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在东南亚六国的影响力竞争分析:基于受众视角的跨国比较
2020-04-07鲍志鹏金灿荣
鲍志鹏 金灿荣
【内容提要】 在判断一个国家的影响力时,除关注其影响力的大小以外,还需关注受众对他国影响力性质的评价。从整体上看中国在东南亚六国的影响力已经超越了美国。具体而言,持传统主义意识形态的民众对中国的评价显著好于美国,持威权主义意识形态的民众对美国的评价相对好于中国。政治体制差异对民众判断中美国家影响力大小存在显著影响。虽然整体上中国影响力的优势已经显现,但是中国在全球化影响力方面仍存在不足。中国在塑造东南亚地区态势的同时,也要着重提升影响力的质量。中国应继续提升全球化竞争力,打造中国的全球品牌;注重改善社交媒体上中国的形象,鼓励更多的民间组织“走出去”,注意区分各个国家的具体情况,做到因地制宜。
作为21 世纪决定世界命运的最重要的国家间关系,中美关系的起伏变化一直都备受瞩目。随着中国综合国力的提升,中美权力转移的进程中的结构性压力也日益增长。自美国提出“亚太再平衡”以降,东南亚乃至整个亚太区域成为中美战略竞争的重要舞台。由于东南亚国家普遍存在借助美国的力量制衡中国地区影响的想法,菲律宾、越南和新加坡等部分国家采取积极配合美国“亚太再平衡”的策略,一度造成中国与一些东南亚国家的关系恶化和地区紧张形势加剧的局面。特朗普上台以来又提出了“印太”构想,东南亚地区同样居于其中。东南亚国家的政策,东南亚民众看待中美战略竞争的态度,中美两国在东南亚地区的影响力竞争究竟呈现什么样的局面,成为了值得深入探讨的问题。
一、中美影响力竞争的既有文献回顾
在讨论中美关系的文献中,影响力(influence)是频繁被提及的关键词。总结起来,按研究视角划分,既有的研究成果主要可以分为两类:一是从影响力的发出者角度进行分析,即中美战略竞争的态势变化及对各国的影响;二是从受众角度进行分析,即亚太地区的其他国家如何看待中美两国的影响力并且如何应对这种战略竞争格局。
第一,从影响力发出者的角度,目前主要有两种观点。一种观点认为,中美在整体权力对比上虽然仍然存在差距,但是在亚太地区影响力方面事实上的中美“两极”格局已经形成。尽管中国在主观上并没有将美国排斥在外的意愿,但是中国力量上升所带来的客观结果是美国感受到了来自中国发展所带来的压力,由此产生了强烈的被排斥感。①赵穗生:《中美应共同谋求世界权力天平“新的均衡”》,《学术前沿》2013年第9 期,第9—10 页。除了从客观实力对比变化解释影响力消长以外,金灿荣强调,中国在东亚地区影响力增强,部分原因是中国在抵御 1997年的亚洲金融危机以及2008年的国际金融危机中,表现要比多数西方国家好得多。②金灿荣、赵远良:《构建中美新型大国关系的条件探索》,《世界经济与政治》2014年第3 期,第52 页。另一种观点则认为,中国的影响力仍然有限,难以对美国构成真正挑战。权力的提升并不必然带来影响力的增长,国家影响力指的是塑造事态和影响他国行为的能力,中国在这方面的能力并不强。③David Shambaugh,“The Illusion of Chinese Power,”The National Interests,July 2014, p.40.阎学通根据道义现实主义理论,指出在中美两国的战略竞争当中,中小国家认为给它们带来安全好处多的大国讲道义。依据无害原则,它们则将损害它们战略利益小的大国视为讲道义。现在,许多亚太国家采取经济上靠中国、安全上靠美国的逆向战略。不结盟原则使中国无法对其他国家做出安全保护承诺,故此中国在安全领域的道义形象不如美国。①阎学通:《道义现实主义与大国崛起安全》,《国际安全研究》2016年第4 期,第12 页。具体到东南亚地区,马方方注意到了软权力在中美战略竞争中的作用,认为平衡中国软权力已经成为美国“重返东南亚”的重要战略目标。②马方方:《中美软权力博弈东南亚》,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年,第88 页。
第二,从影响力受众角度,即受到中美战略竞争影响的民众的角度,一些学者利用实证的方法比较了中美的地区影响力。朱云汉、肖唐镖和黄旻华基于亚洲民主动态(ABS)第四波(2014-2016)的数据,考察了东亚十四个国家(地区)的民众对中美两国影响力的评价情况。文章从个人层次和总体层次两个层面对中美两国在东亚地区的影响力进行了比较,得出中美在东亚地区影响力上呈现出非零和特征的结论。③朱云汉、肖唐镖、黄旻华:《中美两国在东亚区域的影响力——受众视角的实证分析》,《政治学研究》2018年第3 期,第49 页。与亚太地区整体情势相比,有关中美两国在东南亚地区影响力竞争的研究则更加关注中美两国的竞争态势如何影响东南亚国家的具体政策选择。刘若楠在研究中引入了战略空间作为中介变量,认为当中美两国的安全竞争属于包容性安全竞争的时候,东南亚国家制定自主外交政策的战略空间增大,易于在中美之间保持平衡。当中美两国的安全竞争态势升级,呈现越来越明显的对抗性的情况下,东南亚国家制定自主外交政策的战略空间被压缩,从而被迫在中美之间“选边站”。④刘若楠:《大国安全竞争与东南亚国家的地区战略转变》,《世界经济与政治》2017年第4 期,第74—81 页。
从历史的维度看,陈世凤指出,面对中国的崛起,冷战后东南亚国家普遍采取了一种“两边下注”的对冲战略。其一,在经济、政治和外交等方面接触中国,一方面期待从中国获取经济及其他利益,另一方面确保中国能够遵守既有的国际秩序;其二,邀请其他大国卷入东南亚地区事务,并寄希望于美国继续留在亚洲,扮演地区秩序维护者的角色,以防范中国崛起及相关国家争夺地区影响力而导致地区失序。⑤陈世凤:《应对大国崛起:新加坡对华对冲战略评析》,《外交评论》2018年第3 期,第70 页。随着中美权力转移的进行,以及奥巴马和特朗普相继推出了“亚太再平衡”和“印太战略”,中美战略竞争的紧张程度加剧,东南亚地区成为中美影响力博弈的重要地区。虽然越来越多的观点认为美国在东南亚的主导地位正在被中国取代,⑥Max Fisher &Audrey Carlsen, “How China Is Challenging American Dominance in Asia,”3 March 2018, The New York Times, https://www.nytimes.com/interactive/2018/03/09/world/asia/china-usasia-rivalry.html;Ely Ratner &Samir Kumar, “The United States Is Losing Asia to China,”12 May 2017, Foreign Policy, https://foreignpolicy.com/2017/05/12/the-united-states-is-losing-asia-to-china/.但是美国对中国依然拥有全方位的优势。中美两国在东南亚的战略竞争仍然是柔性且可控的。①David Shambaugh,“U.S.-China Rivalry in Southeast Asia: Power Shift or Competitive Coexistence?”International Security, Vol .42, No.4, 2018, p.88.
当前关于中美两国在东南亚乃至整个亚太的影响力的既有研究成果,从现实主义的角度研究中美权力竞争对东南亚国家对外决策和行为的影响,基于受众视角的研究仍然偏少。对于中美两国在东南亚的影响力竞争具体处于什么样的状况,多数研究成果都没有量化的测量和比较。普通的量化研究也多是从软权力、国家形象的角度进行分析。孔建勋从跨国比较的视角分析了泰国等六个东南亚国家民众对中国、美国和日本的国家形象的看法。结果显示,除越南以外,泰国民众对中国国家形象的认同更加正面,其他东南亚国家的民众对中国国家形象的认同也达到中等偏好的程度,而中国国家形象的改善并没有损害美日两国在东南亚地区的形象。②孔建勋、赵姝岚:《大国在泰国的国家形象:基于亚洲民主动态调查的跨国比较》,《华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2 期,第21 页。陈文通过对东南亚在华留学生的问卷调查,发现对中国国家形象的评分高于印度,但低于美国和日本,也低于东南亚国家;总体上来自中南半岛国家的留学生对中国形象的评分高于来自东南亚海岛国家留学生的评分;在他们对中国形象的评分中,硬权力方面的评分相对较高且来华后高于来华前,而软权力方面的评分较低而且来华后的评分低于来华前。这种状况与留学生了解中国的渠道、与中国人的交往程度、母国与中国的关系等因素有关。③陈文:《两广地区东南亚留学生眼中的中国国家形象》,《世界经济与政治》2012年第11 期,第117—119 页。
由此观之,既有的文献对中美影响力竞争的问题从不同视角、不同层次上进行了探索。但是,这些研究还有一些关键问题没有回答。第一,衡量国家影响力的基础应该是什么?根据《韦氏字典》(Dictionary by Merriam-Webster)的定义,影响力是指不使用明显暴力或直接命令而产生影响的行为和能力,这种产生影响的能力通常是以非直接、不可见的方式实现的。④Dictionary by Merriam-Webster, https://www.merriam-webster.com/dictionary/influence.罗伯特·A·达尔(Robert A. Dahl)将影响力描述为人类行动者之间的这样一种关系,即一个或多个行动者的需求,以一种与影响力施加者的需求、欲望、偏好或意图在方向上一致(而非相反)的方式,左右一个或多个行动者的行动或行动意图。⑤罗伯特·A·达尔、布鲁斯·斯泰恩布里科纳:《现代政治分析》(第六版),吴勇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22 页。从行为体互动的角度看,无论是以直接还是间接的方式,上述的解释说明影响力本质上代表着一种主体和客体之间的关系。放之于国际关系中,这种关系则主要存在于国家行为体之间。
第二,影响力的内涵包含哪些?在讨论影响力与因果关系的背景下,还需要明确积极影响力(positive influence)与消极影响力(negative influence)之间的区别。①罗伯特·A·达尔、布鲁斯·斯泰恩布里科纳:《现代政治分析》(第六版),吴勇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8 页。庞琴和罗仪馥认为评估一国的影响力,就要从一国民众对他国的影响力大小及正面性评价两个维度进行测度,并且提出了“国家影响力=影响力大小×影响力性质”的公式。②庞琴、罗仪馥:《对外经济联系与国家影响力》,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年,第123 页。这说明判断一个国家的影响力,除关注影响力的大小以外,还需关注受众对他国影响力性质的评判,也就是受众认为这种影响力在多大程度上是积极(消极)的。但是同将影响力主要限定于经济领域的方法不同,笔者认为影响力受众对影响力的判断来源是含混的,很难断定受众对他国影响力的判断仅仅是基于经济议题上的感知。所以,本文将以受众为视角,测量和分析中美两国在东南亚六个国家的影响力状况。
如何衡量中美两国的影响力竞争情况。沈大伟认为,中美由于战略利益、政治体制以及其他领域的差异,两国难以成为伙伴,而是战略竞争者。但是,这种竞争包含有限范围内的合作,而其中的某些合作领域是对竞争双方至关重要的。对冲是战略竞争的重要特色。③David Shambaugh, “Sino-American Strategic Relations: From Partners to Competitors,”Survival: Global Politics and Strategy, Vol.42, No.1, 2000, p.99.同时,除了关注中美自身的战略关系以外,有的学者关注了中美两国的竞争关系的深层次性质。朱锋指出,中美战略竞争只能是客观反映两国实力对比、反映各自变化了的战略利益需求及中国崛起所带来东亚安全秩序变革进程的战略竞争关系。战略竞争难以演变成传统的大国对抗,更不能成为新冷战。④朱锋:《中美战略竞争与东亚秩序的未来》,《世界经济与政治》2013年第3 期,第11 页。但是随着特朗普上台后中美关系的巨大变化,以及贸易战的持续,有的观点则相对悲观。例如郑永年认为,在国际政治和外交关系上,A 国对B 国的外交政策,是基于A 国对B 国的基本判断之上的。人们绝对不能低估美国的“中国判断”对其对华政策的影响。⑤郑永年:《即将来临的中美新冷战》,联合早报网,2019年3月1日,https://www.zaobao.com.sg/forum/expert/zheng-yong-nian/story20180313-842282。但是,中美影响力竞争是有意识的策略选择带来的结果,还是客观实力对比变化所导致的,不是文章关注的重点。本文只从受众的角度,分析受访者如何看待中美两国的影响力竞争情况,以及影响这种判断的因素是什么。
二、研究设计
本文的研究数据来源于亚洲民主动态(ABS)调查数据第四波调查(2014—2015)中东南亚六国的数据,利用SPSS 软件进行数据分析。同时,本研究的研究结果仅能反映马来西亚、柬埔寨、泰国、新加坡、缅甸和菲律宾六个东南亚国家的受访者对中美国家影响力的态度。六国的数据所涉及的样本总量合计7466 个,样本包括马来西亚(N=1207,16.2%)、柬埔寨(N=1200,16.1%)、泰国(N=1200,16.1%)、新加坡(N=1039,13.9%)、缅甸(N=1620,21.7%)、菲律宾(N=1200,16.1%)。根据前文所言,判断一国对他国的影响力需要从受众的角度出发。而从受众的角度来看,国家影响力包括影响力大小和影响力性质两个维度。影响力大小表示受众认为影响力的发出者对自己是否或者多大程度上产生了影响,而影响力性质是指受众认为其他行为体施加给自己的影响是否或者多大程度上是积极(消极)的。
为了了解中国在文中所涉东南亚六国的影响力情况,笔者选择了问卷中的两个问题作为测量指标。①测量中国影响力的两个问题包括:(1)“中国对贵国的影响力有多大?”选项中各数值对应的答案包括“1.有很大影响”,“2.有一些影响”,“3.没有太多影响”,“4.完全没有影响”。(2)“总的来说,中国对贵国的影响力是?”选项中各数值对应的答案包括“1.积极”,“2.有点积极”,“3.有点消极”,“4.消极”。其余选项被设为缺失值。相应的,测量美国在六国的影响力水平也基于相对应的两个问题。②测量美国影响力的两个问题包括:(1)“美国对贵国的影响力有多大?”选项中各数值对应的答案包括“1.有很大影响”,“2.有一些影响”,“3.没有太多影响”,“4.完全没有影响”。(2)“总的来说,美国对贵国的影响力是?”选项中各数值对应的答案包括“1.积极”,“2.有点积极”,“3.有点消极”,“4.消极”。其余选项被设为缺失值。笔者将有关中国影响力的两个问题中被赋值的李克特量表取的乘数作为测量中国影响力的因变量,将美国影响力的两个问题中被赋值的李克特量表取的乘数作为测量美国影响力的因变量。自变量为研究中生成的东南亚六个国家的国别变量。研究者将利用OLS 模型比较中美两国在东南亚六个国家的影响力水平。
判断了东南亚六个国家民众对中美影响力的整体态度以后,文章将分析影响东南亚六国民众对华观感的因素。笔者将中国和美国影响力大小和美国影响力的二分变量分别作为因变量,从经济、民族主义、政治体制、政治传播四个维度判断影响民众判断中美两国影响力大小的因素,从经济、政治制度、意识形态与价值观、传播媒介和非政府组织(NGO)五个角度分析影响受访者评价中美两国影响力的因素。
三、中美在东南亚六国国家影响力的比较
中国和美国在东南亚六个国家的影响力情况究竟如何?如图1 所示,根据亚洲民主动态第四波调查问卷中“哪个国家(地区)在亚洲最有影响力”这一问题的描述性统计显示。剔除缺失值后,在东南亚六国6005 名受访者中,由多到少,选择中国的人数最多,共计2460 名,占受访者总数的40.96%;选择美国的共计2393 名,占总数的39.85%;选择日本的共计825 名,占总数的13.74%;选择其他国家(地区)的共计188 名,占总数的3.13%;选择印度的共计139 名,占总数的2.31%。
图1 哪个国家(地区)在亚洲最有影响力?
通过以上的描述性统计,可以看出在国家影响力上,中美在东南亚六国的“两极”格局已经形成。然而仔细分析,不难发现问卷中的这个问题实际上指的是国家影响力的强度,没有涉及受众对影响力性质的评价。中美在六国的影响力具体情况究竟如何,还需要进行更为细致的分析。
如前文所述,一个国家对另一个国家影响力的测量从影响力受众的角度来看包括影响力大小和影响力性质两个维度。根据这一测量标准,图2 展示了东南亚六国民众对中美两国影响力的整体评价状况。如图2 所示,中国影响力的两个指标均值之间的离散程度在缅甸最大,美国影响力的两个指标均值之间的离散程度在马来西亚最大。与上述情况相对的是,中美影响力的两个指标的均值在新加坡最集中。
图2 东南亚六国采访者对中美影响力的认知情况
考虑到在上述的描述性统计结果中新加坡的四项指标在统计上最为接近,说明相比较其他五个国家而言,新加坡民众对中美两国影响力大小的感知和影响力的评价相对持中,故研究者将新加坡作为参照,设中美两国在新加坡的影响力回归系数=0,以柬埔寨、泰国、马来西亚、缅甸、菲律宾六国的虚拟变量作为自变量,以影响力大小×影响力性质的结果作为因变量,利用OLS 模型得出的中国的国家影响力和美国的国家影响力的分析结果如下。
统计上看,东南亚六国中,中国的影响力水平整体上高于美国。从影响力对比的角度看,中美在六国的影响力比较大体可以分为两种类型。一类是“零和型”,这一类的国家包括泰国、马来西亚和菲律宾。从民众对中美的影响力认知情况看,中国在泰国和马来西亚已经形成明显优势。而在菲律宾,美国对中国则具有明显优势。另一类是“非零和型”,也就是在民众如何衡量中美两国影响力上,民众或持中立开放的态度,或持消极排斥的态度。属于前一种情况的包括柬埔寨和新加坡,属于后一种情况的是缅甸。中国影响力在柬埔寨对美国存在优势,但是并不明显。民众对中美两国影响力感知的倾向性还未达到非此即彼的程度。在新加坡,中美两国的影响力水平相当,民众对中美两国的影响力持均衡和开放的态度。在缅甸,中美两国的影响力水平整体上都是最低的,这表明参与调查的缅甸民众对两国的影响力普遍持较为拒斥的消极态度。整体上,中美影响力在东南亚六国都呈现出阶梯化分布的态势。
表1 中美两国在东南亚六国的影响力水平
四、影响中美在东南亚六国影响力的因素分析
(一)影响受众对中美影响力评价的因素分析
中美两国影响力的水平反映了民众对于中美两国在这些国家影响力的一般态度,左右两国在这些国家影响力的因素同样值得探究。由于前文所涉及的中美影响力的因变量中,包含影响力大小和影响力性质两类不同性质的变量。因此,需要对影响两类不同性质变量的因素进行分析。朱云汉的研究确定了经济机会、(政治)体制差异和文化因素三个解释维度。经济层面,中国经济快速发展,成长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2002年中国—东盟自由贸易区设立,东盟国家在经济上与中国的融合程度显著增强。随着全球一体化进程的加深,对于东南亚一般民众而言,能否为本国提供经济上的红利和机会成为决定大国在该地区影响力竞争的关键。政治上,由于第三波民主化浪潮以及美国在冷战后推广西方普世价值,政治民主化对东南亚地区产生了深远影响。除新加坡外,菲律宾、泰国、柬埔寨、马来西亚都建立了西方式的竞争性民主体制。2003年开始,缅甸新军人政府也宣布“七步民主路线图”计划,并于2016年实现政权由军人政府向民选政府的移交。因此,民众的政治态度能够影响对大国影响力的 判断。
朱云汉的研究样本来自14 个东亚地区国家(地区)的样本。与东亚其他国家(地区)相比,东南亚有着自身的特色,东南亚各国间在地缘环境、历史文化上存在差异,同时在政治制度、经济发展水平等方面也有显著不同。因此在选择影响民众对中美影响力评价分析的解释性因素的过程中,除了考虑上述三个维度的因素外,还应该结合东南亚六国的实际,选取其他符合东南亚地区实际情况的解释因素进入模型中。具体而言,近年来,社交媒体已经日渐成为东南亚国家政治传播的主要手段,对普通民众的政治动员和政治参与产生重要影响。①Dayana Lengauer,“New Media in Southeast Asia: Concepts and Research Implications,”ASEAS - Austrian Journal of South-East Asian Studies, Vol.9, No.2, 2016,pp.189-190.而在社交媒体上,关于中国的负面消息层出不穷,影响了中国在东南亚地区民众心目中的形象。②敏辛:《缅甸人对中国人的态度:中国人在当代缅甸文化和媒体中的形象》,《南洋资料译丛》2014年第4 期,第23 页;《中国游客在泰国形象调查:80%受访者非常不满》,人民网,2015年5月5日,http://politics.people.com.cn/n/2015/0505/c70731-26949644.html;《不雅传单“风靡”社交媒体圈 警方火速出击逮捕7 名中籍男子》,柬华日报网,2018年8月13日,http://jianhuadaily.com/20180813/26077。而美国的脸书(Facebook)、推特(Twitter)等社交媒体则成为东南亚民众日常最为频繁使用的社交媒体平台。社交媒体正在日益成为塑造东南亚国家民众对外认知的重要媒介,也成为了民众表达诉求、进行抗争的媒介。③ISEAS Yosuf Ishak Institute, SocialMedia and Politics in Southeast Asia- ASEAN Focus, Singapore, 2018, p.13.同时,政府也借助社交媒体塑造公民的政治忠诚,提升政治信任。东南亚地区都是非政府组织项目开展的重点地区,非政府组织在东南亚国家治理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东南亚非政府组织从事活动的范围十分广泛,涉及人权、妇女、扶贫、农业开发、计划生育、维护消费者权益、环境保护、医疗卫生等诸多领域。西方发达国家的政府和组织加大对发展中国家的NGO 在资金方面的援助力度,是许多东南亚国家非政府组织成立的重要动因。①李文:《NGO 与东南亚政治社会转型》,《东南亚研究》2004年第4 期,第24 页。然而东南亚地区的非政府组织抨击中资企业项目,制造有关中国的负面新闻的情况屡有发生。②“Almost an Invasion,”Protesters in Philippines Slam Duterte for Weak Responses over Disputes in South China Sea, South China Morning Post, 9 Apr, 2019, https://www.scmp.com/news/asia/southeast-asia/article/3005446/almost-invasion-protesters-philippines-slam-duterte-weak;《中国主导湄公河疏浚计划遭泰团体抗议》,2017年3月2日,联合早报,https://www.zaobao.com.sg/realtime/china/story 20170302-731121;《马来西亚NGO 组织抗议中国东铁工程开工 称充满“中国味”》,2017年8月12日,观察者网,http://www.sohu.com/a/164031219_115479;“Dammed If They Don't,”Oct 4, 2011, The Economist, https://www.economist.com/banyan/2011/10/04/dammed-if-they-dont。
由图2 可见,基于朱云汉的模型,本文将民众评价中美两国地区影响力的二分变量设置为因变量。③两个问题为“中国(美国)对地区而言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笔者将两个选项的答案编码为(1,0)的二分变量(0.积极,1.消极)。在原有的经济、(政治)体制差异和政治文化三组变量之外④朱云汉、肖唐镖、黄旻华:《中美两国在东亚区域的影响力——受众视角的实证分析》,《政治学研究》2018年第3 期,第45 页。,笔者再提出有关社交媒体和非政府组织的两个解释变量,则操作化的自变量包含经 济、(政治)体制差异、意识形态与价值观、社交媒体、非政府组织五组变量。同时,设定性别、年龄、教育程度、收入等四个人口变量为控制变量。需要说明的是,这些解释变量均属于个体层面变量,反映的都是受访者的个人主观判断。
表2 东南亚六国民众评价中美两国影响力的解释因素
续表
续表
根据以上内容,本文提出解释六国民众对中美影响力评价的基本假设如下。
假设1:民众越支持经济全球化所带来的经济机会,越倾向正面评价中美的区域影响力。
假设2:民众越认为中国或美国政治体制优于本国,越倾向正面评价中美的区域影响力。
假设3:文化价值观上越趋近传统主义或威权主义者,越倾向正面评价中美的区域影响力。
假设4:民众日常越常通过社交媒体获取资讯和表达观点,越倾向负面评价中国的区域影响力,正面评价美国的区域影响力。
假设5:民众越信任非政府组织,越倾向负面评价中国的区域影响力,越倾向正面评价美国的区域影响力。
如表3 和表4 所示,五个解释维度中,(政治)体制差异的解释在统计上不显著,说明对于受访者而言,体制差异不是影响评价中美地区影响力的关键变量。经济维度的两个解释变量中,支持经济开放程度的回归系数在中美影响力评价的两个模型中都是负数,本国经济好坏评价的回归系数在两个模型中都是正数。其中,中国影响力评价的模型中本国经济好坏评价的解释变量在统计上是显著的,美国影响力评价的模型中支持经济开放程度的解释变量在统计上是显著的。可以看出民众对本国经济开放的态度越消极,普遍越正面评价美国的地区影响力。民众对本国经济评价越正面,越倾向于负面评价中国的地区影响力。
政治文化中,传统主义的回归系数都是负数,威权主义的回归系数都是正数,其中传统主义在美国影响力评价的模型中在统计上不显著,说明受访者的政治意识形态越偏向传统主义,越能够正面评价中国的地区影响力。受访者的政治意识形态越偏向威权主义,对中美影响力的评价越负面。持传统主义价值观的民众对中国的评价显著好于美国,持威权主义意识形态的民众对美国的评价相对好于中国。社交媒体的结果显示,受访者使用社交媒体越频繁,对美国影响力的评价越趋向正面。最后,统计上非政府组织的变量在两个模型中都是显著的,回归系数均为正数。可以看出受访者对非政府组织的信任度越高,对于中美两国地区影响力的评价越负面。
表3 中国影响力评价
表4 美国影响力评价
(二)影响受众对中美影响力大小认知的因素分析
如前文所述,从受众的视角测量他国的影响力,既要考虑受众对影响力大小的评价,也要考虑受众对一国国际影响力积极与否的评价。由于理论上存在对影响力评价和影响力大小认知不一致的情况,因此在已经进行了对影响受众评价中美影响力的解释因素的分析以后,势必要对影响受众对中美地区影响力大小感知的因素进行评估。上一部分,笔者确定的影响东南亚六国受众对中美影响力评价的解释维度包括经济、(政治)体制差异、政治文化、社交媒体和非政府组织。借鉴这一模型,笔者确定 经济、(政治)体制差异、政治文化、信息媒介四个维度的解释变量作为自变量。同样,这些解释变量均为个体层次变量,都是受访者的主观判断。
经济方面,东南亚地区国家的经济发展水平呈现阶梯型的分化状态,从民众的角度看,能够直接感受到的他国的影响力莫过于经济影响力。在经济全球化时代,特别是对于发展中国家而言,本国的经济发展水平高低与否,自然影响民众对他国经济影响力大小的感受。其次,从政治角度,冷战时期东南亚地区一直是东西方阵营进行意识形态角力的阵地,冷战后美国积极推行价值观外交,进一步推动了东南亚地区的政治民主化进程。“大国间权力转移和战略博弈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东南亚国家的政体选择和变迁。”①Alex Chang, Yun-han Chu, Bridget Welsh,“Southeast Asia: Sources of Regime Support,”Journal of Democracy, Vol.24, No.2, 2013, p.152.多数东南亚国家都是在二战后摆脱了西方的殖民统治,取得了国家独立,独立之后的民族国家建构历程又是在冷战时期地缘政治博弈的背景之下。自上而下的看,冷战时期反抗美国等西方国家的“新帝国主义”和“经济殖民”成为了东南亚军人政府形塑国家身份认同的催化剂。②John T. Sidel,“The Fate of Nationalism in the New States: Southeast Asia in Comparative Historical Perspective,”Comparative Studies in Society and History, Vol.54, No.1, 2012, p.121.冷战之后,面对中美合作和竞争并存的情况以及中国的崛起,东南亚国家对华示强有利于赢得一部分国内支持,也有助于转移国内矛盾。同时,中国议题也成为一些东南亚国家国内政治派系斗争的砝码。③《新世界秩序时代的中国与东南亚——在发展中寻求共赢》,联合早报网,2014年9月10日,http://www.zaobao.com.sg/special/zbo/story20141009-398359。信息传播上,随着信息传播技术的进步的渠道的增多,新闻媒体成为影响国内公民政治态度的重要因素。马克·博克(Mark Boukes)、哈顿·鲍姆格顿(Hajo G·Boomgaarden)等人的研究通过社会实验的方法,分析新闻的兴趣框架(interest frame)对公众政治态度的影响,最终证明了新闻的框架效应透过影响公众对于政治事件责任的判断,进而对于政治态度产生影响。④Mark Boukes, Hajo G. Boomgaarden, Marjolein Moorman &Cales H.de Vreese,“Political News with a Personal Touch: How Human Interest Framing Indirectly Affects Policy Attitudes,”Journalism &Mass Communication Quarterly, Vol.92, No.1, 2015,p.131.由此,笔者从经济、政治体制、民族主义和关注国外新闻事件四个维度确定相应的解释因素。同样,这些变量均为个体层次的变量。
表5 影响受众对中美影响力大小认知的解释因素
续表
根据表5,在确定了模型的主要自变量之后,笔者将中国和美国地区影响力大小的二分变量作为因变量①问题为“哪个国家在亚洲最有影响力?”笔者将选项的答案编码为两个(1,0)的二分变量,即(0.中国,1.不是中国)和(0.美国,1.不是美国)。。在此,笔者提出如下五个假设。
假设1:民众越支持经济全球化所带来的经济机会,越认为中国和美国的地区影响力大。
假设2:民众认为本国的经济情况越好,越认为中国和美国的地区影响力小。
假设3:民众越认为中国或美国的政治体制优于本国,越认为中国和美国的地区影响力大。
假设4:民众的民族主义意识越强烈,越认为中国和美国的地区影响力小。
假设5:民众越关注国外的新闻事件,越认为中国和美国的地区影响力大。
如表6 和表7 的统计结果显示,经济方面,民众认为本国经济情况好坏的回归结果在统计上都不显著。而支持经济开放程度的回归系数在美国的模型中是正数,统计上是显著的。回归系数在中国的模型中是负数,统计上是不显著的。这表明民众对本国融入经济全球化的态度越积极,越认为美国的影响力大。政治方面,值得注意的是,统计结果呈现出民众对中美两国的态度出现了两极化的情况。在中国的模型中,中国与本国体制差异的回归结果是正数,统计上是显著的。美国与本国体制差异的回归结果是负数,统计上是显著的。两个模型中的情况刚好相反。这说明六国的民众认为,中国与本国的体制差距越小,则中国的地区影响力越大。美国与本国的体制差距越小,则美国的地区影响力越大。政治体制差异对民众判断中美国家影响力大小存在显著影响。政治文化上,民族主义的回归结果在两个模型中都是正数,其中美国模型中的结果在统计上是相对显著的。可以看出民众的民族主义意识越弱,越认为美国的地区影响力大。关注国外新闻的统计结果在两个模型中都不显著,体现出民众是否关注国外新闻与民众认为中美两国的地区影响力大小与否没有直接关系。
表6 中国影响力大小
表7 美国影响力大小
续表
五、总结
本文的研究结果表明,在具体国家的比较中,泰国和马来西亚民众对中国的影响力的认可程度较高,菲律宾民众则更为认可美国的影响力,出现了“零和型”竞争态势。而“非零和型”影响力竞争则出现在柬埔寨、新加坡和缅甸。其中,柬埔寨、新加坡民众对于中美的影响力的态度则相对持中,而缅甸民众对于中美影响力的看法则都比较消极。基于中美战略竞争“安全—经济”的二分标准,从具体国别来看,菲律宾和泰国是美国的盟友,美国与新加坡也有紧密的防务合作关系。特别是菲律宾,无论是政治、经济、安全以及社会等各层面,都深受美国影响。而放置于中国提出的“一带一路”倡议之下,东南亚是合作的重点地区。结合北京大学“一带一路”五通课题组的量化研究结果,依据合作程度由畅通—连通—良好—潜力—薄弱的排序,马来西亚、泰国、新加坡都属于合作层次较高的畅通型,柬埔寨和菲律宾属于连通型,缅甸则属于次一级的良好型,①陈艺元:《2017年东南亚国家“一带一路”五通指数解读》,《东南亚研究》2019年第1 期,第116 页。基本上印证了本文的研究结果。说明“一带一路”的合作程度能够影响合作对象国受访者对中国的影响力评价。
从影响民众看待中美影响力的因素来看,民众对本国经济评价越正面,越倾向于负面评价中国的地区影响力;对本国经济开放的态度越消极,普遍越正面评价美国的地区影响力。受访者的政治意识形态越偏向传统主义,越能够正面评价中国的地区影响力;受访者的政治意识形态越偏向威权主义,对中美影响力的评价越负面。持传统主义意识形态的民众对中国的评价显著好于美国,持威权主义意识形态的民众对美国的评价相对好于中国。受访者使用社交媒体越频繁,对美国影响力的评价越趋向正面。对非政府组织的信任度越高,对于中国和美国地区影响力的评价越负面。在对影响力大小的感知方面,民众对本国融入经济全球化的态度越积极,越认为美国的影响力大。政治体制上,民众认为中国与本国的体制差距越小,则中国的地区影响力越大;美国与本国的体制差距越小,则美国的地区影响力越大。政治文化上,民众的民族主义意识越弱,越认为美国的地区影响力大。
虽然整体上中国在东南亚影响力的优势已经显现,但是中国在全球化影响力方面仍存在不足。而从影响力的整体特征上而言,中国的国家影响力是以阶梯化的状态呈现的。从经济全球化的角度来看,民众从整体的态度上更加认可美国的经济影响。从政治领域来看,政治制度差异能够影响受访者对于中美两国影响力的判断。从信息传播领域上看,中国在新兴社交媒体的影响力竞争方面仍然处于劣势。从非政府组织方面看,中美的影响力状况都不理想,这需要日后进一步的研究加以论证。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中国在加强东南亚地区影响的同时,也要着重提升影响力的质量。就具体国家而言,中国应该努力改善在菲律宾和缅甸心目中的形象,重点加强对这两个国家舆情民意的了解。从影响力受众的角度来看,全球化的品牌效应、消费符号越来越成为日常生活中民众认识和评价他国影响力的重要指标。中国应继续提升全球化竞争力,打造中国的全球品牌。同时,在社交媒体领域,应该重视改变中国在社交媒体领域中的形象,研究东南亚地区政治传播方式和路径,了解信息受众的行为特征与偏好,有效地利用社交媒体将中国正面的形象和声音传播出去。在提升中国在东南亚地区的影响力的进程中,不仅需要保持行稳致远的积极态度,更为重要的是要确立长远的战略目标和整体性思维。从民心相通的角度看,公共外交一直是中国外交的重要组成部分。公共外交在多领域、多层次上的展开,为中国与东南亚国家在不同平台上的合作提供了有益助力。但是,除去官方层面的政府间合作,如何在东南亚深耕民间,中国的短板仍然是明显的。中国的学界和政策界,应该更细致地了解东南亚国家公众舆论形成与变化的机制,从而找出症结所在,鼓励更多的民间组织“走出去”,注意根据各国的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做到因地制宜。如何处理中国国家影响力的这种分化的情况,将是未来中国对东南亚国家外交的一大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