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中杰：为中国交响事业穷尽其生

李定国

今年是一代指挥大家韩中杰的百年诞辰，他曾长期执棒的中国交响乐团将举办纪念音乐会。

新年伊始，我赴京去落实将于今年初夏在上海举办的《海上寻梦》系列音乐会之《草原的歌》的演出事宜，同时又顺道去拜访老友：韩中杰的女儿韩文彦和女婿温欲耕（声乐大师温可铮的亲侄），详听他们讲述韩老的那段历史和那些故事。

韩中杰是中国交响乐的拓荒者和奠基人之一。新中国成立之初，他和黄贻钧及军代表罗浪，就在洋人统治的上海工部局交响乐团的基础上，重组上海交响乐团，并任副团长。两年后奉调进京，组建中央歌舞团交响乐队。在此基础上，他和李凌、李德伦于1956年创建了国家级的交响乐团——中央乐团，并与李德倫、严良堃、秋里等任常任指挥，人称“乐坛四杰”，一同开创了乐团的鼎盛时期。

韩中杰的指挥风格严谨细腻，既含蓄又明了。看似不张扬的挥手之间，却蕴含着无限的能量和激情，能最大限度地点燃、调动乐手们的热情和全身投入的欲望……这都源于他的人格魅力和精湛高超的指挥艺术。

韩中杰在一个甲子多的指挥生涯中，与许多中外交响乐团合作过，其中包括一些世界顶尖的名团。演绎过的经典交响、舞剧和歌剧音乐，更是无数。作为中国乐坛指挥音乐会最多的指挥家，韩中杰几乎为所有中国著名的作曲家、歌唱家和演奏家的作品、独唱、独奏音乐会执过棒。

韩中杰曾公派去苏联留学并获指挥博士。回国后，不仅继续活跃在交响乐舞台上，还兼任中央音乐学院指挥系教授，几十年的悉心投入，如今桃李满园、硕果累累，为中国乐坛培养了几代指挥家。

韩中杰自九十华诞告别音乐会后，因年事已高又腿脚不便，从此很少露面。专心致志地在家著书立说、研读乐谱、编写教材，指导学生，直至98岁高龄离世，还一直心心念念中国交响乐的发展……

壹

韩中杰1920年11月29日出生于上海的一户普通市民家庭，但他生不逢时，成长的年代适逢国内第一次革命战争和军阀连年混战，社会动荡，民不聊生，再加之日本军国主义开始蓄谋已久、虎视眈眈的侵华战争，那是一个风雨飘摇的年代。

但韩中杰的家人对他寄予厚望，全家节衣缩食供他上学，盼他将来能获取功名、有出人头地的好前程，来光宗耀祖。韩中杰虽从小天资聪慧，但对读书没有多大兴趣，学习热情也不高，却对音乐情有独钟。那时，他就读的教会学校是西化教育，设有音乐美术课，课外还有童子军的军乐队训练。耳朵灵敏、极富乐感的韩中杰报名参加了军乐队，潜心持续地学习短笛吹奏。到他高二时，演奏已像模像样，能演绎一些有难度的作品了。那年学校组织学生，去兰心大戏院观摩由洋人组成的上海工部局交响乐团音乐会。韩中杰第一次在现场聆听到如此规模和美妙的音乐，激动不已。他暗下决心，将来也要参加这样的乐队，为国人争光。

韩中杰在高中毕业前夕，背着家人独自前往那时还地处近郊的江湾，去报考上海国立音专。当时正值“七七事变”前后，全国如火如荼的救亡运动一浪高过一浪。热血青年韩中杰也积极投身其中，他上街刷标语、参加游行集会和群众歌咏，竟一时错过了考试日期。音专的教务主任黄自教授得知这一特殊情形后，决定准他单独重考。就这样，这位音乐天才被独具慧眼的黄自破格录取，并享受免费生的教学待遇。

在国立音专这个音乐家的摇篮里，韩中杰尽情地享受着音乐带来的快乐和尊严。几许辛劳、几多收获，在校园里，韩中杰拾得满地黄金，揽尽一片芳华，音乐造诣达到很高的境界。

那时有声电影已在上海初露峥嵘，不久风起云涌，大量的电影音乐也应运而生。同学黄贻钧、窦立勋、秦鹏章等已在百代唱片公司组织乐队，为电影配乐录音。当时乐队缺一名长笛手，于是在音专已改学长笛的韩中杰被邀加盟乐队。那时录音一小时，就有三块大洋的可观报酬。韩中杰把勤工俭学所得全部贴补家用，来改善生活。另一方面在音乐实践中，技艺得到长进。

国立音专毕业后的韩中杰，已是最出色的华人长笛手，被上海工部局交响乐团相中，聘为乐团的首席长笛。从而成为继谭抒真、陈友新、黄贻钧、窦立勋、陆洪恩、陈传熙、秦鹏章等之后，该团十二位华人演奏家之一，从此开启了他真正的音乐生涯。

原本韩中杰从事音乐，家人从不以为然。但有一年的盛夏，工部局乐团在中山公园举办露天音乐会，韩中杰第一次邀请祖父和家人来观赏。这天的演出，韩中杰在一首交响序曲中，有一段独奏。那美妙的乐声，打动了在场所有观众，包括观演的祖父和家人，他们由此感到很荣耀和自豪。打那后，家人全力支持韩中杰的事业。

贰

上海解放后，陈毅担任首位市长。当时对于旧社会遗留下来的一些电影厂、电台及文艺团体，尤其是基本由洋人统治的工部局交响乐团如何处置，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在上海人民代表大会的筹备会上，有些人就提出：在人民当家做主的今天，在人民的舞台上，却被洋人和洋作品占据，甚至还有来自法西斯国家的指挥，简直不可思议。这个乐团应当解散，这种作品应当禁止……

陈毅市长高瞻远瞩，力排众议。他认为：上海是远东第一大城市，需要更多的一流艺术团体。况且国民党能用这样的乐团来为自己服务，而我们今天的人民政权更应当比它用得更出色百倍千倍。他希望乐团能在逐步的改造和传帮带中，有更多中国演奏家的涌现。对于中外作品之争，应该辩证对待，取其精华、去其糟粕。陈毅市长的远见，使一些原本困惑的同志茅塞顿开。

不久，陈毅市长又去乐团实地调研，并决定由军代表罗浪和原乐团的黄贻钧、韩中杰担任乐团领导。由此也开启了上海交响乐团的新篇章。

陈毅的态度，使受到重用的韩中杰对自己所选择、从事的交响乐，更充满了信心。他也以更大的热情投入其中。

1951年，韩中杰和杨秉孙、司徒志文、陈传熙、秦鹏章五人从上海交响乐团被邀进京，参加临时组建的中国青年文工团。这也是新中国成立后第一支出访苏联及民主德国、波兰、匈牙利、罗马尼亚、保加利亚、捷克斯洛伐克、奥地利和阿尔巴尼亚等九国的国家级文艺团体，演出为期399天，足迹遍布152个城市，演出437场，观众达242万人次。期间，韩中杰还要代表中国去参加在东柏林举办的第三届世界青年联欢节的长笛比赛。在接到比赛任务后的韩中杰，兴奋异常。他在第一时间就选择了自己根据贺绿汀的钢琴独奏曲《牧童短笛》而改编的同名长笛独奏曲去参赛。这首极具中国风格的作品，经韩中杰的出色演绎后，赢得了众多评委的首肯。他也成为新中国第一批在世界音乐大赛中的获奖者。他的此次获奖，也引起了中国乐坛的关注。

1952年，韩中杰又作为中国“五人艺术家”代表团的成员出访东欧，并取得成功。他回京时，北京正在筹建中央歌舞团，其中包括交响乐队。当时，全国只有上海和哈尔滨有两支旧时留下的由洋人组建的交响乐团。当年延安那支编制不全的管弦乐团也已整体去了沈阳，而偌大的首都北京竟没有一支像样的管弦乐队。此次负责组建新乐队的周巍峙非常看好韩中杰，并想倚重他，点名要其参加组建工作。还亲自与韩中杰秉烛长谈，做动员工作。

这次长谈改变了韩中杰的人生，而立之年的韩中杰似乎从谈话中，看到了中国交响乐的发展蓝图和希望，他也愿意为中国交响乐献身，于是义无反顾地放弃了在上海舒适的工作和优渥生活，携妻带儿毅然决然地踏上了从此漫长的进京之路，与全国各地许多有才华、有志向的乐手们一样，为了在首都北京建成一支中国人自己的交响乐团而竭尽所能。

作为中央歌舞团乐队组建重要参与者的韩中杰，受到团长周巍峙的重用。他不仅被任命为乐队队长，还兼任指挥。当时中国的音乐院校还没有指挥教授，更谈不上有指挥系来培养新人了。而作为乐团灵魂的指挥，又至关重要，实属稀有品种。那时中国乐团的指挥，如上交的黄贻钧、陆洪恩都是由乐手改行而成的。而韩中杰的音乐履历又完整，专业出色，音乐修养和学识渊博丰富。早年在上海工部局交响乐团时，曾随外籍指挥富华、梅百器学习过指挥。新中国成立后，还临时客串指挥过上交的音乐会，且相当成功。无疑，韩中杰是胜任指挥一职的。

中央歌舞团乐队的组建，是以原中国青年文工团乐队主要骨干和调京的天津音工团为基本班底。从1952年直至1956年底，改制为独立的中央乐团交响乐队的四五年间，曾代表中国出访过许多友好国家，收获很大的成功。韩中杰为了乐队的成长和发展，是呕心沥血、殚精竭虑。他不仅广罗人才、培训乐手，直至排练曲目的选择、演出节目的编排，都精心运作、亲力亲为，事无巨细。

为打造世界一流的乐队，韩中杰有一整套规划和自己的主张。首先要提高整个乐队的演奏水平，这里除了乐手个体水准的体现，更多的是乐队整体配合，从而逐渐形成乐团独特鲜明的风格。其次是乐团演奏曲目的积累，韩中杰一贯主张两条腿走路，既要有西洋经典的交响作品，也要选择一些旋律优美、通俗易懂的适合中国国情、能为广大人民群众所接受的音乐，再循序渐进，不断提高。

但韩中杰更重视中国作曲家创作的本国民族交响曲目。在他的指挥生涯中，许多中国著名作曲家的新作，都是由他执棒首演。其中有：马思聪的管弦乐组曲《山林之歌》;刘铁山、茅沅的管弦乐《瑶族舞曲》;吴祖强、华彦钧的弦乐合奏《二泉映月》;陈培勋的交响诗《黄鹤楼》;辛沪光的交响乐《嘎达梅林》和王西麟的交响乐《云南音诗》等。甚至还有新锐作曲家谭盾、瞿小松、郭文景等创作的一些现代派新作。但他指挥场次最多的作品，是李焕之的《春节序曲》。

李焕之创作的管弦乐《春节组曲》，曾前后酝酿了十年时间。1953年，李焕之又重进中央音乐学院大师班，跟随苏联专家学习作曲。毕业时要交一首作品，于是他想到了当年在延安过春节时，领袖和军民同欢同乐鱼水情的难忘场景，想以此作为音乐的主题，来不断地发展，写一首组曲。此作采用了我国民间的秧歌音调、节奏和陕北民歌作为基本素材，以中国传统的春节为切入点，展现了一幅人民群众热烈欢腾的美好生活的动人景象。作品由四个乐章组成，旋律隽永优美、流畅动人，沁人心脾。每个乐章间既承上启下，又独立成篇，其中第一乐章《春节序曲》表现的是热烈奔放的大秧歌，常演常新，久演不衰、百听不厌。如今还是每年春节必演的曲目。

韩中杰与李焕之是上海国立音专求学时的校友，两人相熟相知。当韩中杰得知李焕之在创作《春节组曲》就向他约稿。当第一时间得到第一乐章《春节序曲》的总谱，顿觉喜出望外，如获至宝。虽然此时李焕之创作的《春节组曲》另三个乐章还未完全杀青，但当时韩中杰正急于要率领中央歌舞团乐队去华沙参加第五届世界青年联欢节，需要带上一些耳目一新的中国作品，他认为，能有《春节序曲》这样鲜明风格的交响作品压阵，能为国争光。

果不其然，经过二个星期的刻苦排练，此作如期在华沙首演，便轰动整个联欢节。圈内外的好评如潮，苏联和东欧的一些国家交响乐团，纷纷索要此作的总谱。

1956年盛夏，孟波和周巍峙在北京策划组织了《全国音乐周》，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全国规模最大的一次音乐舞蹈汇演，为期一周的演出，精彩纷呈、高潮迭起。毛主席、刘少奇、周总理和朱老总等党和国家领导人，出席了音乐周的开幕式。那天，韩中杰指挥中央歌舞团乐队演奏了完整的《春节组曲》，作为压轴曲目，这也是此作在国内的首演。那美妙的音乐，把观众带入了如痴如醉的境地。曲毕，掌声雷动，欲罢不能。于是韩中杰又重新返场，重新加演了组曲中的一章《春节序曲》……

《全国音乐周》结束后不久，文化部举办了一次影响深远的座谈会。毛主席出席并发表了重要讲话，其中讲到“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古为今用、洋为中用、推陈出新”，成了后来中国文艺发展的纲领和方向。出席座谈会的韩中杰，备受毛主席讲话的鼓舞，从而也更坚定了自己的音乐道路。

这年初冬，在周总理的直接关心安排下，原中央歌舞團乐队正式改制为文化部直属的国家级交响乐团——中央乐团管弦乐队，由音乐家李凌担任团长，由韩中杰出任乐团常任指挥。以后又调李德伦、严良堃和秋里来团指挥。这四位指挥家，人称“乐团四杰”，由此也开启了该团的鼎盛时期。不久，乐团又组建了合唱队，许多歌坛高手纷至沓来，魏启贤、臧玉琰、刘淑芳、孙家馨、胡松华、刘秉义和罗天婵等歌唱家先后成为团里的独唱演员。

叁

20世纪50年代初，我国开始陆续向苏联及东欧的一些社会主义国家，公派各学科的留学生。1950年代中期后，达到了顶峰。

1957年，韩中杰也作为研究生将赴苏联深造。那时已有瞿维、吴祖强、杜鸣心、朱践耳、黄晓同、黄飞立、杨鸿年、曹鹏、盛中国、郭淑珍等音乐家先后赴苏学习，还有胡宝善、施鸿鄂、王秉锐、吴天球等赴保加利亚学习声乐。韩中杰在临行前，收到了已在莫斯科音乐学院就读的同事李德伦和严良堃的来信，信中希望他能选择去列宁格勒音乐学院，因为那里有一位世界级的指挥大家穆辛。

得到告知后的韩中杰，坚持要去列宁格勒，并如愿以偿地拜倒在穆辛门下。在这三年的寒窗生涯中，韩中杰几乎没有离开校园外出游玩。即使在节假日里，同学们都结伴而行，但他却把自己关在琴房里勤学苦练。那美妙的琴声随着自己的思绪尽情飞扬……

穆辛教授几近严苛的教学和学校浓郁的音乐氛围，使韩中杰尽情地享受着音乐。学校另一位如雷贯耳的作曲教授阿拉托夫，对他耳提面命式的教诲，也使他受益终身。但在留学生涯中，韩中杰印象最深刻的还是钢琴课。老师是位参加过二次世界大战的老兵，他把部队里的那套高标准、严要求，全用在了课堂上。原本钢琴技术比较薄弱的韩中杰，经过这样的刻苦努力，钢琴技术竟达到了能随心所欲地演奏一些有难度的钢琴小品的程度。起初韩中杰对上形体课，比较反感，觉得有些画蛇添足，无关痛痒。但学习后才明白，其实不然。形体的好坏，会直接影响舞台上的形象塑造，需认真对待，会大有裨益。到1960年，韩中杰获指挥博士回国时，他的指挥造诣和音乐学识，已达到了很高的境界。

在留苏期间，能再次在现场聆听到毛主席的讲话，让韩中杰十分难忘。那时刚来列宁格勒不久的韩中杰，突然接到中国驻苏大使馆的通知，要他即刻赶往莫斯科参加重要会议。11月17日那天，第二次访问苏联的毛主席，接见了近千名中国留苏学生，并发表了激情洋溢的讲话。“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年轻人朝气蓬勃，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那字字千钧的话语，从此铭刻在韩中杰的心头，不断激励他在音乐之路上勇往直前。

韩中杰留苏时，已有三个年幼的孩子，全靠妻子张仁泓一人照料。这位贤内助出生于上海名门，从小学习音乐，她的胞妹张仁清是上海音乐学院的声乐教授。张仁泓与韩中杰因音乐结缘，结婚后，为了丈夫的事业，甘愿付出一切。当年随丈夫到北京工作，她放弃了在上海洋行的舒适工作和不菲收入，随丈夫进入乐团担任乐团枯燥的资料室工作，全心全意地辅助丈夫。俩人在一个甲子的婚姻生活中，从未红过一次脸。韩中杰把一生都献给音乐，从未操持过任何家务劳动，而家中的所有一切，都由张仁泓承担。无疑，韩中杰的“军功章”里，应有张仁泓的一半。

韩中杰留苏回国后，重回中央乐团，继续活跃在交响乐的舞台上，同时又兼任中央音乐学院刚开设的指挥系教授。那时他除了乐团安排的排练外，经常转换几辆公交，横跨半个北京城，从中央乐团的宿舍去中央音乐学院上课。这样来回的路程，需要三个多小时。这么多年来，日复一日、风雨无阻，韩中杰从不抱怨，也没提出任何要求。那时与韩中杰同在指挥系兼课教学的还有李德伦、黄飞立、严良堃和杨鸿年等。教学的大纲和教材，都由韩中杰来制定和编写。在几十年的教学生涯中，韩中杰先后培养了卞祖善、程寿昌、陈佐煌、胡咏言、叶聪和李心草等几代指挥家。当年，作曲系的天津籍学生邵恩，因为喜欢上指挥，想转系学习，但遭到婉拒，原因是他的形象不太漂亮。但唯才是举的韩中杰得知此事后，就主动找邵恩深谈。在窥知他的内心世界和了解他的音乐才华后，韩中杰力排众议，决定收他为徒，此举改变了邵恩的人生。在韩老的悉心培育下，邵恩茁壮成长，日后成为著名指挥家，大放异彩，他一直不忘韩老的提携和培养。

韩中杰一生光明磊落、胸襟坦荡。他正直善良又乐于助人，而且爱才、惜才。1953年，北京举办即将在罗马尼亚举行的第四届世界青年联欢节钢琴比赛的国内选拔赛，韩中杰有幸担任评委。比赛中，来自上海的选手傅聪的演奏，给他耳目一新。傅聪的演奏富有激情，又柔中有刚，很适合演绎肖邦的作品。虽此人从未上过音乐院校，但却是俄国钢琴家勃隆斯丹夫人和意大利钢琴家梅百器的嫡传弟子。由于没有学历，他遭到了大多评委的否定。唯有韩中杰认为，此人将来必成大器，力主由他参赛。在评委的意见争论不下之时，周巍峙请示文化部和中国音协，权衡再三后，傅聪胜出。他也不负厚望，在布加勒斯特一举成名，受到世界乐坛的关注。

翌年，波兰政府破天荒地邀请傅聪前往华沙音乐學院深造，并给他全额奖学金。在1955年的第五届肖邦国际钢琴大赛中，崭露头角的傅聪与来自世界各国74名高手的角逐中，一路过关斩将，荣获季军，为国争光，这也是当时中国钢琴家在世界大赛中取得的最好成绩。傅聪也由此被冠以“钢琴诗人”的美称，扬名世界。但他从未忘却并一直感恩当年韩中杰的慧眼。

肆

1969年，“文革”中的中央乐团已基本瘫痪，大家无所事事。此时，韩中杰被紧急调往中央芭蕾舞团，去担任舞剧《红色娘子军》的指挥，并兼任该团的音乐指导。李德伦的到来，无疑如虎添翼。他调教下的乐队，上了一个台阶，所演绎表达的音乐与舞蹈的节奏和情节，融合得天衣无缝，给此剧增色不少。在芭团的几年间，他还为该团排演了《白毛女》《草原英雄小姐妹》《沂蒙颂》等多部芭蕾舞剧，并出访阿尔巴尼亚、罗马尼亚和南斯拉夫等国，获得了好评。

改革开放后的1978年初夏，世界著名指挥家小泽征尔应中央乐团盛邀，来京指挥演出。世界乐坛有个不成文的习俗，就是来访指挥要到被访问的客团的常任指挥家中小住数日，小泽也不例外。他来华前，就向中国文化部提出这个要求。经安排，他在京演出的最后一个晚上，要住韩中杰家中。

那时，韩老一家六口住在位于和平里的中央乐团宿舍，大约五十多平方米，二间半屋。为了小泽的到来，韩老赶走了儿子和保姆，腾出一间屋。这样他能跟小泽住一间，老伴和两个女儿住另一间。为了小泽的到来，全团上下是大动员，为了更好地营造艺术氛围，大家借来了名人字画、录音机及沙发、茶几等……那是一个物质匮乏的时代，招待小泽的饭菜也由北京饭店送来，其中有北京烤鸭、爆炒羊肉、京葱牛柳等京城名菜，还包括包饺子的材料。这天，客人来了，大家一起动手包饺子，好不热闹。严良堃、秋里、吴祖强和团里的一些演奏家也一同共餐。韩老和小泽是一见如故、惺惺相惜。这一夜，他俩几乎是彻夜长谈，谈音乐、说人生，似乎有聊不完的话题，从此结下了深情厚谊。

2007年底，小泽征尔再次来华访问，韩老特地邀请他再次来家小住。這时的新家位于北影小区一幢高层的顶层，两套三居室的房屋打通，足有二百多平方米。韩老是想让小泽看看他现在真实的生活条件，感受中国音乐家现在的美好生活。

1980年盛夏，韩中杰应小泽征尔之邀前往美国访问演出，作为华人乐坛第一人，成功指挥了世界十大著名交响乐团之一的波士顿交响乐团。

那天，他与担任乐团艺术总监的小泽征尔同台演出，上半场，由小泽指挥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七交响曲》和中国作曲家吴祖强的二胡与管弦乐《江河水》。下半场则由韩中杰执棒演绎柴可夫斯基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幻想序曲。压轴的是中国作曲家吴祖强、刘德海创作的琵琶与管弦乐《春江花月夜》，那美轮美奂、沁人心脾的旋律，引起全场观众的热烈反响，此起彼伏的掌声和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韩中杰返场又加演了他的代表作：李焕之的《春节序曲》，当地媒体的好评如潮。

当年，中央乐团首演一些年轻作曲家的作品，基本上都由韩中杰执棒。那时韩老已六七十岁了，精力已不济。但他为了提携新人和中国交响乐的发展，还是全力以赴。由于这些新作基本都是现代作品，非常复杂，需要耗费韩老很多心血。对于一些尚不成熟的作品，更要用心去排去演……

2006年，已86岁高龄的韩中杰，应新加坡国立中乐团的盛邀执棒《乐中杰》音乐会，这也是他最后一次出国访演。那天，新加坡中乐团的音乐厅里高朋满座，一千余张门票，早在一月前就被抢购一空。音乐会上演了中国作曲家吴祖强、杜鸣心、彭修文和瞿春泉的代表作。音乐会还演奏了由韩中杰亲自改编自日本和欧洲的一些民间音乐舞蹈的旋律为素材的民乐曲目。整场音乐会得到与会观众的热烈反响，演出几度返场，还是欲罢不能……

2010年，中国交响乐团为九十华诞的韩中杰，在国家大剧院举办告别音乐会。

这场音乐会由韩中杰及陈佐煌、卞祖善、邵恩、胡咏言、叶聪等九个弟子轮番登台执棒。随着李心草指挥的《第一交响曲》最后一个音符的落下，所有观众都把期待的目光投向舞台的入场口。在持续不断的雷鸣般掌声中，韩老在李心草的搀扶下走上舞台，并发表即席感言，还介绍了《春节序曲》的过往。此作是韩老在1955年，第一次率团参加在华沙举办的第五届世界青年联欢节上首演的作品，也是中国交响乐首次走出国门，作品倾注了他一生的情感。在韩老的带领下，那隽永优美又激荡人心的音乐，感染了所有观众，好多人的眼眸饱含着热泪。曲毕，韩老的夫人88岁高龄的张仁泓坐着轮椅被推上舞台，两位老人紧紧相拥……

韩中杰最后一次在公众露面，是在2017年的6月。那天，中国交响乐团在国家大剧院举办纪念指挥家李德伦百年诞辰音乐会。当时已97高龄的韩中杰接到学生陈佐煌和邵恩的来电，希望老师在身体许可的情况下，能出席纪念李德伦的音乐会。

那天音乐会非常成功。就在结束前的那一刻，韩中杰坐在轮椅上被推上台，并发表了激情的讲话。韩老深情地回顾了与乐团四位指挥间的友谊。他说：当年我们四兄弟，李德伦和我，严良堃和秋里，特别有缘，也特别巧，每人年龄都相差三岁。现在老大李德伦和老四秋里都已故去，我很怀念他们，也非常想念过去在上海学习、在北京共同工作的时光。这些往事，仿佛就在眼前……韩老的讲话几度哽咽，全场的气氛肃穆，所有观众无不为之动容。那天，现任乐团首席指挥李心草表示要为韩老举办百岁诞辰的音乐会，韩老听后乐得像个大小孩似的。但十天后，严良堃病逝。半年后，韩中杰也驾鹤西去。至此，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

韩中杰在近八十年的音乐生涯中，用自己的青春、才华，甚至整个生命，在追寻自己的梦想。他为中国交响乐穷尽其生，也为后来者树立了一个榜样。韩老是一座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