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
2020-04-07李瑞华
李瑞华
间隔三次月经后的周末晚上,他身上仅仅穿着短裤来到她房间。她从正在看着的一本书上抬起头。他在床左侧趴下,手里照例拿着寸步不离的那款老旧手机。
她重新把眼睛放回书里去。
最近一次月经刚结束七天。她正处于皮肤最光滑和情绪最平稳的时期,圆形卡通狗节能灯在头顶发散光芒,窗户开着,没有一丝风进来,只有楼下广场孩子们喧闹的声音灌进来。最炎热的夏天正在缓缓而止,燥热一层层积累,等待之后的滑坡。
她扭扭身体。睡衣在身上显得多余。
“你是来玩手机的吗?”她问。
他正打开一款游戏,低着头,在回答时,手也不停。
“不是。”他埋着头说。但是仍然在玩下去,手像中风病人一样快速哆嗦着操纵游戏。
她正读到一处非常感人的情节,本来没打算哭,可是,在他进来之后,重又拾起这段情节,泪水不经思考滚滚而下,她憋住不发出任何声音,可是鼻子堵塞了,呼吸粗起来。
她坐在床中间,背靠着墙,两只脚对着他肚子的位置,她盯着自己的脚尖,十个脚尖的指甲同样晶莹剔透,她尽量避免碰到他。他的腹部陷进床褥间,有一些想象和回忆在黄色床单上飘过。不过,没有期待,期待仿佛也陷入被褥深处,仿佛穿过被褥下面的床板,和床底下的尘灰搅拌在一起,让人恶心。
片刻后,他又开始第二场游戏。
她冷笑一下。
“你走吧。”她抬起头说。
“不走。”他低着头。“我还要在你这里待一会。”
“可是你打扰到我看书了。”她的声音略微高了起来。
他抬起头,看到她的脸上挂着泪。他费力地从床上爬起来,说“你怎么了?”在发问之前他悄悄又看了看手機,她猜想,他在惋惜这局游戏因为没打完而丢了分数。
“没什么,”她说着,盯着他,不遮掩自己的坏脸色。
“我只是习惯了一个人待着。”她把眼睛投向窗外。
他下床,走开,在床上留下一个深深的坑。她以为可以静一静,但,两分钟不到,他从外面门缝里探出头,说:“我想跟你谈谈。”
她压抑住怒火,重新从书中抬起头,这时,书页在她手中捏皱了。她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回到书里了。
“现在你看看时间。”她语气坚决。
接近凌晨。
“我要休息了。”她直接把手伸向开关,关上灯。他把头往后缩了一下,她走下床,把门反锁。
没什么比睡个好觉更值得。
隔壁房间,孩子停止咳嗽,轻轻打起呼噜。
三个月前,他黯然走出她房间后,似乎再鼓起勇气造访是一件艰难的事。她在那天也流过眼泪,不过,最后还是睡着了。她从前有很多个夜晚都是难以入睡的,那是多年以前,失眠持续了很多年。
星期一早晨,他们配合着做早餐,冲鸡蛋、西葫芦烙饼,昨天晚上拌好的水萝卜丝。他送孩子上学,走到门口,换鞋,玄关处拿他自己的杯子。枸杞的味道穿过杯子水汽弥漫开来,像是一层红色雾霾,鲜艳得有点沉重。他拧紧盖子,关上门离开,雾霾慢慢散开,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接着,打开所有窗户,自己都能感觉到使出的力气大得有些夸张。
来到单位,桌子上多了一袋糖,新婚男同事从越南回来,正和大家一起聊天,他的皮肤经历阳光和海水后,像深海盐粒一样粗糙,看起来结实而有力量,大家坐在一起说着蜜月,交流旅行费用,还谈起新娘。
新娘大家在婚礼上都见过,胸脯饱满,腰身纤细,蓝色假睫毛下,眼睛呈黑灰色,是灰色的美瞳。结婚那天来敬酒时,新娘扑闪着大眼睛挨个和他们碰杯,像经过鸟群一样谨慎,没多说一句话。那天她觉得新娘的眼睛像灰色天空,她希望自己也有那样的眼睛。她认为同事一定也是被这双眼睛所蛊惑的。
她自己呢?已经失去蛊惑力了吗?
正像大家调侃的那样,男同事瘦了,他本来也不胖。经过蜜月和旅行,同事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从前并未觉察这位男同事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普通职员,等着一级一级升上去,可靠又不失精明。他偶尔会打球,中午休息时间,在单位院内和别人一起挥动球拍,身形灵活,跳跃在阳光里。有一次,她站在院子里观战,看到汗珠从他额角流下来,在阳光下像一滴蜜糖。那是唯一她能记起的深刻印象。
她回到座位上,拆开那包糖,里面一共有五颗,包装纸分别是红色、绿色、黄色、棕色、橘色。她在黄色那里犹豫一下,最后选择了棕色,打开包装,里面的糖块却是黄色。
她把黄色糖块放进嘴里,狠狠咬了下去,咯嘣咯嘣的响动让嘴巴里发生炸裂,震耳欲聋,头开始疼。她想,这是安眠药的副作用。
男同事伸出两只手,正在同其他人比画和新娘捉到的一条鱼的长度。
“是我抓住了它。”他得意地这样结尾,发出爽朗的笑声。他的手也晒黑了。
她的心思游到大海,也像一条鱼游向大海,是被他抓住的那一条。这个城市没有大海,不过,游向一片浅浅的河水也可以,皮肤软,身体滑,冰肌玉骨,被这样略显黝黑的两只手追赶,碰触,抚弄,把玩。手指坚硬,骨节在河水中的石头上轻击,发出轻微响声,手腕被青草触摸,互相产生奇妙作用。吸引而排斥,远离又靠近,疏离又缠绕,坚硬又柔软。
她拿起杯子,咕咚咕咚喝下一整杯还有点烫的水,像一条干涸很久的鱼。
她决定在晚餐做一条鱼。烤鱼。
一条肥胖的鲤鱼在案板上瞪着眼睛,用料酒盐姜片白胡椒腌好。裹上淀粉,放油里炸酥。拿出来,再在鱼肚子里填入葱姜蒜辣椒,烤箱开200度,烤十分钟。
在填满鱼肚子时她想起丈夫松垮的身体,想起男同事蜜月归来紧实有力的身体。她也想起丈夫去年带回家的那个女人,她提前出差回来,有幸遇到,像那个她希望成为的新娘一样,女人也有一双黑灰色的眼睛。不过,比新娘白净,皮肤像这条鱼的肚子一样白皙光滑。
丈夫的肚子也像鱼肚子,一只鱼肚子贴着另外一只鱼肚子,这只是她的想象。她打开门时愣了一下,丈夫那天也只穿着短裤,他怕热,春夏在家时经常是这样。那个女人正在门口穿鞋,准备离开,她站在门口等那个女人穿好鞋,因为女人挡住了她,她要等女人走后,才能进门穿上拖鞋。
那个女人正占据着她的位置。
我同事,来拿文件。丈夫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
那个女人扬了扬手中的一个蓝色文件夹,冲她点点头,穿好鞋下楼了。她穿着一双红色高跟鞋,没有穿袜子,脚面白,脚趾上涂着红指甲油。
她只买了一条鱼,所以,并没有看到一只鱼肚子贴着另外一只鱼肚子是什么样,她只是想了一下。
她的身体离烤箱远了一点。有点热。
不过离开后,她又觉得冷。
夏末,风透过开着的窗户跑进来,她没有关窗户,只是闭上眼睛,张开双臂,像是要拥抱和接纳什么。房间里静悄悄的,抹上油的鱼在烤箱里发出滋啦滋啦的油脂响声,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风没有声音。
孩子很爱吃鱼,他还是咳嗽。咳嗽着做完作业,吃下药,又咳嗽着睡着,打起轻微的呼噜。
丈夫去洗碗,她又回到房间看书。她没有反锁门,不过,他也没有过来,她听见他正把游戏调低音量。夜晚又一次到来,月亮和星星相继来到灰色天空之上,它们走路的声音和傍晚的风一样几不可闻。
我没有黑灰色的一双眼睛。她总这样想。
她一直睡不着,凌晨两点时,她走出卧室,来到客厅倒水,喝下两颗安眠药,呼噜声从两个房间传来。她站到丈夫房间门口,他身上没有盖任何东西,月光也像是在打呼噜一样,在他肚子上一起一伏,整个夜晚,只有她清醒着,她不知道该怪谁,安眠药快要发挥作用的时候,她同自己和解了,迷迷糊糊中她认为母亲说得对,她从小就爱胡思乱想,胡思乱想对于女人来讲,从来不是优点。
周二早上六点半,她爬起来熬粥,昨晚泡好的大米和她的眼皮一样肿胀。米粒在砂锅里渐渐黏稠,一片白色咕嘟着。
她吞下的安眠药在胃里全部消化了吗?
有必要在这片白色中添加一些颜色,来消解不适。她顺手在厨房放豆子和米的区域抓起一个桶,打开黑色盖子,才惊觉这是放枸杞的桶。原本是她买来给孩子喝,寄望其发挥明目作用。不过她许久没给孩子用了。孩子一个月前已经戴上了眼镜。她经历过的和没有经历的,孩子将部分经历。她讲过和没讲过的,她将坚持有所保留。她想告诉自己的儿子,没有绝对清晰的世界,没有!
原本满满一大桶枸杞,装在一个奶粉桶,现在只剩下三分之一。
她把枸杞放进粥中,搅拌,关火。丈夫起床和上厕所的声音在关火之后开启,大便在不隔音的卫生间发出排泄和掉落的声音,她想起消化不良,想起鱼,想起大海,想起月亮和星星悄然无声出现在阴气沉沉的夜晚。
他有他的问题,他说过,自测是这样。
她是问题的源头吗?她为没有黑灰色眼睛而深感遗憾。
没有阳光,是一个阴天,儿子醒来,发出连续咳嗽,房子也像是病了。
他们早该谈谈,她想寻找一个切口。从咳嗽谈起,从预防眼睛近视谈起,或者从阴天谈起。
路过卫生间时她顺便看了看镜子,没有睡好的脸,肿胀的眼睛,黑眼圈和邋遢的睡衣。这就是她。她换上一身白色套裙,想让自己出现在单位时,不那么黯淡。
单位还是老样子,新郎官今天早上变旧了一些。他拿着一份文件去打印,他的手并不像昨天那样性感,疲惫之色附着在他脸上,像一层石灰。昨天的玩笑今天没有人再开,大家都在各忙各的,他意识到自己受到冷落,显现出在努力掩饰的落寞。
他四周看看,注意到她正在看他。他们彼此笑了笑。
新婚又怎样?她想,他会厌倦,会放弃,会和自己的丈夫一样,把那个有灰色眼睛的女人视作空气。
昨天对他的格外关注,只是幻觉吗?
晚上她和新郎官一起去参加一个饭局,领导指定他俩陪着自己去。
下班时间快到时,她在盥洗室重新洗脸,把包里带着的化妆品和彩妆全部倒出来,一样一样涂抹在脸上,眉毛上,睫毛上,嘴唇上。一个平时和她要好的女同事走进来,不容她推辞,把自己小包里一对新耳环送给她戴上。耳环是蓝色,配着她身上的白色套裙,闪闪发光。
“很便宜的,不过百。”女同事解释说。
“好好表现。”女同事甩甩手上的水珠,又叮嘱她一句。有几点水珠落到她脸上,让她打起了一点精神,她感激地点点头。
晚上,他们一起等在单位门口,领导对新郎官开玩笑说,蜜月过完了,能收心了吧?新郎官点点头说能能,他仿佛解释什么,又说,也就那么回事。解释完,大家都笑了。她也跟着笑。司机已经把车开过来,他不知道等在门口的这三个人为什么这么开心,但她认为他应该知道,这是领导的魅力,领导总能让气氛变得好起来。领导的气场就是不一样。
到了饭桌上,领导更显示出单位的人们所熟知的能力,他主导着饭局,她和新郎官共同负责的一项工作难题,在领导协调下,和另一个单位的矛盾轻松化解。那边领导是一个干瘦的中年人,嚷嚷着和她碰杯,她站起来,喝完一杯,又喝一杯,接着,这个干瘦的人又端着杯子,和她碰第三杯。她刚才敬酒和应圈时,已经喝过不少,她有些为难地站在那里,头晕目眩。新郎官适时站起来,说要替她喝,但干瘦领导立刻沉下脸,气氛有些尴尬。
这时,她的领导站起来,笑呵呵地对新郎官说:不错啊,这一结婚,就不一样了,知道疼女人了,是好事嘛。不过,真正疼女人,就应该让女人喝点酒嘛,喝了酒的女人,皮肤白里透红,与众不同。领导说完这句俏皮话,转向她,意味深长地说,尤其是这种看起来有心事的女人,喝点酒,才能释放心情嘛。
她端著酒杯,一饮而尽。新郎官和两位领导都坐下来。她不知道领导为什么说她是个有心事的女人,但是这句话让她想哭。她想着新郎官的身体,她恨自己想到这个。她为什么会想到这个?因为新郎官试图帮他挡酒吗?
在卫生间哭了一会,回到桌子上,她又重新露出微笑,给大家敬酒,她一杯也没有少喝,自己把自己灌醉了。新郎官不时偷偷看看她,而领导从头到尾,不动声色。
告别时,对方领导拉着她的手摩挲着,她不抽开,那干瘦的手掌,在和她手的交流中,有故意加注的力道。她很虚弱,身体摇摇欲坠,需要注入一些立定的力量。
终于送走对方领导。他们单位的司机把车开过来,要先送领导回去,领导说,怎么顺路怎么送。于是先送新郎官,再送她,最后才是送领导。
她坐在副驾驶后面,领导在前面,跟刚才应酬时不一样,他少言寡语,威严在车上也有。新郎官诺诺着道别下车。余下的路程,她以为领导会跟她说什么关心的话,可是领导在剩下的路上什么都没说,到她下车时,也只是挥挥手,点点头,连家常都没唠一句。
她带着浓浓的醉意下车,可是根本不想回家,夜深深,像是一个人心底的罪恶感,像是她可笑的一点失落。
孩子咳嗽好点了。她把被子给孩子重新盖好,退了出来。丈夫开着灯看电视,一个打打杀杀的电影,他给她倒了杯水,问她要不要紧,她摆摆手,表示没事,让他继续看电视。
她连脸都没有洗,就上床去睡了。半夜她又起来吐,可是吐不出来,折腾了三四次,动静不小。他和儿子都没有醒。在等待下一次去呕吐的时间里,她干脆坐起来,墙上有她的影子,孤单得像是个鬼影。她埋着头,咯咯笑了起来。
周三,天气放晴了一些,天气重新露出热意。丈夫早上有会,他来到她房间门口敲门,问她能不能送孩子去上学,她答应了。她感觉到他站到门口没有走,但她也没再说话。过了几分钟,听见家门被打开,丈夫走了。她这时才走出来,玄关处空空的,丈夫没有忘记拿杯子。泡着枸杞的保温水杯。
她叫醒儿子,出去吃饭,儿子特别高兴,她们吃了鸭血粉丝汤,鸡蛋灌饼,还要了一碗黑米粥两个人分着喝。丈夫把车留给她,她已经好久没开车,有点生疏,早高峰的人群一波接一波,十五分钟的车程,她总算把孩子安全送到。
往单位走,要路过两个十字路口,在第二个十字路口时,一个逆行的电动车忽然冲出来,正好撞在她车上。这是一瞬间发生的事,一个女人从地上爬起来,准确地说,是从电动车底下爬起来,她呆呆地愣在车里,看着那个女人坐在地上哭叫。周围不知什么时候,聚拢了一堆人,将她的车和地上的女人围了起来。她几乎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在确定地上的女人似乎并无大碍后,她首先想到的是昨晚的酒精还能不能测出来。
围观的人开始大叫着让司机下车。还有人揶揄着说:“女司机啊———”更多幸灾乐祸的面容涌动着。她很害怕,但是理智还在,她自己先报了警。
地上的女人正在打电话,五分钟后,有个穿着背心和短裤的年轻男人骑着一辆破旧的电动车飞驰而来,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道,因为这个男人喊着说:起开起开,这是我老婆。
她开了一点车窗,能听到外面的声音。那个男人看了看自己的老婆在地上捂着腿哭,停好电动车走过来,气势汹汹要求她立即下车,她的车窗开着的这个缝,足够男人伸进手,他伸出右手,一把揪住了她的衣领,她今天换上的蓝色半袖被他攥在手里,她的脖子让卡住了,她挣扎着,这只手带着一股猪下水的味道。她在威逼喝骂声中打开车门。在她走下去的一瞬间,男人夺过了她的车钥匙,重新揪住了她的衣领。
地上没有任何血迹,她理智地看了看,的的确确没有一丝血迹。女人坐在地上,可是脸上没有任何痛苦的痕迹。
先去医院,先去医院行不行?她挣扎着说出这句话。
男人怒骂着说,医院当然要去,先说說现在怎么办?
她有点晕,现在怎么办?现在最该办的事,应该是放下抓住自己的那只手,不是吗?
你是什么意思?她知道自己狼狈不堪,前面有个猥琐的男人,正举起一个手机对着她。她想低下头,可是男人的手在她脖子中间横着,紧紧捏住她的衣服,她根本挣脱不了,也躲避不了。
幸运的是,就在这时,警察到了。
男人没想到她报警了,他伸出左手,根本没容得她反应,打了她重重一个耳光。人群一阵喧哗,快意地齐声“啊”了一句。警察命令他立刻住手。他放开她的衣领,控诉说,这个女人,撞了我老婆,躲在车里准备逃跑,是我来了,才把她拉下来的。
不是这样的。她试图解释。不过这种事,警察见多了。警察低声问男人是私了还是公办。男人说要私了,他张口要一万块钱。地上的女人在这个关键节点,加大了哭叫的声音,为谈判加码。交通堵塞着,上班的人都抱怨不已,警察指挥着让大家散开,又拍了几张照片,然后让他们把车和电动车分别靠边。人群渐渐散了。
地上的女人被自己的男人扶着站起来,她穿着一件黑色连衣裙,膝盖轻轻擦破了一点,电动车也在随后扶起来,没有任何擦伤的痕迹。
一万块钱,显然是讹诈。
逆行,你也有责任。交警指着还在哼哼的女人说。
他又看看她,说:你看,私了,你同不同意?
她点了点头。她想一次性解决麻烦,她见过那种赖在医院做完各种检查没有事,还是不肯走的人。她怕这个。
你说,多少钱?警察冲着那个男人说。
男人扶着老婆的胳膊,听到老婆逆行,气焰也低了一些,说,不给一万,八千总得给吧?
她倒吸一口冷气。自己和丈夫每个月工资三千多,八千要被要走,不吃不喝了吗?
不行。她鼓起勇气说,太多了。
她一说,男人立刻朝着她扑过来,差点把自己的老婆也带着摔了一跤。男人叫嚷着说,你躲在车里不出来,我还没跟你算账呢,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
她横下一条心,不能给八千。具体给多少呢?她想着给一千都多。
警察有点不耐烦,说,那你能给多少?
她说:一千。
男人跳了起来,指着她的鼻子大骂,说,一千?来,我来开车压压你,谁也不欠谁的,行不行?
他还拿着她的车钥匙,他此刻放开自己的老婆,把钥匙拿在手里挥舞着,像是拿着一件武器。
交警冷冷地说,要谈不成,就都跟我回队里去,公办。他又看看她,说,你不是酒驾吧?
这句话使得她心下一惊。其实刚刚报警后她已经后悔了,现在已经没有退路。警察把她吓住了。她咬咬牙,不回答警察的问题。转向那个男人说,给你两千,不能再多了。
男人跟自己的老婆嘀咕了几句,大概是确认只是普通的摔伤,本来也就是这样。然后,男人伸出四个手指,说,四千,能行就行,不行,咱们就先去医院拍片子,我得看看我老婆伤得怎样。
她的手机这时候响了,是单位来的电话,看看时间,上班已经迟到一个小时了。她的手机绑定着工资卡,工资卡上恰恰够这对男女要的数目,她一声不响,把钱扫给这个男人,打发他们走人。两个人各自骑着电动车出发了,像一对比翼双飞的鸟儿。
她又把车里的半条烟拿出来,放到警车后排座位上,警察稍微推辞了一下,还是留下了。临走时,他回头对她说一句:开车可不能喝酒。又说:这种事,要交给男人处理,花不了这么多钱。
昨天的酒,现在还在脸上写着吗?她摸了摸热得发烧的脸。
办完这些事,她开着车重新上路,往单位走。
并没有什么事,是新郎官想中午邀请大家聚餐,因为领导有事,改到周四晚上了。
她坐在自己办公桌前,昨晚酒精带来的混沌完全消失,她桌上放着一盆多肉,这周,她一次都没浇过,这盆植物垂着头,和她一样沮丧。她打起精神,去浇水。
晚上,丈夫打车去接孩子,她开车回家,路上先去市场上买菜,但是付钱时,她的钱不够。于是,青椒肉丝没有了,土豆牛肉也没有了,她的余额够买回两张豆腐皮,而现在是这个月的第一周。离发工资还有二十多天。
家里还有半个西葫芦,做了西葫芦汤面。豆腐皮切成丝,开水烫过,用盐腌到盆里,切葱丝,姜丝,放到豆腐丝上面,接着热油,下干辣椒爆香,放花椒和蒜末,做成辣椒油,浇到豆腐丝上面,再放白糖、醋、生抽、香油等。香气在房间里立刻满满当当,儿子回家,食欲大开,一口气吃了一碗汤面,还让另外做了一个煎鸡蛋。
丈夫去洗碗时,她去洗澡。郁结的心情因为儿子的好胃口和减轻的咳嗽而转好。她淋浴出来,头发湿乎乎的,她哼着歌吹头发。
儿子睡下后,丈夫走进她的房间,她的头发已经干了,发出茉莉香味,丈夫也洗过澡,他不抽烟,不喝酒,除了玩游戲,似乎也没什么不能容忍的不良嗜好。他的手从上面伸进她的睡衣,抓住她身体的某一部分,她示意他关灯。
五分钟后,他的手还停留在她衣服里面,黑漆漆的夜晚让他绝望,他的嘴吻过她,手抚摸过她,然后呢?当她让自己去试探时,她确定他在装。他没有欲望。也可能该这样表述,他没有满足她欲望的能力。
在她上身来回动作的那只手,让她耻辱。这又是一个充满挫败感的夜晚,她腾的一下坐起来,拉开灯,房间里一片光亮,他的脸上没有她以为该存在的愧疚,忽然说,是你一点都不主动,我才不行的。
主动?她没有主动过吗?她几乎做过所有一个女人能做的所有主动的事。
她每次都该主动吗?为什么她必须这样?
警察今天说的最后一句话,这时候又一次闪回。摔倒在地的女人,第一时间给自己老公打电话,为什么从始至终,她自己没有一次想到过给丈夫打个电话,让他来解围?他在她生活中的一部分缺位,代表着完全不被需要吗?
这个晚上,她梦到自己走进一片原始森林,所有的人都没有穿衣服,连遮羞的草叶或者破布都没有,男男女女,都是这样赤裸着,在森林中走来走去,他们摘果子,饮泉水,自由交配。交配的形式非常特别,在月光明亮的夜晚,女人们排成一个长队,等待同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是当天捕获猎物最多的一个。她梦到自己,就排在这个队伍的首位。
这是多么羞耻的梦啊,她醒来之后,很久不敢睁开眼睛,她不敢面对自己,不敢想象这样的梦在自己的脑海中存在,在排着队等待的时间里,那个胜利的男人正缓缓走来,男人的脸,有点像是领导,但更像那位新郎官同事。她还没完全分辨出那张脸,就惊醒了。
她穿着一套黑色套装,半袖和长裤。她的身材在黑色的包裹下比平时看起来纤瘦性感。高跟鞋也是黑色。同事们都夸她今天格外好看。
为什么好看?仅仅是因为昨晚那个放肆无耻的梦吗?领导和新郎官同事见到她,也分别夸了一句。
多肉植物在昨天浇水后,比平常鲜绿了一点。
周四晚上的聚餐,新郎官带着新娘一起来,新娘也旧了一点,然而和一件旧旗袍一样耐看,皮肤好,身材凹凸有致,给领导倒酒时,还娇声娇气地让领导多喝,领导很受用的样子,果然多喝了一杯。
新娘叫她大姐。大姐你多吃,大姐再喝一杯,大姐你家孩子多大了。
她做出大姐的样子,跟这对新人举杯,接受新娘推荐的菜。新娘夸她保养得好,当然,见了别的人,新娘也会这样说。这都是些场面上的套话。
如果新娘知道,昨晚,她曾经梦到像新郎官的男人,身上不着一件衣物,向她走来,新娘还会这样舒心吗?
梦里,她排在第一个。她没有梦到新娘,也就是说,排队的女人当中,没有新娘的位置。
她狠狠咬着一段黄瓜,咔嚓咔嚓。旁边摆着一碟糖,她没有蘸着吃,她只吃那段黄瓜,像是对这种菜怀有切肤之恨。
散得算早。她回家给儿子辅导作业。丈夫晚上有应酬,接回儿子后就走了。儿子吃了外卖,她又到厨房用上周买的红萝卜给儿子炸了几个素丸子,准备第二天早上做丸子汤。
凌晨一点,丈夫回来了,直接去了他自己的房间。她放下心来,沉沉睡去。
如果她恨他,不应该这么牵挂他的安全才对,毕竟一个不喝酒的人,晚归也应该没有太大危险。丈夫有一次和她开玩笑说咱们拜把子吧,她说好。不好又怎样?难道,他们不是纯洁的友谊关系吗?
她大体上,对丈夫是放心的。去年,丈夫的初恋加了他微信,找他借钱,说要开一个实体店,卖手机。丈夫毫不犹豫拒绝,并把这件事告诉了她。关于这件事,丈夫讲给她听的话,让她对男人的凉薄和现实,有了完全冰冷的认知。
丈夫说,如果她想联系我,早几年干吗去了?为什么需要我出力时才想到我?
又说,我现在的每一分钱,攒起来给我儿子花还行,给你花,给家里花,也是应该的,说句不好听的话,给我妈花,我都心疼。
又说,初恋,本来是美好的感情,她就是找别人借,也不该找我借,这一借,连带着把最后残存的那么一点美好纯洁也弄没了。
又说,如果她是老人儿子生了不治之症,我知道了,去给她点,是不会往回要的,现在,她是要开店,要赚钱养自己的孩子,我凭什么埋单?
又说,我要是个富豪,跟李嘉诚那样的,养着她也可以,问题是我不是,我就是请她吃顿饭,我的儿子也要少一部分,这些钱,我不能给我儿子报辅导班吗?不能给我老婆买件衣服,让家里气氛好点吗?我何苦呢?
又说,闲得蛋疼才会跟她联系。这种用得着我才联系我的人,对我只有利用,就算我对她有心思,睡了她,也不会说她好,只会觉得她贱,她也不可能只让我一个睡。
又说,就是她不用我帮忙,让我白睡,我也没心思,这种随便的人,哪里会干净?
丈夫的这番话,使得她浑身冰冷,又醍醐灌顶。
他是男人,中年男人,代表着大多数中年男人。他们真的像朋友一样交流。他们家有点存款,虽然不多,但是,他完全可以拿出一些来给自己的初恋,可是他算计得多么清楚,他根本不会拿出一分一毛来支援初恋。
然而他也说,如果有个女人,完全符合我对所有女人的标准要求,又十分爱我非我不嫁,我可能会考虑离婚娶她。不过,这种情况哪里可能发生?这样完美的女人,没有任何理由来爱上我这样普通的男人。
她再次为他的坦诚而全身像浸入冰窖。她总以为自己在将就,在委屈,然而他何尝不是?
周五早上,当她重新想起丈夫的这番言论时,又咂摸出新的意义。可是,她该怎么办呢?因为这世界上男人的普遍薄情而一辈子这样过吗?漫长的夜,比谁的夜都漫长的夜,她是怎么一天天度过的?有一个冬天的半夜她像疯了一样走出门,身上什么都没有穿,她站在楼道里,对面还有一家邻居,邻居家有猫眼。她知道,可是她不管,那天真的疯了,她站了有将近半个小时,凌晨三点多,冷风嗖嗖吹进来,三楼的廊灯没有亮,连风都是黑的。她压抑着自己没有大声哭,可是这风,这冬天最冷的风呼啸着吹在她的身体上,她的头发四下乱飞,她的眼泪随风横流,她的身体很快像冰一样冻住。那些呼啸的风是她心底发出的嘶喊。
她是一个没有春天的人啊。她没有春天。
上完一天班,回家路上,她看到树上绿色叶子在变黄,夏天过去是秋天,秋天过去是冬天,冬天过去后,春天像开玩笑似的短暂冒头,然后就不见了。她春天几乎可以不买衣服,随便凑合一下就过去了。
周六上午,他们全家集体晚起。下午,他带着孩子去补习班,她去美容院做脸。舒缓的音乐中,她躺在美容床上,昏昏欲睡,年轻的美容师边轻柔地给她按摩,边夸她皮肤好。这是她经常来的一家,一有新项目,美容师总是要跟她推荐。今天,美容师给她推荐了一个叫阴道紧缩术的手术。
手术进行阴道紧缩后不仅外观满意,解除患者心理上和生理上的痛苦,并提高生活质量,恢复女性的自信心。同时有利于预防和治疗因盆底组织松弛而导致的子宫脱垂及阴道前后壁膨出等疾患。大量病例临床观察结果表明,手术后病人反应良好,性生活质量提高,因阴道松弛导致的膀胱、直肠症状消失,若手术成功一般没有后遗症。
姐,你如果做了这个,你想想,你老公该有多爱你?美容师背书一样介绍完后,殷勤地在她脸颊上做着比平时多的提升动作。
心里的恼怒在这句话上几乎达到燃点。我没有被爱吗?你凭什么断定我是个不被爱的女人呢?难道我的生活是因为没做这个手术才变得这么糟糕吗?
她的气息加重,美容师闭上嘴巴,识趣地说,姐,你最近是不是睡眠不好呢,要不你休息一会,如果睡不着,闭目养神也好啊。
她长长舒了一口气,嗯了一声,算是答应。正如美容师说的那样,她睡不着,只是闭着眼睛。
结束时,美容师跟着她,给她穿外套,帮她开门,嘱咐她多喝点红枣和枸杞水。
补血的。美容师说。
她面无血色脸色苍白吗?这句话促使她来到一家商场,在彩妆柜台,她坐下来,热情的店员把粉底、隔离、唇彩、腮红、口红、高光等等全堆到她脸上。她平时很少化妆,当镜子前出现一个完全不同的女人,她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来。长睫毛、黑瞳孔、皮肤白皙、嘴唇鲜艳。
她一股脑买下这些东西,付出了让她心疼的代价。
接着,她又去买衣服。等到傍晚回家时,她手里又多了一个装着杏色套裙的袋子。她用“花呗”预支了四千八百元,对于她,是一笔沉甸甸的银子。
她回家做饭,稀饭、土豆丝,热了热冰箱里的馒头。丈夫和儿子回家后,开饭。每个人都吃得很高兴。稀饭里的枸杞和红枣非常受欢迎。
儿子睡觉后,丈夫看到了她的新衣服,让她试试看,她到自己房间,去换上,隐隐期待着什么。她走出来时,丈夫看看,说,还不错。接着问,多少钱?
她说了价格,丈夫立刻睁大了眼睛,说你下月还过不过了?
她的好心情一下子消散。她冷冷地说,现在不过了也可以。
她回到自己房间,把门反锁。后来发现,这是多余的。没有敲门声。她的期待落空了,她还是一个人,于是她哭了一会,凌晨之后,她睡着了。
周末,同学群在微信中沸腾着。即将到来的聚会,让大家都有点期待。她能想象到,男生们会展示实力,而女生,挑选自己最喜欢的衣服,化上最好看的妆容,女人过得好不好,都在脸上写着。她的脸上写着什么呢?
写着什么?十一点她如约来到饭店时,在通往二楼包房的过道里,看到镜子。她让自己的全身在镜子里停留了三秒,看到一张和平常不一样的脸。她穿了新衣服,化了淡妆,和平常差不多,但看起来典雅高贵。用力过度只能让自己的老更悲哀,许多不在这座城市的同学,是十年以来第一次重逢,她在大学时一直是恬淡的,这次也一样,她不想刻意。
走进包房,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一瞬间席卷她,心臟暂时缺氧,男男女女轮流过来抱她一遍。这是自从儿子出生至今她得到拥抱最多的一天。
最多的一天,悲哀吗?悲哀也最多。她的发福不明显,比起男生,女生的发福都不算太明显,看来,中年女人的保养意识都在增强。
班长姓郭。这次聚会正是他召集的。班花和副班长分别坐在班长的左右两边。班花在大学时是郭班长的女朋友,毕业后没有分在一起,分别在两个距离较远的城市,后来就分了。她不知道两个人平时联系多不多,敬酒时,他们是重点,大家要求他们一起举杯。他们敬酒时,一个人端着瓶子另一个人倒酒,像一对夫妻。班长不喝酒,班花和大家豪迈地喝,班花没有以前美,眼睛里升起对往日风光的缅懷之情。
形似夫妻。跟她的家庭生活差不多。形似。也许,班长和班花实际上也会有时像夫妻一样聚在一起,谁知道呢。坐在她右边的女生悄悄说,看他们那眼神,没有奸情才怪呢。
她看不出来。她和任何人没有奸情。这句话像是一个并不好笑的玩笑,却是真的。她大学时也喜欢过班长,不过,是暗恋,一度他们差点由暧昧转为恋爱,但是班花介入后,班长就没有再进一步了。虽然后来她和班长同在一个城市,可是他们的距离和圈子都远,平时并没有来往。副班长起哄让上学时喜欢过班长的女生一起喝酒,又让喜欢过班花的男生一起举杯,气氛热闹,她多喝了酒,白的和红的都喝了。在热闹中,她醉意渐渐重起来。
散场时,喝多的人不少。班长把外地同学安置到宾馆,不住的,也安排司机送高铁站或者机场,班花执意要连夜回去,说老公外地出差,八岁的孩子在亲戚家住,明天要赶上接送。她来时,已经定了当晚的飞机。还有两位同学去机场,于是班长安排司机送他们去机场。出乎意料,大家都以为班长会开车送班花去机场的。
班长自己开车,送她和副班长回家,他们三个人顺路。副班长喝多了,两个人把他送到小区门口,看着他踉踉跄跄回去,回到车上,班长让她坐到副驾驶位置。刚才副班长在那里坐着。她犹豫了两秒钟不到,就坐了进去。封闭的门关上后,缺氧的感觉又一次让她心脏不适。她想打开车窗,但是他快一步开了空调。
你这几年过得怎么样?班长边系安全带,边问她。
醉意让她的酒在舒适恒温的环境中无限膨胀。她想哭。
怎么了?班长扭头看到了她的异样。他忽然凑近她,她僵硬地靠在座位上,不知该如何回应,他的脸几乎贴在她的脸上,他没有喝酒,好闻的烟味让她晕眩得更厉害。
他只不过帮她系安全带。他问她,现在送你回家吧?
她说好。她庆幸自己刚才没有闭上眼睛。如果她闭上眼睛,像要等待一个吻,那是多么尴尬。
而她不是想要等待一个吻吗?在温室一样的车内,弥漫着不知名香味和烟草味道的逼仄车厢,她多么想,多么想,多么想要一个更深的拥抱和一个深深的吻。
他让她指路。左,右,拐弯,直行,她机械地指着。她还没有从刚才的慌乱中恢复,在一个十字路口她指错了,把左转弯说成右转弯,她的手朝着左边,口中却说右转弯。她的胳膊伸得长长的,手指朝着方向盘。她急忙纠正着,可来不及,看来得绕行回来。她窘得满脸通红,而他顺势抓住她的手,安慰似的说,这有什么,我们可以多待一会。
这句话,这个动作,隐含着太多的信息。他在一处偏僻路段停下车,重新拉住她的左手,又拉住她的右手,接着,把她整个身体抱过来,两个座位上的空隙不影响他们的接触,如果她愿意,有什么东西是障碍呢?没有障碍,什么都不影响。
这是本周的最后一天,仿佛也是她最后的希望,也是这个夏天结束时最后的一次热烈。她的身体被拥抱着,如果不出意外,她的嘴唇将被亲吻,她的身体将要向需要坦诚相见。谁说夏天之后,不会是春天呢?如果她愿意。
她想起桌上的多肉,只要浇灌一次,就重新焕发绿色。她想起自己昂贵的套装,她现在认为,这是值得的。今天聚会时的这些同学们,似乎数她穿得看起来最昂贵最有品位。不是吗?
身体的树正在挺立,叶子和枝丫一片片生长和打开。就在此时,她听到班长说了一句话。如果她没有听错,他是说:我最近资金周转不灵,可以借些钱给我吗?
责任编辑高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