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捉放娜

2020-04-01虽然

长城 2020年2期
关键词:三姑张帅二婶

虽然

从嫁入崔家我就没见过二婶。她既不像是死了,也不像是离了,到底去哪了,谁都不肯说。一年之后和婆家混熟,我才大致拼出内幕。

二叔是五十岁上娶的二婶。说是娶,根本没办手续,就是请家里人吃了一顿。二婶四川人,过来的时候十五,十六岁生崔娜,二十岁扔下二叔和崔娜,跑了。让家里人生气的是,她跑了不止一回,跑一回换个地方。所幸她不认字,跑不远。她一跑,家里就得去找。人们一看崔家纷纷骑车子外出,就知道又是找她。除了二叔,合族上下对二婶没一点好感:死馋,贼胖,臭懒。总之,好吃懒做,典型的败家。二叔养不起,她就卖血,越卖越胖,越卖越疯,头几年回不了四川,就在省里打转转,先是跟着血头混,跟了两年,找了个外市的光棍,这期间潜回崔村,差点把崔娜偷走。崔家早已烦透,找她成了负担。这负担越来越难担负,包括二叔,恨不得她跑回老家,好卸去良心上的不安。二婶越跑越远,终于跑回四川,找了户人家安定下来。家里人如释重负,可解脱了,再不找她了。

我一算,二婶和我差不多大。

从崔娜身上隐约能看到二婶的影子。她才上乡中,已开始发胖,也是又懒又馋,不太招人待见,但有一样好处,脸皮厚,你说她胖也好,笑她馋也好,嫌她懒也好,她就是笑。我可怜她从小没娘,有时给件衣裳,有时留下吃饭。她用带孩子回报我,那时我正弄自学考试,就差最后一科。

学校给二叔捎信,让领崔娜回家,说她“打架、跳墙去网吧、谈恋爱”,让反思一周。说是反思,就是在家里歇着,歇够天数,写个检讨,再回学校。崔娜无事可干,四处晃荡,我让她领醒醒去村北买冰糕,一买买到正午,急得我到处找。正找,回来了。问去哪了,笑而不言。

“你们在哪玩这么长时间?”崔娜走后,我问醒醒。

醒醒干巴利索脆地说:“网吧。”

我吃一惊:“在网吧玩什么?”

“打游戏,还让我玩。她对一个男的说,让姐玩会儿。就玩了。”

我怎么觉得崔娜像个混混儿呢?

公公吧嗒着大烟叶子,没吭声。

婆婆叹口气:“从小没娘,早长瘋了。就算有娘,也跟着学不了好。”

“那得想法管呀。”我恨不得拽回崔娜痛揍一顿。

“闺女大了没法管哪,说又不能说,打又下不了手。”婆婆说。

“哼!”公公开口了,“依我说,干脆不念了,趁早挣钱去。”

“她还这么小,到社会上更没人管,更野。我找二叔说去。”一口怒气顶着,我推起车子去二叔家。

二叔正挖地基。他这房子光备料就备了六年,从崔娜上小学开始备,一直备到上乡中。他拄着锨,像根扭曲的剥了皮的老榆树枝子,一提崔娜就叹气:“唉!一趟一趟让我去学校,丢人哪!上回让反思,我说正忙,顾不着,老师咣咣咣地给了我几句,问挣钱重要还是孩子重要,只好撂下活去接她。送回去不几天,又犯事了,又让去接。她这么折腾,我是没法了。”又挖他的地基。

我蹲在挖出的黄土上。“叔,你下狠心管呀,管好她,省心的是您哪!”

“我哪有那力?我六十六了,要赶紧把房子盖起来,给她招个女婿,没房子谁肯登咱这破家?”他苦皱着脸,埋头又挖。

我转而找三姑。三姑也是一肚子气:“你别指望她念书,不是那块料,又不吃教,怎么劝都不听。和她妈一样,没皮没脸,不羞不臊。我骂过她两回,不搭理我了。”

我又找崔娜。

她坐在暂时栖身的小南屋床沿上,一声不吭,你这么说那么比,她只笑,不说话,也不生气。屋里暗黑,不知哪里发出馊臭馊臭的味,一只脏成淡黑的白猫从院里蹭进,绕着她的腿打转。她从锅里拿个麻花,慢慢掰着喂猫。我一大下午没歇着,为她东跑西颠,说得口干舌燥,她倒好,不疼不痒。我照她额上杵了一指头,“你还把人急死呢!到底想不想好好念呀?你爸这岁数可为你折腾不起。咦,你倒是说话呀!怎么这么不懂事?”她微微一笑,耷拉下脑袋,一句话不说。

返校没几天,她和个男生公然亲嘴,老师又让领人。二叔借辆三马子,连人带铺盖全拉回来,不念了,连老师的面都没朝。拉回来送到三姑的饭店当服务员,干了四天,不辞而别,两天后打回电话,说和朋友在清河超市收银。二叔不放心,去清河看了一趟,心满意足地回来,说在那干得挺好。

二叔的房子自己设计,四间北屋内部相通,左一个门右一个门,迷宫似的。风吹进屋里,噼里啪啦能顶开好几个门。二叔说风水各个屋里串,才流动得开。老旧的家具他舍不得扔,又搬进屋里。尤其那张大铁床,是二婶来那一年买的,结实得很,更不能扔。新房子塞进这些旧东西,很快恢复原样。

崔娜从清河回来过几次,一回比一回瘦,也会打扮了,长发披肩,穿着高跟鞋,抄着裤兜,咔咔咔地在公路上走。二叔托人给她介绍上门女婿,相了两个,崔娜不愿意。她不想留家里,要自己谈一个。二叔既担心又生气:“我呢?我就你一个孩儿,指着你养老,你嫁走了,谁管我?”崔娜不急不忙地说:“爸,我早想好了,把你带到婆家养着。”二叔哼哼一声:“我不想那好事。”

二叔给我们讲他的梦,梦到一间房子三根梁,边上两根好好的,中间那根突然断了。他说三根梁是他兄妹三人,中间是他,看来他要出事。托我公公照管崔娜,万一他走了,凡事多看顾。

公公吧嗒着旱烟,没理他。婆婆说:“他叔,你真是没事胡琢磨,你哥比你大十岁,还结实着呢。往前看,好事等着你呢。”

二叔长叹一声:“嫂子,黄泉路上无老少啊。”

做过这梦,二叔的脑子像是出了问题,说话颠三倒四,脾气变化无常,四处惹人。村里落了人,他在丧主家帮忙,扒拉出陈年往事,开始算账,惹着个老娘们儿,骂了他三趟街。把他弄回家,又闹腾着要算家里的账。他心里藏着那么多事,现在全说出来了。

首先找我爱人算,说我爱人揍过二婶,正是那顿揍,点着了二婶频繁外跑的导火线。他要我爱人磕头赔罪。我爱人在内蒙,回不来。不行,那也得回来,飞也得飞回来,爬也得爬回来,不回来这事没完。他喷着唾沫星子,逼着我给爱人打电话。

我爱人忙得前脚打后腚,哪有空管这些。我问他有这回事不,他说有,但情况是这样的。

二婶来那一年,我爱人也才十五,什么事都不懂。他一见二婶心里就冒火,一是没见过这么馋的女人,二是看不惯二叔对她的纵容。这么个又黑又丑又脏的外地猴儿,成天价除了吃还是吃,饿鬼投胎似的。他憋着劲要教训二婶,终于逮个空,踹了她两脚,又照她后背擂了三拳,出了口恶气。我公公十分生气,抄起棍子打得他不敢进门,去找三姑求救。

三姑让他躲到二楼,她在门口坐着。公公提着棍子追到半路,远远地看到三姑在门口等,掉头回去了。这件事就算过去了,二婶挨了打,我爱人也没少挨,扯平了。谁知二叔一直记着,捏巴住了。

我爱人不回来,他就使劲折腾,不吃不喝,精力还挺充沛,声音大得吓人,公公和三姑夫都摁不住他。直到我爱人昼夜兼程赶回,给他磕个头认了错,才把这事放过。这事放过,又冒出一件,关于我婆婆的,依然和二婶有关系。

这得提到我公公的父亲崔老栓。二叔原来打光棍,崔老栓就和二叔住,四间正屋,各住两间。二婶一来,打破了这一格局。

二婶初来,人情世故全然不懂,崔老栓担当起教化的任务,拘束着二婶,这个不能动那个不能做,这么着不行那么着不可。自在惯了的二婶很不自在,于是吵架。别看她小,挺厉害,轰崔老栓,不让他在这院里住。崔老栓不肯走,分家时讲好了的,这里是他的养老房,让他到哪里去?两人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吵得二叔焦头烂额,找我公公商量,想让崔老栓轮流住,一家半年。婆婆不肯,崔老栓啰里啰嗦,谁都不想和他一个院。现在二叔翻腾旧事,怪我婆婆:要是让崔老栓轮起来,二婶怎么会跑?

他越说越气,让我婆婆认错,认错不解气,又要打。我爱人上前一挡,挨了个大耳刮子。

公公、三姑夫和我爱人一起上,摁住二叔,捆起来,往精神病医院送。送到医院,摽在床上,又是打针又是灌药,半个月后才接回来。回来不到一个月,说头疼,头疼欲裂。于是往省里送,做了个脑CT,查出个瘤子,恶性。

我們这才想起崔娜。一晃三个月,没见她回来过。往清河超市打电话,说早不干了,去哪不知道。打听几天,有了消息,在宁县马各庄和一个叫张帅的小伙同居了。

“这是什么事?不黑不白,算哪一回?对家里说都没说,就住到人家去了?”三姑一时转不过弯,往常只听说同居同居,想不到会落自家人身上。

婆婆说:“说不定男的花言巧语骗了她,甜哥哥蜜姐姐一哄,谁经得起,赶紧找去吧。”

“也不能这么傻呀!哪有这么拿自己不当回事的?”三姑还是发愣。

“甭说了,赶紧找吧。她爸这样,怎么也得让她回来。”婆婆说。

“今天就去!叫上俩人,拿几根棍子,不找回她来我不姓崔。”三姑气炸了,立刻打电话,从婆家那边叫来俩侄子,三姑夫开着桑塔纳,向马各庄进军。

我们走进张大彪家的南屋,崔娜正躺在床上玩手机。三姑怒气冲冲在床前一杵,杵了足有一分钟,她才觉出异样,抬头一看,慌了,抓起被子往身上盖,又推睡着的那个。张帅从枕头上竖起脖子,挤着一个眼朝上看,看了半分钟,恍然大悟,直坐起来,脸色刷白。

三姑压着音骂她:“你就这么鬼混!你爸住院了。穿上衣裳,快跟我走。”崔娜听说她爸病了,边哭边穿衣裳。张帅坐在床上眼巴巴地问:“娜,你走了还回来不?”三姑一边往外推崔娜,一边回头骂他:“回你妈个屁!等着告你吧!”我瞅瞅这小伙,眼不大,长得还算精神。

北屋一伙人正打麻将,哗啦哗啦地洗牌。我们一出南屋门,北屋的帘子一撩,冲出来个瘦高汉子,在三姑和崔娜中间一插,双臂一张:“干什么干什么?谁呀?”

“崔娜,对他说,我是谁。”三姑的下巴朝崔娜一挑,又朝瘦高汉子一挑。

“这是我姑。”崔娜从汉子身后绕过去,站到三姑身边,小声说,“这是帅帅他爸。”

“你姑啊!”张大彪气泄了一半,收起双臂,“那进门得打招呼啊,不声不响揪着人往外走,这这这这这……”

“你们偷着把人弄来,给谁打过招呼?”三姑一看就知道大彪是哪类人,和这类稀松货用不着斗智,也用不着多话。

打麻将的都出来了。大彪媳妇挤出来:“哎呀哎呀,大老远地来,怎么也得喝口水。走,屋里去!”拽着崔娜的胳膊往北屋推,“傻闺女,让你姑进屋坐坐。”

三姑和我拽着崔娜另一条胳膊朝院门口拉:“你们知道她才多大?这是拐骗幼女,是犯法!知道不知道?”

大彪媳妇脸子一耷拉:“话可不能这么说。她来,我们总不能轰出去,一日三餐可没亏待她。”

“甭说这个,她爸住院了,等着见她。”我们拽着崔娜又往外走。

打麻将的簇上来,扯的扯,劝的劝,连说带嚷,把崔娜往回扯,把我和三姑朝外推。

“我说,车上的,怎么还不进来?”三姑冲着院外一声吼,等在外头的两个侄子和三姑夫走进来,三推两推搡开众人,护着我们朝外走。

三姑把崔娜搡进车里,把我也推进去,把着车门,恐吓跟过来的一群人:“再不让走我报警了!”

大彪媳妇不死心,挤到前头:“她姑,我是说,孩子住了这么些天,你这么弄走显得我们多不好。咱还得往长处看,是不?也不争这一晚,明天提上东西,我们也过去看看病人。”

“省省吧,谁和你往长处看?”三姑钻进车里,车门一关,“走!”

张帅光着膀子追上来,在车外急得直抓挠,使劲拍打车窗:“娜娜!娜娜!你的包!”

崔娜拉开窗户,拿过包,两人对看着,抽抽搭搭地哭。三姑把窗户一关,“快走哇!”三姑夫加大油门,车一蹿,上了公路。

“棍子没用上,可惜了的。”两个侄儿摸着棍子。

“傻呀!真打起来咱能沾光呀?”三姑瞟崔娜一眼,“为她伤了你们,这亏可就大了。”

崔娜抱着她的小包,呜呜地哭起来。我暗自盘算,以她的模样,配张帅倒也不吃亏。

从宁县回来后,崔娜一声不吭,一问三不说。

三姑问她有什么打算,不吭声。我问她到底想和张帅怎么着,不吭声。不吭声就没法交流,谁都拿她没法。

二叔病已得成,只能回家用药顶着,能拖几天是几天。我公公婆婆也过去伺候,帮着翻身擦洗。天热之后,看他精神好,就从床上扶起,抬到椅子上,搬到树凉下半坐着。这么养了仨月,能拄拐走两步了。

我送炖肉过去时,二叔正坐在阴凉下发愣,见我过来,瞭我一眼,又朝崔娜看,越看脸越黑,越看喘气越急。我顺着他的目光,发现崔娜腰身粗壮,腹部鼓起,眨眨眼再看,确实腹部鼓起,至少五个月了。

二叔转回头看我,俩眼珠子在深陷的眼窝里射出恐惧的光。他艰难地拄拐立起,喘着粗气,一边哆嗦一边朝屋里挪,挪到屋里,铁床上一扑,不动了。

我叫了人来,他正拍着床呜呜地哭,含糊不清地骂,要活埋崔娜。人越劝他越激动,挣扎着去拿铁锨,要在院里挖坑。崔娜远远地站着,一声不出。

二叔躺在床上,时时扭头看她,看一眼扭回床里,闭紧薄薄的嘴唇,无声地哭。一番折腾已耗尽他的力气,他不吃不喝,盯着房顶发呆。大伙轮流值班,怕他什么时候突然去了。崔娜躲在里屋,隔一个小时烧壶水送过来。我们不看她的肚子,也不看她,冷落着她,让她自己咂摸。

二叔把灌进去的饭和水全吐出来,执意绝食。绝到第五天,呼吸急促,突然双眼一瞪,过去了。公公和三姑夫给他穿衣裳,穿好衣裳眼还是瞪着,就替他往下抹,抹合了,手一松,他眼皮一撩,又瞪起来,吓得俩人直躲。三姑胆子大,过来替二叔抹,抹下特意多捂一会儿,才松手,二叔的眼又张开了。

埋完二叔,崔娜的事提上日程。

“现在不说丢人不丢人了。怎么善后?”三姑说。

“那户人家怎么样?要是差不多,娶过去也不错。怀都怀上了,还有什么说的。”婆婆说。

三姑不同意,她提起二婶,十六上生孩子,懂什么呀?有这前车之鉴,无论如何不能让崔娜再走老路。

“那怀上了,总不能生在家里。”婆婆又说。

三姑回忆张大彪家,就是平常人家。现在女孩奇缺,崔娜要肯留在村里,不愁嫁不着更好的,可她怀了孕。

我说:“怀孕算什么?这叫先上车后买票,年轻人谁当回事?又不是非嫁张大彪家。但要另找人家,总不能带肚过去,得先拿了。”

意见终于一致,引产,孩子不能要,崔娜不能这么小就当妈。商量定这事,三姑开始骂二婶,她要在这里伺候几天,二叔也不会死不瞑目。崔娜是她亲生,她要在这里,大伙也不至于这么为难。骂完二婶,言归正传,明天就去医院。谁都没问崔娜的意见,问也白问,她什么也不懂,只能靠大人掌舵。引不引由不得她,引完产,养上俩月,照样大姑娘一个,挑着拣着嫁。

崔娜孕期二十一周,各项指标正常,能做引产。我们出了口气,正暗自欣喜,却冒出个要命的问題,让家属签字,以防手术意外及严重后果。

“谁签字?”大夫见我们面面相觑,催问。

“能有什么意外和严重后果?”我问。

“这可说不准。羊水栓塞、大出血,都有可能,也可能终生不孕……”大夫用笔敲打着签字单。

三姑、婆婆和我倒吸一口冷气,好家伙!这责任可担不起。

“到底谁签字?”大夫又问。

谁也不敢签。要是别的事,三姑一马当先,但遇上这种事,她也不敢出头。她结婚之后四年不怀孕,中医西医轮流看,又是烧香又是磕头,最终抱养了怡乐暖窝,才生下怡嘉。

我们对瞪着,不知下一步怎么走。

大夫放下笔:“没人签字,手术做不了。”

“她自己能签吗?”三姑不死心。

“她多大?”

“十六。”

“还没成年她签什么?”大夫不耐烦了。

只好回家。我们默默无语,崔娜满脸轻松,扭着脖子朝车外望。

卸下崔娜,我们聚到三姑家商量下一步。

怡乐和怡嘉已知道崔娜怀孕,见我们从医院回来,去找崔娜说话。三姑交给她们一个任务,问清崔娜到底想怎么,是和那小子结婚,还是另寻人家,还是当单亲妈妈,问明了回来报信。两人应声去了。

公公也加入讨论。讨论来讨论去,怎么也得让孩子有个爹。这是对崔娜负责,更是对孩子负责。

“去哪给孩子找爹呢?谁肯要?除非男的有毛病。”公公还是老思想。

“有毛病咱还不嫁呢。不行就在家里生,生下送人,不耽误说个好婆家。”三姑盘腿坐在沙发上。

公公问:“再考虑考虑张大彪家。人是从他家出来的,最好还回他家去。”

“哎也是,这家人挺迷糊,一晃俩月,屁也不放一个,既不找也不说合,打的什么主意?”三姑忐忑起来。

“可能不知道崔娜怀上了。”我说。

“这么多天没动静,悬哪!别订了别人家,赶紧托人说合。”婆婆说。

我推测崔娜这些天一直和张帅手机联系着,所以那边才沉得住气。

“什么东西!我一看就知道这家人不活络,男的不会说话,女的说不到点上。要不是二哥病着,我好好和他们折腾折腾。”三姑对张大彪两口子没好感。

宋怡乐回来报信,说崔娜想嫁张帅。

这倒与大伙的想法合了辙。

三姑说:“那就找个中间人。宁县离这五十里,打听打听,也许有熟人。”

公公婆婆回去之后,三姑问怡乐:“她怎么说?”

“她乐着呢!她早知道这胎打不成。”怡乐朝床上一仰,“你们还觉得自己聪明,真是孙猴儿跳不出如来佛的手心呀!”

三姑大怒:“谁是如来佛?她才多大?”

“妈!你不知道现在年轻人心眼多么多,她早知道你们是白忙活。”怡乐哈哈大笑。

“怡嘉怎么还不回来?”

“她听崔娜在网上和少女妈妈交流经验呢。你们拿少女怀孕当大事,她们才不在乎,还有十三就生孩子的呢。乐着呢!我们学校,挺严吧?也有谈的,根本管不住。隔壁宿舍一个女生把床单子扯成条,绑在窗户上,她老公抓着床单子爬进宿舍过夜。”

“你说的是真的?”三姑瞪起眼。

“骗你个什么劲?我还见过那个男生呢。”怡乐笑得直打滚。

“去,把怡嘉叫回来,别让崔娜污染她了。”三姑筋疲力尽。

没想到崔娜心计这么深,耍得大伙团团转。

“不管她心计多么深,看在没爹又没娘的分上,得让她有个家。”三姑捶着腰。

怡乐和怡嘉回来了,都很兴奋,觉得这个周末没白过。

“我告诉你们,谁要学崔娜的样,我砸死你们。”三姑疾言厉色。

怡嘉屁股一掉,朝自己屋里一钻:“冲我们发作什么?我们又没怀孕!”

怡乐也甩甩搭搭朝自己屋里走:“就不能和大人交心!”

我兄弟媳妇的表姐的妯娌娘家是宁县,和张大彪同村。妯娌的爹老董说大彪两口子不是痛快人。

“早听说张家小子弄来个媳妇又让弄回去了,都替他惋惜。现在说媳妇太难,能弄回一个来是本事。论家么,倒是正经人家,别看房子一般,家底挺厚,一锥子扎不透。两口子也勤快,平常不肯闲着。”老董说。

于是托他去说合,很快带回消息,不妙。大彪媳妇说,人确实从这里回去的,但算算日子,孩子不是张帅的,没那么早。

我们蒙了圈。

“说呀!到底谁的?”自从知道家里正说合着让她结婚,崔娜从二叔去世的阴影里走出来,坦然地挺着肚子出出进进。三姑这么一问,她又不吭声了。

“人家不认账。你快说实话。”我也催她。

崔娜捂着脸往床里一扭,哭了。

“这是哪辈子欠你的呀!要是有你亲妈在,我可不给你操这心,丢不起这人。”三姑真想给她两巴掌,看看她的大肚子和苍白的脸,又下不去手。

“算了。不管孩子是谁的,还得往张家说合,他说没那么早,谁能作证?也许拿搪,要提什么条件。”婆婆说。现在娶媳妇特别烧钱,家具电器男方全置,外加三金,彩礼不再论万,百元大钞直接上秤:六斤六两。一般人家都得举债,说不定张家还真想借这个提条件。

“崔娜,你咬定孩子就是张帅的,千万不能再生枝节。闯过这一关,以后再说以后的事。明白不?”三姑教她。

依然一问三不说。不说就是默许,我们直接进行下一步,怎么也得把她妥善安置了。

老董大腿一拍:“干脆这么着,直接把人送回张家,看怎么着;不行就经公,生出孩子做个鉴定,让他们不认。”

我们连说不妥,不能这么干。经公就彻底绝了想,得把崔娜风风光光地送进张家。

“要不这么着,我给你们推荐个人,准能办成。”他推荐的这人姓陈,在县里当过副局长,退了,回村盖起四间房,种菜养鸡喂鸭子。对村里的事挺热心,说话比村干部还顶事。他要肯管这事,十成里就有了九成。

老局长一头雪亮的短发,方脸阔嘴,腰板挺直。我們约他到“一味禅”茶楼,商量的结果是这事要是能成,对张大彪家只有好处,他最终得肯,而对崔娜来说,恐怕得在彩礼上让让步。

“只要让崔娜风风光光地进门,彩礼好说,我做主。”三姑十分痛快。公公这些天生气上火,半边脸肿得老高。婆婆双眉紧皱,唉声叹气,叹得人心烦。三姑让他们在家里等消息。

老董去叫张大彪两口子,一叫就来了。

三姑赔笑:“不打不相识,咱们也算见过面了。”

“那天院里乱乱的,也没记清你长什么样。”大彪媳妇抖着劲。

“旧事休题,言归正传,说清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该忙什么忙什么去。大彪什么打算?”陈老局长问。

张大彪为难地说:“不好说呀!”

“她肚里那个和帅帅不沾边。他们认识才仨月,孩子五个多月,这是找背锅的呢?”大彪媳妇酸着脸,“要知道是这样,我肯定不让她进门。”

“崔娜还说他们认识半年多了呢,说这没用。反正人是从你家接回来的,那么多人都见了。”三姑听她小瞧崔娜,心里冒火。

“人是从这里接走的,我承认。你要不弄她回去,我也就认了。可话又说回来,弄走了想回来,还带着个肚子,两说呀!”大彪媳妇说。

老局长插进来:“除了怀孕,别的意见有没有?”

“这要让她进了门,我们在村里怎么做人?”大彪吧唧吧唧嘴,双手朝脑后一枕,往椅背上一搁,眼望屋顶。

“听说这闺女没爹没娘,不是我挑理儿,没人调教可真不行。甭看她和张帅好着,要说娶进门,我心里还真有点那个。”大彪媳妇叹口气。

“我们想的和你一样。张帅还没结婚,先弄个姑娘住家里,这要成不了,传出去也妨碍他说媳妇。你们也知道村里多少光棍,说句实话,只要我们肯,崔娜立马嫁人,你敢说张帅立马能娶一个?”我听不下去了。

“谁也别说谁,家长都有责任,不提了。大彪啊,你们到底怎么想的?”老局长往椅背上一靠,问大彪。

“要是没怀孕,怎么也好说。可她怀了呀,还不知道是谁的。”大彪媳妇拍打起桌子。

“这事嘛,得换个角度看。”老局长清清嗓子,喝了口茶,“不要老纠结孩子是谁的,生在谁家就是谁家人,生在你家就姓张,叫他爷叫你奶奶,叫不了别人。我举个古时候的例子,春秋时有个田成子,为了夺得齐国,置了许多美妾,让门客随意进出后院,结果有了七十多个儿子。你们说这能全是他的?这七十多个儿子可不得了,给齐国政坛来了个大换血,这就是田氏夺齐的来历。所以说,不要老纠结这个问题,该是谁家人就是谁家人。这是一。二一个,现在政策放开了,又不是不让生,多生两个怕什么,你们还怕人多力量大?这姑娘现在怀着,说明她能生,比不孕不育要好吧?第三,人从你家接出去,那么多人见了,你们不认账,村里怎么说你们?女孩子脸皮薄,你们不认,让她进不能进退不能退,一时想不开,出了事,两条人命啊。还有一个四,你儿子愿意,她也愿意,你们轴什么劲?最现实的问题,现在男多女少,别看怀着孕,人家一嫁就出去,你们可未必。别犯糊涂,好好想想吧。”他一口气说完,又喝茶。

大彪拽他媳妇:“咱们到院里商量商量。”俩人推门出去了。

老局长啜着茶,瞟一眼窗外:“算不清账!”

老董竖起大指:“要不是老局长,村里好多事解决不成。有的事村支书都抓脑袋,老局长一出马,清官断案,清清楚楚。你们找我时,我就琢磨这事得请老局长,看,怎么样?”

老局长问:“你们还有什么想法?”

“别的没有,就是盼着他们拿崔娜当回事,不小看她。这孩子命苦,要是她亲妈在,绝不让这么早结婚。哪跟哪呀?人生还没开始呢,一脚踩进泥坑里。”三姑双目含泪,我递上一张纸巾,让她擦擦。

“她这辈子算毁了。”三姑擦着泪叹气。

“要真是这么个情况,对她来说,也是好事,有个家总比孤零着好。彩礼上你们有什么说法?”老局长放下茶杯。

“随大流,别人有的崔娜也得有。但事已至此,肚里的孩子不能等,适当让步也可以。”三姑说,“结了婚,生孩子坐月子,都有人伺候。”

老局长点点头:“两边都让让,事才好办成。”

大彪两口子终于进来,坐下。大彪媳妇咳嗽一声,清清嗓子:“老局长说的都在理,可有一样,钱不凑手,要想大办怕是不能。房子得装修,装修了还得通风透气,总不能立刻住进去。还有,找鼓乐队、找厨子,都得提前,这立马三刻也找不着哇。还有婚纱照,照还是不照?”她只字不提彩礼。

“不大办,又扯不了证,怎么证明是结婚?”三姑见她耍滑,气往上冲。

“那可怎么着?”大彪媳妇双手一拍,反问。

“都让一让,凑一凑。”老董插话。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老局长问三姑。

“当然是越快越好。”

“从前有的人家娶媳妇,连说带娶三天,还弄成了呢。给你们留十天,来得及。”老局长对大彪两口子说。

“那时候结婚多简单,现在得脱一层皮。房子大装修不可能了,刮刮墙吧。婚纱照来不及了,鼓乐队我们找人想办法,家具家电好说,饭店也好订。别的还有什么?”大彪媳妇打马虎眼。

“咦!你没吃过猪肉没见过猪跑哇?彩礼呢?现在兴的是六斤六两,随大流吧。”三姑火气又往上冒。

“急着结婚是你们,随大流又是你们。时间这么紧,上哪里找这么多钱?”大彪媳妇叫起来。

“都让一让。事要办,面子上也得好看。”老局长再调和。

“这彩礼么,给多少带回多少。她孤儿一个,想贴补也没处贴补,就是转个圈,还回你张家。”老董说。

“可钱没那么多,怎么着?”大彪说。

老局长茶碗一蹾:“我说一句。这两年钱不好挣,结婚又是挣脸的时候。这么着,张家婚礼办风光些,崔家彩礼上迁就迁就。”

“三金得买,家具家电要名牌。彩礼少一半,怎么样?”三姑痛快地说。

“这可是巨大的让步,少好几万。你们赶紧把事定下来,再绷就黄了。你撒眼望望,村里有多少光棍?早了早好,免得夜长梦多。先出两万定金,讓人家买东西。彩礼三天后给。”老局长趁热打铁。

“好!”大彪下了决心。

老局长打开手机查看黄道吉日,十天之后是六月十六,宜婚娶。张家这就回去拿定金,当着陈老局长的面,交给三姑。

怡乐和怡嘉帮着崔娜在网上挑婚纱,挑来挑去找不到合适的,不是肩不合适就是腰不合适。崔娜这才觉得肚子累人,唉声叹气。

三姑把钱放到床上,说六月十六结婚,还有十天,得置洗漱用品,买几件衣裳。幸好是夏天,衣裳不用多,买两件宽松的大红裙子,又喜庆又遮肚。

“怎么能不穿婚纱?崔娜就等这一天呢。”怡嘉兴兴头头地说,“我和怡乐当伴娘,还得给我们买伴娘装。”

“说胡话呢?崔娜这个样子,穿得进婚纱?都给我老实着。”三姑瞪着她们。

“我想穿婚纱。”崔娜眼里含着泪,“一辈子才结这么一回婚,我想穿婚纱。”

三姑心一软:“娜,不是不让你穿,可咱这腰穿得进去吗?”

“买大号的,肩那里用卡子别一别。”怡乐想出个法子。

“那就买!一辈子才这么一回,怎么也得让你如愿。”三姑把钱让崔娜看看,又装回袋子,叮嘱她,“这钱可谁都不能给,亲妈也不给。听见不?花多花少,剩下的全带回,不能让婆家小看。”

六月十四张家派人看道,来了四个男的,开着一辆轿车,绕着村子看行车路线,西进东出,不走回头路。十五下午,崔家过去四个少女送包袱,包袱里是崔娜的新衣和布料。我婆婆带着几个女人在大灶上做饭,我和几个媳妇往墙上贴喜字。二叔去世的阴影一扫而光。

崔娜坐在自己屋里,戴着张家送过来的三金。她还为没有伴娘苦恼,我劝她:“还想不开呢?谁结婚谁是主角,别人都是绿叶。你都这样了,伴娘只会衬得你腰更粗。要不找两个大胖丫头?可这上哪找去?我结婚就没伴娘,不也挺好?”她扑哧笑了。正笑,一个胖大女人铿锵有力地走进院子,我以为是来上添箱礼的乡亲,出屋往里招呼。灶边忙碌的婆婆一打量,叫了声:“我的天呀!”扯高声音叫三姑:“崔英,崔英!快出来,你看谁来了?”

她这么一叫,院里都看这个女人,交头接耳:“这不那谁吗?她怎么这时候回来了?”我疑惑地问:“谁呀?”一个老嫂子手捂着嘴对我说:“崔娜她妈。”

这就是传说中的二婶。

三姑从西屋大步跨出,看见二婶,脸色大变,很快镇定下来。“嫂子,你来得可真是时候。”冲我一摆手,“快把你二婶领进屋。”

二婶胖得惊人,大腿奇粗,一条腿顶我一个腰。头发不多,在脑后抓成个拳头大的髻,髻上横插一根银棍儿。她挪着象腿一摇一摆进屋,脖子朝我一歪,小声问:“这是谁结婚?”口音不纯,也能听清。

“当然是崔娜。婶子,是崔娜结婚。”我领着她朝里走,边走边猜她怎么突然现身了。院里人也跟着往里走,想看看难得的认亲场面。

二婶站住,黑铁塔似的在屋里地上一戳:“谁结婚?”

“崔娜呀,除了她还有谁?”三姑跟过来,拍打着身上的面粉,她在西屋帮着和了一盆炸麻花的面。

二婶挨个与我们对视,对视之后,拔腿朝挂着金红拉花的套间走,浑身的肉左右甩动。崔娜站在地上,肚子暴露无遗。

“娜娜,你这是怎么了!”二婶从震惊中缓过来,扑向崔娜,又是哭又是拍又是抱,髻散了,银棍儿掉到地上。

三姑和我扶着号啕的崔娜往床上退,又轰挤在屋里的人:“走吧走吧,让她娘俩说说话。”人们恋恋不舍朝外走,边走边回头看。我们也顺势出来,躲进西屋套间,商量怎么办。

谁都没指着二婶回来。找她时找不着,不找了神兵天降,不早不晚选在这个时候回来,想干什么?鉴于这个女人每回来都要弄钱走,公公和三姑十分防她。

“她还算什么婶子?都不知道转几手了,屁的婶子!让我说,认都不认,轟出去!从她进门,家里就没消停过。”我爱人对当年找二婶印象深刻。

“不叫婶子叫什么?”公公生气地说,“她是崔娜的妈,这就够了。现在商量下一步,怎么安置她?”

“总不会打这房子的主意?在外头疯够了,又没别的孩子,想让崔娜养老?”三姑说。

“她还想长驻沙家浜?才多大呀就养老?美得她。”我爱人鄙夷地说。

“想弄崔娜的彩礼?”三姑又推测。

“甭想!她一分钱也别想弄走。”公公把烟杆子朝凳子腿上“梆”地一敲。

“只管生不管养,回来伸手就摘桃,做梦!”我爱人又说。

“但二婶像是根本不知道崔娜结婚,撞上了。没咱们想的那么复杂吧?”我推测。

“那也得防着她。万一真想留下,正好新盖的房子,她再招个男的上门,有这可能没有?”三姑立起双眉。

我爱人立刻肝火大旺:“能让她这样?多少年不着家,没做过一点贡献,净添乱。现在倒好,没事没事地回来了,新房子,还招个倒插门?不行,说什么也不能便宜她。”

“崔娜要是愿意,别人还真没辙。”我说,“她到底是崔娜的亲妈,谁都改变不了。”

“这时候冒出个妈,又是这么个妈,真是。”三姑也没有办法。

婆婆轻轻推开门,探进头,“她娘俩不哭了,说话呢。崔娜像是给她数钱呢。”说完头一缩,又关上了门。

我们一激灵。三姑率先镇定下来:“不怕。崔娜手里没几个钱,大钱我都给她存上了。给也给不了多少。”

“打断骨头连着筋哪!”公公语气复杂。

“反正这样了,说不定是好事。这边有她亲妈,那边有她婆家,两边都有做主的人了,咱们省心。”三姑站起来,“走哪说哪。崔娜这心眼,还能让她妈骗了?她妈还能骗她?”

我们穿过一道又一道的门,往崔娜屋里走。

“早一个月我就做梦,梦到娜娜爸想和我说话,又说不出来,我猜着有什么事。我在山里养蜜蜂,腾不出空。后来一想,管它什么蜜蜂,怎么也得过来看看。我要早知道他得了病,说什么也要照顾几天。”二婶呜咽起来,从床上拿过纸卷,撕下一条擤鼻子。

三姑眼眶子也红了:“都是命,不提他了。嫂子回来有什么打算?”

“老家成了旅游区,我本来想把娜娜接过去,开个家庭旅馆,在那边找个婆家。现在她要结婚,我也放心了。”二婶又黑又胖的手在崔娜雪白的脖子抚来摸去。

崔娜不习惯这么让人摸,头一摆,摆脱二婶。二婶缩回手,又往崔娜腿上搁,“我也没想到会这样。才十六,懂什么?我这一辈子走了弯路,她又走弯路……”

“你怎么知道我走弯路?说不定是近路。我早受够了,没有谁真心疼我,都是表面,装给别人看。我就是要生出这个孩子,好好地亲她,走哪带哪。不像你,扔下我乱跑……”崔娜把二婶的手朝边上一甩,又哭起来。

“不要老哭,眼肿了化妆不好看。把憋在心里的话都说说,说开就没事了。”三姑也陪着掉泪。

“那不是穷嘛。不穷我怎么会过来?”二婶辩解。

三姑一句话概括:“过去的事都不要提,掀过这一页。全是穷闹的。”

当夜,崔娜和二婶睡里间,我和三姑睡外间,我爱人带着几个男的在院里赌钱。凌晨三点化妆师过来,给崔娜化妆,然后穿婚纱。为防婚纱的拉链崩开,我用针线给她缝上了,拜过堂换衣裳时再拆。肩部用了八个别针,才把肩缩到合适的尺寸。这么一收拾,崔娜的肚子被巧妙地遮了起来。二婶伸着两个指头这里提提那里捏捏,崔娜不耐烦了,“妈,你那手别老碰婚纱。”二婶缩回手,往裤子上擦擦,吸溜着鼻子,绕着崔娜转。

三姑给二婶送来一碗饺子,让她端给崔娜吃。崔娜就着碗吃了一个,还没嚼,就见啪啪两大滴泪掉进碗里,抬头一看,二婶端着碗哭了,大滴大滴的泪点子朝下落。崔娜把碗一推,仰起脸,泪在眼眶里转,怕弄坏刚化好的妆。她小心地用纸巾把泪搌掉,搌完训二婶:“哭什么呀?唧唧唧唧,烦人。”

二婶一手端碗一手擦泪:“我们那里结婚都哭,娘哭、女儿哭、姐妹哭……”

“这是河北,不是四川。”崔娜脸朝里一扭,“非让人心里难受。你出去吧出去吧,别在我眼前头晃了,心烦。”

二婶把碗递给我,又是擦泪又是吸溜鼻子,挪着肥大的身子,坐回外屋的大铁床上。

六辆黑色轿车优雅地开过来,车顶和车前脸上绕着五彩花环,车灯上绑着粉红气球。张帅从车里钻出,抱着大束玫瑰花。才进院门,几个媳妇拿着口红和鞋油冲上,给他抹了个满脸花。他顶着花脸朝里走,还没进屋门,迎来一场鸡蛋雨,头上挂了几绺蛋清。二婶杂在人堆里,心疼地说:“什么风俗哇?看把人糟蹋的。”三姑解释:“有人闹才好,有人闹日子才兴旺。”张帅挤进屋子,“咕咚”一声,单腿跪地,玫瑰花朝前一伸,“娜娜,我爱你!”屋里的年轻人齐声说:“没听见!再说一遍!”张帅扯着嗓子喊:“娜娜!我爱你!”二婶头一扭,冲着墙又哭了。

送亲回来,不见二婶。婆婆说:“走了。你们上车后,她爬上铁床就睡,睡到中午,起来吃碗面,出门叫个出租,回四川照管蜜蜂去了。我说得住两天呀,不,非走,说放心不下她的蜜蜂。”

责任编辑 张雅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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