙师,使其打下了一定的根柢,还与娄朴一起“十二岁就进了学”(第八回),以及后来娄潜斋偶尔的提携教诲,成为谭绍闻终未至于无可救药,还能“败子回头”的重要因素。

为此,《歧路灯》还有大量“反写”以为衬托,写择师不慎的失误。如“这是一个隔行的经纪提起,一个抖能的婆娘举荐,尼姑择取的日子,师娘便当了家子:这侯先生也就可知”(第二回);又如惠养民能成为谭绍闻的第三任塾师,则是由谭绍闻无意中从锡匠的口中知道了有这么一位“惠圣人”:

绍闻道:“怎的叫个惠圣人?”锡匠道:“俺主人家是个好实进的秀才,人人见他行哩正,立哩正,一毫邪事儿也没有,几个村看当票,查药方,立文约儿,都向俺主人家领教,所以人就顺口儿叫作惠圣人。”这话都钻在王中耳朵,便接口问道:“这位老人家只做什么?”锡匠道:“教学。”王中道:“多大年纪了?”锡匠便问他兄弟道:“咱主人家有五十几了?”那年轻的道:“今年五十二。”绍闻道:“他出门教学不曾?”锡匠道:“这却不得知道。”那年轻的道:“他近来有几两账在身上。每日在药师庙教书,都是小孩子,也不见什么。若是有人请他,他出门也是不敢定的。”[2]350

后来这位惠圣人上任教书,不仅误了学生谭绍闻读书如寸虾入海,如堕五里雾中,而且他自己也因为坐馆的酬金任其再婚的老婆乱用、与兄长分家等,不仅在人伦上撤了座位,还得了一个“羞病”。

谭绍闻的第四位塾师智周万,虽然是极好的一位先生,上任不过半年,就使谭绍闻戒了赌与嫖,“沉心读书。边公考试童生,取了第三名,依旧文名大振。单候学宪按临,指日游泮”(第五十六回)。却无奈群小流言诬陷,使本来就无意于教书的智周万勾起“我之教书,非为馆谷,不过为众人所窘,乔寓在此。若有此等话说,何必以清白受此污辱?不如我以思家为名,奉身而退”的想法,从而也有始无终,成了一位勉强请得来却无人留得住的塾师。

总之,《歧路灯》写择师须慎,于今虽无可具体借鉴的意义,但在私塾的时代,不啻是刻板的良方,有钱的人家实可以学样。而且即使今天已经绝无学样的必要,但其尊师重教的精神仍值得学习继承与发扬。另外,从《歧路灯》写择师之慎中又可见人师难求,经师也不易得。尤其书中写侯冠玉教书的邪辟陋劣,惠养民开讲的迂而无当,读者倘能设身处地、感同身受,必有谭孝移“杀吾子矣”之恨,而以《歧路灯》之写择师须慎,择师必端,为子女教育头等大事。这个道理犹如当今优质学区房价格高涨之势,可见是人人明白,不须细说了。还有《歧路灯》写“延师教子”,其初虽然仅是为自己的独生子谭绍闻请先生,但是后来开学,实又增加娄朴、王隆吉,共有三个学生。虽然仍旧是家塾“小班”,但是更像乡村的一所私立小学了。从而《歧路灯》写“延师教子,乃是孝移第一宗事”,在强调了一个家庭“延师教子,乃是孝移第一宗事”的同时,也突出社会重教兴学的重要性,尤其是突出了教师对于办好一所学校的关键作用,并与师道尊严的传统密切相关。

其二,尊师重道。《歧路灯》把尊师作为“教子”成功的前提,而尊师的本质是重道。这表现在书中写谭孝移延请娄潜斋的慎重其事、礼貌周全、宾主相得,更表现在他对娄潜斋发自内心的敬重。虽以好友而为宾主,但是谭孝移待之无半点疏忽,请娄潜斋来家设帐,不忘连他的儿子一块请了;而谭孝移晋京候选,临行前不仅安排好“明年娄先生我留下了”,还为了方便娄潜斋而提前改造房屋走道,使其能“从后门进来,一直从过道便到前客房了,不须从楼院里穿过”(第六回)。乃至娄潜斋虽不在谭家教书了,谭孝移仍给他在京城会试不少帮助。如此等等,加以上引谭孝移对娄潜斋倾心的称扬,其对娄师作为朋友而宾的体贴照顾,仁至义尽,情同手足,把尊师重道演绎得淋漓尽致而又真实可信。

不仅如此,《歧路灯》更从全社会如何对待教师的角度写尊师重道。书中第十一回写侯冠玉虽为邪辟陋劣之师,义不容留,阎楷、王中都主张“开发”了,谭孝移也暗恨其“杀吾子矣”,但仍欲隐忍而不即辞退。他说:

“咱家也算省城斯文之望,这般做法,后来咱怎的再请先生;叫城中读书之家,如何再请先生呢?再酌夺。”[2]122

又写谭孝移为延师不顺而焦虑难眠:

到了五鼓,猛然醒了。这侯冠玉事突然上心,枕上自说道:“我一生儿没半星儿刻薄事,况且在京都中住了二年,见得事体都是宽宽绰绰的,难说到家进门来,便撵了一个先生?若是做的错了,是开封府师道之不立,自我先之矣。大伤文风,大伤雅道!此事只得放下。”等得天明时,即起身到前厅呼唤王中,说道:“昨晚说侯先生那事,做不得。”王中道:“小的也想了一夜,做得太狠,关系甚大,小的说的错了。如今仍旧照常,到九月以后,便不显痕迹。”孝移点头。仍回楼下。[2]122-123

所以,虽然谭孝移待侯冠玉如此有姑息纵容之嫌,但他比较个人之得失,更担心开除教师对开封一府“师道”之立、风雅之化可能造成负面影响,竟暂时隐忍了,其尊师重道境界之高,显示了一位古代“正人”的宽阔胸怀和居乡为一乡之表率之修齐治平的担当精神,是古代“士志于道”(《论语·里仁》)的人格体现。

四、“教幼学之法”

无论是家庭教育还是学校教育,“教子”都必须讲究教育之法。在这一方面,李绿园是书香门第,祖辈父辈读书教书,幼承庭训,后来他漫长的一生中也长期断续坐馆,所以《歧路灯》写家教、写私塾,大量写到幼教日常的耳提面命和教书读书,其细致生动的描绘,凝聚了他作为一代教育家的善念良知与丰富经验。

其一,读书为高。古人信奉“读书做官”,以“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当然是极片面的认识。但《歧路灯》并非如此,亦是其高明之处。但是,若从没有文化便什么事也做不好看,读书便确实是“万般”的入手和深造的阶梯。一方面不读书许多事就无法去做,另一方面不好好读书就不容易把事情做好。所以,虽然古今都有“读书无用”论,但都是就某种具体情况如人才得不到重用的时空里说的,不读书才是真正没用或用处不大,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因此,《歧路灯》的“八字小学”以“读书”为人生根本、幼学第一要事,绝非迂腐之见,而是千古不易之理。为此,《歧路灯》写“用心读书”的好处,在那时无非是终于做了官,又是“好官”有许多的善政,如娄潜斋、谭绍衣等。但如程嵩淑、苏霖臣、张类村等到老只是个副榜等半截子功名,却各有所长,或为“端方纯儒”,或为“博雅文士”,也受到圈子内外人的尊重。如王春宇是一位渐渐发达起来的成功商人,曾不止一次在这些人的面前为少读了几本子书感到“惶愧”(第三回),但他说儿子王隆吉上学读书只学认几个字能上账就行,作者也并未有所责难,而且满口称赞王隆吉做事明白干练,没有丝毫贬低之意。总之,《歧路灯》以读书为高,但是并没有堕入“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泥淖,是其高明之处。

其二,教书育人。《歧路灯》写教书目的,包括但不限于“功名”,而且主要不是“功名”,是为了育人,首先要立下一个做人的“根柢”。书中第二回借孔耘轩之口说:“学生自幼,全要立个根柢,学个榜样,此处一差,后来便没下手处。”第十一回写谭孝移引《三字经》论读书“小学终”数语,称道“是万世养蒙之基。如此读去,在做秀才时,便是端方纯儒;到做官时,自是经济良臣;最次的也还得个博雅文士”。这段话的本意,是说教书读书的目的,首先和最终的目标就是教子弟做一个好人,能做官则做官,做官时就是“经济良臣”;不能做官则不强求做官,不做官也可以是一位“端方纯儒”或“博雅文士”,如此则人生足矣!这就照应了谭孝移请娄潜斋教子的初衷:“我想娄潜斋为人,端方正直博雅,尽足做幼学楷模。小儿拜这个师父,不说读书,只学这人样子,便是一生根脚。”这不仅由后来娄潜斋中举人、进士做官,正是一位清官、好官、“经济良臣”可以证明,而且早在书中第三回写“宋隆吉鲜衣拜师”,三家就孩子穿着的不同讲究就可以看得出来:

一夕晚景不说。到了次日,王氏早把端福换了新衣,先吩咐德喜儿,叫宋禄将车收拾妥当。及孝移饭后吩咐时,王氏早已料理明白。王氏又叫端福儿请小娄相公到家中,要把端福的新衣服,替他换上一件,娄朴不肯穿,说:“我这衣服是新年才拆洗的。”[2]22

而据王春宇说,他的老婆送儿子王隆吉去上个学穿戴得花里胡哨:

潜斋……因又说道:“学生今日来上学,便是我的门人,我适才看学生身上衣服,颇觉不雅。”春宇道:“说起来一发惹先生见笑。贱内这两天,通像儿子上任一般,一定教我买几尺绸子,做件衣服。我说不必,贱内说:‘指头儿一个孩子,不叫他穿叫谁穿!’又教买一身估衣,就叫他干大宋裁缝做了两三天,才打扮的上学来……”[2]29

由此可见父母“教子”观念的不同,决定了孩子从小的养成。其影响之大,即所谓“少成若天性,习惯成自然”。

《歧路灯》反对读书人“专弄八股”。上引谭孝移论读书“小学终”数语后接下又说:

若是专弄八股,即是急于功名,却是欲速反迟;纵幸得一衿,也只是个科岁终身秀才而已。总之,急于功名,开口便教他破、承、小讲,弄些坊间小八股本头儿,不但求疾反迟,抑且求有反无;况再加以淫行之书,邪荡之语,子弟未有不坏事者。[2]

谭孝移说这些话的意思在《歧路灯》成书的当年虽非首创,但是相对于由八股取士科举制推波助澜形成的“专弄八股”的浊流,仍属清新正进的见解。

其三,教学有方。这一点主要包括三个方面。

首先是宽严有度,第三回中借娄潜斋之口说:

自古云:教子之法,莫叫离父;教女之法,莫叫离母。若一定把学生圈在屋里,每日讲正心诚意的话头,那资性鲁钝的,将来弄成个泥塑木雕;那资性聪明些的,将来出了书屋,丢了书本,把平日理学话放在东洋大海。我这话虽似说得少偏,只是教学之法,慢不得,急不得,松不得,紧不得,一言以蔽之曰难而已。[2]22

这在旧时是有关儿童教育很开明和深刻的意见。但是,作者显然倾向于“急”一些、“紧”一些。第十四回写谭绍闻渐入邪路之后,娄潜斋又说:“于今知吹台看戏,孝老之远虑不错。”就又否定了他自己先前的意见,宁肯失之严,决不能失之宽,从而又回到那“教人不要动”的“古训”[3]里去了。失之于宽的典型是谭绍闻的母亲王氏,她是一位糊涂的母亲,谭绍闻幼时不读书,“百方耍戏,这王氏却也落得心宽,省的怕儿子读出病来”(第八回);长大后要拜把兄弟,王氏道“我就叫他算上一个”(第十五回);进而嗜赌,偶尔赢钱,她欢喜道:“咱家可也有这一遭……赢不死那天杀哩!”(第三十五回)一味放纵,既是没有道理地疼惜儿子,又是财迷转向、利令智昏。待她后来醒悟想管束时,却又儿大不由娘,无可奈何了。这个糊涂母亲的形象贯串全书,古代小说中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她的失误和悔悟,今天读来也可以为溺爱子女者戒。

虽然如此,《歧路灯》写王氏对儿子管教过宽,却有两件大事似失之小而得之大。书中第十九回“谭绍闻诡谋狎婢女”以后,使女冰梅便成了绍闻的妾,早早生下儿子兴官,然后第七十四回写道:

只见兴官把四样东西,交与王氏道:“奶奶给我收拾着。”依旧拿起书来,指着道:“舅爷再念与我一行。”王春宇又念一行,兴官仍欲楼台上去念。王春宇又喜又惊道:“你爷爷若在时,见这个孩子,一定亲的了不成。”王氏道:“他爷若在,未必——”便住了口。[2]717

兴官就是后来的谭篑初,中进士点了翰林,正是谭家的跨灶之子,光宗耀祖的一个后起之秀。虽然王氏说这半截话时距离兴官发达时日尚远,但是作者写王氏说这半截话的意思,应是明白人生眼前的事道理好讲,但是后来到底如何,却是说不定的,所谓世事难料。书中第八回写谭绍闻自幼好玩火箭,第十三回写“这元旦、灯节前后,绍闻专一买花炮,性情更好放火箭,崩了手掌,烧坏衣裳。一日火箭势到草房上,烧坏了两间草房。王氏也急了”,但是后来谭绍闻正是靠了这幼时玩耍的引发,设计出以火箭破倭立功的战法。此一描写就正是与“用心读书,亲近正人”没有多少干系,说是作者思想上矛盾的体现,也是可以的。

其次循序渐进。书中第十一回借谭孝移之口说:

“至于子弟初读书时,先叫他读《孝经》,及朱子《小学》,此是幼学入门根脚,非末学所能创见。王伯厚《三字经》上说得明白:‘《小学》终,至《四书》。《孝经》通,《四书》熟,如《六经》,始可读。’是万世养蒙之基。如此读去,在做秀才时,便是端方纯儒;到做官时,自是经济良臣;最次的也还得个博雅文士……”[2]122

今天看来,这番话几乎纯粹三家村冬烘的说教,但他是针对侯冠玉教书的更糟糕的情况说的,所以在当时仍有补偏救弊的意义。这在今天的读者自可以不去关心,但是其间包含读书循序渐进的道理,既是教幼学读书的宝贵经验,又是治学走学术之路的一家之言,至少是可资参考的。

最后是以课为本,也就是以教材为主。按照《歧路灯》所写,幼学可读的也就是上引所称《小学》《四书》等儒家的几部经典,其实是极狭隘的。但是,李绿园这样写的目的主要是为了贬斥抨击侯冠玉那种“专弄八股”和以《西厢记》《金瓶梅》为作八股文模范的恶劣行径,而不是反对博览群书。否则,如何“最次的也还得个博雅文士”?甚至作者很可能疏忽了,他虽然写了谭孝移不知《金瓶梅》为何书(第十一回),但他有关《金瓶梅》的知识从何而来?可见《歧路灯》写幼学以课为本是对的,幼学不能读《西厢记》《金瓶梅》也是对的。但是一个读书人,如第九十回写:

苏霖臣道:“《金瓶》《水浒》我并不曾看过,听人夸道,笔力章法,可抵盲左腐迁。”程嵩淑笑道:“不能识左、史,就不能看这了;果然通左、史,又何必看他呢?一言决耳。万不如老哥这部书。”[2]851

这里写苏霖臣早就过了谭孝移寿世的年纪,尚且不知《金瓶梅》为何物,就说不上是这个人物的高雅,而是他以高雅文其浅陋了。

五、“亲近正人”

《歧路灯》的“八字小学”除“用心读书”外,就是“亲近正人”。书中还更进一步说,“子弟宁可不读书,不可一日近匪人”(第十七回、第二十一回)。青年人成长过程中,交友是《歧路灯》教育叙事更重要的方面,有许多形象生动发人深省的描写,值得深思述论如下。

其一,崇尚“正人”。《歧路灯》中“正人”最高的典型是“正经理学”“大理学”。第三十九回“程嵩淑擎酒评知己”从正、反两面说:

却说程嵩淑因孔耘轩说到娄潜斋,便说道:“这潜老才是正经理学。你听他说话,都是布帛菽粟之言,你到他家满院都是些饮食教诲之气,所以他弟兄们一刻也离不得,子侄皆恂恂有规矩。自己中了进士,儿子也发了,父子两个有一点俗气否?即如昨日我的东邻从河间府来,路过馆陶,我问他到馆陶衙门不曾?他说:‘与娄潜斋素无相交,惹做官的厌恶,如何好往他衙门里去?’因问潜斋政声何如,敝邻居说:‘满馆陶境内个个都是念佛的,连孩子、老婆都是说青天老爷。’无论咱知交们有光彩,也是咱合祥符一个大端人。二公试想,咱们相处二十多年,潜老有一句理学话不曾?他做的事儿,有一宗不理学么?偏是那肯讲理学的,做穷秀才时,偏偏的只一样儿不会治家;即令侥幸个科目,偏偏的只一样儿单讲升官发财。所以见了这一号人,脑子都会疼痛起来。更可厌者,他说的不出于孔孟,就出于程朱,其实口里说,心里却不省的。他靠住大门楼子吃饭,竟是经书中一个城狐社鼠!”张类村道:“嵩老说不会治家,其实善分家;不会做官,却极想升官。”程嵩淑道:“这还是好的。更有一等,理学嘴银钱心,搦住印把时一心直是想钱,把书香变成铜臭。好不恨人。”众人不觉哄堂轩渠大笑起来……孔耘轩道:“嵩老讲了一场理学,可谓允当。但咱祥符城中还有一个大理学,偏偏遗却。”程嵩淑道:“谁呢”孔耘轩道:“请再想。”程嵩淑把脸仰着道:“我竟是再想不来。”孔耘轩道:“我说出来二公俱要服倒。”程嵩淑道:“你说。”孔耘轩道:“可是谁呢,娄潜斋令兄。”程嵩淑连点头道:“是,是,是。这个理学却一发不认得字。”张类村道:“也难得这位老哥,只是一个真字,把一个人家竟做得火焰生光的昌炽。”程嵩淑道:“那些假道学的,动动就把自己一个人家弄得四叉五片,若见了这位老哥岂不羞死。尚恐他还不知羞哩。”[2]359-360

但是,“正人”不必是“圣人”,也不必是做出个“圣人”样子的人。“正人”只是比常人更能克制私欲。书中第六回写“娄潜斋正论劝友”,谭孝移答道:

“不管人之知不知,只要论己心之安不安。这铺地盖天的皇恩,忠弼岂肯自外覆载?但‘贤良方正’四个字,我身上那一个字安得上。论我的生平,原不敢做那歪邪的事,其实私情妄意,心里是尽有的。只是想一想,怕坏了祖宗的清白家风,怕留下儿孙的邪辟榜样,便强放下了。各人心曲里,私欲丛杂的光景,只是狠按捺罢了。如今若应了这保举,这就是欺君,自己良心万难过去。这是本情实话,你还不知道我么?”潜斋道:“举念便想到祖宗,这便是孝;想到儿孙,这便是慈。若说是心里没一毫妄动,除非是淡然无欲的圣人能之。你这一段话,便是真正的贤良方正了。”[2]57-58

上引《歧路灯》论“正人”的标准,虽然其标榜“理学”,今不免视之为迂腐,但那属于一时官话,不能不如此说,所以也不必苛求。而且更应该看到其所提倡的,一是唯实,如“潜老有一句理学话不曾?他做的事儿,有一宗不理学么”?二是唯真,即言行一致,甚至不会说、不识字而会做,如娄潜斋的兄长,却是“大理学”。三是唯心,即能凭良心,不做对不起祖宗后代的昧心事,如谭孝移所说。这些实质性内涵的意义,对于建立一个诚信守规则的社会至今也还是最为缺乏的,《歧路灯》的这类描写至今仍不过时。

其二,朋友有信。这是儒家人伦重要方面之一。《论语·学而》载:“子夏曰:‘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孟子·滕文公上》载孟子也有说“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歧路灯》以大量人物与情节演绎了儒学的这些重要信条。最突出和贯穿全书的自然是谭孝移与娄潜斋、孔耘轩、程嵩淑、张类村等诸人的友谊,特别是娄、孔二位,书中第十二回写“谭孝移病榻嘱儿”:

潜斋进的病房,只见耘轩亦在,各不行礼,竟自坐下。先问:“这两日何如,可觉好些么?”孝移满眼噙泪,点着头,喘着说道:“我这病多分是难望好了。我别无牵挂,只是一个小儿,是潜老的徒弟,耘老的女婿,你我一向至交,千万替我照料。我不能起来与二公磕头,我心里已磕下去了。”二人齐声道:“养病要紧,闲话提他做甚?”二人口中虽是硬说,不觉泪已盈眶,却强制住不叫流出来。孝移又叫端福儿近前说道:“我今日把你交与你二位老伯……”[2]132

此后诸人待谭绍闻,或出庭具保,或登门教训,或维持场面,或排难解纷,或解囊相助,即处处都是看在与谭孝移生前友情,可谓生死如一。

与此相反,谭绍闻的堕落,其实起于随了一个本质尚可的表兄王隆吉,结交上根柢还不算太坏的傻公子盛希侨,以致成为绰号兔儿丝的匪类夏逢若的囊中之物。他百般诈诱耍弄,使谭绍闻一步步走邪学坏,倾家荡产,几乎走上不归之路。孔子曰:“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论语·季氏》)夏逢若作为损友,可说三毒俱全、无恶不作。作者最后给“夏逢若犯科遣极边”的下场,实是罪有应得,甚至罚不当罪,是作者老来续作,“仁恕思想更重”[1]18了的安排。

夏逢若等“匪类”是谭绍闻“用心读书”的最大敌人。“用心”即专心,不三心二意,更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在古代就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闭门苦读,专心致志。在这一方面,谭绍闻可谓吃尽面嫩心软不能阻人的苦头,屡次三番为夏逢若等以各种借口诱惑走出书房,狎妓赌博,无所不为,多次触及刑律,甚至牵扯命案,几乎铸成无可挽回的终身大错。为此,谭绍闻后来立誓改悔,“用心读书”,只好于闭门读书增加“配套措施”。书中第八十九回写道:

而谭绍闻每日下学回来,后门上便有石灰字儿,写的“张绳祖叩喜”一行。又有“王紫泥拜”一行。又有“钱克绳拜贺”一行,下注“家父钱万里,字鹏九”。又有用土写的,被风吹落了,有字不成文,也不晓的是谁。总因谭绍闻在新买房子内念书,没人知晓,不然也就要有山阴道上,小小的一个应接不暇。

一日,绍闻父子正在书房念书,只听剥啄之声,拍个不止。绍闻听的,只得走至门内,问道:“是谁。”那外边只说了一个字:“夏。”绍闻道:“钥匙在家母手里,只等饭熟时,人来开了门,才得回去。我怎的请你进来呢?”夏鼎说:“不用说这是盛价王中的法子,把贤弟下在这个——”住了口不说了。绍闻道:“委实是家母的调停。”夏鼎道:“老太太舍不的。只是我有句话,不是隔门说的,我现在住了道差。”绍闻道:“我这一向没出门,全不知道。”夏鼎道:“我不管你知与不知,只说与你两个字,你记着。”绍闻道:“什么哩?”夏鼎道:“买办。”便扭项而去。这绍闻茫然不解,依旧回去念书。

不多一时,正与篑初说文字,又听的一声说:“开门来。”绍闻细听是张正心声音,即走向门内,把钥匙隔墙扔过去。张正心开了门,进到书房。两人为礼,篑初也作了揖,各让坐下。[2]838

这是夏逢若来向谭绍闻通报他终于“就业”在道台衙门上班了。然而谭绍闻已立定“用心读书”之志,也有了推托的灵机,假托钥匙在母亲手里拿着,没有再接他这个来者不善的茬,守住了不越雷池的底线。但当好友张正心来访,绍闻就爽快地开门延纳、礼貌接谈了。由此可见,《歧路灯》之“用心读书”,并非简单地闭门谢客,而是要结合“亲近正人”来看,虽然是个人要坐得住,耐得住寂寞,但主要还是能够拒绝“匪类”的诱惑,而不是把同学好友群居切磋、相互砥砺的路也一并堵塞了。准确的说法也就是《孟子·离娄下》所说:“夫尹公之他,端人也,其取友必端矣。”

说到《歧路灯》中写正派“门户子弟”的典型,当然可以包括谭绍衣这位谭氏家族的千里马,但作为与谭绍闻直接对照的,主要还是娄潜斋的儿子娄朴。这一点不仅见于书中写谭绍闻不止一次惭愧自已与娄朴渐渐拉开差距,而且见于娄朴也很珍重其与谭绍闻自幼共笔砚的友情。二者的友情一方面基于性情相投,另一方面也是他们各自的父亲——谭孝移与娄潜斋生死之交友情的延伸。也就是说娄朴与上述张正心一起,都是《歧路灯》正面写谭绍闻“亲近正人”的安排。这一点论及者少,却是《歧路灯》写“亲近正人”不可或缺的重要方面。

六、“败子回头”的根由

《歧路灯》写谭孝移“教子”,虽然在他生前看到的都是险象环生,他死后儿子谭绍闻在夏逢若等“匪类”的诱惑下也是长时间螺旋式向下堕落,以至于几近倾家荡产,但是竟然也能剥极必复、家道重兴,“谭绍闻父子,虽未得高爵厚禄,而俱受皇恩,亦可少慰平生。更可以慰谭孝移于九泉之下。孔慧娘亦可瞑目矣”(第一〇八回)。这当然是作为一部旨在为人生指明破暗的“教子”小说合理而必然的过程,但是溯源还应该有某些具体的根由。对此,书中第一回已有概括的交代:

我今为甚讲此一段话?只因有一家极有根柢人家,祖、父都是老成典型,生出了一个极聪明的子弟。他家家教真是严密齐备,偏是这位公郎,只少了遵守两个字,后来结交一干匪类,东扯西捞,果然弄的家败人亡,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多亏他是个正经有来头的门户,还有本族人提拔他;也亏他良心未尽,自己还得些耻字悔字的力量,改志换骨,结果也还得到了好处。要之,也把贫苦熬煎受够了。[2]1

加以书中更多描写中的显示,其根由主要包括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一家极有根柢人家”。具体说主要是谭绍闻在祥符的始祖灵宝公的遗德。谭绍闻最后一位业师智周万“博古通今,年逾五旬,经纶满腹”(第五十五回)。他本无意于在祥符教书,但他是灵宝县人,“就在谭公祠左边住,幼年读书,及老来授徒,俱在谭公祠内。这丹徒公与先太高祖,是进士同年,所以弟在家中,元旦之日,必备一份香楮,向丹徒公祠内行礼。一来为先世年谊,二来为甘棠远荫,三者为弟束发受书,以及今日瞻依于丹徒公俎豆之地者四十年”等等,总之感于灵宝公当年在他家乡的“德政”,智周万才勉强接受被聘为谭绍闻的塾师(第五十五回)。对此,书中第八十二回写“王象荩主仆谊重”曾对王氏说及谭家的这份“根柢”:

王象荩道:“论咱家的日子,是过的跌倒了,原难翻身。但小的时常独自想来,咱家是有根柢人家,灵宝爷是个清正廉明官,如今灵宝百姓,还年年在祠堂里唱戏烧香。难说灵宝爷把一县人待的辈辈念佛,自己的子孙后代,就该到苦死的地位么?灵宝爷以后累代的爷们,俱是以孝传家的,到如今这街上老年人,还说谭家是一辈传一辈的孝道。我大爷在世,走一步审一步脚印儿,一丝儿邪事没有,至死像一个守学规的学生。别人不知道,奶奶是知道的,小人是知道的。大相公听着,如今日子,原是自己跌倒,不算迟也算迟了;若立一个不磨的志气,那个坑坎跌倒由那个坑坎爬起,算迟了也算不迟。”[2]786

如王中所说简括而言,谭家的“根柢”一是“灵宝爷是个清正廉明官”,有德于民,“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周易·坤·文言》);二是“以孝传家”,子孙都有谨遵祖训的传统。其实还有更深远却更现实的,就是五世以上丹徒族兄谭绍衣所代表的家族力量的支援。

一家“根柢”之重要,连把谭绍闻“引诱的坏了”(第二十回)的旧布政使公子盛希侨都能懂得,并曾以此劝谭绍闻。书中第八十四回“谭绍闻筹偿生息债 盛希侨威慑滚算商”写盛希侨得知有丹徒谭绍衣获任荆州知府后,高兴地对谭绍闻说:“……我所以说咱这有根柢门第的子孙,穷是穷,人不可丢。贤弟你这品格,总不至于下了路。你服我不服?”盛希侨正是有见于此,才一方面能对谭绍闻出手相助,另一方面他自己后来也能改志向善,与胞弟尽释前嫌,使家庭重又和睦兴旺。

其二,父执辈友人的训诲与救助。谭孝移死后,其生前挚友笃念旧好,而移之于对孝移遗孤的关照。首先,孔耘轩以谭孝移之友人而兼为谭绍闻的岳父,即使女儿在谭绍闻家气病而死,仍口不出怨言,含辛茹苦尽其本分地为谭绍闻出谋划策,拾遗补阙;其次,娄潜斋也是谭孝移的挚友又兼为谭绍闻的蒙师,除为其开蒙教以正道外,还在自己已外出做官之后,仍给绍闻以资助和训诲。其他如程嵩淑、苏霖臣、张类村诸位,则不止一次与孔耘轩等亲至谭宅或县衙,为谭绍闻指明破暗、排难解纷,使谭绍闻没有沿着堕落的路一直下去。程嵩淑道:“今日为念修延师,非为念修也,乃为孝移兄耳。即以延师之事托耘老,也非为姻戚起见,乃为孝移兄当年交情。”(第五十五回)最后尤为关键的是,因为其家的“根柢”,谭绍闻至少有一次幸脱牢狱之灾。书中第六十四回写谭绍闻被牵连雷妮之死的大案,县令边公即将开审:

一路上心中打算:我在先人齿录上依稀记得,开封保举的是一位姓谭的,这个谭绍闻莫非是年伯后裔?但宗宗匪案,都有此人脚踪,定然是个不安本分、恣意嫖赌的后生。但刘春荣这宗命案,罪名太重,若听任管贻安的攀扯,一一引绳批根,将来便成瓜藤大狱,怎生是妥?不如就事论事,单着管九儿一人承抵,真赃实犯,叫他一人有罪一人当,久后好细细追查谭绍闻的实落。进了本署,向书架上取出保举孝谦的齿录一看,绍闻果系谭孝移之子,主意遂定。[2]613

若不然,谭绍闻当时吃棒打不说,一受刑责,后来再入仕途就是不可能的了。

其三,幼学的“根柢”。《歧路灯》写谭绍闻能“败子回头”,并未十分强调蒙学的重要,但第二回“谭孝移文靖祠访友 娄潜斋碧草轩授徒”写道:

耘轩道:“乃今宦家、财主,儿子到七八岁时,也知请个先生,不过费上不多银子,请一个门馆先生,半通不通的,专一奉承东翁,信惯学生。且是这样先生,断不能矩步方行,不过东家西席,聊存名目而已。学生自幼,全要立个根柢,学个榜样,此处一差,后来没下手处。长兄此举,端的不错。”孝移道:“我尝闻前辈说,教小儿请蒙师,先要博雅,后来好处说不尽。况且博雅之人,训蒙必无俗下窠臼。”耘轩道:“是,是。”[2]14

根据这个道理,谭绍闻后来学业之失教,虽一误于侯冠玉之劣,二误于惠养民之伪,三误于智周万之不能终,却后来能在孔耘轩等人的指教下,重以自立为贵,读书做官,重要原因之一就与自幼受娄潜斋的训蒙的根柢有关。若一开始就是侯冠玉教读,恐怕就是无可救药了。

其四,谭绍闻本性未坏,是个“老实人”。书中第八十七回“谭绍闻父子并试 巫翠姐婆媳重团”写谭绍闻改志向学以后:

这邻居比舍,两三个老头儿私议道:“谭相公明明是个老实人,只为一个年幼,被夏鼎钻头觅缝引诱坏了。又叫张绳祖、王紫泥这些物件,公子的公子,秀才的秀才,攒谋定计,把老乡绅留的一份家业,弄得七零八落。如今到了没蛇弄的地步,才寻着书本儿。已经三十多岁的人,在庄稼人家,正是身强力壮,地里力耕时候;在书香人家,就老苗了。中什么用里。”一个老头道:“不然。谭相公到底是个老实人,如今忽然立志,三十多岁还不算老,将来还有出头日子也不敢定。”又一个老头儿道:“他是有根抵人家,这大相公不过年轻老实些,一时错了脚步。如今知道后悔,也还不算迟。我们再多活几年看着。”……这绍闻虽说丢了行止,堕了家业,要之不曾犯了刻薄的边界;倘若犯了刻薄二字,便把循良风规、孝顺血脉阉割了,如何能生育繁衍呢。幸只幸这颗瓜子儿,虽说虫蛀了皮壳,那芝麻大的小芽儿不曾伤坏,将来种在土里,拖蔓开花,还有个绵绵的想头。[2]821-822

上引所说这个道理就是“老实人”上当与“刻薄”人作恶的不同,前者有可能悔改,后者却无可再造。这个道理似浅而实深,可为处世识人之鉴戒。

《歧路灯》写一个人家的“根柢”一定程度上也延伸至母系。谭绍闻的长子篑初是后来光大谭家门楣的跨灶之子,生母冰梅本系买来的丫鬟,但是后来查清“篑初生母,原是一个世宦后裔。据他说,他是江南人,不记得什么县。他父亲是一个荫生,不能知他祖上是什么大官。他小时只知他家姓赵,他祖与内官儿争气,惹下正德皇上,打了一顿棍,又杀了”。绍衣道:“与闱宦争气惹出大祸,必然是个正直君子……怪道篑初才识卓越,器宇谦和,咱家鸿胪派定长发其样。为兄的还要一与灵宝爷、孝廉公叩喜。”(第一〇七回)

七、《歧路灯》“门户子弟”简表

《歧路灯》写“教子”,“败子回头”的典型谭绍闻是一位五世乡宦的独生子,其父谭孝移虽因病告终养未授实职,但诏赐六品冠带荣身,比县太爷的官位还高一级,从而谭绍闻也就成了标准的“门户子弟”(见于第三十四回等五回五次)。“门户子弟”或又称“主户人家”(见于第十三回等十二回十六次)、“有根柢人家”(见于第一回等三回三次)子弟,指的是旧宦之家的后裔。《歧路灯》以谭绍闻为中心的“教子”描写,针对的就是这个“门户子弟”群体。这个群体大约相当于满洲贵族的“八旗子弟”,或如今某些文学作品描写中的“官二代”。因此,《歧路灯》实为清乾隆中叶的“官二代小说”。其写“官二代”总体上鱼龙混杂、良莠不齐:有优秀分子,如谭绍衣、娄朴;有失足而可教育挽救者,如谭绍闻、盛希侨;而多不可救药者,如张绳祖、夏逢若、管贻安……其大略情况如表1所示。

表1 《歧路灯》“门户子弟”简表

续表1 《歧路灯》“门户子弟”简表

除表1列诸子弟外,书中另有第五十四回写“这游棍有几个有名的,叫作赵大胡子,王二胖子,杨三瞎子,阎四黑子,孙五秃子,有主户门第流落成的,也有从偷摸出身得钱大赌的”,但是无从分别谁是“主户门第流落成的”。其实也正如杨三瞎子骂管贻安所说:“赌博场里讲不起王孙公子,休拿你爷那死进士吓我!”(第五十四回)故可以不论。但从《歧路灯》“教子”所关注的“门户子弟”来说,确实已经到“塌方式沦陷”地步。而且在这“垮掉的一代”中又有几个是能够如谭绍闻“败子回头”并家道重兴的呢?

唯一的就是盛希侨。这位“藩台公”的孙子,领了富厚的遗产,先曾狂妄恣肆、吃喝嫖赌,不仅祸害自己,还牵引谭绍闻跟他一起堕落下流。他后来能够转变,也是有原因的。书中第九十六回“盛希侨开楼发藏板”中写道:

原来盛希侨是个本底不坏的人。少年公子性儿,呼卢叫雉,偎红倚翠,不过是膏粱气质,纨绔腔调,也就吃亏祖有厚贻,缺少教调。毕竟性情亢爽,心无私曲。处兄弟之变,大声呼曰:“俺家媳妇子不是人!”这八个字,就是治阋墙病的千金不换的一剂妙药。[2]901

虽然“这八个字”把盛家兄弟阋于墙的责任都推在“俺家媳妇子”身上是不公平的,但是另外的八个字即“性情亢爽,心无私曲”,的确是盛希侨能悬崖勒马,未至于把“自家的要烧个罄尽”的原因。因此他甚至有时还能帮谭绍闻脱困或免于任人宰割,如书中第八十四回写“谭绍闻筹偿生息债,盛希侨威慑滚算商”,以致他后来也还是到了好处。

如上《歧路灯》所写“教子”现象与问题,虽然有的已经随着时代的发展成了陈迹,如立家塾、请先生早就不是一家一户的事了,但是大多遗留至今只不过有了内容与形式的增损变异,如师资标准、素质教育、教材、教法等,这些仍然是教育的基本问题。文学是生活的镜子,历史是现实的镜子,《歧路灯》的“教子”叙事当时令人触目惊心,今天也还值得读者思考与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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