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轨、女孩和一些春秋故事
2020-04-07支天瑞
支天瑞
1
那天,原本以为只有几个小时的停运被一再拉长,众人期待的汽笛始终没有响起。没有人知道这列被抛弃在山野的火车何时再次开动。广播员在努力安抚旅客的情绪,但一次次无用的劝说换来了更大的焦躁。黄昏很快到来,夜色开始攻占寥廓的天空。初秋的季节,暑热如无法控制的病菌肆虐于这个中国北方小镇的天空。
太阳将金色光晕抹在旅客们焦躁的脸上。旅客们表情呆滞而疲倦,眼神中有一抹因离乡而被诱发出的忧伤。作为列车员,对此我早已见怪不怪。
深夜四点,列车员换班的时间到了,我们整理好各自的洗漱用品,往列车最尾端的休息铺走去。休息车厢配有条件稍好的盥洗室。常年黑白颠倒的作息令我们的脸上长满顽固的痘痂。如果你是经常坐火车的人,在你穿过车厢时,大概率会瞅见某个身穿深色制服的女列车员站在休息车厢的盥洗室里,在昏暗的白炽灯下专注地挤脸上的粉刺。对此,我同样见怪不怪。
我们相互挤碰着对方,像一队南下逃难的队伍。我游魂般跟在带班师傅的屁股后面。工作时间里,每个人都陷入固定的公式中无法自拔,某时某刻你在干什么,想什么,往复循环,没有例外。
躺在休息车厢里,耳畔很快会响起音色各异、频率不一的鼾声。日子久了,通过这声音,你能够轻易判断身边铺位的那个人———他或她的健康状况、睡眠质量甚至最近的心情,这也是让我整日失眠的原因,我决定起床去乘务室。这时列车像犯了咳嗽,猛地抖动了一下,耳朵里顿时塞满了车轮摩擦钢轨的杂音,你能清晰地感受到这种25型列车车轮下闪现的巨大蓝火花。列车终于重新开动了。
车厢摇晃,我像醉酒的少年一般在黑暗中行走。一个娇小的黑影沿着狭窄的车厢向我跑来———是某个刚来班组不久的青年女工,她甩着过腰的长发一路迎面跑来,脖颈下几颗工服扣子像松脱的螺丝钉互相撞击着,发出清脆的声音。
我工作在客运段,这里的青年男女依照年龄或地域,被自然分割成不同的群体。客运段的男孩女孩们都承担着太多的顾忌。起初大家一起相处会说说笑笑,接着一些微妙的小动作和肢体表达在集体中秘密扩散,久居在一个封闭的铁板中,再密实的嘴巴也没有不透风的。那些秘密会很快成为大家三餐时共享的不幸谈资。
窗外是玉米田,此刻我们穿行在河南腹地,九月的季节,车厢内外昼夜温差都在逐渐拉大,那些努力抽穗的庄稼正以更丰盈壮硕的姿态摇曳在土地上。
天际线上开始跳跃橘色的影子,太阳晃晃悠悠从山谷底升上来。世界迎来新生,列车迎来了又一个早晨,你周身的皮肤都可以感受到清晨的水汽。再有不到二十分钟就要到达终点站了,我走进乘务室戴上橡胶手套开始清理乘客夜间留下的垃圾。
终于,车身轻轻一晃停下了,窗外出现了一片灰色的月台,像一片退潮的白浪推挤成一团。一队穿着粉红色舞蹈衫的女孩们小跑着穿过我眼前,她们有着细小挺拔的身板,脸上画着淡粉色的腮红和眼影,没有丝毫晨起后疲倦的样子。我刚拉下车门的挡板,她们就一个个健步如飞蹦下了火车,在带队老师的组织下消失在出站口的尽头。
照顾其他乘客下车的间隙,我失神地望着出站方向黑黝黝的站口,因为这些孩子们纯真的眼神,让我想起了胡玲看我的第一眼。
2
那年春天的某个周末,我骑着自行车独自游荡在街上。街道两旁深绿色的树枝插入澄蓝的天空,密织成一块橄榄色的大网罩在头顶。路经春熙旧街客运段所在的小巷子时,看到有扭动的人流汇聚巷口。今天是新职工报到的日子,平时单位悄没声地蜷缩在巷子里,很少人会注意这处充满浓郁计划经济味道的铁路办公区。
那些聚集在一起的女孩有些还穿着橄榄绿的军用外套。退伍女兵的爱美天性在经历两年单调乏味的生活后,犹如被压弯到极限的弹簧,报复性弹向了另一极。她们急于展示滴血似的鲜艳口红,短裙下套着天鹅绒黑丝袜,鞋跟比着高。个个犹如刚被解救出动物园的孔雀迫不及待地争相开屏。
我骑车滑过这个圈子的边界,朝住宅小区的方向赶路。不远的旺春街角是一处开工不久的工地,布满沙砾的土路上放置着几个水泥搅拌机,它们像呆头呆脑的怪兽般在一夜间爬出地表。我骑车与一台水泥搅拌机擦肩而过时,耳边突然响起一阵炮声。也许是不远处某家商店开业也说不准,虽是电子炮,但分贝数足够惊悚。声音一个接一个在宽阔的街面上炸起,瞬间把我的注意力抓了去,一瞬间的失神过后,我就结结实实地撞到了搅拌机上。
我的左肩被割开一道好几厘米长的伤口,血液很快浸湿了格子衬衫的左臂。我错愕无助地抬头,眼睛里忽然跳入几个晃动的小点,一个高大的身影离开另外两个矮小的影子向我独自走来,最后这个神秘的影子在我面前站定———是一个脸颊上留满痘痂的双腿修长的女孩,她一袭浅青色的长裙勉强遮住了微微肿胀的膝盖,双眼不大,眼眶轻轻向内凹下,像外国人。她用女孩独有的好奇眼神看著我,并用眼神询问:你干吗坐这里不动呢?我也以同样奇怪的目光与她对视。我好奇在自己需要帮助时,一个好像要帮我的陌生人走到我面前,却丝毫没有行动的表露。最后还是我自己站了起来。
这个女孩几乎和我一样高,脚上要是穿上一双物美价廉的高跟鞋,甚至会比我还要高。她帮我扶起自行车,眼睛里充溢的纯真和她大大咧咧的仪表甚是不搭。那两个站在远处的同伴招呼她,她扭头回应了她们,嘴里嘟囔着什么,我终究没有听清。她转过身来,从斜挎的帆布包里抓出一包纸巾扔给我就离开了。
远远地,她又变成了那个模糊的小点,融进清晨的太阳洒在地平线上的阳光中。我将袖口卷到胳膊肘的地方,撕开那一包卫生纸,纯白的纸张刚一接触破损的皮肤,立刻印染上鲜红的血,让我想起了余华的短篇小说《鲜血梅花》。
3
我们的客运段负担着二十四对列车的牵引值乘任务,行话里叫作“交路”,其中有四条穿越中国大地东西南北四个方向。我们日复一日,带着无数年龄、背景、性格各异的旅客穿梭在这片经济蓬勃的土地上。
一天,我正在为刚送来的纱帘打结烦恼不已,年轻车长走到我面前,把他黑莓手机的宽大屏幕堵到我面前:明早八点,参培高铁乘务的培训人员到段办公楼二层集合,不许迟到!违者取消培训资格!
这满脸麻点、嗓音就像也打了结的高傲车长没有吱一声就甩着大步子走了,几秒后在车厢另一头回过头来朝我吼道,“早点报到,切勿迟到!”
报到那天,二楼教育室那一条两米宽的过道被众人挤得水泄不通。女孩子们手握智能手机,刷着早晨的新闻,有些则靠在墙上打瞌睡。一个女教员打开了教室的铁门。在挤入门框的一刹那,我看见了那个曾经帮过我的,有着深邃眼神的高个子女孩,一副肉色的打底裤紧紧箍在她修长的双腿上,嘴唇涂了一层厚厚的淡粉色唇膏,她站在墙角,热络地和另外几个女孩交谈着。
我们很快被编成一队坐着大巴车,开赴城郊的铁路教育中心。
我们这些二十出头的学员,在不到一个月的集训时间里,几乎所有的人都遇到过各种刁难。最后一周的周五是结业考试,所有的人都不想因为一张卷子丧失穿上漂亮的绣花高铁服的机会。所以你会看到每个坐在考场里的人,额头都微微沁出一层汗,脸憋得通红。
我坐在中间一排,那个叫胡玲的高个子女孩坐在教室的最后面。那天我穿着刚水洗的蓝色制服,浆硬的衣领蹭得我后颈和耳根发烫,脑袋也因为紧张烧起来似的。扭头时我无意间看到一张纸条停在一个男同学的桌上,当我再次朝那个角度偷瞄时,发现男孩身前座位上的另一人手里也捏着一张形状类似的纸条,多出的皱痕表示它帮了不止一个人的忙,一会再朝那边瞧瞧,发现纸条像孙猴子瞬间多出很多来,几乎每个人都各自藏了答案,只是偷看技巧不同罢了。它们会出现在某个人的手掌、内兜甚至袜子里。监考老师的眼镜比罐头瓶底还厚,并且总爱呆呆看向窗外的蓝天,好像她十年前丢失的儿子就站在云端与她对视一般,这老师爱分神的毛病也直接给了我屡屡向后方观察的机会。大家也不再像刚进考场时那般紧张了,和缓的气氛开始蔓延。后来我发现,原来秘密就在那个胡玲手里,她在自己答卷的同时也写了很多答案,接力式一个个向前传递,答案像被她用播种机撒出的种子,很快长满了考场。
下课铃响了,大家呼啦啦像急于觅食的乌鸦一只只飞出教室,教室里留下三三两两的人,其中就包括胡玲,她攥着一张几近捏碎的纸条嘻嘻笑着,似乎这个强迫症似的动作带给了她满足感。我走上前想向胡玲表达感谢。也许是想接一杯开水,她虽偏着脑袋,但注意力还在女伴那里,但身体却不偏不倚朝我的右肩直奔过来,一杯有余温的水就这样洒到了我的衬衣上。胸口上的一小片水渍像一块画布上失败的印象派油画。
“不好意思”,她吞吞吐吐说出一句话来,“我不是故意的,也许……衣服洗了不会不好干吧,我是说……”她旁边的几个女孩捂住嘴巴笑了起来。
其實最不好意思的人是我,人家没有专门帮你的意思,你却跑来致谢,仿佛这谢意里就富含不纯净的因子。我没再当着她的面多言语,一个人悄悄离开了。
4
我们第一次上车实训,时间接近午夜零点。深夜的凉风中我挤在无数散发馊臭味道的乘客中间通过车厢狭窄的铁门。这个时间是值班乘务员夜宵的时间,工人们端着很大的饭缸集中在一截飘满烟味的餐车中,矮墩墩,戴着塑料镜框的列车长看见我,招手把我叫到跟前。
“你是新来的那个?”
“是。”
“吃饭了没有。”
“没。”
“你的嘴里不能同时发出两个字吗。”
“可以。”
“那好,你去巡视下每一节车厢,从一号行李车开始到最后一节,完了端上饭缸来这里吃饭。”
我忽然意识到这家伙扔给我一个打发时间的好办法—————我猜想,顺着一节节车厢走过,寂寞感就会一点点消散,也许在很多年以前,当他还是一个孤独的、独自面对艰难现实的男列车员的时候,就无师自通学会了这种效率很高的打发时间的方法。
那一次我又遇见了胡玲,在十二号车厢开裂的隔板后是补票席,她一个人蜷在里面像只困在笼子里的小鸟,动作并不很麻利地整理着浅黄色的票券。昏暗灯光下,一种深深的孤寂围绕在她的周围。虽然我们不曾有过深入的交谈,但我和她还是默契地相视一笑,她那宛如稀薄云层里的月牙般的双眼向我投来老友重逢的友好目光。几句交谈,我就清楚地了解了她脸色暗淡的原因。在近五天的时间里,她没有上过一天白班。
“没办法,那个本来负责补票的阿姨临时请假了。”她苦恼地说。
她旁边排起一个等待补票的小长队,半夜每一站停靠后都会有没有卧铺的人上车,再经由引导来到这节小车厢里找补票的列车员,胡玲操作的补票机发出吱吱的机械声。她的脸颊上写满疲倦,刚染的淡黄色的头发扭成一缕缕的,像几天没洗的样子,我知道在车上洗头是很不方便的事情。
我没去吃饭,而是在她前面的座位上靠着窗户睡着了。凌晨四点是停止补票的时间,她站起来伸开双臂,努力挥发沉积在体内的酸痛,并伸过手来拍了拍我的头。
“你困了?去睡吧。”
我睁开双眼有气无力地慢慢用眸子固定她的形象,也许是用双手捋过的原因,她的头发至少看起来柔顺了一些,垂落在肩头。
“车长还没给我安排铺位呢。”
“那睡上铺吧,那里一般都空着。只是被子要盖严实了,车顶空调一直吹着。”
“你去哪?”
“换班时间前我去休息车厢的列车员室待着等换班。”
我想到她辛苦熬了一夜,却依旧不能好好休息,不禁心中唏嘘一番,自己突然有了一种想和她一起分享这个难熬夜晚的愿望。
“下一趟乘务计划的被罩、床单还有枕巾都还堆在袋子里,咱们一起清理下数字吧,好心里有底。”,我扭脸对她说,其实这也是一瞬间闪过脑海的没来由的理由,根基不稳,理由不足,极易被否。
她好奇的眼光看着我,之后在慢慢消化完我的理由后,眼神才渐渐平静下来。
“想不到你头一趟上车还知道不少嘛。”
“干啥之前都要努力把调查和预习的工作做好,才能保证后续的质量,不至于断片啊。”我试着让自己的语气开始变得调皮起来,在不太熟悉的人身边,这是要颇费些勇气的。
“你很聪明啊,背会了所有的考题还帮同学通过测验。”
“其实很简单啦,随便背背就能通过,平时我也有背东西的习惯。”
“背东西?”
“就是诗歌啦。”
“李白杜甫白居易?”
“也包括他们啦,不过还是现代诗比较多,契合我们的语言习惯。有时候那些短句子组合在一起就是一整片世界。好啦,现在我们一起去把后半夜的工作完成吧。”
当看到五六个鼓鼓囊囊的绿色编织袋挤在靠近风挡(车厢连接处)的一个小隔仓里时,着实让我俩不悦了一番,值夜班的列车员在到站前需要把备品清点完,她蜷着腿微微靠在我身旁,发出极微小的不易察觉的叹息声,走上前费劲地把大包拽出隔仓,找了一处没有旅客的下铺,把手电筒放在桌子上,打开包裹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掏出来再细细清点,边数边将备品的棱角重新拾掇整齐再放回原处,我经验不足,愣在一边,她默默地完成了大部分工作。
这节车厢本身就是预留车厢,只有到达F站才会有大量本地旅客上车。宁静中唯有车轮的响声一点点随着心跳的节奏鼓动,她专心清理着备品,手指麻利地把床单和枕巾一层层码齐。不一会她哼唱起一曲歌谣来。这首歌曾是我在运校上学时每天清晨公共闹铃的钟声。
我扭头向窗外看去,冥想中感受她唇舌间流出的乐声。声音渐弱,待我扭过头来,她已经趴在冰冷的桌子上睡着了,桌面坚硬,在她脸颊和左眼皮处印出粉红色的暗纹。我把最后几张枕巾放到绿色布袋子里。脚下是她一晚上的劳动成果,我几乎做了半夜的看客。我将自己有些馊橘子味的棉大衣脱下来,轻轻披在她身上,她紧闭着的眼皮也像两片肉桂色的月亮,看得出她睡得很稳,呼吸均匀而有力,这时我瞥见她放在身边的大挎包,拉链没拉合处露出一本皮面破损的书,书脊上印刷着《兰斯顿·休斯诗集》的字迹。
很快,新一天的太阳掠过树林边缘升了上来,旅客们很快都会起床了。我站起来急忙查看身旁蒸水器的指示表,听到里面开水滋滋的响声,一回头发现胡玲睁开眼在看我,疲倦的脸上有掩盖不住的俏皮。她似乎对一件大衣的关怀接受得安之若素,那忽闪的眼神像汽车的探照灯晃得我几乎不敢和她对视,我有些惊慌,她笑过后又很快睡着了。
5
当年香港回归前夕,接到上级指令后,我们组建起了这个车队,纵越祖国南北方向的腹地,直抵四季长春的南国首府,每趟任务,乘务员们都会购买大量当地特产来抵御单调工作的乏味,我们可以在餐车里吃到最正宗的临潼石榴、华山柿子、武汉辣鸭脖。每次吃饭的时候,年龄大一点的男职工都会讲一些无伤大雅的笑话,好打发每一趟行程的漫长與无聊。
但在我的内心深处,始终极端地厌恶这份工作,黑白颠倒导致我的生物钟彻底紊乱,我开始了痛苦的间歇性失眠和溢脂性脱发。
我和胡玲有六七个月没有见了。
那天早晨我下班回家,洗完澡后正用一条不太干净的毛巾擦着头发,手机铃声响了,听筒那边传来胡玲的声音,浴室里过多的水蒸气影响了声音传播的速率,但镜子里雾气的边界在逐步后退,她的圆脸渐渐浮在镜面上。电话里她说又一轮高铁培训班就要开了,全程都是跟车演练,因城区在大兴土木,道路中断,导致公交数量减少,问我能不能开车送她。
我当然乐意。
“哦,对了”,她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在新一期的参训名单里我也看见你了,但我和你不在一个车组。”
培训一共有25人参加,A组13人,B组12人,培训和休息的时间对半,由于我和胡玲不在同一组,作息恰好错开,这样倒是方便送她到车站。那段时间每天清晨七点,我开车带着胡玲驶上高架桥后,橙红的太阳就会温热前挡风玻璃。那些日子胡玲每天都很开心,早晨她会笑盈盈地打开牛奶涮涮嫩牙床,心情好的时候会拿出包里的诗集兀自轻声念起来,从她的口中,我知道了惠特曼、狄金森,几次她扭过头想和我说说她喜欢的诗人的故事,都因为我反应的冷淡而作罢,只有一句话让我记忆深刻。
“诗人都是孤独的人,这一点我很感同身受。”
“所以你也感觉自己是孤独的人。”我有些挑衅,有些冰冷地问她。胡玲对我报以沉默。
在高架桥上路过城西郊的殡仪馆时,胡玲都会朝那里瞅一眼。每一次路过,她的眼神都不自觉地黯淡下去,注意力瞬间被那黝黑的仿古式大门慑住。直到车辆驶下高架,庑殿顶的灰瓦建筑彻底消失后,她的双眼才会再次涌起往昔的颜色来。有一次我问她是不是那里的氛围让她恐惧。
“那里满是被抹杀的诗意。”她用这么一句奇怪的话回答了我。
那三个月,我们在熟悉的环城高速上来回疾驰,有时她会迫不及待地分享实习中的故事与见闻。
“你能相信吗,几乎相隔两趟任务车,就会有一个旅客把脏东西洒在我裤子上。列车长说她在做列车员时,有一次走过一个坐在卧铺窗户旁的男孩身边时,他刚打开的可乐恰好溅到她刚买的黑皮鞋上。还有一次,是她休完产假后的第一个班,她被软卧车厢一个出故障的集便器喷了一身尿,没过一个月她就去动车队了,从此衣服再没被弄脏过。她工龄12年,普通车9年,一月3个班,一年是36个班,9年是324个班,9年里她没有请过一次假,只有两次被弄脏衣服的‘事故,概率是0.61728%。可我这三个月在高铁上每月实习3次,一共9次,被旅客的茶叶水弄脏了裙子5次,概率达到55.6%,是她的90倍呢!”
胡玲以生动细致的表情述说着这些本来有些无趣的故事,如同她打定主意要向无趣的边缘退化,在我心里面,她渐渐拥有了一个表情乖张、一副急欲表达却无法出声的急迫模样。
那时我们日益临近分配的日子。一种燃烧的焦灼感在我们心底蔓延,在即将开启真正的、陌生的、前路茫茫的职业生涯前夜,因为南方某城市一次重大的意外事故,导致和高铁有关的所有人员都在一夜间增加了很多额外的学习压力,实训的时间强度大大加重。大家成天挤在一起,不停背诵站序表和《客规》,忍受职教干部们没完的训斥,职教成绩也被列入工资的考核。以往各种虚头巴脑的形式,现在都升级成实际的惩罚标尺,压力的陡增与工资的下降恰如两个运动的曲线,碾压着所有预备高铁人员本就衰弱的神经。
胡玲继续着没边没沿的胡言乱语,从无聊的内容判断,她的虚妄症状也愈发严重,但对此我没有办法,也自感没有发言权。
6
接到通知已是冷雨沐浴平原的十月,冬季的降雨不多,这是每年尊贵的西南季风碰撞在四面环绕的山丘的恩赐。
那天早晨我穿上领口绣着浅灰色高铁logo的白色衬衣,略宽松的外套,西裤笔挺,裤缝整齐,皮鞋恰到好处包裹着脚趾和脚跟。我在客厅的镜子前瞅着自己,拿上帽子骑着自行车走了。
对我而言这是不太寻常的一天。经过几个月的实训,这一天我正式成为客运段高铁队的一员。
清早我一觉醒来,睁开眼居然不太敢相信,自己竟然已经暂时告别了毛刷、扫把、墩布以及农民工那可以装得下三个小孩的大到吓人的上海牌帆布包,还有无数来自社会各层次的旅客,作为一名列车员你没法对他们视而不见,虽然你自己同样是置身于社会底层的一员。
大家事先没有在派班室集体出勤,没有按指纹或者用电子仪器刷脸,而是在车站接车直接开始一天的工作,没有预演,一切自然而然地开始。
我又是最后一个到达的人。登上站台后,行包楼外墙的玻璃将太阳光反射在站台、钢轨和我们的脸上。我看到乘务组一队四人,全是清一色的女生,都是在高铁培训班一起学习的同学,她们手扶拉杆箱站成一条线立在站台上,脸上略施粉黛,嘴唇緊闭,仿佛壁画上沉默的仕女。她们细瘦挺拔的双腿上套着深黑色的丝袜,缝着路徽的贝雷帽向着额头的方向倾斜三十度,套装制服的棱线恰好掐出她们曼妙的腰肢和臀围,她们齐整整将目光聚在因为上楼梯而气喘吁吁、惊慌失措的我的脸上。我很知趣地将自己排在了队伍的末尾。
胡玲那天涂的唇膏颜色过浓,微微颤抖的手指告诉大家她正处在过度紧张中。这一点并不让我意外,多高规格的实训她都手到擒来,多不正式的首次上岗她都会紧张。
列车长是个很有精气神的四十岁上下的男子,目光如猎人般盯着站台向铁轨延伸的方向。不一会儿,在清晨的太阳光下,一阵金属颤抖的声波传来,一道强烈的车灯扫过旅客的脚边,一条银蛇般通体白皙的列车在铁轨上扭着腰肢一点点接近站台,最终在一声尖利的汽笛声中如小船靠岸般停了下来。
列车员们齐刷刷迈着脚步向刚开启的车门走去,却不料被闪出的人流撞出门外,差点趔趄地坐在地上。胡玲抬着头,双肩两侧走过数不清的旅客,像《迷失东京》中迷失在繁华街头的斯嘉丽·约翰逊一样。我轻轻走过去,趁着人流阻挡,以及其他同事的不注意,悄悄牵起她的左手(她右手拿着装备品的黑色塑料袋)。顺势偷吻了她左侧的额头,舌尖感到了她发丝中汗液淡淡的咸味。
胡玲惊呆了,她看了看我,突然嗤地笑出了声。那笑声淹没在高速动车组低频率的巨大汽笛声中。
那趟“处女航”在短短四个小时里发生了很多意料外的故事,车厢里坐满了本城报社、电视台的各路记者。车厢里打扮得像嘉年华的舞会,客运段抽调了一个文艺小分队,没承想这草台班子画风奇崛,群魔乱舞般飘过一节节车厢,让人以为是一队逃难的吉卜赛艺人。距离终点站还有一半的路程,一个小女孩突发疾病,家长和旅客全部束手无策,胡玲用一块棉布贴在女孩青紫的嘴唇上,试了几下人工呼吸也不见起色。最后不得不在最近的小站停车救援,把这吓坏的一家送下了车。
快到站时,乘客还有工作人员都累倒在座位上,彩条早就被揭下来,垃圾堆在一起被踩了无数脚。只有列车长还端坐在餐车靠近车厢过道的地方像孤守阵线的战士,他脸上淌满汗,大盖帽依旧一丝不苟扣在头上,右手紧握对讲机,像等待最后冲锋命令的士兵。
最后一节车厢预留给各路媒体,此刻早就空了。列车员像被飓风蹂躏过的大西洋岛土著般东倒西歪在座位上。我和胡玲逃入乘检办公室,关着门紧挨在一起,眼前是密密麻麻排列的仪表和电灯。胡玲摘了帽子,双臂搭在冰凉的桌子上。睡姿迷人,惹人怜爱,我忽然瞅见她脖子上彩色丝带和白衬衣间有一道微微反光的东西,原来是一个小小的银色挂饰。上面跳跃的九色鹿形象生动而逼真,我伸出手,指尖向着她弯曲的脖颈一点点挪过去。我的手指像触发了她体内的某道开关,胡玲不紧不慢又绝不拖泥带水地直起身,双手在汗津津的额上抹了抹,百无聊赖地盯了我一眼,便伸手干脆利落地打落我的右手。
“不是什么都可以随便碰的,”她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除非特殊的允许。”她脸上浮出一片疲倦的微笑,低下头解下那串项链,交到我的手上。项链质感通透,这时车厢内的灯光忽然闪动起来,是动车组运行在山区时接触网电压细微变化导致的,胡玲的眼睛此时也犹如夜色中的猫,闪耀着难以捉摸的情绪。我拍着她的肩,不自觉地笑了。她轻轻将我的手从她肩上打下去,像一个晚会结束后回到公寓的贵妇,在镜前毫不犹豫地卸掉一条自己并不喜欢却戴了一晚的项链。
“其实我一直以为有些事情你能帮到我。但我常常又自感咱们并没有亲密到那个阶段。好多好多,太多的事情不是简单治病就可以解决的。”
“治病?”
她掀开衬衣的袖子,手臂布满细小的红色斑点,不是连续数月输液的话,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我还是想和你说说我妈妈。”
她罔顾我疑惑的眼神,依旧自言自语,“我妈上班前参加局里的考试,本来成绩不错,可以留在本城的车站,但是因为她的初恋,一个架钢轨的养路工,所以固执地选择了客运段,因为那条线路正好通到他上班的地方,她每一趟车都会带着新鲜的水果,利用到站后休息的两三个小时去看他,直到第五年的中秋节,她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已经没有意义了。因为他在一起施工事故中去世了。”
“人这一生不清楚会遇到些什么,但咱们都知道量变和质变的道理,初中就学过,对吧?眼前短暂的幸福也许在不远的将来会演化为解决不掉的烦恼,反之亦然,对吧。多数人的生活,依旧是无法甩掉庸俗和平凡的。”我说。
“从此我妈倒是不平凡了。质变得很彻底。”胡玲苦涩地笑笑。
“什么意思。”
“她四五岁的时候,我姥姥带她坐通勤找我姥爷,在编组站的站场,她在车窗外瞅见我姥爷穿着一身笔挺的灰色路服,头顶着红色的大盖帽双手举着信号旗,挥舞双臂做各种含义不同的手势,这形象成了她眼中最帅、最有价值的榜样。学习目标最终确定,进铁路干行车成了她心中最大的理想。1985年夏天,我妈运校毕业,秋天撞上铁道部机构整合,K城的分局机构被取消,并入他局,改革后所有与行车有关的繁重行业全部剔除女性,我妈走上岗位的第一年,也是她理想破灭的一年。”
“从此她只能当了列车员?”我问。
“理想没了,生活还得继续,心仪的工作没有了,起码还能跟上列车追随虚无缥缈的爱情,我妈于是就当了列车员,从烧煤的城郊车一直干到K字头的跨省车,只知道浑浑噩噩地追赶着那个养路工的脚步,后来连这点指望都灰飞烟灭了。”她继续道。
“再后来呢?”我问。
“失恋后不久,她接受了一个同乘务组检车员的不太持久甚至不太努力的追求,然后结了婚,再后来有了我啊。”
“这么说你是无聊关系的产物了。”我有些不怀好意地笑了。
胡玲看着我,表情依旧是缺乏兴趣般寡淡,“对,我理解你的意思,我就是一男一女无聊生活的产物。”
此刻车窗外迅疾闪过一片淡蓝色的光,接着耳边响起机车动轮与金属摩擦的尖锐声响。因为惯性与室内的狭小,我和胡玲一个趔趄顶在了一起,她的头撞在我右耳上,嘴里不自主地“啊”一声惊叫。
我们拉开检车室的门,乘客们神色慌张地朝车门的位置涌来,好多人的外套胡乱披于肩背,袖子像掉落的叶片在身体两侧晃来荡去。广播声响起,列车长迅速跑到餐车的位置,召集全体列车工作人员传达刚收的紧急调度电报:因前方弓网故障,机车在区间中被迫停车,所有列车员进入非正常处理环节———组织旅客在本区间内有序乘降。
列车员们手忙脚乱地选定了车门,布置好安全网。脸色煞白,情绪愤怒激动又焦躁不安的旅客们像急于觅食的鱼群堆积在车门前。车长徒手打开车门,晦暗的云絮堆积在天际线,雨滴落在头顶和钢轨上。金属扶梯已经架好,列车员们率先下到石砟道上,帮乘客们按顺序下车。一个棕色的鼓囊囊的拉杆箱没有接好,差点朝我脑袋砸来。胡玲和另外几个女列车员在车厢另一侧,车体遮挡了视线,只听到女声叽叽喳喳像喜鹊叫声一样交叉在一起,顺着车底,我弯腰瞅见她们的皮鞋在满是污泥的地上移动。我想象她们忙碌着接各种旅行包,稳稳地搀扶老人和小孩走下铁梯。我想象着也许胡玲的帽子早就不知丢在了哪里,汗水顺着她的鬓角往下淌,打湿了侧脸的发髻,连发卡都是水津津的,她的淡妆都被汗液冲刷成了花脸猫。
距离C城小站不远,铁路部门展示了强大机动力:救援的大巴来了五六辆,排列在小站前的街道上,雪亮的前照灯把县城黑夜的天空照得犹如白昼,狭窄的单行道被巨大的车身堵塞,汽车喇叭声在马路上炸开,混杂着旅客惊慌的喘息。
现场混乱,车站门前的街道上到处是嘈杂的人声和月色下斑驳的灯光。穿着白色衬衣的C城站站务员,犹如急诊医生般和列车员们配合着七手八脚搀扶旅客,递送行李,安抚哇哇大哭的孩童和精神脆弱、眼神惊恐的年轻女乘客。在街角的一片地面溢满水的漆黑角落里,我发现胡玲搀着一个身材颀长的男人从阴影中走向大巴车,那人戴着式样古怪的黑框眼镜,鼻梁高耸,夜灯下也能发现他满脸的麻点,胡玲和这位老人身贴身,像很久的旧相识。
胡玲嘴角带笑地护送老人上了大巴,细雨中人声被稀释,我也听不太清他们的对话,只是依稀从肢体语言中捕捉到后会有期、来日方长、下次再见这样的信息。老人上车后,胡玲才慢慢抹掉脸上的雨水,掉头不慌不急地攀上接驳我们的大巴车。走过昏暗的车厢和两边睡熟的同事,她很自然地坐到了我的旁边。我们肩挨着肩却没有说一句话,我的余光瞥见她轻轻伸出手指头捏着胸前的九色鹿,细瘦的手骨用尽力量气捏着它。
7
不久,我们又重新分配了新的车班,执行不同目的地的乘务任务,等待着每个月到手的薪水。我们也都分别认识了新的同事,多数人虽热情开朗,但大多都是平凡庸俗之辈。无聊的生活不管怎样是要一直沿着消耗生命的直线继续下去。
很久没有听到胡玲的消息了,再次知晓她的信息是在一次聚会上。
“听说胡玲进医院了。”一个同事嘴边流着小龙虾的辣汁说着。
第二天是休班的最后一天。我跑到车队办公室打听了半天,又给胡玲班组的列车长打去了电话,没有得到什么结果。综合已有的破碎说辞,最后的结论是:胡玲在突然消失一周后才联系的单位,请了期限最长、时限为半年的假。
我依旧按照固定的节拍继续自己的生活。每天接待旅客,整理行李架,为刚清洗的自动马桶标注时间,耐心向学龄前儿童解释到站时间。下班就换便服,外出在嘈杂的马路散步或慢跑,给胡玲打去的电话全部无法接通,我的生活也仿佛陷入焦虑的忙音。
决定外出寻找她是在三个月后。在一个夜里,梦中,她和我同时溺于水中,领口在腮边摆动,但她脸上唇膏眼影以及腮红的痕迹依旧清晰,我们中间相隔的水草来回摇摆,像是故意在遮挡彼此。胡玲在水中欢笑着,口中冒出的气泡向远处漂去,气泡越来越大,渐成鱼形。她的身影卻越来越模糊,直到彻底消失。
早晨起床,身体像刚从溪水中捞出来一样,我跑到厕所,脸对着马桶吐了一个畅快。
仔细回想,不知不觉我们已经相识了两年,八个季节的悄然转换,依旧无法洗去她身上的神秘味道。
我决定真正地去了解她。
8
再次探听到她的消息并与她相见,是几个月后,我辗转找到了她曾经的一名室友,其过程之曲折复杂一言难尽。
“我发现她在吃抗抑郁药物。”我和她的室友坐在街角的德克士店里,看她舔吮左手小指上的油脂。
她将使用过的餐巾纸扔到我们面前的餐盘上,印刷有绿色山脉的广告画很快被纸巾埋没,像遭遇了雪崩。
“除此之外?”
她扭过身打开书包的搭扣,递给我一个边缘满是铁锈的盒子,盒子里放着几条丝线,几片枯树叶、一个放大镜以及一张泛黄的稿纸,上面写着一首诗,用的是工整的楷体。“这是她留在床下的。”她又从衣兜中取出一张薄薄的淡绿色纸片,纸片上是C城的一家精神病专科医院的药单,上面清晰地打印着医院名称,还有手写的时间、用药的类别,当然还有最重要的患者的名字。
那座城市同本市一样,属于国家“三线”建设体系的一个部分,所以在1950年代后这城市的名字意味着硫化物的气味,相应的,一批职业病治疗机构冒出地表,矗立在地下水被极度破坏的虚软土地上。
9
清早,我独自一人挤上开往C城的大巴,布满污渍的车窗玻璃把本就虚弱的阳光减弱了大半,使催眠效果陡升。车厢里很快便不再有丝毫的人声,语言暂时失去了作用,那些长在脸上的嘴巴都默契地闭紧了。
到C城时已经是傍晚时分。司机把我从黑夜里摇醒,暗暗的车厢里,他粗糙如刻满刀痕的脸隐退在浓稠的黑夜中,嘴里的凉气吹在我脸上,似乎内脏也没有丝毫的温度,戴着白线手套的手在我肩膀上摁了又摁。
我紧紧裹着松垮的大衣走下车,眼前的沥青路面上随风滚动着纸屑、垃圾和彩色小广告。这里无疑是世纪初工业化风潮消退后的死寂城市。
我找到一处偏僻巷子里的小旅馆,门口的墙上涂着斑驳的红漆字,像工厂的生产口号,脏兮兮的窗户外,旧工厂的庞大烟囱直插夜空,欲与云端相接。我打开背包,取出胡玲的盒子,拿出那张纸,虚晃晃的月光里看不清上面的字,直到我一点点被困倦吞没。半夜醒来时,喉管里满是堵塞感,我瞅一眼荧光手表,时间是凌晨四点多,夜的浓度依旧饱满,但空气中隐约有烧焦的气味。我穿上外套走出门外,拐出暗黝黝的巷口,打开手机导航。
这个城市像是吞噬无数水田和沟渠后呈现于地表的怪诞存在。马路仅有几条,大道尘土飞扬,电车杆拉扯着将天空分割开来。
我循着天际线外的一缕曙光走着,手机导航显示,目的地越来越近了。这是本城的一座职业病医院,远远看上去应该是由一座近代教堂改造成的。周围景物空旷,寒流悄悄向我围拢,冷气流的末梢像狼的舌尖舔着我的大腿、脊背还有脖子,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导航提示目的地已到达,指示箭头不再有分毫的移动。我抬头看去,果然是一座矗立于晨雾中的砖石教堂。
清晨,两个佝偻的老者在清扫教堂的四周,尘土荡起来,沾染在他们胸前的长须上,显出一种粗涩的美感。他俩很快都注意到了我,不约而同偏过头,两双眼睛像小手电筒射出冷冷的光,将我钉在地上。
我从挎包里掏出自己的手机,翻出胡玲的照片给他们辨认。他们发暗的脸庞因为心怀秘密而显得犹豫、可疑,像集体保守一个秘密。钟声在头顶响起,撕碎弥漫在我们周围的死寂。所有人一个激灵,像刚刚从沉沉的梦中醒来。最终,其中一个老人耷拉着眼皮,不情愿地领我走进医院的小门。
应他的要求,我再次点开手机找出胡玲的照片展示给他。
看到照片上胡玲曾经神采奕奕的样子,他眼球中的浊黄也开始流动了起来。我确定那晚看到的人就是他,在他假装的平静中,我很理解他对于这个善良女孩的保护意识。
“我来找我的朋友,我们在一起工作,算知心朋友,后来我发觉她隐瞒了一些秘密,不久她就消失了。那天我看到您和她在高铁救援的现场,请您帮我找到她。”说完,我掏出那张薄薄的诊断书放在他面前。
“那个姑娘和我身在同一班组,我们做着性质相同的工作,也体会着几乎一模一样的快乐、烦恼。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几乎超过了与所有亲属在一起的时间,所以我相信我们早已视彼此为亲人。但就在这几个月她神秘地消失了,别人发现了一张她的病历,我才清楚她住院的事,我没有其他要求,只想找到她,见她一面。”我说道。
“我带你去见她吧。”他最终答应了我。
我们穿过二楼木梯子下的一扇门。行走中潮气越来越重。这里构造奇特,某一处堆满杂物的楼梯拐角下藏着一堵赭石色的大门,做工考究,门锁合页上却布满了红铁锈,天花板上低瓦度的灯泡几乎提供不了像样的照明。这扇门后,是一处装饰着窄窗的长方体灰色大楼,种满杂草和粉色小花的花坛正对大门,几个白色长衣长裤的护士举着托盘在院子里来来去去。
这里曾经是本地第一所教会医院,后来成为一家收治精神类疾病病人的专科医院。
除非观者身在更高处俯瞰,否则很难被发现,低矮的视域让这医院处于几乎秘密的状态。
大楼内潮气逐渐褪去,代之以熏香扑鼻的玫瑰花味道,空气渐渐干燥起来。走廊的两边是粉刷一新的实木大门,几扇病房的门开着,里面是正在拾掇注射器的护士,还有躺在病床上平静的病人。我们一步步走着,脚步声反射在墙与门上,直到停在一处雕刻着紫玫瑰的门前。
“她在里面。”老人说。
病房里的落地窗几乎占去墙面的四分之三,她乌黑的头发冲破光线,散落身边,与金属床头恰成直角,又在清风中悠悠摆动。她左脚盘在床上,整张脸决然偏向窗户,身体端坐的姿势僵硬而别扭。
“胡玲。”
她的脸轻轻朝我扭过来,刚才还没有一丝表情的臉上瞬间有了解冻的痕迹,隔着很远,我将其解读为笑容。
她冲我笑了,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一样。只是这笑容干涩得厉害。她嘴边泛起白色角质层,眼皮因长期失眠而略微发青,这一切在那件套在她身上的宽大的病号服衬托下,呈现出令人意想不到的放大效应。
“谢谢你来看我,我知道你会来的。”
“找到这里真是不容易,你住院居然没有给别人留下口信。”。
“你是怎么找我的?”
“你遗落在宿舍里的一张处方单。”
胡玲的表情显现出艰难的思考状态,脖颈上扬,像在思考这个寻找的流程是如何进行的。
我坐在她旁边,右手不自觉地轻轻放在她左手上。
我们交谈了不足半个小时,中间有护士进来给她送药。我扶她起身,陪着她在室内局促的环境下走了几圈,刚掀起被子时才发现她的双腿和腰部几乎都瘦了整整一圈。
冬天的太阳隔绝了暴虐和任性,熨帖地籠罩在人的身上,胡玲把我带到一处铺着鹅卵石的扇形地面的角落,在椅子上坐下。她闭着眼睛,两手揉搓着耳朵,很陶醉的样子。
“你会在这里待很久吗?”
她失神地盯着足尖,双脚在地面上慢慢摩挲。睫毛长长的阴影下,眼神继续处于失神的状态。那上扬的嘴唇像是拒绝回答。“我不想再去设想不能掌握的东西。”胡玲的嗓音在收紧,她还是开了口。
“我想也许我不会回去了。”也许猜测我无论如何都需要一个回答,她用认真的语气给了我一个坚定的答案。那坚决的样子让我意外。答案无疑让我失望,也许她的病情远比我想的严重很多,导致她长时间无法回归往常的生活。
我们在拉长的沉默中静静地坐着,天光还不太晚,但神情焦急的护士催促两次了,第三次她刚在不远处出现,胡玲就自觉地站起来拉着我的手回到了那幢“住院楼”里。
病房暗淡,其他病人都安静地睡熟了,只有她扯过被子盖着双腿,靠在搭了枕头的床头,手握着我递给她的小盒子,她轻轻打开它,捏出了那几根细线,将它们缠绕在手指上。我们静静地坐着,电灯的亮度突然被调暗了。“每晚七点半后都会这样”,胡玲刚说完,一个年轻大夫轻轻推门进来,手里捧着一只餐盒,胡玲对来人报以友好的笑意。那人的法令纹和眼神中的纯澈是那般不协调。他居然彻底无视了我的存在,只是冲着胡玲一个劲地笑。
“帮厨的老阿姨做了一些新的蛋糕,她很快就要调走了,所以以后很难吃到她做的蛋糕了。”
他们俩看起来相当熟悉,像一对年少时就结识的旧友。
他坐到了胡玲左侧的床沿,而我跷着二郎腿坐在她的右侧,我忽然觉察到这是多么有趣的一幅画面,脑海中闪过著名电影《空房间》中的经典海报———两男一女紧紧相拥,亲密无间的亲密关系。
这片地区位于县城边缘,县城处在一座旧水库的附近,水库建在海拔不高的人工林中,每天清晨的对流风会把草腥和花香味带到这里。时间久了,难免对最初的腻烦变得麻木,这里的一切拔掉了触发你极端情绪反应的导管,安静的氛围起到了类似镇静剂的作用。
“只要这对胡玲的病有好处就行。”在这里暂住的时间里我经常这样想。
几日里,不和她在一起的话,我常常一个人在医院周围的山区随便走走。附近山缘呈现类似梯田一样的形状排列,每日下午4点21分,伴随着汽笛,一列16节客车的火车准时出现在山中,这一抹移动的橘色,起码让我感到与现实的距离不那么遥远。
终究,我们都需要回到生活的巨大惯性之中。
胡玲的话越来越少,自我重复的频率越来越高———她困在一种循环的焦虑中,依靠不断重复无聊的话题换取基本的安全感。
我常常和那个年轻的大夫陪她在周围散步,他终于告诉我,胡玲以前就常来这儿,那时她是来探望她的母亲的。那时的他还在上大学,刚刚开始在这家医院实习。有时我们从外面买一些吃的东西或日用品给胡玲带回来。有那么几次,我们在病房里陪她用白纸叠各种小玩意,这个大夫是个手巧的人,会叠纸盒、小船,甚至一整套幼儿的套装,再一步步拆开它们,将他刚刚买的巧克力放在上面。
“吃的时候要注意,不要把碎渣子弄到地上。”
但她总吃得唇边沾满碎屑,然后瞪着大眼睛无辜地望着我俩。
我也渐渐适应了这不曾经历的相处模式,我们也聊天,海阔天空,囊括了几乎所有与当前相关联的一切。我常常和他们说起家乡、工作环境的变化。年轻的大夫则更多地谈及自己儿时的故事,他出生在江苏淮安,老家却是安徽歙县一个四代虔诚的教徒家庭,在上世纪60年代后期,他们举家迁移到了江苏。而他现在,因为工作原因,长久地远离了那个他熟悉的南方小城。
10
接到胡玲的来信是在我回家半个月后。那封不算简短的信是这样写的:
“十分感谢你的到来,距离你来看我已经有一周的时间了,这几天一直想和你说话。但我想如果和你在听筒里交谈,会不会像战场上两个独自交锋的骑士,在语言的刀枪剑戟中失去表达自己的能力?所以,思来想去还是给你写信最好。
首先我要向你坦白我的疾病,我是患有一种治愈率很低的精神疾病,我的母亲有类似的疾病,除了我母亲以外,我的姥姥也是死于抑郁症的自杀。日军入侵前夕,姥姥留下过一张她在苏州火车站从事站务员工作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她笑容灿烂,却也无法逃避疾病的诅咒,我的母亲在她人生的最后几年里也在日夜忍受着精神疾病的折磨,如她所述,那感觉如同一个顽劣的小人拿着金属小棒,站在你大脑皮质上一层层敲打着,那钻心的苦闷感如影随形,从头顶俯冲向你的四肢和内脏,在血管里融于血液,随着全身血液的流动,把痛苦输送到全身的毛细血管和末梢神经,我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会遭遇这样的命运,母亲之前是想用爱情作为支撑让自己活着的,但那虚妄的感情像没有根植入土的大树,迟早是要在孤独的窒息中枯萎。
和你相识,我也有过类似徒劳的想法,盼望在妈妈身上没有实现的奇迹在我身上实现。对不起,其实我们的友谊从一开始就有不纯洁的东西存在,我有意或无意地利用你救我自己,把你隔绝在事实外面,剥夺你起码的知情权我很抱歉,但是我还是设想某一日你再来见我一面,即使结束得不能令人满意,我盼望自己在彻底消失前,能再次感受到你的关怀,谢谢。”
我沉默着,无法回答自己遭遇的一切。麻木地翻身下地,走入厨房,我拿出橱柜里的玻璃杯,倒了一点啤酒给自己,刚喝几口就咳嗽、流泪。杯口上荡漾的粼粼光线里,我看到胡玲本就渐渐变得不太丰满的脸颊上现出两个小酒窝,双眼皮下疲倦的眼球时隐时现,她微微张着嘴,却没对我说出任何东西。不一会,那张本就模糊的脸,随着摇晃的酒液在逐渐撕裂,最后彻底消失。我躺在沙发上,盖着买来不久的厚棉睡衣,顺手拿起软垫扶手上的卡佛诗集《我们所有人》,迷糊地看了起来,直到最后自己被黑夜吞没。
11
我走下大巴朝医院的方向走去,寒风呼啸,大衣的涤纶料子呼呼响着,我赶上了第一趟大巴,决定到这里来带走胡玲。今天是镇上赶集的日子,住户们结队外出到镇中心的广场上采购,医院的门外格外冷清。
病房门开着一条缝,光线从里面挤出来呈直线被撂在了地上。我轻轻推门而入,看见胡玲蜷着腿躺在凌乱的床铺上,身上套着一件看着很大的白色线衣。病中的她对白色格外依赖,室内空气已经略显冷了,胡玲躺在床上,低声吟唱一首我从没听过的歌曲,声音小得像小女孩忍气吞声的抽泣。
她疲惫的长睫毛几乎要耷拉下来,脸上的阴影随着光线移动逐渐由左脸蔓延到右脸。而湿热的眸子里依旧透出一丝冷淡。那更像是早已积蓄好的,专门为我准备的。她嘴里的两排牙齿相互摩擦,因为惊吓发出犹如贝壳相碰的悦耳声音。我走到床边,胡玲双手紧紧攥着床单,在我怀里奋力地扭动起来,像一条急欲求生的鳗鱼在浑浊的水池里摇摆,她的眼泪滴在我的手背上,一滴一滴。
我们最终走上一辆暗绿色的中巴车,低着脑袋挤进车厢最深处。她一身皱巴巴的衣服像布片一样在骨架上晃荡,像车里起了风,不一会她在我身边睡熟了。醒来后,她把头扭开望着窗外,我顺着她的目光发现车窗外起伏的道路上,行走着一行送葬的队伍,起头的是一个满脸泪痕的十七八岁的男孩,举着不太高的长杆,迎风展开着引魂幡,身后缓慢行走的人群统一全身缟素,他们在十二月的寒风里缓缓地行进。
我们从中巴车上下来,走了很久的山路,,胡玲带我来到了一处偏僻的墓园。
青草和灌木掩映的墓碑像玻璃,在晴朗的空气里闪烁着刺眼的光,我挽着她的手一路走来,挑选了一处角度不错的地方———四周摇动着的干燥的树枝像有意招呼人们的双眼更好地聚焦视线,更清晰地观察到不远处那些散乱在灌木林中的墓碑。
她呼吸紊乱,我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一股翻江倒海的化学反应就激荡在这个女孩的身体里,她呆立在我身边,这里是她绕不过的命运长河里的转弯处。
这是个无雪的冬天。
“其实有很多秘密都是只有近距离才能看清楚的,你不是要逼近真相本身吗,就在那片墓地里,现在咱们一起到真相那里吧。”
路上仿佛在飘雪,细看是杨树下的绒毛草。它们上下翻飞犹如在这个干燥的冬天落雪的另一种形式。她的双脚一深一浅朝前跋涉,荡开的绒花在脚踝四周飘零,像迷失路途的小天使紧紧依偎在她小腿四周。
一步步逐渐靠近墓区,地上满布枯黄的野草,像淡金色的阿拉伯地毯。不久,我们站在了她母亲的墓碑前。青色墓碑中央的锯齿黑白照片中央是一个笑靥灿烂的大辫子女孩,即便相隔生死,也能看出那双眸中也汪着一池琥珀色的眼泪,隔空向众人诉说忧愁、烦恼。胡玲母亲的照片下是她的真名:李彩平。
照片下方是胡玲所说的,一首雕刻在墓碑上的诗歌:
死亡无法掌控一切,
不再是耳边悲鸣的海鸥,
不再是暗礁悲泣的海浪,
吹落花朵处便不再有花朵,
昂首任风吹,
即便他们将抓狂的,
让死亡犹如铁钉般钉入雏菊,
刺入太阳直至将它敲碎,
但死亡无法掌控一切。
我们将目光对准墓碑石上的照片。胡玲温柔地和母亲的照片对视,她眼神中泛出暖暖的光,这是她和我一起飞驰过高架桥,她注视天空时眼睛泛起的光,像注视云端远处端坐的神明。
“从姥姥发现自己总有不可遏止的自杀念头后,她就希望家族女性能改变这种命运,这本身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也许信仰可以帮助我们,但是我选择了不一样的方式。”胡玲靠在了一棵枫树的树下,她显得很累,极其疲劳。“也许人的命运早就已经注定了不是吗?就像旅途长短不同的公交线,早晚你是会从车上走下来的,不是吗?走下来,一切就结束了,但在车上展开旅途的同时,你可以做自己认为有意义的事,比如我发现了诗歌的秘密。”
“诗歌的秘密?”
“狄兰·托马斯也断不会料到自己会死在切尔西旅馆吧,他在异域过世,但是他活着的时候,至少那熱烈的身躯留下过那么多饱含情和血的诗句。”
“其实好多时候你在用这种方式缓解心里的疼痛感对吗,就像在列车上?”
“我从很久以前就在写诗读诗了,起先是古诗,后来就是现代意味的作品,特拉克尔、策兰,还有张枣和北岛,其实与他们美妙的诗歌比起来,他们多舛的命运更能引起我的共鸣,我发现写诗的人和我一样,我们都在努力于混乱的人生中辨别宝贵的生活秩序。虽然生活的惯性拖着我们朝前走,根本没有回头的机会。”
“你说的话也很诗意。”
“我来带你看真相,真相其实就是我们都要努力生活下去才对。就像我在妈妈墓碑上刻下的这首诗,这寄托了我的愿望。虽然这注定对一个有精神疾病的人来说是相当艰难的。”
列车的汽笛声将我们拖回现实的境况中,尖利的喇叭声在耳边震荡,失神恍惚中,树叶间闪烁的光晃动我的眼,我闭上眼,再睁开时,看到她看着我,这个她第一次显露给我的表情有着自然而然的“初生”的感觉,亦如早晨天上升起的薄云、清晨浸在夜露里的花骨朵,还有傍晚天蒙蒙黑时,炭灰色的玄月,这是她在经历这么久的疾病后,第一次流露出些许温柔的一面,虽然在我看来,这更像一个先天乐观的人,在经历疾病折磨后残存下的些许温柔。我的眼帘里映出她头戴灰蓝色船型帽,一身俏丽地站在高铁列车里的样子。
我们慢慢下了山,在公路边搭了一班路过的长途车,回到了医院。
12
几个月里,我留在这里,脸上的皮肤像被暴晒一样迅速黯淡,脊背上的骨头一天天凸出。常常半夜没来由地醒来,身躯仿佛躺在死海中,浮游在无边界的世界,时刻害怕她顺着自己悲伤的河流漂向靠不了岸的地方。以至于常常夜里爬起来,到女病房房门的玻璃上瞅到她在呼呼大睡,才安下心来。
某天,我来到山谷的侧面吹吹风,那天云层稀薄所以光线很亮,在我来的小径上,那位年轻大夫赶了上来。“跟我走,有东西让你看。”
此刻他捏着几张夹在塑料膜里的相片,淡然的目光与相片中的人们对视。
我低头翻阅相册中的照片,发现它们以时间的顺序排列,从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一直到今年的年初,不断成熟的眼神宣告胡玲逐渐学会了用理性思考看待世界。我用手指轻轻摩挲着相片,不知觉间追踪着她长大的踪迹,只是她的双眼中始终蒙着一层琥珀色的忧愁细纱。
我抽出其中的一张看着,照片的背后密密麻麻写满黑色的钢笔字,字小如蚊蝇却极其工整:
诗人们用诗句当作棱镜折射他们悲剧性的一生,策兰用诗麻醉自己在集中营的创伤,但最后还是选择站在米拉波桥上,一头扎进了塞纳河,这多么和他的一首诗应景呀———
“如今,当睫毛拦住了时间,
生命也就认识了黑暗,
爱人,合上你明亮的眼睛吧,
万事皆休,除了你闪烁的嘴唇。”
他失神地望着天花板,就像那里挂着我俩需要的答案。“种庄稼的土也会变为焦土,但终究会被踩在上面的人群呼唤出新生命。陈旧的铁轨上还会建好新的铁轨,是否投入新的工作后,让她有了被救赎的感悟呢?”他似自言自语,又像对我言语。
“土地不会改变,但土地上生长的故事是经久不断啊。这是她曾经和我讲过的话。”他说罢,打开一只箱子,里面是一些抄录着诗歌的纸片,我细细读了起来,其中有一首名叫《致埃利斯》:
埃利斯,乌鸫从黑色森林喧叫,
是你的地狱,
你的唇啜饮蓝色泉水的清凉。
留下,你的眉头静淌鲜血,
古老传说,
鸟飞的暗黑译解。
但是你以优雅步伐走入夜晚,
那儿挂满紫色葡萄,
你在蓝色中手臂挥舞的美好。
一丛荆棘洗刷音波,
那儿有你如月的眼睛,
哦,多久了,埃利斯,你已然死去,
你的身体是株风信子,
一个修道士将蜡样手指浸入其中。
我们的寂静是处黑色洞穴,
有时走出只温顺野兽,
缓缓垂下沉重眼睑。
黑色露水滴入你的太阳穴,
陨星最后的闪耀。
“胡玲和你讲过埃利斯的故事吗?”他笑着问我,语气仿佛和善的老师提问自己的学生,我如实回答说没有,其实在我与胡玲的交谈中,她曾试图给我讲这些诗歌背后的故事,但作为学习差劲的技校生,我每次都回以稍显冷漠的回绝。“埃利斯是一名青年矿工,在婚礼当天坠入矿井而死,几十年后矿井改造,因为矿井里盐分多的缘故,人们发现了他的遗体容貌保存良好,永远是二十多岁的样子,而当年的那个新娘,早已经是垂垂老矣的老人了。”
“也许很久以前她和你说过这个故事吧,她一直把这首诗写好放在盒子里,所以她珍视这首诗的原因是?”我问道。
“她发现了死亡也是带有诗意的,任何世界上的存在都有诗意,她以此为信念支撑自己。而且她在和你相处中,你无意间给了她很大的支撑。”
我看着摆在我面前的那一张张照片,此时它们整齐排列着。风从窗口吹来,它们就像长翅膀的小鸟在风中扑棱棱离开桌面,在我们面前,串联成一排排的瞬间,串联起了胡玲二十九年的人生。
“所以说,”我听着自己干涩的嗓音,有着深深的不真实的感觉,“她是坚强的。”
“她说过,也在诗歌里写道,火可以让一切重生。”那位年轻大夫说。
13
噩梦让我的室友宋洋在床上不停翻滚,他睁开眼看到我的时候,布满血丝的灰白色眼珠上反射出茫然无措的目光。
清晨,丝丝的日光投射在墙上,坐在墙面散射的微弱光线中,我们都陷入无声中。
“麻烦跟我来一下,带上小半袋子炸药。不需要量太多太满。”
宋洋是我上运校时结识的同学,他从湖南浏阳来。上学时,我们常常在学校外边距离铁轨不远处的一条干涸的河沟边闲逛,河床上满是一人高的蒿草,随风波动犹如演唱会观众席上起伏的手臂。有一天他从背包里取出几枚二踢脚抓在手里。第一枚炮被扔到了静静的河沟中,杂草堆里冒出灰色的烟雾。那家伙一路走着,好像经验充足的炮兵,沿着几百米长的河沟一边走一边向下扔,整条河床像燃烧了一样冒着烟。有那么一枚刚点燃的炮,扔到沟里后自己弹了回来,炸响在我脚跟前,我差点一个踉跄摔倒。
“我老家在湖南浏阳,世代做炮仗。”那天他得意地跟我说,这些二踢脚就是他自己偷偷做的。
宋洋披着一件很旧的牛仔衬衣,大头皮鞋的后跟踩在小碎石的路上,我想象着他穿着工装和这双皮鞋登上窄窄的扶梯,爬进黑黝黝的车厢。列车员的鞋只需要是暗色系的就可以,但是工作时把这么好的鞋踩在一堆污水和垃圾中,我都替他感觉可惜。路上他追上我,问了我几句话,我没有回答他,他看了看我便不再言语。有时候你生活中就需要这样的朋友,废话不多,愿意用双手证明你们友谊的坚固和纯洁。我只是需要他帮我一个小忙。
半个小时后,我们走到一处距离城郊不远的废旧车辆检修工厂,据我一个在公安系统的朋友说,这是全市不多的没有覆盖高清摄像头的地段。
胡玲站在空旷的厂房里,扭头看着我俩走进来。
工厂里的地面上铺陈着一段段的铁轨和废铁,几个报废工位台蒙着脏兮兮的防尘帆布,睡着了一般,我第一次发现这里的时候就喜欢上了这里。
厂房里光线暗淡,阴森森的,墙壁深处就像隐藏着某些工人的脸一样,我带着宋洋走到一处钳工模具加工的操作台前,台子上放着一个精致的漆面小盒。
宋洋走上前去掀开了盒子。“只是求你将它炸掉,你知道任何纵火和爆破行为都是违法的,我不想给自己找麻烦,也不想给你找麻烦。你炸掉它,也许就能结束我的一段噩梦。”胡玲在一旁认真地说。
“其实你可以把它扔到河里去的,或随便怎么处理,这都不难的。”宋洋不解地说,他的双手自然垂直在身体两侧,一幅平静自然的模样,我知道对我的请求他并沒有拒绝或者推脱,只是最单纯的疑问罢了。
胡玲沉默着,我也沉默着,我们谁都没有向宋洋解释这个问题。片刻后,宋洋轻轻放下肩膀上的牛仔挎包,从里面取出一个结实的黑色塑料袋,用一柄化工厂生产车间才会用的小勺挖出一点炸药,炸药气味难闻,他站直腰背,五颜六色的头发在工厂窗玻璃的天光映射下让我突然感觉到人生的五彩和无解,每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底色,可怜的宋洋,年纪不大,少时离家,远离亲人,心里却蒙尘不少,也许就是他痴恋友谊、对朋友肝胆赤诚的原因吧。
只需要一丁点的火光,盒子就在操纵台上瞬间消失了,烈火燃烧着,我感觉它烤热了我的脸,宋洋和胡玲站在一旁,望着火光发呆。不一会火势渐小,渐渐熄灭,只剩下一堆黑乎乎的渣子聚拢在操作台上,工具台和作业机具发出了摄人心魄的金属寒光。木头燃烧的焦煳味像是货物列车车皮涂抹防冻液后,在车站过夜时散发到站舍和铁轨周围的味道。
我难得地笑了,宋洋痴痴地看着我,也跟着干笑了几下。我笑了一会,胡玲也笑了,只是在火光的衬托中,她的笑容显得虚弱而稍纵即逝。
责任编辑梁学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