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色口红
2020-04-07婧介
婧介
1
我惯于不妆,自然也对口红没有特殊的喜好。不过某一日,我遇见这支三色口红,一见便钟情,便毫不犹豫为之买了单。
一色的制成与三色的拼合,像是常规与不常规的关系。钟情于不常规,任随这是缺陷抑或禀赋,在本性发力之前,我也不知自己有这种注定,所知的只是,不常规往往更值得端量。端量这支三色口红,一条玫红色邻着一条粉红色和一条皮肤色,这三条,使口红的圆圆横截面呈现出深浅相依的层次。
今天初登柳老师的家门,我对镜举着这支三色口红想,不如保持不妆。
2
为师缘何一直无法克服心上的不安?譬如此刻,明明还不到约定之时,且你一向不失信于人,然为师总怕等不到你。这一次等到了你,仍有下一次等不到你的担虑。你在,这种不安为师不能上脸不能出口;你不在,这种不安为师上了脸出了口,你也看不见听不到。手指间的烟势一点一点凶起来,这些烟灰烟蒂,仿佛是一步一步无望的构筑。
偶尔也哂笑自己,为师就像个住进养老院还不肯消停的讨嫌老头子,奢盼自己是女儿的圆心,圆的半径愈短愈好。但你毕竟不是为师的女儿,况为师仅只是人近不惑,不至有个上大学的女儿,更何至衰堕到唯有不安之等。
门铃终于飘来了脆响,为师将一切只可自视的不安随这支烟掐灭在烟缸,起身去应门。为师仍旧这般,你仍旧那般,宛如之前发生在为师办公室里的每一次等与来。可是,为师今次邀你到家中来,你居然提来礼品盒?把礼品盒归置到客厅一角,你腾出被提绳勒红的两只手甩了甩。为师之心,就像你手上被勒红的凹陷痕迹,皱紧了微疼。
莫非你我之间需要如此客气?
莫非你不懂我最不愿你向我客气?
“你这孩子,有多少听话,就有多少不听话。”前面那两句,为师还是不说了。
你歪头笑了笑,顶是那种酸甜甜的巧笑。
及至领你走入书房,如为师所期,你的求知欲一下子盛绽了。你踱在前面问此问彼,为师跟在后面答彼答此,真乃为师最愿的高级享受。邀你到家中来,就是让你流连为师的书房,乘便赠你一些书,经史子集,诗词歌赋,正书闲书任你选,甚而不妨为师之书尽归你有。为师叠积了无数失眠之夜才邂逅你,为师孤情之孤檠的唯一知解便是你,为师根本不打算与你分清各自。为师有了你,一切都值得。
活过半世,髭须渐霜,想来为师也算有不小的阅人量,内心却长年睥睨。你莫要觉得为师成日将自己混得热热闹闹便是如意。所谓“醒时相交欢,醉后各分散。”所谓“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太白呀,太明白也太不明白,什么圣贤,什么留名,饮者就是最大的寂寞者。直到为师遇见你,吴梦,你是那么非一般的女孩子,论貌、论才、论教养,论论论,哪个女孩子也论不过你,足使为师之青,对你垂而又垂。嗟乎,为师何德何能,竟拜天所赐,等获了一件通灵宝物。往昔不得,认命认命;目今得之,幸甚幸甚。
你立在书橱前不动,透过玻璃门辨识着那些书脊上的书名。玻璃门浅照着你的倩影,而立在你侧后方的为师,怎的像个鬼影?
你打开书橱,取了一册《古诗源》的影印本来翻览。你薄唇之间略略念着古诗。字是竖排繁体,所以你的视线上下往复,像含蓄的点头,柔长的发丝不经意滑落些微到额前。
你这双金色高跟鞋还点缀着金色亮片,怪道这样闪眼。呵,任你怎样被高跟鞋增了高,也高不过为师,你永远在为师最舒服的视线里。永远,真想永远都这么着。你穿衣总是那么适切,今天这身黑白配也煞是好看。黑裤袜深浓不透,除却纤直的廓形,并不能使人看清双腿的详情,好好好。白裙子顺着小蛮腰走开去,裙摆处由短到长叠错着三层轻灵的纱,两肩以上也是一段轻妙的纱,两肩之间连着一弯带花样的翻边,高起的领口嵌有一圈四排银珠,如项链一样环着颈。你整个人被这白裙子弄得半显半隐,为师的眼神也随之半明半昧,尤其你穿在镂空袖里的那双玉臂,仿佛镂花窗后的风景。
若是为师没误认,你这白裙子应是叫“蕾丝”吧?有一回,拙荆也穿了这类衣服,还故意在为师眼前荡来荡去。
为师憋无可憋:“劳驾劳驾,你废肉都崩盘了。”
拙荆不以为然:“借过借过,你连蕾丝都不懂。”
说完,拙荆白了为师一眼,呸了为师三口;为师白了拙荆三眼,呸了拙荆一口。
徐娘上了岁数,眼光也跟着半老,否则不会越发以丑为美。可怜之处就在于,难看的总强迫为师看,好看的为师不忍长看。
背过身去,背起手来,为师背对着你,傍在晴光旁,对日受戒。《负暄琐话》,原是张中行大师的事,为师这个小师也学学,于是当窗负负暄,与你琐琐话。你说书上有一个繁体字不识得,为师移步相看,原想扶书,岂料一不小心,撩动了你垂在书页上的头发。发过指尖,手指酥麻之际,你抬頭一瞥,那神情,宛若什么也未发生。
阿弥陀佛!那一瞬,为师不知自己怎样道出了你所指之字的读音语义;那一瞬,为师确知自己竭力以舌戳牙地告诫自己,为师乃君子,且姓柳,坐着都不乱,站着怎能乱;那一瞬,为师好像瞎在雌狮近前的一头雄狮,五官全瞎那一种。
忍过那一瞬,兽性便消解成诗兴。为师意欲填一首词———就填《诉衷情》吧。凭空对着记在脑中的词谱,为师渐在腹中把词句安排停当,独独第一句总不遂意,尤其是起首用哪一字,不决在两个候选里。为师像贾岛一样推敲起来,连你说的话也迟复半拍,好在并未骑驴而行,不然怕要一头闯入韩愈大人的仪仗队了。
暂不告给你为师正填一词,待填妥,为师定要你次韵一首。与你对诗对词,实乃赏心乐事。你诗词中的脆而澈,绵而柔,直教为师欲罢不能。自从有了你,为师才发觉,日子跃然是清的,新的,清清新新。你次韵为师的第一首七律,为师总无法忘却头二句:“纷华世事多尝味,早岁君知我未知。”这两句撞着为师了,或者说,为师撞着这两句了。不知人与句谁撞谁,横竖是撞着了,像一起无从问责的美好事故。
然这两日,你竟在诗词上煞起了小性子,酬唱很不及时。大约是总要你照为师之意改动诗词,你闹意见?端的为师是师,合该守些师道尊严。当然,为师也不是不承认教学相长。譬如上回,为师建议你将“频借梦”改作“频惜梦”,你不依,非说你人虽叫吴梦,你心却有诸梦,此诗所借,仅是其间一梦;而有些人,辗转反侧,只就一梦,终日抱着这一梦去惜,你才不要那样。为师细加揣思,你言之有理,遂作罢。
然最令为师急火烧心而又无处浇水的是,你将小性子煞在诗词外也成,煞在诗词里也好,但求你莫在诗词一事上不睬为师,那可是为师戒不掉的瘾呐。
唉,为师的脾气安在?年纪一把了,倒开始丢出息。
3
见我拎着礼品盒进门,你怪我不听话。可我到底是初登柳门,掌门又是酷喜摆弄古物的传统人,至少不怪多礼人。
你领我走进你的书房,宛若一只大鸟领一只小鸟飞进满满当当的空巢。一叠一叠的浓郁烟云,弥散在我眼前。像你的酒情一样,你的烟情也太过深重,以至书香被烟臭拖了后腿,香非香臭非臭的交混,如同你的双面性。
我总会想起不多久之前,那场饭局。人与人从生到熟,仿佛一盘菜从生到熟,就看火候到不到。那场饭局,你烟酒不辍,俗话连篇,旁者却介绍:“这位柳老师,诗书画印,无所不精,堪称文人圈子里不可多得的高能之人。”
我谦虚有加:“今后当多向柳老师请教。”
你郑重应下,与我互换了联络方式。
翌日,我收得一条信息:“七律一首,呈吴梦女史……”
一首七律,七八五十六个字,即你对我的观后感。昨日糙口不已,今日雅笔飞传,不待我换算,先已被诗句燃动。思索半晌,我次韵一首:“纷华世事多尝味,早岁君知我未知……”就此,你目我为诗才诗感俱佳之人。
贯通三教九流的你,每每在手机上以半文言与我往来信息,开初我收着性子看,到后我放着胆子讲:“柳老师,您脑袋里是不是有一枚切换器?”
你笑得特别不像笑。
桌角斜着你的诗词集,那个自费出版物,我点着它说:“想必这书房就是孤情之孤檠的发源地。”
你又是笑得特别不像笑。
当时我对着受赠的诗词集琢磨,若浅读,则与你保持现状,若深读,怕是会距你更近。最后,我不确定自己用力之深浅,但确定从你书中读出了一腔自负式的自怜,也就是生不逢时怀才不遇命途多舛壮志难酬的古来儒冠的标准配置。我另还觉出,似乎你有女无妻,似乎你与空气生养了一女。我是你的外人,没必要打探你的内人,就像你也从不问我有无男朋友。你问我要的,是诗词。依着合适的平仄、韵脚、诗意,我拣取你的旧句而拼成一首新律,作为对你诗词集的读后感。你“嘿嘿嘿”地夸赏我这把剪刀的好,就像羊毛出在羊身上,而羊捧著自己的毛美滋滋地“咩咩咩”。就此,你目我为解诗解人之才。
我顺口说:“您夫人也定是才人。”
你摆手说:“我写诗词不就是为了宣泄这个。”
一旦有回应,总惦记持续有回应,可我的回应常遭你改动,我不大高兴你的多手,近来索性不及时给你新回应。比如上次,若不是我一意坚持,我的“频借梦”就被你的“频惜梦”硬改去了。终究还是你罢手而退。其实,那是生意勃发对老意沉颓的必胜。
笔墨纸砚横满一桌,在你的大作面前,我掂了掂自己才起步的隶书。照着你挑给我的《礼器碑》,我刚练出满意的“蚕头燕尾”。学了诗词,学了书法,还要学国画么?还要学刻印么?诗书画印,我这就算拜入柳门了?
不过柳门里的藏书还真是多,多是右开本的线装书,竖排版的繁体字,直吹复古之风。我打开书橱,拿出一册《古诗源》翻看。看着看着,书上有一个繁体字我不认得,遂向你讨教。你来指教时,撩动了我垂在书页上的头发,我心悸了一下,刹那间归位的心又称职地想,你不是有意,我则佯装不曾发生什么。根本也不会发生什么。对于你这样的正人,我连担心如何招架冲动都不必,好像汉唐文学钻进了宋明理学,所有绮靡的感性,都套了一层“存天理灭人欲”。
接下来好一阵子,不晓得你因着什么在散神。待你认真给我讲起你的这些书,便就回归了一本正经的你,与一本玩笑的你全不相干。我日渐习惯了听你,倚赖着听你,纵使未必什么都听你的。你的声带似乎被香烟的来往伤出一种磁性,像稚涩被成熟伤出一种安全感。令我听不厌的,是你将一腹学识通由磁性嗓声转达出的所以然,学识与嗓声仿佛互为因果,回环不已,我抓不住因,放不开果,有你在我不远处低哑发音,学识仿佛是活的,活得很多情。那点幽微,像有次填词时,你说玩点花样,两人共填一首《踏莎行》,于是一人一句,到达末尾二句时———
你道“东风帘外顾芳菲”,我接“芳菲影里东风步”。
正欲同赏这首合填之词,你忽叹:“哀哉恸哉,即刻须赴家长会……”
未觉天色缓缓傍了晚,从书房出来,你说带我去外面吃晚饭。离开之前,我借用洗手间。
洗手间壁砖上不规则分布着几点初中女生样的大头照,照片再小,也照样能照明她有她老子的样子。抬头时,我的视线被一坨庞然巨物冲击了一下。原来是一件高挂的胸衣。哎哟,这对双胞胎头盖骨是Z罩杯的吧?我笑了笑,直直地对着镜子,发觉自己的笑很有些泛红,像是过了敏。
过敏了吗?
那日凌晨三点,一个醉兮兮的电话把我从梦中吵出来。我在这端睡目不睁,你在那端醉舌不清。
你用醉笑咕哝着:“为你写诗,为你静止,为你做不可能的事……你的彩铃……真好听……”
我迷迷糊糊说:“柳老师快回家吧。”
你晃晃悠悠喊:“无———家———可———回———”
许是你原有的磁性嗓音被酒给浇肿了,痛感一瞬发作,死掉一些不知是否该死的东西,生出一些不知是否该生的东西,伴着迟慢的含混,故而才有那种欲言必止的酒话。
挂断酒话之后,我传了一条信息给你,仍是那句:“柳老师快回家吧。”
未几,得到回复:“老师喝大了。”
我不屑地丢开手机。对方若不是冒充者,则同样五个字该是另种措辞的语感,比如:“为师酒重矣。”
隔日见面,你向我道歉,顺势也诉苦:“她折腾一夜不容我睡觉……她非要我把小相好交代清楚……她有先天性心脏病,我不好惹她……她毕竟是我女儿的亲妈,我也是没处退没处换……但我心里想什么,她可管不住……”
一句接一句,话到情动处,你当我面给你的她拨了个电话,以恶煞语气警告你的她,今后休要对你的女弟子无礼以及无理。
你放下电话,定定地说:“她可以伤我,但不可以伤我看重的人,这是底线。”
我看着电话,懒懒地问:“打通了吗?”
今天是周日,她晓得我要来,我本以为她会在,她也应当在,你却说她带着女儿逛街去了。也对,你说过,除了孩子、孩子爹、娘家、婆家、对门邻居,她概不见人。然而,她派了她身体零部件的体己在洗手间里候着我。
这件超级胸衣是肉色的,挂胸衣的衣架也是肉色的,尽然一副赤裸裸的色彩。我猛然觉得,她就是它,它就是她。肉色的胸衣就是得意的胸器,横平的衣架就是她端着的肩膀,圆大的挂钩就是她侧着的头脸,挂钩的缺口就是她张着的嘴巴,紧紧含住那根晾衣绳不放,就是她为自己咬定一个坐标,以便有体面的存在感。她光溜溜的一对硕乳,齐我头顶高,故而她居上俯下,那种缺胳膊少腿的居上俯下。我抬手划过自己逊色的胸部去攻打这条晾衣绳,惹起两团肉色的晕在我眼前一阵热烈抖动,像是挑衅被反挑衅所刺激的失态。
洗手液的腻滑,始终纠缠着我的手,在自来水垂直而无色的冲力之下,我一遍一遍揉搓著,试图解救彼此,只留洁净的清芬。
这当儿,我隔门听见你在客厅里故意压低声音讲话:“你找我?———手机没电自动关机了。———没注意。———你要是不信,我也没办法。———你想干吗?———你到底想干吗?———非要这样吗?”
我拧动门把,走出洗手间。你回头看我一眼,以一句“再说吧”匆然敷衍掉正在通话中的话。但是,原本阒静到可听绣花针落地的空间,似乎这一秒仍激荡着上一秒你电话彼端翻滚在高音区的嘶吼,好像这空间被人剥夺了一根绣花针,而逼迫了一剂强心针。
那人能是谁呢?心照不宣。我走近你的手机,瞥见依然亮着的荧幕上有充足的电量。
“是因为我吗?”
“不是因为你。”
“是因为我吧?”
“我骗你干吗。”
“就是因为我。”
“你要是不信,我也没办法。”
相互默然之后,你拍拍我肩:“一直就这样,不是因为你。”
“你要是不信,我也没办法。”———在理论上,我与她可以互证你的扯谎,但你顶有把握,那仅仅是在理论上。
“一直就这样,不是因为你。”———在初衷上,这是你对我的专属之护,但我不愿承认这一次是护,就像我不愿承认那一次是护。
那一次,我到你办公室赴约,恰遇妻查夫岗。步骤是,妻拨通夫手机,夫应答身在办公室,妻要证明,夫遂挂断手机,抓起办公桌座机回拨,以兹证明。
我对这一证明甚感意外:“是因为我吗?”
你摇摇头:“一直就这样,不是因为你。”
我僵在信与疑之间。
你却淡淡然:“她还说要去营业厅查我手机,哼,悉听尊便。我把身份证拍在案上,请她去查,任她去查,心里没鬼不怕查。工资卡早甩给她了,身份证也甩给她又如何。查不到什么的。”
我不作声。
你继续淡淡然:“这反倒好,因祸得福,以后咱们少拿手机联系,我用毛笔把诗词誊抄在八行笺上给你,你可以诗词书法两者兼学,喏,八行笺我都备下了。”
你拉开抽屉时,八列红格直入我眼,好像八个相同的意思在一道一道重申。还嫌不够,你又将那东西努近我,好像怕我不认得此乃何物。古黄色的八行笺上,洒金纷披,仿佛失了章法,乱蓬蓬尽是简慢。也许,将诗写入这八行笺,由这千般洒金烘衬,便良诗一首值千金了。不消说,良诗出于良师。
“我要对她负责,也要对你负责。”你一面看笺,一面看我。
“这是对我负责?还不如不要认识我。”
“那哪行,好容易开了眼,可不能再瞎回去。不说这些,我发的邮件你怎么没回?”
“怎么没回?”
“我没收到回件呀,难道,被她删了?”
“被谁删了?”
“你别多心。一直就这样,不是因为你。”
“你们夫妻共用一个邮箱?”
“还有我女儿呢。”
旧茬借新茬冒了出来,浮在我与你之间冒泡泡。我转过身,不想看你。相识这段时间,你一直把自己放在那件不怎么像样的衣服里,所以也没什么好看。自身疏懒而其妻又管不到位的男人,大抵如此迁就生活的单调。当然,她的照管虽不到位,在你半情半愿的配合之下,她的监管总还到位。
我抱着几本书告辞,你支吾着跟我出门,不像送也不像追。我毫不回头,一路朝前,直到你传来一条信息:“吴梦……拙荆……乞劳动玉趾……赴食肆同膳……望勿推却……”
我想了想,决定给你回电话。
“那个电话还是吼我的。”
“不不不,你不要误会。”
“她并没提前跟我说定。”
“是啊,她可能忽然觉得应该请你吃个饭吧。”
“不是说除了孩子、孩子爹、娘家、婆家、对门邻居,她概不见人吗?”
“是啊,她可能忽然觉得有话想跟你说说吧。”
“什么话?”
“你只当她不存在,好不好?”
“那饭还有必要吃吗?”
“你权当给我面子,好不好?”
“就你我她三个人吗?”
“还有我女儿,还有对门邻居,我给你说过的,就是老顾两口子。他们几个今天一起去逛街,现在刚到饭馆,还没点菜,让我把你也请过去。”
不错的,关于老顾两口子,我先在你口中见过了。你们柳家与他们顾家比邻而居,关系甚好。两位男主人总一起飞觞,两位女主人总一起家常,两家孩子却玩不到一起,因为,柳家女儿已开入花季,顾家儿子尚且是幼童。其实两对夫妻年纪相当,只是顾家要孩子晚之又晚。在你某一次酒后,我又成酒话的听众,听你借酒抒情,抒发对老顾的同情。透过你怜人亦怜己的酒醉,我听明白大致———顾家真是要孩子,那儿子是要来的,可老顾到底不心甘自己的无病却无后,偷把小情人养在外宅,终于养出了亲生儿子,也使自己陷入一半乐极一半生悲的半半境地,愁发冲冠,愁于取舍。
在你口中,我见过许多人,老师之口即学生之目,倒也不失一种师生之法。你与外人说许多,与内人也一样会说许多,纵使你自以为与她乏话可说。你不过就是一个不停要说的人。
我告辞之后,她翻滚在高音区的嘶吼应是再升了一个调,与之对称的,是你更为低哑的回应,却仍不能平衡彼此,否则你也不必开口要我助援。我似乎不该驳了你在电话里愈发磁性的嗓音所蒙着的那张面子。
4
老柳和他那个女学生半天都不见来,害我们四个坐在饭馆干等。就算是我临时决定请她吃饭,你们打个车不就来了吗?我不能见见她吗?她不能见见我吗?不在家见,就不能在饭馆见吗?
服务员一再问要不要点菜,老顾一再说先等等。柳儿一边喊饿,一边低头摆弄手机。我又从提包里拿出粉饼盒来补妆。顾儿妈直笑我,我假装白她一眼,她提醒我的假睫毛快掉了,我赶紧看小镜子,跷指捏一捏,她笑得更厉害了。我把小镜子往上推推,照照下午连染带烫的新头发。柳儿说栗色卷发好,我就依她的意思。连这眼影的涂法,也是柳儿给我设计的,从眼角到眼皮中间涂紫色,从眼皮中间到眼梢涂绿色。还别说,这样一半紫一半绿拼起来,真不赖。
柳儿长大嘍,懂得帮妈妈美啦,最爱听我家丫头的那句贴心话:“妈妈不能输给爸爸那个女学生。”
我满意地扣上粉饼盒,跟顾儿妈强调:“等下一定好好帮我把关。”
正说着,老柳和他那个女学生就进来了,喔唷,怎么像是踩着我之前那句话进来的?
我背对包厢门坐着,只见老顾两口子笑着起身点头,而我回头时,老柳和他那个女学生都走到我眼前了,我就不起身了,也没什么不妥,本来我就是她的长辈。老柳把我们介绍给那个吴梦,她逐一向我们问好,问到我时,平平常常说了声“您好”,可是,她不应该称我为“师母”吗?
老柳招呼那个吴梦入座。我、柳儿、顾儿妈、老顾本来依次坐好了,老柳居然让那个吴梦挨着我坐,他则坐到她另一侧,挨着老顾去了。这么直截就把第三者插进来了?回家再跟你算账。我在心里啐了啐。
那个吴梦倒是不认生,打一坐下来就有的说,和老柳,和老顾,和顾儿妈,偶尔也和柳儿。那我呢?我离你这么近,你就不主动找我说两句吗?我是你师母呀,对不对?你可以跟我说说,你跟你师父都学会了什么,对不对?难道你还等我主动找你说吗?
我清清嗓,抬抬头,挺挺胸,把精神面貌调到最佳的最佳。我不时瞄瞄那个吴梦,怪不得我们家的死鬼把魂都癫掉了哟!她年轻漂亮身材好,我就没年轻过没漂亮过没身材好过啊?我是不懂诗书画印,可当初你不是照样对我甜言蜜语啊?就为了你的甜言蜜语,我嫁给你,安安分分跟你过日子,诗书画印我学不来,可照顾家我一直在学啊!你以为照顾家那么容易啊?你老嫌饭做得不好吃,可那是我照着菜谱大全做的,我觉得挺好吃啊!你老嫌衣服买得不顺眼,可那是我跑了好几个商场选的,我觉得挺好看啊!你老嫌书房一收拾就乱了套了,可那是我看着乱了套了才收拾的,我觉得挺整洁啊!
真是想想就气,一道过日子这么些年,我从来没见过老柳那么得意,拾了狗头金似的,在我面前大吹特吹他的女弟子如何如何出色。起初我并没多想,在他们那个破圈子里,一向没几个人能被他看上,挺不容易逮着一个他觉着一好百好的,得意忘形也可以理解。不过,他三天两头抱着手机和她来来回回发诗发词,那劲头,我越想越不对。原先我看不懂他写的那些破七烂八,但知道里头肯定没什么,现如今我还是看不懂,但觉得里头一定有什么。可恨这勾当就躲我眼皮子底下欺负我。
我实在是没忍住,悄悄动动老柳手机。他说“东风帘外顾芳菲”,她说“芳菲影里东风步”———这是什么意思?在他手机里好像看不出什么,越看不出什么我就越不放心,越不放心我就越想看出什么。我怀疑他在回家之前把手机里的关键情节都删了,只留些能见人的,所以一直惦记到营业厅去查查看。上次吵架时干脆挑明了,他腻歪半天才把身份证交给我。这种事情管前不管后,反正定期查一查好。我打算替他保管身份证,省得以后查时再要。
顾儿妈总说,老柳是正经的文化人,她最放心她们家老顾和我们家老柳在一起。顾儿妈还说,男人不往大处长,只往宽处长,因此女人不该把男人卡得太死太死。顾儿妈还总劝我,适度宽心。我是一阵心宽又一阵心窄,心窄时就想,老柳认个女学生不就等于找个小相好。越是不愿这样想,越是没法不这样想。即使老柳给我保证,说“日久则一切自然见分晓”,可我仍是一时想得通又一时想不通,想不通时就怕,怕最终的分晓对我没利。甚至她瞒着我给他生个儿子,一切就全晚了,一切就全完了。
那个吴梦,为什么不是男孩子呢?她要是男孩子,我不就省心了吗?我也是,怎么就学不会诗词呢?柳儿也是,怎么就学不会书法呢?那个吴梦也是,怎么就又会这又会那又被老柳给认识了呢?即便是他主动找她,她少理他不就得了?他有多少臭毛病,她有我知道得多?
服务员正等我们点菜。老柳举起菜单紧着那个吴梦问来问去,问这个要不要,问那个好不好,一副死德行,好像他是学生一样。
他问她:“想不想吃牛肉?”
她问他:“是哪一种牛肉?”
他说:“就是上次我带你吃的那一种。”
“我带你”?这仨字我听着怎么那么炸耳?你什么时候带过我啊?带我去你那个破圈子能算数啊?我谁都不认得,跟个木墩子似的戳在那里听你们比诗,有什么意思啊?反而是一说让你带我去旅游,你就装聋作哑。
铁板牛肉端上桌的时候,锡纸一阵咝啦咝啦的声音。那个吴梦挺喜欢这道菜,搞得我盯着牛肉发愣。牛肉明明是一粒一粒相互分离的,我却感觉它们是聚集的,难道这就是老柳常说的“形散而神不散”?浇汁的油亮,让每粒牛肉的颜色和条纹都那么那么诱人。彩椒、洋葱、木耳、西兰花、胡萝卜,这些似乎全不是存在的重点,到处都是牛的肉身,牛的肉体……我简直看到一种可怕的肉欲,那铁板,不就是一张见不得人的黑床?
该死,今天我千不该万不该带着柳儿出门。老柳和那个吴梦单独待了这么长时间,两个人能干吗呢?说书?说半天书?说半天书不累?累了休息,卧室有床,孤男寡女……他们两个真是师生恋?
看来,担心老柳关机有猫腻绝不是我过敏,他硬要狡辩是没电自动关机,都不用拿手机对证就能肯定他编瞎话。谁有我知道他,找遍他满嘴,顶多有半句实话卡在他牙缝里。失策失策,没提前从老柳手机里抄下那个吴梦的号码,不然我可以问问她,问问她和他在干吗。
我夹了好几粒牛肉放进嘴里狠命嚼,一个不小心,嚼到我自己的肉了。尖牙明明该嚼牛的肉,竟然割破我的肉,使我突然生出一股疼痛的委屈。我顾不上再嚼牛肉,而用舌头越过尖牙,舔舔嘴里的破口。
5
老柳这厮,就顾着自己跟女学生缠缠绵绵,弄得兄弟瘪着肚子眼馋他。心事撞头。烦。
一面吹着烟雾,一面隔着烟雾瞧,老柳媳妇对着镜子一遍一遍照没完。兄弟真佩服那个镜子,居然还不裂。
逛街逛到下午,老柳媳妇偏要拐进美发店,又染又烫,一通折腾。兄弟媳妇更是把脑袋鼓捣成卷毛狗,绝配那张从面缸里钻出来的脸。兄弟花银子花钟头花体力陪着,买了一锅恶心,还得连说“好好好”。
东逛西逛,累累巴巴,兄弟这脚底板,都是火星子,真想回家挺尸。可老柳媳妇想起什么就是什么,硬让老柳把他的女学生也叫过来,大伙一起吃个晚饭。女学生今天不是在你家吗?你在家陪着不就完了吗?出来逛街不是多此一举吗?就算你只会冲老柳耍疯,见外人说不利索话,对付一个黄毛丫头总容易吧?
也罢,彼此邻居多年,相处得滚瓜烂熟,不管怎么着,老柳媳妇这是愿意信兄弟两口子。所以今晚这顿饭,兄弟两口子不是来吃的,而是来说的,得帮着撑撑场面才是。要兄弟说,老柳媳妇是闲出毛病了。老柳和他的女学生,有事也是正常,没事不是挺好,何必非把没事挤兑成有事,这不是没事找事?
服务员不止一次进来问要不要点菜,真是看不出眉眼高低,放心,进了店,兄弟就不跑,你腿上的嘟嘟肉跑了,兄弟也不跑。
等老柳终于推门进来,往他身后一瞧,嘿,兄弟立马心情舒畅不少,他女学生还挺养眼。再瞧瞧老柳的气色,简直运上桃花了。老柳教的那句诗怎么说来着?浓妆艳抹也相宜?对对,相宜相宜。可人家根本就不化妆,哪像兄弟媳妇和老柳媳妇。
初次见面,也不好跟人家贫嘴,况且人家是老柳的人,兄弟只能顺情寒暄寒暄。依兄弟看,吴梦是个得体的小姑娘。倒是老柳有些反常,对吴梦够殷勤的。至于老柳媳妇,脸色早就憋得蓝不蓝绿不绿了。按今晚这意思,老柳是打定主意回家当海燕了吧?让媳妇的暴吼来得更猛烈些吧!
几杯酒下肚,老柳咳了一嗓子,说“去一下洗手间”,起身时,他顺便照兄弟后背用力拍了一掌,兄弟正喂着一勺松仁玉米给自己,冷不防险些被他直接拍入嗓子眼。兄弟把这口松仁玉米吃完,再夹了一块鱼肉吃完,又夹了一个虾仁吃完,估摸这点时差应该合适了,兄弟也起身,说“去一下洗手间”,留那三个半女人继续吃。
进了洗手间,老柳正方便着,小便池没有旁人,兄弟站到他身边,陪他一起方便方便。
老柳侧过脸,朝着兄弟撒野的弧线问:“怎么样?”
兄弟笑着照老柳后背用力还了一掌:“眼光不错啊,带出去格外有面子,比带弟妹出去有面子多了。”
一咕噜抽水声响起,伴着水响,一个男中年从马桶单间里出来走到洗手池跟前。洗完手离开时,那人咳出一丝笑来。兄弟闻了闻,那笑除了带着厕所的味道,还带着英雄所见略同的味道。
老柳急了:“别想歪了啊,我跟你可不一样。”
兄弟被老柳逗笑了:“你这铜牙铁齿,配吴梦那伶牙俐齿,挺好。”
老柳也被兄弟逗笑了:“说正经的,人我领来了,你们都见过了,回头让你媳妇多开导开导我媳妇,别让她成天犯疑心病。”
“包在她身上,”兄弟凑到镜前跟老柳一起洗手,“说正经的,吴梦这孩子确实不错,你跟她———真没事?”
“真没事。”老柳甩了甩两手的水。
“忠告啊,玩精神搞不好就把自己玩神经了。”
“你好?”
老柳突然顶回一句听似打招呼实则意有所指的反问,使一股不知愁的味道绕着兄弟转啊转,简直比厕所的味道还要浓重。
心事撞头。烦。比比兄弟这当贼偷人的日子,老柳那点事,都算不上事。今天陪她们逛街的时候,兄弟亲儿的亲妈打来几个电话,都被兄弟按掉了。无非又是催着要陪,催呀催。服务员的催,好歹无关痛痒,自己女人的催,真叫兄弟分身乏术。
6
柳儿老是叫饿,饿也要再忍一忍,再忍一忍就好,做东的哪能有不等客来就自己先开吃的道理,何况这头一次,咱们更要有个做东的样子。
其实,柳儿刚才一路逛一路吃,现在不见得有多饿,她准是又犯了公主脾气,不知什么地方没达到满意,找在别的事情上呛着大人唱反调。我儿子,刚那么一丁点大,也懂使这一招,但我舍不得见招拆招。上回,我只是让儿子把饭吃完再玩,他就摔东砸西,我亲着哄,抱着哄,背着哄,足足哄了一个小时。从那以后,我可不敢对儿子多嘴了。再者说,最好的教育是遵循自然,人家西方不就是仗着这种观念,发达发达再发达?嗯,等儿子长大了,我也要送他到国外去念书。
一想兒子,还真想儿子,吃完这顿饭,赶紧上姥姥家把那个小坏蛋接回来。
原本呢,我给柳儿妈出个主意,让她今天在家里盯着老柳怎么对他那个女学生上课,我都已经教好她该怎么怎么说,她犹豫再三,还是不肯留在家里。我很替柳儿妈着急,不过不管女主人在不在场,我这个对门的女主人总归不合适在场。也好,我就叫上我们家老顾一起,陪她们娘俩逛逛街,散散心。其实,说散心是漂亮话,柳儿妈一直没放心,这不,她自己又想个主意,让老柳把他那个女学生叫过来,大伙一起吃个晚饭,我和我们家老顾还能帮着把关。这个主意也挺好。结果,老柳的手机一度打不通,柳儿妈更加不放心了。
我太能理解柳儿妈的矛盾心思,况且我们两家又是这么的铁关系。我不帮她谁帮她?临时就临时吧,等等就等等吧。
看柳儿玩手机的兴致,我的感叹不禁脱口:“柳儿呀,你要是能女承父业,别说认女学生了,估计你爸都不会有认学生的兴趣。”
我们家老顾喝我一声:“你别老那么误导孩子行不行?正解在那里吗?”
我看着他:“症结在哪里?”
他不看我:“和你说不通。”
我寻思了寻思,撇撇嘴:“有什么说不通,不就是‘正解嘛,找到‘症结不就有‘正解了,有什么说不通。”
柳儿妈忙说:“柳儿呀,就是太贪玩。”
柳儿不高兴了:“怎么又说我?你倒是不贪玩,那你跟我爸学会什么了?他一说教教你,你就嚷嚷脑瓜子疼,比我强多少?”
柳儿妈有些挂不住脸了:“你和我能一样吗?”
哪知柳儿攥着手机一下子蹿起来:“你和我哪里不一样?这饭我不吃了,平等都没有,还吃什么饭?”
我拉着柳儿劝柳儿妈:“快给孩子认个错。”
于是柳儿妈也拉着柳儿:“妈妈错了,全是妈妈的错,对不起,别生气。”
柳儿气呼呼地坐下。
我们家老顾指着我刚想说什么,服务员又来问要不要点菜,他是压着自己才没跟人家急火。我早看出来了,我们家老顾今天至少吃了一片枪药,一让他陪逛街他就这样。不要紧,都到晚上了,药效快过了。
话说这些日子,我也给老柳两口子调解了不少次。做这种危机调解,比我给小青年做媒还要有功德感。
我问老柳:“怎么想起认学生?”
他答:“人才难得。”
我又问老柳:“是不是一定要认女学生?”
他答:“纯属巧合。”
我说:“这个巧,合得不大好,因为你没把柳儿妈一起考虑进去。柳儿妈嫁你这么久,付出这么多,你忍心存一颗定时炸弹回报她?对柳儿妈哪里不满意,你直接告诉她,她一定改,或者你告诉我,我替你督促她,没有什么不能改。诗书画印就算了,难度忒大,柳儿妈从来搞不懂那些,当年你也是知情的,并没为此嫌过她。”
老柳说:“你们能不能别把正事想成歪事,我和吴梦就像学校里的那种师生关系一样,只不过是私人之间的授受。”
柳儿妈立刻在旁叫:“男女授受不亲!”
都怪柳儿妈太性急,有好几次要不是我劝着拦着,老柳就甩袖不谈了。
在吴梦现身之前,我无数次说过她的名字,无数次猜想她的样子,对她越来越好奇。今天晚饭之前加长的等待,分外加重这份好奇。
直到吴梦真的现身了,我这个把关人,调动五官尽心尽力地闻,基本没有闻出让柳儿妈提心吊胆的放肆勾引男人的味道,那就好办些,不必过度紧张。
遇事多闻味道,这个方法是我们家老顾教我的。我闻来闻去,还属我们家老顾最可靠。连老柳都是可靠了这么多年,转眼间就有不可靠之嫌。对我们家老顾,我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亲自种上他的种,除了这点对不起,样样我是能手。也是为了顺从老顾的偏爱,我们要了儿子来养。单是我自己的话,肯定要一件小棉袄,就像柳儿妈有着柳儿一样,尤其是在出现吴梦的这种时候,柳儿无论如何会向着自己的亲妈,这就是小棉袄的温暖。不过只要能遂老顾的愿,我甘心舍弃小棉袄之想,甘愿把儿子带大,加倍对他们爷俩好。
7
今天过得真无聊,无聊地陪逛街,无聊地等吃饭,手里要是没有手机,还不得无聊死。
她们总以为我在手机上游戏,其实有时候我也在手机上看书。她们没注意,是因为她们的注意全拴在吴梦身上了。吴梦长,吴梦短,为了这个吴梦哇,我妈和我爸吵破了天,更别提在吴梦出现之前,他俩就经常在家里开碰碰车。
单说这个称呼———可算把吴梦等来了吧,我却不知道怎么叫她。我妈往下压,让我叫她“姐姐”,我爸往上抬,让我叫她“姑姑”。他俩从来都这样,他东她就西,她南他就北,他东北她就西南,她西北他就东南。
我不耐烦了:“到底怎么叫?”
我爸改口:“那就叫姐姐吧。”
我妈也改口:“那就叫姑姑吧。”
我可真不知道怎么叫了,干脆管吴梦叫了一声“姑姐”。
顧大大笑喷了:“这个称呼相当有创意。”
我龇牙:“那是,这叫帮我妈我爸折中。”
这个吴梦姑姐,看上去倒不像小妖精,也不像狐狸精,总之,不像我妈说的各类成精的东西,那么,她跟我爸不会有不好的东西吧?我爸也挺不容易,我妈也挺不容易,我也挺不容易,我问过我爸好几次,他说他不会不要我妈,更不会不要我。我相信我爸。我爸还跟我说,有了吴梦,他那些书就有价值了。那敢情好。反正我完全看不懂他那堆破书,书里全是上上下下没标点的繁体字,像天书。我在学校听天书已经够可以了,回家才不要自虐看天书。
看书,当然要看小说,我爸那堆破书,怎么比得过小说好看。每次我妈和我爸吵得山崩地裂的时候,都是那些小说陪我,吃饭,睡觉,做梦。在情绪上,我非常能和作者有同感,甚至我自己就是书中的主角,他们的青春就是我的青春。我觉得,青春小说家远比我们语文课本里的这个家那个家要伟大,只是我不敢明目张胆说出口罢了。要是语文试卷上的文学常识都是关于青春小说家的,那么这部分我绝对能考满分;要是语文试卷上的阅读理解都是节选自青春小说的,那么这部分我绝对能考高分。
最近,我在功课上很下功夫的,因为我爸说:“只要柳儿把期末考试考好,日后你偶像拍的电影,老爸全都买票给你,你爱偶谁就偶谁。”
前天语文课,我听得极认真。晚上回家学舌,我妈也听得极认真,听得她一双眼睛都变成两个颜色,跟波斯猫似的。我爸却在一旁发窘,直说我们语文老师不靠谱。
我妈今晚怪怪的,半天不说话,还嚼了一嘴的铁板牛肉,我都不知道她这么爱吃牛肉。不等把满嘴牛肉咽下去,我妈就像我们语文老师一样组织大家的纪律,让一桌人都别出声,听我把前天语文课上老师的所讲给说一说。我只好又说了一遍。
我们语文老师说:“沈从文是师生恋,娶了小自己八岁的张兆和,鲁迅也是师生恋,娶了小自己十七岁的许广平,至于徐志摩郭沫若那种人,更是不靠谱,结了离,离了结,……”
听我说着,我妈,我爸,顾大大两口子,还有吴梦姑姐,他们多多少少都在笑,可他们的笑似乎有些区别。没办法,我语文学得太次,实在形容不好。
8
一餐饭散伙时,暝色已完全,我与他们一伙反向行路。没走出几步,柳老师叫住我,我回过头,他脱却他们走到我眼前。他背对他们,面对我,而我面对他,也面对他们。之于我,他近,他们远,他大,他们小,他是特写,他们是他的背景,好像在镜头中那般,该清楚的清楚,该模糊的模糊。镜头中的他是非虚构的,诗词中的他是虚构的,他在诗词中何其苦,就在镜头中何其不苦。我早该明白,文字一旦落笔形成作品,业已被各种用意虚化,致使真实不在于文字表述,一如真相不在于历史叙述。然而,我还是钟情于真,正如我钟情于现场直播而非实况录像,因为后者相较前者,总是欠了一层同步的真。
故此我无法不看见真的他,那是从他两耳的两侧分别看过去的所在。彼处的两对烈焰红唇,那是两位中年女人的口红,红得死死的,毫不通气,仿佛一层永世的粘胶。
他用冒着酒气的嘴巴凑近我:“你明天来,一定来,我在办公室里等你。”
他用闪着酒意的眼睛看紧我:“我要做的事情,谁也别想截住。”
一路回家,我的脚步轻得无以复加。不觉摘了一朵《虞美人》,我开始听蒋捷听过的雨。原来,一切还在歌楼上,而不是客舟中,更不是僧庐下。
在卧房对镜坐着,才发觉镜中人的唇色浅白无神,于是捏起镜前那支三色口红,拔开盖子,将膏体从银色膏管里旋转出一些,一条玫红色邻着一条粉红色邻着一条皮肤色,这三条,使口红的圆圆横截面特有深浅相依的层次,把深色一侧向下,涂上唇,再掉转,把深色一侧向上,涂下唇,略抿嘴唇,我与镜中人各自得到淡薄而不乏质感的唇色。
那又怎样?你以为你的三色口红就是自然的漂亮?你以为你的解诗解人就是天然的聪明?漂亮由谁说?聪明在哪里?你,一个二十岁的你,真以为自己能够借诗读人?四十岁也未必能够。不过至少,我不用等到四十岁才知道不能够。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这十四个字,令冯延巳不计自己被乍起之风吹皱的一池春水,以激赏陛下为是,也令王国维隔空玩赏他人陛下的另十四个字———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而道:故知解人正不易得。
责任编辑杨睿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