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小红楼”
2020-04-05徐荣芳
徐荣芳
20世纪60年代初,上海滩轰动一时的“小红楼”,惊奇地出来格“活宝玉”,竟然是名不见经传的出新越剧团和邵文娟。
危机
出新越艺社,老师花碧莲,培养了新中国第一代妙龄少女越剧演员108个。1950年成立四个团,三个团分别去了外地,唯有“出新”留在本市。团长单林英,年仅15岁,是全市戏曲团体中年龄最小的团长,人称少年团长。在她领导下,十年来,“出新”有了一大批中学生戏迷。剧团演到啥地方,戏迷跟到啥地方。演出散场,天天有戏迷围观演员“真面目”。逢到书假期,演员还被戏迷送至家中。这些少女戏迷后来结婚做了妈妈,还痴心如初,宁可把孩子丢给老人,也要上戏院看戏,只要有新戏绝不放过。
花无百日红。“出新”没有保留剧目,也没有看家戏,老演“炒冷饭”戏,《碧玉簪》《沉香扇》《何文秀》……日子久了,看厌了,观众便越来越少。观众少,演出不認真,常常台上唱错,台下拉错,造成观众“抽签”(离场)。因此生意日继一日淡清,又加上当时越剧社团众多,除了上海越剧院外,还有“合作”“春泥”“少壮”“东风”“青山”等,又有外地越剧团来沪,市场争夺激烈。编剧无才,写不出新戏好戏,“出新”立不住脚跟,濒临危急,形势迫人,火烧眉毛。
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可叹我不会写戏,出不了手,心有余力不足。更多人满脑子的担心,剧团散了,“饭碗头”丢了,今后生活怎么办?也有人头子活络,暗暗寻找出路。总之,人心涣散,怨声载道。断了“进口粮”(演别团的戏),团领导四处奔波,“讨救兵”(要剧本)空手而归。正当山穷水尽之际,突然来了惊人消息!一听,画饼充饥而已。
上陈
南市区文化局局长,原“上越”院长张成之,山东人,书法家。他麾下有七个剧团,最爱最担心的是“出新”。这天他来电话,急急把指导员叫去,交给他一个本子。指导员一看心领神会,匆匆回团一宣布,先是鸦雀无声,继而像一把盐洒进油锅——炸开了!原来张局长为了“出新”生存,绞尽脑汁,费尽心机,果断地向“上越”要来了《红楼梦》本子,命令剧团开排。
大家心里都一清二楚,《红楼梦》是徐玉兰、王文娟顶峰之作,金牌戏,不仅上海滩家喻户晓,早已红遍全国,哪个敢上?除非吃了豹子胆!更何况区区小剧团,演砸了,被人笑掉牙!“出新”票价最低,四毛、五毛、六毛,其他剧团都六毛、七毛、八毛以上,票价说明地位。小剧团演大戏,好比蛇吞象。
正在七嘴八舌议论声中,有人忽地立起来,斩钉截铁地说,我演!我一看是头牌小生邵文娟挺身而出,不禁心里暗暗为她拍手叫好!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她是唱范派的,但既是范派,又不是范派。范瑞娟颇为喜欢,她说既像我又不像我,将来自成一派,有出息!邵文娟扮相俊美(团里五个小生中她最美),嗓音委婉甜润,声腔悦耳,台风洒脱大方。有不少小戏迷给她写信、寄照片、送纪念品,受欢迎程度团里第一人。邵文娟的话并未镇住在场的人,在观众眼里她是头牌,对演员来说,都是一个科班出来的,大家“脚碰脚”,出啥风头!指导员支持她大无畏精神,可嘉!
开弓没有回头箭。邵文娟口出“狂言”(有人背后叫她“狂人”),心里还是虚的,不落实。她怀着背水一战的心态,当夜就风风火火地去找范老师,开门见山劈头盖脸说,我要演贾宝玉!她怕遭到反对,狐疑又期待地注视范老师的面部表情。不料范老师一笑,不假思索地拍拍她肩膀惊喜地说,好啊!你演!会演好的!你一定会成功!随即倒了杯开水递给她,她一饮而尽,一杯开水落肚,好似加了油,底气足了。有了老师的撑腰,信心百倍!同时又得到市文化局李泰成支持,他说,不要照搬徐玉兰,学她的化为自己的,走出一条新路来,我翘首以盼!
众助
《红楼梦》剧作家徐进,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听说他要来,我兴奋得一夜未睡好。那时我20来岁,也想做编剧。这天一早出去吃好点心回来,瞥见一个陌生人孤零零独坐剧场一角,此人是谁?像个乡下人。不一歇,当得知他是赫赫有名的徐进时,我后悔极了。我不认识他,没和他打招呼,也没和他交谈,失去了一次向他求教的机会。徐进长相外土内秀,出言吐语,方显儒雅本色。他开口不快不慢,有节奏地滔滔不绝如高山流水,谈了《红楼梦》创作经过,以及周总理如何关心《红楼梦》的感人故事。
我第一次聆听了大编剧徐进叙述写剧本经验,对我影响十分深刻。我崇拜浙江的胡小孩、顾锡东,上海的南薇和徐进。后来徐进逝世后,我写了文章给报社,可惜未登。这位编了很多越剧的剧作家,默默地走了,无人牵挂他,不应该啊!后来我又写了《范派贾宝玉》,又一次提徐进先生,没有他的《红楼梦》,也没了“出新”生存。剧本是他的,只要他一句话,不准演,更没了后面的精彩故事。
小庙请来大菩萨,电影大导演应云卫出场,这又是局长张成之的大手笔!应云卫执导越剧还是第一次,他执导过《盖叫天舞台艺术》,对戏曲十分熟悉,我在银幕上不止一次地看到过应云卫的大名。见到本人,我暗吃一惊,他没有大导演架子,面相随和,平易近人,招之即来,来之即导。坐公交而来,坐公交而去,不让剧团花费叫出租迎送。
有个小细节使我终生难忘。他来的第一天,我递上茶杯,以他的身份点点手指即可,可他却站起身来说“谢谢”!这让我意外感动,在我眼里他是大人物,对我这个小人物如此有礼,足见他何等为人!他这一“动作”,教育了我做人的道理,我也养成了“谢谢”习惯,即使妻子给我倒茶,我也不忘“谢谢”!
应云卫人品谦逊,艺品更是上乘。他不嫌剧团小、条件差,只管戏排好。对艺术认认真真,仔仔细细,一丝不苟,十分严格。不仅对演员、乐队,对拉幕的人也“抓住”不放,拉快拉慢要跟上音乐节奏,一次次拉,达到要求为止,终于排出了另一台《红楼梦》,不愧为著名大导演!
徐进、应云卫,大编剧、大导演,我从他俩身上看到了难能可贵的精神,不计名利,不计报酬,一心为艺术,一心为观众,显示出老一辈艺术家的高风亮节。还有一位昆曲名家郑传鉴,了不起的技导。他排《黛玉葬花》一场,对演林妹妹的演员手把手教,一个身段、一个台步、一个手势、一个眼神,一遍遍示范,不厌其烦地一次次重复,大热天不知流了多少汗水,他还自备茶叶茶具。
奋斗
排练进行中,演员一心一意集中精力背剧本台词,记舞台调度。指导员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上越”院长袁雪芬打来的。她用嵊县官话说,敢与越剧院唱对台戏,胆子不小啊!锣鼓听音,说话听声,似乎不欢迎我们排《红楼梦》。一盆冷水泼来,乐队有不少人趁机刮起冷风,一句句冷言冷语,一支支冷箭射出来。他们说,戏排出来,吃力不讨好,“小猫”三四只,无人看,还是摸白板!既然人家都发话啦,不如识相点收场好,免得花了钱,丢了脸,出了丑,收不了场!
指导员立场坚定,他说袁雪芬的电话是压力,也是动力!他鼓动演员使出浑身解数,想观众所想,把戏排出来,为了剧团前途,劲往一处使,血往一处流!这时张局长亲临排练场,为演员鼓气,他说,把“一盘散沙”拧成一股绳,人心齐,泰山移!
难度最大的是作曲。行话说作曲是半个编剧,作曲成败某种程度上可以决定戏的成败。作曲是我师哥,他在上海音乐院进修过,成绩优秀,受到老师好评,他文学底子厚,熟读过小说《红楼梦》。他从剧中人物出发,设计唱腔和各异的过门,又根据剧情设计相应配曲。他用五线谱记腔,又快又省力。那时热天没有空调,他赤膊上阵,不顾汗流如雨,不怕蚊子叮咬,奋战了40多个昼夜。他还亲自刻蜡纸印谱子。曲子出来,又得到戏曲作曲家刘如曾(电影《梁山伯与祝英台》作曲,越剧“长过门”创造者)指点和首肯。
成果
邵文娟以顽强的竹子精神,硬是从石缝中争出头。她也有灵性和悟性,更有得天独厚的优势。20世纪50年代看过尹桂芳的《贾宝玉与林黛玉》,她自己也演过一次贾宝玉,她认真研究了尹桂芳演贾宝玉的柔情,又仔细观摩了徐玉兰演贾宝玉的激情。她巧妙地吸取了尹、徐两人的精华,同时发挥了自己长处,踌躇满怀恰到好处地塑造了既有徐派动作,又有尹派神态的另一个“范派贾宝玉”。越剧《红楼梦》是越剧之最,是否成功,台上见分晓!
彩排之后,戏要上演了,剧团人员个个提心吊胆。当仁都剧场门口霓虹灯“客满”二字闪闪亮出,大家松了一口气,久悬的心才落地。演出后,反响良好,一传十,十传百,顿时盛况空前,售票窗口天天排“长龙”。演出受到观众一致欢迎,观众一封封来信似雪片飞来,好评如潮,称邵文娟演技出色,是“活宝玉”!这是张成之领导有方,功德无量!他真有一双慧眼,料定邵文娟才艺出众。他走了一步险棋,也是好棋!
市文化局局长吕复看完戏后,按捺不住心绪,特地走到后台,紧紧握住邵文娟的手,大加赞扬地说,真想不到,你演得这么好,不容易!不容易!邵文娟自唱戏以来,第一次受到市领导好评,激动得夜不入眠,思绪万千。记得她在现代戏《永不消逝的电波》中反串女特务时,也得到过区领导表扬,可表扬中含有批评。这位领导说,这个人物演得不错,超过了正面人物,效果不好!是表扬还是批评,弄得她模棱两可。这次演贾宝玉自信在艺术上进了一步,有范老师一半功劳。
我在乐池里伴奏,看到观众面起了变化,多了老阿姨、老太太。有位老太太引人注目,打扮得山青水绿,头上插珠花,脸上抹了粉画了眉,嘴上涂唇膏。她天天来,天天老位子,天天落眼泪。观众来信中,多了不少求爱情书。指导员急了,立即向演员发出警告——30岁前不准恋爱,不准结婚!
暖心
不久,又传来振奋人心的好消息,接到市里通知,“出新”《红楼梦》参加上海市第三届“文代会”招待演出。又是意外殊荣,使全体演职员欢欣鼓舞。演出那天,袁雪芬、徐玉兰、范瑞娟、王文娟等许多艺术家看了邵文娟演的贾宝玉,众口一词地夸她演得不错,后起之秀!
从此,“出新”与“上越”成为“一对一”帮衬对象。这年春节,“出新”向“上越”院长拜年,指导员、单团长、两个演员(她俩在上海市戏曲青年演员会演中演《踏伞》,我拉主胡),我们一行五人,走进“上越”院部等候。我是个默默无名的小小演奏员,想到能见到著名大演员,银幕上的祝英台,我的心扑扑乱跳,一分钟像过了几个时辰。别具一格的袁派,难唱难学,听起来韵味醇厚,回味无穷,我吃了十年戏饭,袁雪芬在我心目中是越剧表演第一人。久闻大名,未见其人,今天如愿以偿!
袁院长款款移步走来,和我们一一握手。当我握住袁院长手时,兴奋得一脸傻笑,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她朴素端庄,亲切如母,毫无一点高高在上的大架子,也无一丝名演员的姿态。她笑嘻嘻对我说,你是最年轻的乐师。她又对单团长幽默地说,你是最年轻的团长,比我做院长还早。这时指导员说,袁院长,我们给您拜年啦!袁院长立即说,不是拜年,是走亲戚!然后严肃地说,后生可畏,年轻有为!你们要排《红楼梦》我吓出一身冷汗,我打电话不让你们排,是怕好戏演坏了。唱戏人最怕唱对台戏。你们这次对台戏唱得好!对我院是个促进!
“小红楼”,六十年,弹指一瞬間,一桩桩,一件件,历历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