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朱端钧先生最后的岁月
2020-04-05李志舆
1977年8月,我结束了在西藏拉萨的支教任务返回上海戏剧学院。当时“文革”刚刚结束,每个单位都在全力拨乱反正,力图尽快地追回被“文革”荒废的十年时间。表演系系主任朱端钧和党总支书记冯健,都回到了原来的工作岗位上。这时,本来应该是放暑假的时候,可我回沪后没怎么休息,就接到立即到系里去报到的通知。第二天我到系里一看,根本没有老师休息,都在为迎接新学生忙碌着!冯健老师一见到我,就立刻开门见山地对我说:“小李,给你一个任务,去帮朱先生整理他表导演的教学经验。朱先生现在身体大不如前了,你可要抓紧啊!”这时候的党政干部,还是很懂得老专家在教学工作中的重要作用的。原来,之前已派过一位青年教师,去帮朱先生整理他的教学经验,可写出来的文章,朱先生不认可。其实,我以前与朱先生接触很少,对他有些敬畏;接受这样一个很有难度的任务,心中打鼓,并无把握;可在当时颇为紧急的氛围中,很有点临危受命的意味。冯健老师是一脸严肃,我只得咬咬牙答应了。
那年暑假,表演系的毕业班也没有放假,朱先生正在指导这个班排演毕业剧目《曙光》。这个班的班主任和表演老师是魏淑娴,粗排已经完成,这时将请朱先生给他们开始细排。领受任务的第二天,我就到朱先生家里旁听他们备课,在座的有《曙光》的剧作者白桦和魏老师等。朱先生的床上,铺满了同学们在洪湖拍的照片,以及带回来的文字资料和老红军讲话的录音磁带。他向魏老师详细询问剧组同学去洪湖地区体验生活的情形,向白桦了解《曙光》的时代背景和洪湖根据地的具体情境,我则闷头在旁做着笔记。
很快,朱先生要进排练场了。每天一早,我骑车到朱先生在枕流公寓的家门口,然后放下脚踏车,扶着他穿过华山路,缓缓走进斜对面的上戏园。《曙光》剧组在学院红楼四楼西排练厅排戏,当时,朱先生要登上四楼已很困难,中间得驻足喘息好几次。魏老师很细心,总是亲自或派两个男同学,左右架扶着朱先生上楼,后来干脆找来一把藤靠椅,让男同学们把朱先生抬进排练场。拨乱反正的最初成效,就是这时候同学们对朱先生都十分敬重,都想赶在毕业之前尽量向朱老多学些东西。朱先生则一如既往地运用他启发式的导演方法,亲切地不断向同学们提出问题,循循善诱地平等交谈,目的在于更具体更形象地分析规定情境,分析人物性格及建立其行为线等等。我坐在一旁,勤做笔记。下课之后,我再把朱先生送到家里,然后骑车回家。有课的日子,天天如此;没课的时候,我早上九点必到朱先生家里,听他讲述想要留给后人的艺术教学经验。有时,不知不觉到了中午,朱先生觉得还有精神谈下去,就会留我一起吃过午饭后接着再谈。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我渐渐觉得有东西可写了,院报《戏剧艺术》也催稿催得很紧,于是我慢慢从排练厅里退了出来,动手整理笔记。后来听说,剧组里的同学们都争先恐后地抢夺我接送朱先生的这个空缺,为的是能在陪送的路上向朱老请教些问题;魏老师只好轮流“排班”,不断调换同学去接送。朱先生此时心情很好,他玩笑地说:“你们这么做,会不会有人说我‘喜新厌旧啊?”
整理笔记的结果告诉我,该动笔了。可怎么下手呢?在表导演专业领域里,具有学术价值的文章是很难写好的,既然要写的是朱先生的导演教学经验,我就必须尊重他的写作风格。于是我到图书馆资料室去寻找朱先生以前写的文章,找来找去只找到一篇朱先生1961年写的《导演技巧对话》。我反复阅读这篇不长的论文,发现这种写法很聪明,很巧妙,文字简约,却生动活泼!那篇“对话”,是三个老朋友平起平坐地讨论、争论,我岂不可以改成两位校友去请教老师时进行的“对话”?于是,我模仿朱先生的写作风格,撰写了《导演技巧对话之二》的初稿,具名:口述朱端钧,记述李志舆。记得那天我到朱先生家里把文稿交给他时,他只看了一眼,说:“放在这儿吧,我看一下。”第二天,我忐忑不安地来到朱先生家,他还是什么都没说,把审阅批改后的文稿交還给我。我一看,在文稿的一头一尾,朱先生用抖得很厉害的手写了些铅笔字,开头引用了刘禹锡的诗句“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结尾处又把上面的师生对话比作“‘西窗夜话而已”,几乎只字未改。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并且很高兴,古诗词的引入,使这篇文稿真正贴近朱先生的文风了!不久,我在系里碰见冯健老师,她对我说:“朱先生表扬你了!他说,李志舆,不理解的东西他是不写的!”
文章在《戏剧艺术》上发表后,朱先生把我叫到家去,给了我一些稿费(我用这钱买了个纱罩台灯留作纪念),并对“记述李志舆”的署名,发表时被放到文末的括弧里去一事,带点歉意地对我说:“他们非要这么改”。那天,朱先生很高兴,留我一起吃午饭,还喝了点儿绍兴酒;饭后,难得见到朱先生这么兴奋。他对我说:“我们还要接着写!之三,之四,之五,之六,之七……”我想,他绝不是随便说说的,他确实有满肚子的戏剧艺术教学经验、心得,想赶紧记下来传给他的学生们,也许七篇“对话”的主题都已经想好了!但是,非常遗憾,这个愿望没能实现。
当时朱先生急着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为了充实表演系的师资队伍,他正从上戏表演系历届毕业生中,选出一些适合当教师的校友,准备请他们回校组成“表演师资研究班”,然后从中再聘请几位上戏的表演教师。他还要准备为学校导演系办的“导演进修班”讲课,还要应在校表演教师希望进修的要求,准备为他们挑选能够带着科研任务排演的剧目……可是,他当时已是位饱经“文革”摧残的古稀老人了,他一定会觉得很累很累!
1978年5月的一天,朱先生突然叫我到院办去要求派辆车,他想去植物园走走。第二天,党委书记苏堃派车并陪朱先生去植物园踏青,一同去的还有魏淑娴、娄际成和我。进了植物园,朱先生拄着拐杖,我扶着他向一块草坪走去,走进大草坪后,朱先生突然缓缓坐下,继而仰面平躺下来,满脸惬意地望着天空,足足持续了两三分钟!我很诧异也很感动,先生实在是太累了,他多么想放松下来好好休息休息啊!
在我陪着朱先生的一年多时间里,他只用过这一次车。此前,他曾要我陪他去看望老友于伶先生,那是拄着拐杖一路走到巨鹿路于伶先生家里去的,两位劫后余生的老朋友见面,话语并不多,互问近况之后,就含笑静静地互望着对方。坐在一旁的我脑子里蹦出一句话来:真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啊!
还有一次,朱先生让我陪他到沪剧团排练场看《星星之火》复排,那是乘坐二轮车去的。沪剧《星星之火》是朱先生1959年导演的,沪剧《蝴蝶夫人》是他1962年执导的。我原本是不喜欢看沪剧的,可记得当年看了《星星之火》和《蝴蝶夫人》的演出之后,我对导演朱端钧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把话剧和西洋歌剧的一些元素和导演手法引入沪剧,同时又充分发挥了沪剧通过唱来抒发人物思想感情的长处,融合得恰到好处,毫无牵强之感,既使沪剧的老观众耳目一新、乐于接受,又吸引了许多像我这样的新观众。1978年沪剧团重排《星星之火》,朱先生实在没空前去执导,但还是很高兴地亲临现场,面对全剧组讲述了他对重排此剧的一些建议,受到全团上下极其热烈的欢迎。在回来的二轮车上,我不禁回想起观摩上述两剧时留下的美好印象,我问朱先生:“沪剧最大的特色是什么?”他笑眯眯地答道:“明白晓畅!”一路上我就在琢磨这四个字的内涵,不知不觉中车已停在枕流公寓门前,我赶紧下车绕到朱先生靠街沿的一边扶他下车,不料他伸出一只脚却无力落地,身体的重心有些不稳,我心中一紧,赶忙伸出双臂把他抱下车来!朱先生与我用吃惊的眼神对视一瞬,他大概是因为我抱他的动作太突兀了,我则因为发现朱先生这时的体重竟会如此之轻!
朱先生因为忙于组建“表演师资研究班”的诸多事宜,无暇与我续写《导演技巧对话》了。系里因为师资紧张,就派我去北京、哈尔滨等地招生去了。
暑假之后开学不久,表演系在职的部分教师就组建了曹禺名剧《雷雨》剧组,我也参加了,由朱先生亲自导演,魏淑娴老师担任副导演,利用课余时间进行以“练兵”为目的的排练。同时,朱先生叫人交给我几盘他在“导演进修班”讲课的录音磁带,让我在排戏之余整理成文字讲稿。我搬了台老旧的磁带录音机回家,着手整理题为《舞台创作技法》的文稿。
那台录音机已经老掉牙了,磁带也是很旧的,因此录音质量糟糕透了!噪音很大,话音则时断时续,很难听得清楚,整理工作十分艰难,而《戏剧艺术》那位编辑吴谨瑜先生,又火烧眉毛似的催要得紧!怎么办呢?我想了个比较稳妥的办法:讲课录音中,朱先生一共讲了九条舞台创作技法,我每整理出一条,就跑到他家里去读给他听。因为手抖得厉害,此时朱先生已经不能亲自执笔批改文稿了,只能边听边口述修改意见,我就记下来回去再整理誊清,然后再次去读给他听,直到他首肯为止。就这样,一条一条地进行着。11月7日晚上,我正在家里边听录音边整理“第五虚实结合”时,突然接到魏老师从《雷雨》排练场旁打来的电话,告诉我朱先生下午排完戏后,感觉“胃部”很不舒服,医务室的徐敏老师用担架送他回家休息了。因为她正在按朱先生的要求继续排戏,叫我赶紧到朱先生家去看看。
我连忙骑车赶到朱先生家里,只见朱先生面无血色地躺在床上,因为子女都不在身边,师母老太太已急得六神无主,我一进门,徐敏就走近我低声说:“血压已经量不出来了,要赶快送医院!”那年头,上海好像还没有恢复出租车运营,医院经过十年浩劫,“120”急救系统也还没建立起来,无奈,我和在场的安振吉老师,赶紧用搁在床边的医务室的担架,把朱先生一路抬到上戏附近的华东医院里。普通百姓的急诊室里很挤,医生全都没空,乱糟糟的,我们只好把朱先生放在走廊里一张有轮子的移送病人的硬床上待诊。这时,朱先生还很清醒,他说想要屙屎,安振吉赶紧找出几张纸来去接,我看见他是屙出一点黑色的粪便来。可紧接着,朱先生就猝然停止了呼吸……他根本就没有得到急诊医生的抢救。
两天以后,听说朱先生的病理解剖报告的结论是:“心血管瘤破裂,导致猝死。”我大吃一惊,顿悟朱先生对自己病情的判断发生了严重错误,他时常感觉到的“胃痛”,实际上是“心绞痛”向下辐射产生的错觉!朱先生确实患有老胃病,我留校任教近20年间,在系里开会时经常看到他从身上摸出个小药盒,倒出几片胃舒平来嚼嚼用水吞下,然后接着若无其事地继续开会。当然,朱先生的死,绝不能怨他自己,患了心血管瘤,并不是什么难以检查出来的疑难杂症,但是,从“文革”伊始,朱先生就被剥夺了高级知识分子的医疗待遇,至死也没有得到恢复,否则,每年的例行体检,心血管瘤早就该被检查出来了!假如他知道自己已患了严重的心血管病,他不会,大家也绝不会让他这么拼命地做那么多事,他应该能够多活些岁月,能够为他钟爱一生的中国戏剧教育事业,再多留些艺术遗产下来的……
朱先生离开我们时还不满71岁周岁,至今已经过去整整31年了。追昔抚今,我真是感慨万千!
中国戏剧教育领域里,朱端钧先生是一位艺术巨人,一位德高望重的大家!在上海戏剧学院里,尤其是在表演系,朱先生无疑是一根最重要的顶梁柱,他的逝去,结束了一个时代,上戏表演系那个辉煌的年代似乎也随之“终结”了。全國剧、影专业院校中,大家公认的只有上戏、中戏、北电三所“最高学府”,“文革”以前,全国各地想报考表演专业的考生,上戏一直是多数考生的第一选择,而今,上戏似乎已然不复当年之勇”!
那么,上戏表演系真的会就此完蛋了吗?我看不会。
2009年,上戏表演系一帮以59届为主的校友,自发组成一个平均年龄70岁的剧组,公演了果戈里的名剧《钦差大臣》,获得了极大的成功!这一中国戏剧史上的创举,很能发人深省:这帮老家伙早已功成名就,“不差钱”,是什么东西促使他们这样干的呢?只能是对戏剧艺术的迷恋与忠诚!要说“发痴”似的艺术追求,就是朱端钧先生传给他们的“遗产”,我相信剧组里没有一个人会不承认的!这就是说,朱端钧先生的艺术精神还活着,真善美的艺术力量是无穷无尽的!
在中国历史上,从来不缺乏迷恋戏剧的“戏痴”,或把戏剧看得比生命更重要的“狂人”。我坚信,从这些人当中,迟早会出现一些像朱端钧先生这样真正的戏剧艺术教育大家!
敬爱的朱先生,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