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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文人写传

2020-04-07畅建康

都市 2020年2期
关键词:赵树理文坛传记

陈为人现象

年近七旬的陈为人一头灰白头发,朋友聚会时,看到的陈为人总是正襟危坐,微微含笑,慎言少语,不同于许多作家喜欢插科打诨、侃侃而谈,而是一副儒雅的风范。

陈为人早年是以小说出名。《火花》改刊《汾水》第一期的头条就是陈为人的小说,复刊后的《太原文艺》(即现在的《都市》)也用的是他的头条小说。1977年,作为工人作家代表,陈为人被马烽等老一辈作家推举为第五届山西省人代会代表。但是从上世纪80年代初期开始,陈为人走上了行政管理之路,搁笔为“官”,先后担任过太原市工人文化宫主任、山西省作家协会秘书长。有二十年时间,人们看到的是一个文化“官员”陈为人,逐渐忘了小说家陈为人。2001年,刚51岁的陈为人突然提前离职退休,似乎是要提早“安享晚年”了。

2005年,一部60余万字的传记文学《唐达成文坛风雨五十年》出版,惊艳文坛,作者是陈为人。一时间,在海外,在北京,在山西,文坛上好评如潮,赞誉有加。

诗人、学者邵燕祥说:唐达成在当代文化人中具有类型的代表性。在他身上,体现了不止一代读书人中相当普遍的一种宿命。这部传记以唐达成的悲剧,给中国当代知识界提供了一面鉴往知来的明镜。

《唐达成文坛风雨五十年》出版后,陈为人便一发不可收拾,一本又一本著作问世,简直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了(韩石山语)。从2005年出版《唐达成文坛风雨五十年》起,至2019年年底,他在国内外一共出版了11本人物传记,十本随笔游记,总字数超过了600万字。其中,仅2015年,就有四本书问世。对于一个年过花甲之人来说,速度和数量都极其惊人。

有人称之为“陈为人现象”。

学者李琳之说:一般而言,60岁以后的人都在生理上和精神上逐渐进入衰退期,但为人先生反其道而行之,他的生命年轮却呈现出一种蓬蓬勃勃向上的趋势,创作出现了井喷现象,如夏花般灿烂,不仅是高产,而且是高质……这种现象在中国文坛极其罕见,此正所谓……昭示之“陈为人现象”。

以下为笔者对陈为人先生的访谈。

因唐达成而迷上文学继而走上传记文学写作之路

陈为人:由小说创作转身传记写作,缘起于唐达成传的撰写。

当年,我在《黄河》发表了一篇《唐达成三周年祭》,反响不错,受到好评,唐达成的夫人马中行看了也认为很好。当时,我正在写作一部以女儿艺术生涯为原型的长篇小说,有朋友建议我写一部唐达成传。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由于某种机缘,我得以结识了被逐出京门、下放到太钢“劳动改造”的文艺批评家唐达成。后来我与唐达成一起抽调到太钢工人创作组,编一本不定期的《太钢文艺》,开始朝朝暮暮接触得频繁起来。我叫唐达成是唐师傅。正是在唐达成的指导下,我热爱上并开始了早期的小说创作。发表在《汾水》创刊号的头题短篇小说《新上任的检验员》,就是在唐达成的亲自修改下完成的。

和唐达成的朝夕相处中,我记下了他生活中许多珍贵的细节。我们还合作写过一部反映工矿生活的长篇小说,叫《矿建风云》。后来因为唐达成调回北京而搁浅,没有完成。我自认为我对唐达成是了解的。和唐达成的夫人马中行说了想法后,马中行很高兴,表示全力支持配合。我放下正在写作中的长篇,开始投身到写《唐达成文坛风雨五十年》这项更富有挑战性的工作当中。

之后的一年多时间,为了掌握更多关于唐达成的资料,我四次到北京,三次到上海,花了数万元。第一次去北京,我在马中行家一住就是一个月。唐宅保存了一批唐达成的文件、手稿、书信、笔记和日记,马中行和唐达成的儿子唐大年也向我开放了自己的日记、笔记,再加上张光年日记等同代人的出版物,这就使我获得了大量第一手史料。我在北京、上海采访了七十几位与唐达成有过交往的同事、朋友、当事人,其中既包括和唐达成关系友好的人,也包括和唐达成发生过冲突摩擦的人,包括贺敬之、王蒙、牛汉、玛拉沁夫、林斤澜、丛维熙、柯岩、萧立军等中国文坛的大家。得天独厚的第一手资料,加上七十余位被采访人的口述,唐达成的人生在我这里更加丰满起来。从动笔开始到完成,六十万字我用了仅半年多的时间,整个写作过程充满着激情,直到写完最后一个字,我才像大病了一场似的,累到虚脱。

我深知唐达成对中国文学史而言的价值,他个人的命运与中国文坛的大事件相交织,其沉浮沧桑,无不折射出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的走向。他从一个因“丁、陈反党小集团”事件被清理出文坛的“文化异端”,直至攀缘上中国作家协会党组书记,成为中国文坛代表党的领导的第一人,可谓大落大起。历史的戏剧性形成了唐达成命运的荒诞性。其间所经历的1957年“反右”运动,1962年大连会议,批《苦恋》,周扬、胡乔木关于人道主义和异化问题之争,“好得很”和“糟得很”两种极端评价的第四次作代会,富有中国特色的京西宾馆会议风波和中顾委帮助张光年的生活会……直至举世瞩目的1989年那场风波中是辞职还是罢官的谜团等等不一而足,一部成功的个人传记,会超越他个人的本身涵盖,上升为一部国家的文学史,一部民族的心灵史。

《唐达成文坛风雨五十年》的出版,引起了不错的反响。我感到很欣慰,继而对传记文学格外青睐起来。

文学圈的朋友们把我由小说而向纪实文学的转型,称之为“亮丽的轉身”。

畅建康:评论家傅书华认为你的写作超越了纯文学的写作范围,在呈现人物和事件时,表现出了文献性、对话性和丰富性,著作中大量广泛采集、引证种种口述及书面文字,来呈现所要表现的对象,具有史家风范。

真实是传记文学的灵魂

畅建康:你是如何定义一部好的传记文学的?

陈为人:进入自己的传记创作,就面临一个两难选择:究竟以文学笔法写人物传记还是以史学笔法写人物传记?

小说家引以为豪的是想象力。但小说家的想象是一个大脑在想,他设计出来的所有的场景也好,逻辑也好,或者是产生的矛盾也好,都是他自己一个大脑的想象。于是,现时的小说越来越成为“孤芳自赏”“杯水微澜”,越来越疏离了读者群。纪实文学创作追求的是社会的真实,只要你挖掘得够深,展现的就是无数的大脑在想。而且是各种力量为了生存,在相互争夺,在搏斗,这样交集起来的一个走向。现实生活中发生的大事件,远远超越了人们的想象。

现时,人们把传记文学归于纪实类文学,其实,所谓的文体都是后人或学者们研究所赋予的定义,老子有言:“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当我们为之命名时,难道真能那么“名符其实”吗?目前,随着信息的高度发达,各种文体的手法也在相互融合、相互借鉴。

当你把某种文体写得不像专家学者的规范,那恐怕就有了某种“突破”。

传记文学的想象力,表现在对历史资料的认识和梳理中。我觉得应该从浩瀚的历史记载中去钩沉填补起历史的空白,而不应用想象去推断。想象代替不了读者期待的“眼见为实”。传记作者的想象力是要从支离破碎的历史材料中,像用马赛克片拼凑起一个三维画面,还原“历史的现场”。磁力场我们看不见,但从磁铁的移动中我们感受到磁力场的存在,引力场我们看不到,但从江海的潮汐中我们感受到引力场的存在。历史人物的心理矛盾或意识流我们也看不到,但从历史的记载中,通过不同时期不同人物的讲述,我们可以像“蒙太奇”式的电影镜头,通过嫁接得到展现。我们应该走进传主的心灵,从那些不同时期不同场景的变化中,去感受人物心理的“蛛丝马迹”。

对传记文学而言,真实性是个不言而喻的前提。

事实上纪实文学为什么受欢迎,就是要揭示真相,对抗遗忘,也是我们纪实文学作家要去努力的。至今为止,我已写了十二位作家评论家诗人的传记,为此也吃了不少苦头。我曾说,可能撰写传记所经历的波折和冲击,比传记本身更精彩,更具有时代特色。但是,你一个传记作者,一旦不能秉笔直书,为长者讳,为尊者讳,也就失去了作品的生命。

撰写《唐达成文坛风雨五十年》,为了再现一个真实的唐达成,遇到过许多挫折。在撰写马烽、胡正、焦祖尧、韩石山等人的传记的过程中,也充满了类似的峰回路转和柳暗花明。难怪有人说,将来你陈为人写一本你写传记的撰后记,恐怕是更为精彩的一本书。

比如,当我写出初稿请马中行过目时,她却有些反悔了。我在前言中,对唐达成做出这样的评价:“客观地说,作为批评家,唐达成并没有为我们留下多少对传统文化的理性批判;作为文学界一任领导人,唐达成也无力对中华文化的‘进步做出多么巨大的自觉贡献。”马中行看后,极不高兴地问我:“你前一句话否认了老唐作为批评家的地位,后一句话又否定了老唐作为领导人的作用。那你的传记要写他什么呢?”

马中行可能没有思想准备,写出“真实”竟会这样令人尴尬难堪……

看过书稿的陈丹晨来到马中行家,诚恳地对她说:这本书,水平远在我新出的《巴金全传》之上。老唐很幸运,交了个好朋友。听了这话,马中行自然很受用。那年四月下旬,我最后一次看马中行,她说,既然大家都说这本书写得好,我也就放心了。

另外,唐达成的遗孀马中行对定名为“病中吟”的尾声也有很大意见。她对我很生气地说:“我不能看了。看着,我就觉得一阵热,一阵冷。一会热得出汗了,一会又冷得浑身抖……你说,你把人临终的痛苦,生理上、心理上的痛苦都写上去,怎么让人受得了呢?”

我坚持己见,不做丝毫让步。我对马中行说:回望唐达成的人生经历,就是一种病中的苦吟……听说他走得很是悲怆,很是凄凉。不少亲朋好友与他在病房最后诀别,他频繁使用的一个词是“相对凄然”。听唐达成的儿子唐大年说,在唐达成生命的最后时刻,这个终身与文字为伴的人,使用人类语言的最后一个词,是“悲从中来”。唐达成在告别人世的最后一瞬间,回顾自己的人生,竟是“不堪回首月明”的悲怆和痛苦。因此,我把尾声定格于病房,是有隐喻的。如果把这个尾声删掉,全书的艺术感染力和思想影响力都会大打折扣。

双方争执不下,后来马中行就提议找丁东、崔卫平、张凤珠和赵赵等人看看,再根据他们的意见做最后定夺。事情的结果是,丁东与崔卫平的意见相左,张凤珠和赵赵等其他人都支持我的这个结尾。马中行本来也是个开明之人,虽然不甚乐意,但最后还是点头为这部书开了绿灯。

在《唐达成文坛风雨五十年》中,牛汉是作为唐达成的“对立面”,他们两人的碰撞,被称作“哈姆雷特遭遇堂吉诃德”。牛汉作为一个个性色彩鲜明的骨鲠之士,对唐达成代表中国作协封杀《中国》表示了强烈的不满,表达了对时任中国作协党组书记的唐达成“永不原谅”的坚决性。牛汉在看过《唐达成文坛风雨五十年》后,和我打电话说:“……很不一般,很真实,我那一段也写得很真实很客观。我就是那臭脾气,张口就是‘我对唐达成不能原谅,永不原谅。但你不计较我的臭脾气,还是正面地写我,写出了我的性格特点,毫不含糊。你没有讽刺我,歪曲我,还是正面去写我,我很感激你。……看了你的书,让我重新认识了唐达成,理解了唐达成,这不是他个人的悲剧。你让曾经誓不两立的我们,在你的书中和解了。你功德无量呀。”说完是一阵无羁的大笑。“……我其实也是一个很温情的人,是严酷的历史啊,把我改变成一个好斗的人。……七斗八斗,我现在回过头来看,这一辈子没有快活过一天,没有幸福过一天。很遗憾。……我这一生呀,解放前坐牢,解放后坐牢,说起来……唉,我这个人说起来就哇啦哇啦,话匣子打开收不住。三句两句说不清,复杂了,太复杂。以后咱们再细扯吧。我愿意同你谈,同你谈得来……”

人物传记就是搜寻飘逝的灵魂

陈为人:每个人的写作都是极端个性化的,我们对历史人物的撰写,都有一个“由己及彼”的心理过程。“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如果脱离了自己的内心体验,也就失去了笔下人物形象的生动与深刻。传记文学的生命力,无疑是“逼真”二字。唐达成关于撰写历史,曾说过一段话:“对于一部历史,你说是当代人撰写的真实呢,还是后代人撰写的更真实?当代人撰写的历史,出于某种功利或迫于某种压力,必然多了一些禁忌、避讳和遮掩;而后代人撰写历史,隔岸观火的身份,又使他们失去了身临其境的切肤之感。更不要说时代变了,时代精神也会有差异。甚至对许多使前人曾经梦萦魂绕的问题,觉得很难理解。真正恍如隔世。”唐达成的疑惑中,透出的是洞察的深刻。

高尔基说:“文学就是人学。”传记文学更是直接把人作为书写对象。伏尔泰有句名言:“写出灵魂的历史。”靈魂的表现形式在于它的运动,或称之为思维。展示灵魂的途径即描述出灵魂的运动过程,过程是一种时间形式。罗素在《经验中的时间》中把“相信时间的存在”归之为“变化”和“记忆”。中国有句老话:“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灵魂是深藏于躯壳之中的,往往云山雾罩,让人“不识庐山真面目”。而人又都有“扬长抑短”的天性,总喜欢示人以“光辉形象”,而掩饰“卑微灵魂”。这就使状写灵魂成为“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我不愿用揣摩、判断、推测、想象去状写一个人物的灵魂。我力图通过对支离破碎的遗存资料的拼贴,获得重新认识被遮蔽人物的源泉。我从他人对传主“横看成岭侧成峰”的迥异评介中,搜寻人物的“灵魂一闪念”。我相信“众里寻他千百遍”,勤能补拙,总能从消失的脚印中,从记忆的碎片里,填补起人物灵魂的空白。

每一块片段的记忆是模糊的,然而无数模糊的记忆碎片叠加在一起,在人们审视的眼睛中却变得愈加清晰。犹如看一幅三维图像,瞳仁的功能,能从那些零乱的色彩图块中,看到清晰的图像。每一个人的回忆片段可能是失真的,因为它必然受到视角的局限和情感色彩的支配。然而,无数可能失真的记忆碎片的相互印证,却能还原出一个无比鲜活的真实。这里面不仅有“比较是鉴别的最好办法”,而且不同的视角,不同的情感倾向,组合成的是一个多棱角多层面的“原生态”立体人。人物传记就是搜寻飘逝的灵魂。

畅建康:学者、诗人邵燕祥说:“你书中唐达成在其后半生中循规蹈矩,唯恭唯谨,如临如履,奔走周旋,忍辱负重,到头来却是骑虎难下。他不由自主,又不甘随波逐流,同流合污,于是有几分清醒便有几分痛苦,越清醒则越痛苦,左顾右盼,左右为难,强颜欢笑,身心交瘁。在良知的挣扎和精神的突围中,过早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唐达成在当代文化人中具有类型的代表性;在他身上,体现了不止一代中国读书人中相当普遍的一种宿命。”

你的《插错“搭子”的一张牌———重新解读赵树理》,我看到赵树理被打断了几根肋骨不让看医生,忍着剧痛一边劳动一边遭受造反派的批斗,即使这样,他仍会和造反派开开玩笑。比如一次批斗会上,一个年轻人的衣服纽扣掉了,要找线钉扣子,问了好几个人都没有线,这时被批斗的赵树理接茬说:我倒是有线,但是你不能用,我是“黑线”……殊不知赵树理这会可能是正被人扭着胳膊揪着头发站在桌子上,亏他还能幽默一把。人们普遍认为赵树理是以幽默和乐观的情绪面对残酷的现实。看了这段后,你可能会笑,因为赵树理实在是太幽默了,但是笑完了你可能会流泪。这种幽默的背后是赵树理的心在泣血。因为被打折的肋骨得不到治疗,引起了严重的腹腔炎,最后都化脓了,也得不到治疗还要去干体力活烧锅炉、打扫厕所。根据西戎的回忆,赵树理每天晚上疼得不能躺下睡觉,只能背靠暖气片,胸扶床沿,蜷起腿紧紧顶住腹部来减少疼痛。西戎还讲了这么一个细节,每到凌晨四点,他们几个睡在锅炉房的“反动派”,就能听到赵树理浊重又无力叫醒他们的声音“时间到了,起来干活吧”,西戎不解地问赵树理是如何如此准确掌握时间的,赵树理告诉他窗户外面那个房顶上有个旧烟筒,赵树理睡不着就望着窗外的一颗最亮的星星,当那颗最亮的星星走到和旧烟筒成一条直线时,就正好是凌晨四点……一个垂死的老人彻夜望着窗外远处的星星,一个茫然无助的灵魂一定充满着悲愤与绝望。我想他也许想呐喊,却不知道向谁呐喊,他完全弄不懂这一切的遭遇都是因为什么。

一个人物就是一段历史

关于陈为人的《唐达成文坛风雨五十年》,学者陈丹晨说:“极深刻地真实而又准确地写了唐达成这个人,这个人的个性、变化和跌宕起伏的悲喜剧命运,这个知识分子个案的解剖,太棒了。更重要的是勾画出了中国特色的文坛诡谲的风云变幻,其实也折射了中国20世纪下半期的政治社会侧影。”

作家张石山评价说:“唐达成曾经处于文坛漩涡的中心、风暴的风眼;陈为人逆了时空隧道,引领读者抵达那个风眼:唐达成的人生经历,早已积压于文坛历史的岩层;陈为人螳臂掘进,竟然开出一个小小孔洞,使我们能够多少看清那交错叠加的历史断层。”学者刘锡城说:“大著材料丰富,围绕着达成的沉浮沧桑,再现了上个世纪后五十年间的文坛风云,一个活灵活现的唐达成呼之欲出。”

关于陈为人的《插错“搭子”的一张牌———重新解读赵树理》和《马烽无刺———回眸中国文坛的一个视角》这两本书,评论家王春林说:“陈为人的传记人物系列带有强烈的问题意识,不是为了写传记而写传记,他是带着对文化、对社会、对历史的思考来写。”“赵树理是上世纪一位极具代表性的革命作家,党要求那一代革命作家首先是一个党员,其次才是一个作家。在这种历史环境中,赵树理的人生首先只能是政治人生,其次才是文学人生。政治对于他来说,可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赵树理的悲剧,是个人的悲剧,更是时代的悲剧。”“《马烽无刺》借助于中国文坛宗派关系问题的梳理与分析,把自己的批判反思矛头对准潜藏在这些问题背后的社会……”

作家畢星星说:“赵树理、马烽已有传记多部,文坛还缺少为人这一部吗?事实证明,尽管许多论家已着先鞭,为人的创作照样可以超越前人。传记是历史,历史书写不但在于搜集材料,更在于如何解读资料。我们的当代史传,虚构的成分很多。有些材料有待发掘,有些材料已经发掘,但得不到有效使用,有些材料使用了得不到正确解读。这一代作家和意识形态的紧张关系,在历次运动中整人挨整的各种应对,多年来一直是人人心中所有,笔下又浅尝辄止甚至讳莫如深的话题。赵树理马烽离世都不算久,抢救正当时。几十年来,……形成了种种虚假混乱的陈述。看眼前,历史的真伪书写正在对峙,各种重写历史的努力依然活跃。为人兄志存高远,从现在就着手解构虚假的正史陈述,有眼光也有气魄。”作家汪兆骞说:“作者没有孤立地写马烽的个人命运,而是把马烽放在文艺斗争、政治斗争和文化大背景下来考量,来描述,这就使《马烽无刺》有了广阔的视野,有了宏大复杂的背景。”

关于《山西作家的十张面孔》,作家赵瑜说:“重新认识中国当代文学体制历史,在这一背景下研读陈为人先生笔下同一系统诸多作家,我们就会看出更多的‘趣味来。所有这些作家的抗争与妥协,矛盾与混乱,一时的成功与长久的失败,都是在这一背景下发生的。陈为人先生以一己之力,十多年风雨兼程,完成着和正在完成着中国文坛真面目的人物画卷,很不容易。这是一部悲恸的大书,或说悲恸与光焰同在的大书。”“今天乃至今后中国,改革的焦点仍在于此。正如陈为人先生一再表述的那样,中华民族聪慧坚强,大智大勇而生生不息,中国作家正在学会将自己的命运把握在自己手中,中国文学正在新生。”

赵树理和马烽

畅建康:你的书我读过五本,其中就包括写赵树理和马烽的这两本,首先都很好读,读了开头就不愿意放下,愿意一口气读完。其次你的结构就很别致,赵树理因写“批斗会”而声名鹊起,成为解放区文艺的“旗帜”“方向”,最后殒命也是在“批斗会”上,历史竟是这么残酷捉弄人。《马烽无刺》则着笔在影响马烽命运转折的几件大的政治事件上,不是罗列他的作品或者絮叨他的生平,这点很高明。但是,据我所知,写赵树理和马烽的书已经不少,尤其是写赵树理的书不下十多本。你不担心重复吗?有信心超越吗?

陈为人:正如你担心的那样,动笔之始,意在笔先,我不断问自己,已经有了那么多部的赵树理传记,“眼前有景道不得”,还需要你画蛇添足抑或狗尾续貂地再来写一部赵树理的传记吗?

文学史无疑是由文学家构成。正是一个个具有鲜明个性特点的文学家的文学活动,才构成一部鲜活的文学史。基于上述考虑,我撰写了老中青三代山西作家:赵树理、马烽、胡正、孙谦、焦祖尧、李国涛、田东照、周宗奇、韩石山、钟道新、赵瑜、潞潞等十二人。我撰写人物传记,秉承一个前提,传主必须与我有过亲密交往。我认为,只有这种“零距离”的接触,才能掌握鲜活的第一手资料,避免当“文抄公”,炒馊饭。仅靠看别人留存下的资料去写,“纸上得来终觉浅”,发挥不了自己的独具优势,写不出自己的独到之处,人云亦云,不如免开尊口。

吾辈晚生,赵树理生前我无缘与他接触。初始,赵树理并未列入我的写作计划。

山西省作家协会地处南华门东四条,与坐西朝东的赵树理太原旧居隔街相望。每天出进都要路经这座故居。我望着关闭的黑漆漆大门,常常会情不自禁地想起赵树理。山西省作协的机关大院,原是阎锡山的公馆,“文革”中,赵树理挨批斗、烧锅炉,在这里留下了最终的身影……在我身边的一草一木,都曾留下赵树理的气息。

最初动念写赵树理,是因为李国涛的劝说。李国涛说,赵树理是中国新文学史不能回避的人物。赵树理的儿子赵二湖和我谈起山西境内的八座赵树理塑像,用赵氏幽默说:“他们说那是我爹。”言外之意是,都不是真实的赵树理。

重新解读赵树理,成为我创作的初始冲动。

写完后,我首先给赵二湖看了。赵二湖后来给这本书写道:“出过很多赵树理的评传了,因此有了很多个面目各异的赵树理。我不是专家,无从评论这些专著的好坏,作为儿子我只能评判像不像。感谢陈为人先生写了这么一本好书,还原了一个我熟悉的父亲形象。”

学者钱理群看完书后这样说:

“本书正是对这样的‘时代风尚的一个反拨。作者以直面一切事实的老实态度,将所能收集到的赵树理的方方面面,纷乱无序,甚至相互抵牾的材料,都一一展示给读者。我们,至少是我,越读越糊涂,赵树理究竟是什么人:

毛泽东《讲话》精神的忠实实践者?

党的忠贞的儿子?

农民的代言人?

真正的人民大众的文學大师?

……

都像,都不像,总之一片模糊。而在我看来,提供这样一个模糊的,难以做出简单、明确判断的赵树理,而且引发我们许多想不清楚的思考:关于赵树理,关于毛泽东,中国共产党,关于中国的知识分子,农民,关于赵树理生活的、以及今天我们生活的时代,国家,民族……最后所有这些思考,都会归于对历史,对人的命运、存在的追问,却又没有结论:这正是本书的真正价值与贡献。”

《插错“搭子”的一张牌———重新解读赵树理》,获得了始料不及的效果,《人物》杂志还为我开了“山西作家人物系列”的专栏。

马烽逝世后,山西文坛乃至中国文坛,已经有不少人对山药蛋派提出质疑。我和李国涛谈起几位“山药蛋派”作家,说:“我觉得,马烽在晚年,对自己文学上的成就是有反思的,他在改编早期作品《吕梁英雄传》时,一些所思所想所言,都让我感受到他的心理活动。他对自己在别人看来风光的一生,是有着某种难言的遗憾。”李国涛说:“一个人认识自己其实不容易。在整个褒贬统一口径的大背景下,要让一个人对自己有个客观清醒的评价,恐怕很难做到。”我听出了李国涛的言外之意。

畅建康:马老临终无疑最看重的还是文学,所以才会那么重视《吕梁英雄传》的电视剧制作,我知道马老很欣赏张石山老师的才华,亲自指定了由张石山老师改编剧本。

陈为人:也许是离马烽逝世还太近,也许是因为马烽人缘人品的恩泽所致,在人们的纪念和回忆文章中,清一色地多了赞扬,而少了对马烽时代局限性以及矛盾心理的关注和挖掘。

人们对马老的赞颂,无疑是由衷之言肺腑之言。但这种带有感情色彩的评价,容易顾此失彼。往往在强调马老某一方面特征时,忽略了其他方面的特征。比如说,中国文坛对马烽有一个说法,说马烽是文坛‘左倾的代表人物,是‘左爷。但马烽在历次运动中,往往又是被以‘老右倾而遭到批判。这类矛盾现象怎么予以解释?

我决定写马烽。

书出版后,评论家王春林这样评价:“陈为人以‘马烽无刺来为自己的这本传记命名,是极为恰当的一件事情,就我个人的理解,所谓‘马烽无刺,最起码具有以下两个方面的意思。其一,是指在文学创作和基本的文学观念方面,马烽他们这一批‘山药蛋派作家,或者按照作家周宗奇的说法是‘《讲话》派作家,所长期坚持的都是一种积极配合当下政治的创作方式,对于现实社会的批判性明显不足或者基本没有这样一种突出的创作特征。其二,则是指在工作和日常生活中的马烽秉承打小就渐渐养成的与人为善的基本原则,从无害人之心。这一点更表现在他1989年之后担任中国作协党组书记之后的工作作风上。”

作家汪兆骞在给《马烽无刺》作序中这样说:“回眸已被风雨侵蚀的并不遥远的历史时,那尘埋的关于马烽和文艺斗争的往事,是在一种既不失其原貌,又不为原貌所局限的情景中复活和再造的。……陈为人笔下的马烽,作为有其历史,有其必然命运与偶然遭际,有其社会角色,又有个性角色的类存在物而被关照,马烽的形象因此而进入了文学。马烽是战士,是‘中共宣传员,是个才华横溢的、有‘雄文八卷的优秀作家,但忠而获咎的马烽的内心是孤独的、寂寞的、困惑的、矛盾的、悲凉的。”

2013年的一天,马烽女儿梦妮和女婿范永强伉俪在三晋饭庄请我吃饭。席间自然谈到《马烽无刺》一书。范永强说:“你写赵树理和马烽的两本书我都看过了。我觉得你写赵树理写得真好。确实如你书名上所说,让我认识了一个真实的赵树理。”我笑笑说:“我更希望听到你对我写马烽一书的评价。”范永强也笑了:“陈老师,那我就斗胆说了。我总觉得你写我岳父,写得有些拘谨,有些放不开。能够看得出来,有许多地方,你是欲言又止……”范永强说着停顿了,眼睛望着我,似乎是在心里措辞。我笑着看看身旁的梦妮,说:“你这话不该对我说,你应该对梦妮、对你的岳母杏绵老师去说。”说此话时,段杏绵还健在。我几次与段杏绵对书稿艰难的交换意见,梦妮也在场。我对范永强补充一句:“你说得非常对。马老对我有提携之恩,我确实有不少未尽之言,有不少回避之事。”

结束的话

作家韩石山说:山西这地方,其他领域如何且按下不表,单说文学写作,还是有其文脉优势的。共和国不多的几个领军式人物,山西就有一个。不多的几个可称道的文学流派里,山西也占有一席。或许是有此优势吧,山西作家在写作上的执着,到了可歌可泣的地步,不管是写小说还是写诗歌,常是年届花甲身,仍笔耕不辍,吟诵不止,且大都取得不俗的成绩。

山西无疑是出文学家的地方。

在结束这篇访谈与对话时,笔者想谈一点个人粗浅的看法,纵观陈为人的传记文学,不管是写唐达成、赵树理、马烽、胡正等老一辈作家,还是写现在仍活跃在文坛的中老年作家,似乎太重于材料的堆砌,可能会失于繁芜。他笔下的人物或者是他尊敬的老一辈作家或者是他的朋友,客观上会受感情的羁绊,很难做到“上帝之眼”的审视,有意识、无意识都会回避或遗忘那种深刻的人性内涵。批判与反思,浅尝即止,便缺少了直抵人心的震撼与感动。

责任编辑阎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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