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苦楝花

2020-04-01唐慧琴

长城 2020年2期
关键词:妮儿圈儿红莲

唐慧琴

1

米花在床上烙饼一样折腾了一个晚上,还是决定给小争打个电话。

这电话打得有点晚,小争很可能会不高兴。不过,她还是会回来的。毕竟是娘家侄子的终身大事,她这个当姑姑的怎么会缺席呢。当然,小争进门是要给米花闹几句的,不然怎么能显出她在这个家里的权威呢。一想到小争横眉怒目的样子,米花心里像塞了一团棉花,憋屈得要命。进门快三十年了,怎么就一直被小姑子骑在头上呢。

果然如她所料,小争说,有事,可能回不去。

隔着手机屏幕,米花也能感觉到小争话里的不满和负气。她不由微微一笑,心里说,也就是这点狗脾气的本事了。米花咽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轻松自然,你能回来尽量回来,这是大事,少不了你的。

米花知道这句话会惹恼小争,她应该换个说法,或者找个借口来说明打电话晚了的原因。依着米花的聪明,这借口非常好找。比如说,小争是家里人,不会计较这些小节和礼数;比如说,小争比较重要,所以放在最后压阵。总之,想让小争高兴,米花还是有办法的。米花了解小争,比了解自己还清楚。可米花就是不愿意这么做,她就是看不惯小争事乎乎的样子,就是故意让她不舒服,你愿意来就来,不来也没关系,有你不多,没你不少。

米花知道小争要发火了,就把手机从耳边挪开,但小争的声音还是特别响亮,嫂子,糊弄谁呢,少不了我,现在才给我打电话呀?也是,娘家的事,哪轮得上我一个闺女掺和呢。你本事大,一个顶仨,看着办吧。

小争连珠炮似的嚷嚷了一通,就把电话挂了。

按說,这样的过程都是米花预料到的,她应该波澜不惊不动声色才对,为什么手机静下来以后,她却有点惴惴不安呢?总觉得小争这次也许真不回来了。按常理来说,这种事儿,出嫁的闺女,来不来还真不重要。可小争在这个家的作用太大了,有了大事,都是她来拍板。这么多年,米花一直在对抗,一些事不跟小争商量她就做主了。小争提出的一些建议,米花也不是都采纳的。几年前,小争让她们在城里买房子,米花就没听。这一次明明的婚事,她也没跟小争透露半句。双方父母见面,她本想瞒着小争的,可犹豫了一个晚上,还是决定通知她回来。在明明的婚事上,米花已经栽了好几个跟头了,这一次能否顺利过关,她实在没有把握。毕竟小争在城里生活了多年,见多识广,让她回来撑着,自己踏实一些。这么一想,米花心里就像吊了个水桶,忽上忽下的,原来的笃定和从容也没了踪影。

米花冲着正在扫院子的成强说,小争使性子了,说不回来,你给她打个电话吧。

成强唰唰地扫着,不停手,嘴里嘟囔了一句,爱回来不回来。

米花知道,成强跟他这个妹妹也不对脾气,很少跟她通电话,有事都是让米花联系。以往遇到这种情况,米花会高兴,觉得男人跟她一条心。这次不同了,米花觉得成强好像怕小争似的,她赌气走到成强跟前说,当哥的一下命令,她乖乖就回来了。

成强撇撇嘴说,你以为她是你呀。

成强的话里透着怯意,米花有点恼火了,想跟成强置气,但想想今天是儿子的好日子,就压了火,拿着手机朝西院去了。

西院是米花结婚时的旧房,小方格的窗户,没有前廊,从院子里一迈就进了屋子。婆婆岁数大了,腿脚不好,一直住在旧房里。

米花爱种菜,院子里除了中间留个走路的甬道,两边种满了各种蔬菜。初夏时节,豆角黄瓜西红柿茄子正是疯长的时候。架豆角帘子一样吊挂着,西红柿拳头大小,青里透着红,黄瓜藏在碧绿的叶子底下,一天看不到,就长老了,粗得像小擀面杖似的。茄子紫绿两种,紫的像一颗颗硕大的气球,绿的泛着青光,最适合生吃了,脆脆的,甜甜的,再就上一根雪白的大葱,就是绝配的美味了。

要是往常,米花进院,不管是茄子黄瓜还是西红柿,一定是要先饱口福的。今天她顾不上了,见婆婆站在豆角架下,她上前接过婆婆手里的豆角问,起得这么早?

婆婆说,惦记着明明的事儿,睡不着。

米花心里一热,已经不大管事的婆婆,还是惦记着孙子的事儿。米花把手机冲婆婆扬了一下说,你跟小争通个话吧,她嫌我通知晚了,不回来了。

婆婆拽着一根豆角,看了米花一眼,她一个出嫁的闺女,回不回来的吧。

米花脸一红,别看婆婆平时悄没声响的,心里其实亮堂着呢,她早就看出了米花的心思,故意给她话头吃呢。米花看着婆婆那张不冷不热的脸,心里说,关键时候,还是跟人家的闺女近。米花尽力掩饰着心里的落寞,脸上堆着笑说,娘,不是故意晚的,是事到头懵,忽略了。家里人就别计较细理儿了,还是让她回来吧,她不在,我心里没底。

婆婆这才抬起头来,不急不缓地说,不用打,她一准儿会回来。

米花还是不放心。

婆婆把豆角扔到篮子里说,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什么样的性子我最清楚。

婆婆一句“我身上掉下来的肉”让米花有点不舒服,但看着婆婆一脸的笃定,她的心里总算是踏实了。

2

小争把手机狠狠地摔在一边,心里的火苗突突乱窜,米花的脸像电影上的慢镜头一样,在她的脑海里飘过来,飘过去。

窗外的梧桐树上,咕咕鸟“姑姑苦,姑姑苦”地叫个不停,像是在嘲笑她一般。小争猛地拉开窗户,一只咕咕鸟扑棱着翅膀从树上飞走了,紧接着又一只也随着去了。

小争站在窗前,不由想起第一次见到米花的情景。那个时候,小争才十七岁,正像一朵山药花一样,泼辣辣地开着。在大平原长大的她,特别向往山里的风景,就缠着哥哥带她去山里相亲。

一到米花家门口,小争就看到一棵好大的苦楝树,开的花儿比自家老槐树上的槐花还要有气势,浅紫色的花朵像一颗颗小五角星,密密匝匝地开满了枝头。

米花站在树下,穿一件淡粉的小褂,小小的个子,瘦瘦的身材,白净的小脸,细长的眼睛,淡淡的眉毛像月牙似的。小争心里不由感叹了一声,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啊,眼前的这个小人儿,分明就是一朵苦楝花。

媒人让哥和米花去屋里单独聊聊,这是相亲最基本的程序。米花却说大家坐在苦楝树下一起聊更好。无论媒人如何劝说,米花都不动身。小争摸不清她的心思,心里一直打着鼓。见哥满脸尴尬,木头一样坐着,手脚也不知道朝哪儿放,小争干脆横下心来,叽里呱啦说个不停,不一会儿气氛就热烈起来。哥也放松了,憨厚地笑着,随着小争说东道西,每句话都说得不多不少,恰到好处。哥说话的时候,小争就偷偷看米花。米花很少搭话,微微笑着,一副淡然处之的样子。但小争发现,每次哥一说话,米花的眼就朝哥的脸上扫那么一下子。她不由在心里哼了一声,这个小人精,不是个痛快人。

回家的路上,哥和媒人都蔫蔫儿的。他们觉得,米花不愿意和哥单独相处,肯定是没看上。小争回想着米花偷看哥的眼光,一句话脱口而出,我看她愿意得很呐。

回家后,娘问小争,咋样?

小争说,长得跟豆芽菜似的,心眼子多得像苦楝花一样。

娘见哥闷葫芦一样一言不发,猜到了七八分,就说,不管她苦花甜花,跟咱也没啥关系。

没想到,第二天媒人就传来好消息:女方一百一的满意。

哥高兴得一蹦三尺高,小争撇嘴说,钻了套了。

果然,结婚后米花把哥管得死死的,不管做什么都要看米花的眼色,让他朝东,他不敢朝西,让他上凳,他不敢爬梯,整个成了米花的影子。娘开始还端着婆婆的架子,想给米花立威,没想到碰了软钉子。米花不声不响,就像一个面团,看似扁扁圆圆,实则越揉越光,不战而胜。小争赌气似的与她较劲儿,风一阵雨一阵地闹腾。米花像是耳朵里塞了棉花,不温不火,以静制動。小争就像一个人在唱独角戏,没有对手迎合,输赢也就无从说起。

前年,哥嫂盖了新房,一家搬到了宽敞明亮的新房里,却让娘住在旧房。鲜活的事实摆在了眼前,看她米花还有什么话说。小争怒气冲冲地进了家门,机关枪一样扫射了一番,瞪着米花呼呼喘气。米花瞅着小争铁青的脸,龇牙笑了一下。天呀,这么多石头瓦块砸下来,她竟然还能笑!是的,她笑了一下,指着西边说,这件事你跟我说不上吧。哥也接口说,是咱娘死活不搬。

娘听到这边的动静过来了,进门就嚷,死妮子,嚷嚷什么!旧房住着方便,娘才不搬。

娘一拿锄定苗,小争就占了下风,但她嘴上却不示弱,不管怎样,让娘住在鸡窝一样的房子里,我就是看不下去!

这话猛一听有道理,细一想就有点撒泼的意味了。这时候,米花及时给小争搭了个梯子,摆出一副理屈的样儿说,小争说得对,别说亲闺女了,就是外人看着也不像话。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虐待老人呢。

米花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小争也只能就坡下驴了,她板着脸冲娘说,赶紧搬了,净给大家抹黑。

娘瞪了她一眼说,出门子的闺女,娘家没你说话的份儿。说完拽着她的胳膊朝旧院走,一边走一边掐她。等走远一些了,娘才小声嘟囔,啄木鸟死在树窟窿里,吃的都是嘴的亏!

到了旧院,娘就数落小争,声音大大的,好像故意要让东院的米花听见似的。

娘的态度好像在讨好米花,小争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尽管娘一再说,是她愿意住在旧院,小争却总觉得娘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对米花的猜疑就越来越多。时间长了,慢慢就形成了一种概念:米花表里不一,是个双面人。

小争想想刚才米花打的电话,话里话外都是玄机,没有一句自家人贴骨头挨肉的真心话,都是虚头巴脑的违心之言。她就不明白,承认一句想得不周就这么难吗?说一句实话身上就少块肉?哪怕坦率地说一句“本来不打算让你来”也没有关系啊,小争就是愿意有话敞敞亮亮地说,哪怕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也是痛快的。什么叫“你能来,尽量来”,一听就是客套话,能来不能来你米花心里不清楚吗?娘家就这么一个亲侄子,她小争从小抱大的,他的终身大事,自己就是有天大的事,也得回去啊。米花这样不疼不痒左右晃荡的话,像钝刀子割肉一样腻歪人。较真不去吧,显得自己小家子气,外人听说了,有损于她的形象,对侄子的婚事也不利。人朝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谁家有闺女不愿意嫁到好人家呢。什么是好人家?家境殷实父贤子孝是好人家,有几门子好亲戚也是锦上添花呢。月亮湾千口子的人,她小争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最起码也不是“秕子”。这么一想,小争就有了底气。管她米花黑脸白脸,管她是阴是晴,她又不是冲着米花回去的,她高兴不高兴都是扯淡,能给侄子的婚事加分就可以了。

说走就走,梳妆打扮,涂脂抹粉,穿最好看的衣服,风风光光地回家。小争就是要让米花看看,她就是这么光鲜,就是这么靓丽,就是比她米花活得恣意,活得洒脱,就是比她高那么一点点。她米花就是小山沟里出来的,只看眼前一小截,她就不知道,天外有天,楼外有楼,月亮湾之外还有柳阳城,柳阳城之外还有北京城……她就是要让米花知道,不听她的劝,就得栽跟头。她就不信,就凭月亮湾那几间房,就能把媳妇娶进门?

想是这么想了,但真出门的时候,小争还是打开柜子,找出了那件浅紫色底小梅花图案的亚麻小褂,那是她跟画圈儿去凤凰旅游时买的。第一眼看到这个小褂,她的眼前就浮现出米花的脸,觉得这个小褂适合她,一问价钱也不贵,就毫不犹豫地买了。回来就迫不及待地回了娘家,谁知话没说几句,米花就把她惹得不高兴了,别说送她衣服了,饭也没吃,开车就返回来了。

米花把小褂叠好,放进了包里,想象着米花穿上的样子,她不由笑了,肚子里气也小了。人是衣,马是鞍,双方父母见面,看的既是里子,又是面子。一看穿衣打扮,就能分出谁高谁低。

小争相信,米花穿上她买的这件小褂,一定会把女方妈妈甩半道街!

3

双方父母见面,是婚事中重要的一个环节,相当于蒸馒头加碱,如果恰到好处,馒头就蒸得香甜,婚事就成了一半;如果掌握不好分寸,馒头不是黄了就是酸了,婚事也就有可能吹了。

米花为这一天,已经准备了好长时间了。

先说媒人二妮儿,米花已经妥妥地让她把屁股坐在自己这一边了。为了好上加好,她一早就打发成强提着一大篮子鹅蛋去了二妮儿家,二妮儿喜欢鹅蛋的青草味儿,一顿炒俩都不够吃。米花娘家的山里青草茂盛,气候凉爽,散养的鹅到处都是。为了打发二妮儿高兴,这个月米花已经回了两趟娘家了。

再说儿子明明,一米七八的个子,大眼随了成强,小嘴随了米花,脾气性格既有米花的精明又有成强的踏实。总之,在米花的眼里,这孩子生得不偏不倚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刚刚好。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孩子对学习不开窍,一拿课本就瞌睡,勉强读完了高二,说什么也不上了。一开始的时候,米花挺丧气,走路都低着头。过了一段时间,她也就慢慢想开了,每个人生在这世上,都是有理由的,读书有讀书的好处,种地有种地的门道,老天爷饿不死瞎眼的鸟儿,只要孩子不傻不呆,总会有口饭吃。于是,米花就问明明,你喜欢干吗?明明说他对电气焊感兴趣。米花二话没说,四处打听,找了一所最好的技校,让儿子去学电气焊。果然,明明学得又快又好,几次实际操作比赛都拿了一等奖。技校刚一毕业,就被一个机械厂签走了,一个月工资三千多,虽然不高,但相对稳定,比米花在胶合板厂干一阵歇一阵强多了。当然,机械厂的工作特别累,明明却从来没叫过苦,总是跟米花说,因为喜欢,所以不觉得累。

这么勤快踏实的孩子,谁嫁了都是一辈子的福气,这要是放在米花她们那个年代,姑娘们还不抢着嫁?怎么现在的女孩都这么势利呢,什么房子啊车子啊,有那么重要么?难道她们就不知道,房子车子都可以换,唯独这个人是永远不变的。想起前几个因为没房没车吹了的对象,米花一点也不觉得可惜,是她们没有福气结这样的好姻缘。这次的对象跟原来那几个不一样,甭说月亮湾了,十里八乡也没见过这么俊的,婆婆一见就说是画上的人儿。这么一朵耀眼的“鲜花”,相中了自己的儿子,说什么也不能委屈了人家。米花早想好了,结婚时车是一定要买的,而且比别人家要高一个档次。

当然,房子是最最重要的了。早在多年前,米花就开始打算了,她和成强没日没夜地打工,刮风下雨都舍不得歇半天,不就是为了这个房子嘛。半辈子勤勤恳恳,精打细算,一点一点积攒下来,也是一个不小的数目。在月亮湾,虽比不上那几个做买卖的大老板,也算是个瓷实人家了。小争一直撺掇他们在柳阳城买房,米花也不是没动过心思,但想来想去,还是认为在城里买房不划算。她总觉得,一个农民,在城里也没正式工作,就是住在城里又能如何?也就是图个虚名罢了。当然,小争在城里算是过得好的,但她是个个例,没有借鉴模仿的意义。小争在城里开个饭店,要不回欠账,一个单位就用一处破房子顶账,几年后,正巧赶上房地产开发,破房子成了香饽饽,一下子给了两套回迁房,后来房价一直暴涨,她也一下成了城里的富裕人家。俗话说,有得就有失,人一富,就容易变,小争的男人,自从得了回迁房,就不正干了,又赌又嫖,后来又跟饭店的服务员搞在了一起,小争一气之下跟他离了婚。小争离婚后,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今日开茶店,明日卖服装,也没个定性,跟着一个瘸腿丧偶的建筑老板混了三四年也不结婚。米花无论怎么想,小争的生活也不是那么稳妥幸福,她一向都是踏踏实实过日子的,看不准的事,她从不越雷池一步。当然,这几年的房价一直只涨不跌,她也后悔过纠结过,犹豫来犹豫去,房价涨得他们已经买不起了,她干脆也就不想了,就把成强爷爷留下的祖宅翻盖了。

米花翻盖的新房,在月亮湾不说是最好的,但绝对是最妥帖最特别的,甚至可以这样说,这是米花这辈子最得意的作品。米花听说成强一个同学在城里搞装修设计,就让成强带着她去找那个同学,按着城里的单元楼设计他们的新房,跨度不必那么大,也不必盖得那么高,感觉不到压抑就可以了。房间布局大小要适中,主卧和儿子的洞房大些,其他的次卧小一点也没有关系。为了节省空间,次卧装成了榻榻米,衣柜和床连成一体,小房间就显得宽敞了。瓷砖是一笔大费用,米花更是精打细算。地砖踩得多,用好的;厨房和卫生间的墙砖,光滑结实就行。为了省钱,米花三番五次去瓷砖店里转悠,专找过时要淘汰的,一元两元一块就搞定了。当然贴的时候,要花费一番心思的,深颜色的贴下面,浅颜色的贴上面,图案也要比对好,方格对方格,波纹对波纹。贴瓷砖的那几天,米花一刻也不敢懈怠,盯得死死的,生怕贴错了。瓷砖贴好以后,贴瓷砖的工人都觉得服气,都说成强娶了个好老婆。

房子盖好以后,半道街的人都过来看,都说这房子盖得好。房子的风格、屋里的设施和装修,比城市里的楼房一点也不逊色。宽敞的大院子里种了一池子五颜六色的月季花,松木做的大门比别人家的铁皮大门厚重。大门外种上了一棵苦楝树,开花的时候,整条街都能闻到花香。村里好几个妇女参观了米花的房子,都有了在村里盖房的念头。用二妮儿的话说,一进米花家的大门,就感觉不一样,好像进了城里一般。二妮儿就是因为米花家的好房子,才保媒把娘家侄女红莲说给了明明。

自从搬进新房,米花觉得每天的日子都像是泡在了蜜里,只要一进家门,她的心里就甜滋滋的。摸一摸争奇斗艳的月季花,满手的花香。东南角的海棠果探头探脑,像是冲着她笑。南墙根儿种了一缸荷花,翠绿的叶丛中,一株淡粉色的荷花亭亭玉立,像美丽的少女。进得屋来,便是另一番景象了:每个房间的布置和摆设,都是米花精心挑选的,既好看又实用,无论在哪个房间,坐一会儿或者躺下来,她都觉得舒心惬意。就是在厨房做饭,她也是哼着曲儿的,水管通到了屋里,水龙头一开,水就哗哗地流,太方便了!夏天的傍晚,米花都要在宽敞的院子里走走转转,看哪儿都是景,看哪儿都是画。月亮圆了的时候,她就搬个凳子坐在大门外的苦楝树下,一边想念家乡,一边感叹自己的幸福生活。没事的时候,成强也会坐过来,跟她聊一会儿。开始栽这棵苦楝树的时候,成强是不大乐意的,说苦楝树的名字不吉利。米花说,你懂什么呀,苦楝树意志坚韧,自然雅香,不张扬不浮躁,在我们山里,代表着苦难中的希望。成强听了笑着说,不错啊,苦尽甘来。是啊,自从住上了新房,米花真觉得自己是苦尽甘来幸福满满了。

未来的亲家第一次登门,米花自是不敢半点马虎。她从屋里走到院里,从院里走到屋里,每一个地方,每一个角落,她都反复查看。床单要抻得没有一点褶子,卫生间要没有一根头发,毛巾要洗得干干净净,厨房的碗筷要摆得整整齐齐。客厅茶几上的水果都是在柳阳城买的,是村里不常见的火龙果、荔枝和樱桃。米花拿着小喷壶,把气压得足足的,过一会儿就在水果上喷一次雾,保持着水果的新鲜和饱满。大门外的苦楝树有一个小枝杈有点多余,她拿出剪刀,剪了它。米花就这么在家里忙忙碌碌的,偶尔也会觉得好笑,自己这么千仔细万小心地准备,比电视上迎接皇帝还要隆重。不过,想一想红莲如花的面容,米花的脸也笑成了一朵花。

成强从二妮儿家回来了,说女方十一点左右到。

按着常规,双方父母见面,都是要来家里看看的,所以米花才这么精心地准备。十一点左右,这个时间有点尴尬。如果是十一点以前到,就可能来家里看看;如果是十一点以后到,就应该直接去饭店了。这么一想,米花的心里就咯噔一下。这次见面,如果不到家里来,就好像盖房没打地基,不牢靠似的。在米花看来,家里的新房在婚事中起著至关重要的作用,只要女方父母看中房子,婚事基本就算成了。

米花想给二妮儿打个电话,问问女方到底几点来,转念一想,饭店离家这么近,总有机会来家里吧,如果这么巴巴地去问,反而显得刻意了,不如把心思用在招待上,如果话投机,气氛好,来家里不是顺理成章嘛。

米花昨天已经去了饭店,反复叮嘱食材都要去柳阳城进,价钱一点不用考虑,要用最好的,务必把饭菜做出最好的水平。

米花看了看表,刚好八点,这个点饭店已经进菜回来了,她找出昨天定好的菜单,冲着院子里的成强喊,你去饭店,看看他们进的菜到底怎么样?

成强笑着说,你就放心吧,人家不肯砸了自己的招牌。

成强说得有道理,但米花认为,世上的事有常规还有意外,万一大意失了荆州,坏的可是儿子一辈子的大事。

米花见成强不愿意去,就自己去了。

4

自从哥嫂盖了新房,小争每次回家心里都挺矛盾的。一会儿觉得房子盖得真好,宽敞明亮,鸟语花香,比城里的“鸽子笼”单元楼舒适多了,自己说不定哪一天也要盖一处。一会儿觉得哥嫂有粉没搽到脸上,把十七八万花在村里太可惜了。由于这种矛盾的心理,小争的话就说得表里不一言不由衷,她一边在心里感叹着房子的好,一边在嘴上挑着刺,数念着这儿不好那儿不行,气得米花的脸都绿了。

其实,冷静下来想想,米花在村里盖房子,绝对是个大大的失误,甚至影响他们后半辈子的生活。按着小争的推测,这处房子对于侄子的婚事非但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甚至还会成为经济上的负担。早在十年前,小争见侄子读书无望,就撺掇哥哥在县城买房,那个时候,柳阳的房价还不到两千元。依着哥嫂的积蓄,稍微借点外债,就能在县城买一套小面积的单元楼。哥哥一开始挺赞成的,只可惜耳朵根儿太软,只听老婆的,耽误了大事,不然房子已涨到七八十万了。这两年,房价一直只涨不跌,小争心里再不满,也是心疼哥嫂的,一回家就苦口婆心地劝他们赶紧买房。见他们一直犹豫不决,小争干脆对米花说,嫂子,你若不在县城买房,明明的媳妇可娶不回来啊!米花也不跟她抬杠,脸上的表情却是不屑和否定。前年,小争见米花开始在村里盖房,就再也不说什么了。

小争开车朝回走,想着明明最近几年说了五六门亲事,都是因为县城没房黄了,不知道米花的态度是否有了转变。

房子盖好了,木已成舟,气归气,小争还是要顾全大局的。在侄子的婚事面前,那点怨气就变成了家庭内部矛盾,可以暂时搁置。她要做的是,全力以赴办好眼前的“好事”,即使这“好事”在她看来前景渺茫。但这“前景”也算是希望,万一哥嫂上辈子积了阴德,瞎猫撞到死耗子,女方父母的想法凑巧跟米花一样,这希望不就实现了吗?

小争被这个想法搞得挺激动,仿佛大红的喜字贴上了哥哥的大门,她不由按了一声喇叭,加大了油门。

小争一进门,就看到院里院外都洒了清水,湿漉漉的没一点尘土。哥穿了一件军绿色半袖衬衣蹲在屋檐下抽烟,领口扣得严严的。

小争不由一阵愧疚,只顾着打扮米花了,没想到给哥买一件T恤。看着哥汗渍渍的脸,小争皱眉说道,把领口的扣子解开,一看就拘谨得很!

哥讪笑着说,你嫂说这样显得正式。小争上前揪住哥的领子,气呼呼地说,我嫂说,我嫂说,我嫂的话就是圣旨啊!

哥一边说着“腊月生的啊”,一边乖乖解开了领扣子。

小争这才满意地说,这多凉快呀。

娘进门看到兄妹俩逗闹,说小争,没大没小的。

小争嘻嘻笑着说,有娘在,八十岁也是孩子!

小争进屋,一看屋里没人,就问哥,明明呢?

哥说,一早就去柳阳了,说是给对象买束花。

小争撇嘴,狗长犄角——闹洋气儿啊!

娘骂她,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小争又问,米花呢?

哥说,不放心,去饭店看菜去了。

小争让哥帮她到车上拿东西,红酒、茶叶、水果、干果一大堆。

哥一边拿东西一边说,还是你想得周到。

小争得意地说,那是,你妹我是谁呀。

娘笑了,说你脚小,你还扶着墙走啊。

米花回来了,看着一大堆的东西,笑了,你把超市搬回来了?

小争高兴了,哈哈一笑说,嫂子,你总算说了句好话!

米花俯下身子收拾小争买的东西。小争拿起一个桃子说,时令水果最好吃了,你买的只看样儿行,不好吃,换了,换了。

米花心里说,生客就是看样儿啊!想归想,她还是把小争买的桃子洗了一大盘,放在茶几上显眼的位置。

小争指着桌子上的荔枝说,这个不新鲜,也换了。

米花没动,像没听见一样。

小争端着荔枝就去了厨房,换了一盘她买的葡萄。

米花的脸沉了,她揪了一粒葡萄,放在嘴里咬了一下,“噗”地一下吐到垃圾筐里,皱着眉头说,酸死了!

小争也揪了一粒葡萄放在嘴里说,不酸呀,挺甜的。

娘瞪着小争说,瞎操心!

娘表面是数落小争,实际是让米花听呢。成强悄悄捅了一下米花,小声说,她也是好心。

米花哼了一声,好心也不该这么霸道!

成强怕小争生气,赶紧转移话题,小争,看看你嫂子的衣服。

小争把头一拍说,哎呀,忘了,忘了,还有衣服呢。说着快步朝外走,不一会儿提着一个袋子回来了,掏出衣服抻着让米花看。

米花眼睛一亮!但还是回屋拿出自己准备的衣服让小争看。米花准备的是一件淡绿色底粉白荷花图案的褂子。单看这件褂子确实不错,比村里女人们花里胡哨的衣服雅气多了,但穿在米花的身上有点不搭,好像衣服是衣服,人是人似的。

小争说,不合适,不合适。

米花问,到底哪儿不合适?

小争围着米花转了一圈說,好像穿的别人的衣服一样。

见米花不服气,小争拽着她去照镜子,嘴里说,你自己看!

米花仔细一看,确实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别扭。但她还是不愿意承认,抻了抻领子说,还行吧。

小争指着镜子里米花说,你小眉小眼的,撑不起这件衣服。

米花斜了小争一眼,话中带刺地说,你是大城市的人,你大气。

小争也不恼,拿起自己买的衣服,扔给米花说,别不服气,试试就知道了。

米花不情愿地穿上了小争的衣服,朝镜子里一看,衣服就像是长在了她身上。她不得不服气,小争这件衣服更适合她。她本来想说实话,但看着小争洋洋得意的样子,就违心地说,小花小草的,俗气!

小争急赤白脸地说,爱穿不穿!

米花说,给你个面子!

小争还是不依不饶,她问哥,哪件衣服好看?

成强看也没看就说,都好看。

小争长叹了一口气说,完了,完了,两口子快成一个人了。

成强说,别说没用的了,十点多了!

米花和小争这才惊醒过来。

小争问,今天都有谁参加?

米花说,事儿还没定下来,不适合张扬,除了二妮儿和你,没叫外人。

小争问,定的哪儿的饭店?

米花答,村东口刘家饭店。

小争说,档次太低。

米花说,都是在柳阳城进的食材。

小争说,食材再好,没有好厨艺,也是白搭。如果提前商量,我带个厨子回来。

米花一听,有点后悔没有早点跟小争说了,不过她又想,带个厨子回来,人家饭店高兴不?

小争不在乎得罪人,继续埋怨道,这么大的事儿,怎么能在村里的小饭店呢,去镇里的饭店也比这儿强啊。

米花说,村里的饭店离家近。

小争冷笑着说,是想显摆显摆你的破房子吧!

米花生气了,你家的房子好,跟美国白宫一样啊。

小争笑了,原来你也有急的时候呀。

米花顾不上跟小争斗嘴,她看了看表说,快到了吧。

小争问,几点到?

米花说,十一点左右。

小争说,坏了,你的“白宫”派不上用场了。

成强瞪眼嚷小争,大好的日子,你怎么净说丧气话呢!

娘也朝地下呸了一口说,去去去,闭上你的臭嘴!

小争不服气地说,不信咱们走着瞧!

米花开始后悔让小争回来了,恨不得用手巾堵住她的乌鸦嘴,万一她在酒桌上胡说八道,岂不是坏了大事!

5

眼看着要十一点了,女方那边还没动静。米花跟明明打了个电话,明明说他和红莲在柳阳城,红莲父母直接去饭店。

放下电话,小争手忙脚乱装水果。

成强说,都拿饭店了,家里怎么办?

小争说,别考虑家里了,肯定不来了。

米花心一沉,但她还是不死心,把各种水果都留下了一点。

到了饭店门口,二妮儿已经到了。

见二妮儿瘦瘦高高的,小争说,我嫂有件衣服,她穿不好看,你穿好看!

米花心里说,真是个多嘴舌,今天不穿,改日也能穿呀。但想到亲事还没定,二妮儿是关键,就赶紧顺着小争的话说,是啊,你穿肯定好看,回头去试试。

二妮儿误会了衣服是小争买的,笑眯眯地说,小争的眼光高,肯定好看!

小争将错就错,接口说,在柳阳城最大的商场买的。

米花看着小争,心里说,真能扯呀,嘴都扯到耳根上了。

在饭店门口等了将近半个小时,女方父母才到了。

二妮儿介绍双方父母认识,礼节性地寒暄了几句,小争邀请客人进房间。

红莲爸爸一看就是个老实人,跟成强长得像兄弟似的。红莲妈妈一身大红大绿,不如米花雅气,但眉眼之间自带厉气,说话干脆利落,像炒豆一样,一开口米花就占了下风,而且眼也毒,看出了小争非等闲之辈,非拽着小争坐在她的身边,搞得米花的心吊到了嗓子眼上,生怕小争心高气盛坐了上位。

米花的担心是多余的,小争好歹在城里开了多年的饭店,经常与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酒席的规矩对她来说,早就滚瓜烂熟了。她半真半假地说,姐姐是看我傻吧,若我坐在主位,就是小姑子当家。说着就把米花推了过去,甜甜地说,我这嫂子腼腆,脾气跟小绵羊似的,平时净迁就我了,但她今天必须坐你身边,你们俩是主角!

米花坐下后,小争又把二妮儿朝前推,说二妮儿是大功臣。二妮儿坐下后,小争挨着二妮儿坐下,提起茶壶说,沏茶倒水归我了。

小争四两拨千斤把控了局面,米花悬着的心也踏实下来,腰板也挺直了。她干脆把这个场面交给小争处理,藏好锋芒,这是她今天最应该展现的姿态,因为没有哪一个父母希望自己女儿有个厉害婆婆。

水果茶水,瓜子糖块,凉菜热菜,鸡鸭鱼肉,陆续上来了,红白蓝紫,荤素搭配,不一会儿就摆满了桌子,虽不如县城大饭店的精致,倒也看着干净鲜亮。小争不由对米花刮目相看,觉得她比村里的女人高一筹。若米花肯听从她的意见,在城里磨练几年,肯定比现在过得好。

成强和未来亲家一见如故,几杯酒下肚,俩人就称兄道弟了。红莲妈妈与小争针尖对麦芒,旗鼓相当,也聊得热火朝天,二妮儿和米花倒成了陪衬。

明明和红莲回来了,俩人坐在一起,郎才女貌,像一对璧人。小争一看就觉得女孩顺眼,既有妈妈的精明,又不缺爸爸的忠厚。红莲落落大方地站起来,跟每个人敬了一杯酒,虽没有喝完,但都是一大口,一看就是个爽快人。小争不由暗想,这女孩娶进门,真是娘家的福气。

酒过三巡,该说正事了。米花一个劲儿看成强,他是一家之主,这事该他说。成强只顧着劝未来的亲家喝酒,一点也领会不了米花的意思,指望不上成强了,米花就给小争使眼色。

小争趁着红莲妈妈出去接电话,偷偷问二妮儿,你哥嫂提过房子的事吗?

二妮儿说,你家的房子挺好的。

小争说,你认为好,不等于哥嫂觉得好呀。

二妮儿似乎不愿意谈这个话题,搛了一块排骨啃了起来。

小争心一沉,看来米花夸大了二妮儿在娘家的影响力,看红莲妈妈的精明劲儿,二妮儿做不了嫂子的主。

小争见米花一改往日的缜密,傻呵呵地乐着,心里不由一酸,想她小小身躯,没日没夜地劳作,唯一的理想就是为儿子娶个媳妇成个家,却屡屡受挫,恐怕这一次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凭着她的经验,小争判断红莲妈妈跟米花不一样,脸上的要强是明摆着的,她绝对不甘心让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住在村里。

哥哥已经醉了。明明和红莲脑袋挤在一起喁喁私语,沉浸在二人的小世界。二妮儿和米花陷入了自己编织的想象之中。只有小争是清醒的,她的心里明镜似的,看出了这个饭局的形式大于内容,就像是八月十五水里的月亮,看着皎洁明亮,实则遥不可及。而她就是那个在水里扔石块的人,她实在无法做到揣着明白装糊涂,她要打破这个幻影,还原事情的真相。

小争倒了一杯酒,看着红莲妈妈问,孩子们都到这一步了,亲家妈妈有什么打算呢?

二妮儿也赶紧说,去家里看看吧,房子盖得可好了。

小争这个球抛得太好了,二妮儿接得也不错,说出了米花想说的话。米花第一次在心里承认,小争确实比她高一筹,这些话她早就想到了,但就是缺乏小争的胆量和果断,一会儿怕烧着,一会儿怕烫着,瞻前顾后地就是说不出来。这要是放在以往,她会懊恼一会儿,但今天她没有这种感觉,反而有了一种卸下包袱的轻松。米花紧紧地盯着红莲妈妈的脸,等着听她接下来要说什么。

红莲爸爸喝多了,冷不丁冒了一句,去家里看看。说着就站了起来,红莲妈妈拽住了他的胳膊,扭头对米花说,家里就不去了,反正也不在老家住。

米花一下子愣了,大脑一片空白,她傻傻地瞅着小争,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一样。

尽管早有预料,但事实真的到了眼前,小争还是有点慌的,她看了米花一眼,咳嗽了一声,把杯里的酒一口干了,对红莲妈妈说,家里的房子是新盖的,花了近二十万呢,比城里的房子一点也不次。

米花连忙接口说,是呀,是呀,总要认认门啊!

红莲妈妈的脸上掠过了一丝不悦,她耷拉下眼,不凉不热地说,以后机会多的是,今天就不去了。

小争见人家主意已定,就不能再勉强了,转口问,亲家妈妈对房子有什么要求吗?

红莲妈妈这才抬起眼来说,有个吃饭睡觉的地方就行,两室三室都可以。

小争看了米花一眼,心里说,看看吧,被我猜中了吧。

米花早就傻了,根本没有注意到小争眼里包含的意思,倒是二妮儿还想挽回局面,看着嫂子说,城里的房子跟鸽子笼似的,哪如村里的敞亮。

嫂子瞥了她一眼说,村里敞亮,怎么不见城里人朝村里跑呢?

小争一看红莲妈妈的脸上堆起了乌云,赶紧起身倒了一杯茶递给她,用一种轻松的口吻说,俺家就明明这么一个宝贝,房子肯定是要买的。

米花被这句话惊醒过来,她看着坐在对面的俩孩子,迟疑了一下说,咱们大人先别讨论了,听听孩子们的意见吧。

小争心里骂米花,这个傻婆娘,自以为自己聪明呢,当着两边父母的面,这不是把俩孩子在火上烤吗?

米花不错眼珠地盯着红莲,眼里充满了期待和恳求。

红莲看了米花一眼,又看了妈妈一眼,小声说,我当然希望住在城里了。

明明则低下头,沉默不语。

这个时候,成强似乎也清醒了,他拉着未来亲家的手说,房子一定要买,砸锅卖铁也要买!

红莲爸爸也激动了,亲家,有你这句话,我也就放心了。咱们老百姓,开门过日子不容易,我们条件也不高,付个首付就行,房贷让孩子们自己挣钱供。

红莲爸爸的话说得合情合理,连米花也觉得再不答应就说不过去了,她忍着满肚子的失落,挤出一丝笑容说,就按您说的办,明天就开始张罗。

米花一同意,房子的事就等于定了。房子的事一定,亲事就算成了。

于是,小争及时改口,端起一杯酒说,亲家公,亲家母,我敬你们一杯。

三个人都痛快地干了。

二妮儿提议说,大家都端起来,喝个同天乐,这事就算圆满了。

小争看着米花脸上勉强挤出来笑容,心里说,赶鸭子上架了。

6

红莲爸爸喝多了不能开车,明明开车去送。

米花呆呆地站在饭店门口,像被太阳烤焦了的庄稼,一点精神也没有了。

小争推了她一下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米花盯着小争看了一会儿,忽然大声吼道,你算哪根葱!

小争吓了一跳!从米花进门的那一天起,小争就没见她大声说过话,像这般发飙还是第一次。小争瞅着米花扭曲的脸,心里的委屈一下子涨满了,她气呼呼地冲米花喊道,你说我算哪根葱?

二妮儿一看姑嫂俩要起冲突,赶紧拽住小争的手说,别跟你嫂子一般见识,她是懵了!

小争气得呼呼喘气,再懵也不能冲我发火呀!

米花像仇人一样冲着小争嚷道,都是你这张臭嘴念的,这下满意了吧!

小争何曾受过这等委屈,她几步冲到米花跟前,恶狠狠地说,你再说一句!

米花仰着头,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米花的样子把小争吓住了,那是一种绝望到极致的愤怒和疯狂,那是一种走投无路的混乱和迷茫,那是一种在黑暗中找不到出口的恐惧和冲撞。小争看着米花冒火的眼,一时有点不知所措,姑嫂俩大眼瞪小眼,像一对斗鸡相互仇视着对方。

二妮儿冲着姑嫂俩说,你们用不着这样,如果不满意这门亲事,还不晚。

小争一下清醒过来,捅了米花一下说,你脑子进水了!

米花似乎大梦初醒一样,尴尬地看着小争,却对二妮儿说,二妮儿,我是昏了头了,别跟我一般见识。

小争觉得米花这句话是说给她听的,心里的火小了,她对二妮儿说,我嫂子没经过大事,你可要担待呀。

二妮儿看着米花说,我俩谁跟谁呀,没关系的。

小争对米花说,别在这傻站着了,赶紧回去想想怎么办吧。

二妮儿拿话点小争,有你这棵大树罩着,这事儿还不好办吗?

小争看着米花说,我算那根葱啊。

米花拉起二妮儿的手说,走,咱回家试衣服去。

二妮儿说什么也不去,推说家里有人找,就先走了。

米花小争朝回走,走了一段,米花突然停下说,坏了,咱娘还没吃饭呢。说完扭身朝回返。

小争看着米花瘦小的背影,心里一酸,眼圈儿红了。

小争到家,老远就看到娘站在门口,巴巴地朝远处望着,满头的白发在阳光下凌乱地飘着。

娘看见小争,急急地问,你哥喝多躺下了,怎么没来家里呢?

小争看着娘失望的眼神,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她扶着娘的胳膊朝家里走,一边走一边埋怨道,有你什么事儿呀,瞎操心!

小争扶娘到屋里坐下,说,先忍一下,嫂子一会儿就带饭回来了。

娘的眼神暗淡下来,叹口气说,还是为房子的事儿?

小争气呼呼地说,可不是,我哥就是窝囊,啥事都听米花的,她一个小山沟出来的,有啥见识呀。

娘朝院子里看了一眼说,别这么说,她也不容易,自从进了咱家门,一天也不肯闲着,别看个子小,在板材厂晒木皮,比别人一点也不少。过日子也会打算,该花的不该花的,清楚得很。这么多年,要不是她这么算计着,光景可过不成这样。

小争问,她就没有一点不好?

娘叹口气说,世上哪儿有完人啊,好的地方多了,就把不好遮住了。

娘俩正说着,米花回来了。小争以为米花给娘带回的是剩下的饭菜,没想到是刚煮的饺子。

娘却不急于吃饭,盯着米花问,这可咋办?

米花像霜打了的茄子,扔下一句,能怎么办?就回了自己的房间,不一会儿屋子里就传来了米花的啜泣声。

小争要去敲门,娘拦住她说,你别管,哭出来好受些。

小争觉得米花的反应过激了。月亮湾在县城买房或者正准备买的,有好多家呢,其中有几家还是在小争的帮助下买的。当然买的时候,都挺无奈,都发牢骚,都是迫不得已,但没有一家像米花这么哭哭啼啼。当然,米花和他们的情况不一样,在村里盖了房,大部分的积蓄已经花了。但这又能怪谁呢?谁让你目光短浅,看不清形势呢。事情既然到了这个地步,就是哭下天来又能如何?村里的房子能飞到县城吗?花出去的钱能要回来吗?既然覆水难收,木已成舟,就该打起精神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人生若是没有这股劲头儿,凭什么在这世上活着呢。当年自己离婚的时候,人财两空,不也是天塌下来的祸事吗?咬咬牙不也走过来了吗?自己还有棘手的事在头上悬着呢,要是说出来,还不把你米花吓死?

小争越想越觉得米花窝囊,越想越觉得生气,越想越觉得憋闷,要不是娘在一边阻拦,她早就进屋把米花吼起来了,对待米花这种人,跟她讲道理是行不通的,她看似不哼不哈,实则死有主意。她的想法到底是什么,也不痛痛快快地说出来,就这么攥着拳头让人猜,钝刀子割着你。

小争才不跟米花费神呢,狗有狗道,猫有猫道,牛马蛇神皆有道,她就愿意按着自己的道道来,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而米花你只需要回答一二就可以了。这城里的房子,到底买不买?买,当姑姑的义不容辞;不买,我拍屁股走人!

娘見小争屁股跟着了火似的,蹭来蹭去,就知道她想要干什么,就耐着性子劝她,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又不是买个桃买个杏,得容你嫂子想想。

小争说,有啥可想的,不就是买不买的问题嘛,不买媳妇吹灯拔蜡,就这么简单。

娘小声说,皇上不急,太监急什么呀!

小争噌地站起来说,是我咸吃萝卜淡操心,我走,有本事谁也别来找我!

说完,抓起车钥匙抬脚就走了。

娘叹口气说,这狗脾气,啥时候才能改呢!

7

自从双方父母见面以后,米花家里就像过丧事似的,每个人的脸上都挂上了霜。成强一下班,就坐在屋檐下闷头抽烟。明明像个蔫萝卜似的,索性住在厂里不回来了。米花像是丢了魂儿似的,班也不上了,饭也不做了,躺在床上像得了大病一样。成强在外干了一天活,别说吃饭了,连口热水也喝不上了。

婆婆心疼儿子,就从西院过来做饭,米花不光不吃,还嫌做饭时声音大,黑着脸说,别做了,听着就心烦。

这么多年,米花还没跟婆婆红过脸,猛这么一变,婆婆一时无法适应,尽管她知道米花心里窝着火,没缝下蛆闹情绪呢,心里还是委屈得不行,她扔下手里的勺子,抹着泪走了。

米花看着婆婆佝偻着腰,一挪一挪地朝外走,意识到了自己的过分。婆婆的腿疼了好多年了,去医院检查,说是膝盖出了问题,花三万换个假膝盖就会缓解许多。婆婆说什么也不肯换,就一直吃点药片熬着。这两年情况越来越严重,弯腰都很困难了。米花知道,婆婆是心疼他们挣钱不容易,才不肯治疗,就对婆婆很愧疚,知道她行走不便,就不让她自己做饭,在新房这边做好端过去。婆婆仁义,不管米花做什么饭,她都说好吃,都吃得精光。

眼看着婆婆就要走出家门,米花想喊她回来,却没有喊出口,看着婆婆的背影,米花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

成强回来了,手里拎个塑料袋子,他把袋子递给米花说,我预支了一年的工资,本来想预支两年的,老板不愿意,说环保形势紧,说不定哪天就干不成了。

米花的心哆嗦起来,成强这几年一直在水泥厂干,工资不低,风险太大,已经有三个工友得了尘肺病了。米花早就打算,等儿子结婚后,就不让成强在水泥厂干了。她不能拿自家男人的健康当儿戏,每次听到成强咳嗽她都吓得心惊肉跳。每天晚上,等成强睡熟了,她都要观察他的呼吸声,只要稍不平稳,她都会做噩梦,梦里成强的肚子胀得像鼓一样大。每次从梦中醒来,米花都泪流满面。她摇醒成强说,明天你不要去了。成强把她搂在怀里,安慰她说,别担心,我身体壮得像头牛似的。米花就哭着说,我害怕。成强拍着她说,别害怕,等儿子一结婚,我就不干了。

成强预支了三万,就预示着他最少还要在水泥厂再干一年,也就是说,米花还要过三百多天担惊受怕的日子。她把袋子还给成强说,去还了人家,大不了这媳妇咱不娶了!

成强推开米花的手说,怎么这么稳当的人,也跟小争一样了。这个不娶,以后总得娶吧,你舍得让儿子打一辈子的光棍?红莲这闺女比原来那几个强得多,模样脾气就别说了,爹妈也算是情理人,人家也没说房子大小,也没要求缴全款,还说以后房贷让孩子们还,就凭这几条,这门亲事就该成!

成强这么一说,米花醒过腔来了。是啊,前几个对象,都是一听县城没房,立刻就吹了,有两个干脆面都不见。现在的女娃娃,都像是金子做的,房车有了,还得要彩礼,要“三金”,头都抬到天上去了。不是米花不了解情况,是她不甘心误判了形势,总觉得常规之中该有个例外吧。她不相信,天下的女孩都一样,她一直在幻想着奇迹降临,幻想着有个不一样的女孩出现。

第一次见到红莲,米花就喜欢上了:干净的面庞,纯净的眼神,连笑容都是淡淡的,像一朵亭亭玉立的莲花。红莲一开口,米花就觉得她心善,跟她姑二妮儿一样。米花不由对红莲充满了期待,觉得这个女孩就是她要找的那个人。

红莲第一次来家,米花带她参观自家的房子,红莲是欢喜的,不止一次说,阿姨,设计得太好了!阿姨,您太有才了!

听着红莲的夸奖,米花嘴里呼出来的气都是甜滋滋的。

有一天晚上,天下雨了,红莲就没走,米花把她安排到未来的洞房,铺上了她早就准备好的暄腾腾的新被子,红莲趴在花红柳绿的被褥上,笑得像一朵花一样。米花试探着问了一句,结婚住这个房间怎么样?红莲甜甜地回答,太好了!那天晚上,米花激动得一宿没睡着,觉得老天爷也在帮她。

谁知,煮熟的鸭子也不是篮子里的菜,村里再好的梧桐树,也招不来金凤凰。想起红莲说的那句“我当然想住在城里了”,米花的心就一下一下地疼起来,那种失落落的感觉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就是想不明白,月亮湾距离柳阳城也就三十里,开车不到二十分钟就到了,为什么放着村里的宽敞大屋不住,非要住进城里的“鸽子笼”呢?说白了就是家雀跟着蝙蝠飞,随个潮流罢了。等真正过起日子来,也不见得是那么回事儿。什么鸟儿拉什么屎,什么虫儿啃什么木,小麻雀就该在天上飞,金丝鸟才能住进笼子里。米花不止一次听那些住在城里的女人们抱怨,在楼上憋得难受,一有空闲就朝村里跑。

前年的除夕夜,米花想看看柳阳城里到底怎么热闹,就让成强骑着摩托车驮着她去了,一开始她还害怕被警察查,让成强绕路走,没想到四处一看静悄悄的,别说警察了,人影都看不见几个。成强载着米花把柳阳城的大街小巷转了个遍,除了稀稀落落的炮声,比平时的月亮湾还安静,除夕之夜的柳阳城,除了璀璨的街灯,几乎成了空城。

回来以后,米花就坚定了盖房的信心,因为她觉得,从村里进城的这些人,就像是飞到南方过冬的燕子,总有一天还会飞回来的。不然,除夕之夜,他们为什么放着繁华舒适的城里不呆,非要跑回村里来呢。

这样的道理米花跟一起干活的姐妹们说过,她们都觉得米花说得对,都认为在城里没有固定的工作和收入,就好像农民在村里没有地,就是住在城里也不踏实。一个妇女跟米花说,她在城里睡不好觉,每次做梦都是楼塌了。这样的话米花跟成强和明明都说过,成强认可,明明却保持了沉默。当时她以为明明不反对就是默认了,現在看来沉默是一种无声的反对。想起双方父母见面那天,明明低头心虚的样子,米花心里就一阵难受,觉得自己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儿子背叛了自己一样。

米花打通了明明的电话,她想问问孩子到底是愿意在城里还是在村里。

明明一开始回避这个问题,后来被米花逼急了,就说了实话,他说,人朝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当然愿意住在城里了,如果条件允许,省城更好!

明明的话一下子把米花激怒了,她气呼呼地嚷,你跟我说说,城里到底有什么好?

明明说,城里的好处多了,购物休闲都比村里方便,教育医疗都比村里强百倍,挣钱的机会也多。

米花被明明一大套的话说晕了,她喃喃说道,村里也挺好呀。

明明沉默了一会儿,消沉地说,那是你的幸福,不是我的幸福。反正家里也没钱了,我就是再愿意住在城里,又能怎样呢。

米花本来已经沉重的心一下子像是掉进了冰窖里。她挂了电话,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抹着眼泪对成强说,我错了!大错特错啊!原来愿意进城的不仅仅是红莲,还有儿子啊。

成强安慰她说,别这样,错了咱改。

米花哭着说,拿什么改啊!

成强搂着她的肩膀说,别急,咱慢慢想办法。

米花哭得更厉害了,一边哭一边骂儿子,这个挨千刀的,有了媳妇儿就忘了爹娘。

成强劝米花说,你这么骂就不对了,谁不想朝高处走呢,谁不想去好地方呢,你当年不也是嫌山沟里憋屈,跑到大平原了吗?

米花愣愣地瞅着成强,心里像有一道闪电划过,她四下打量着自己得意的“作品”,第一次有了后悔万分的感觉。做父母的,为了孩子以后的幸福,她还能说什么呢?

柳阳的房价已经涨到七八千了,最便宜的两室一厅也得六七十万,首付加上中介费交易税将近二十四五万,装修最少也得五六万。明明要结婚,彩礼八万八,买一辆低配的桑塔纳或捷达首付也要两万多,还有家具家电床上用品请客招待……这一笔笔算下来,快五十万了。

看着这么庞大的数字,米花和成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傻了。他们所有的积蓄加上成强预支的工资,满打满算才十二万,甭说结婚了,房子首付还有十几万的缺口。

米花和成强把七大姑八大姨统统捋了一遍,除了小争光景强点,其他的还不如他们呢,即使张口也拔不下几根毛来。

米花愁得又抹起了眼泪,她说,成强,你说这么多钱,咱上哪儿弄去?

成强安慰她说,别急,有羊慢慢就赶山上了。

米花说,关键是咱没羊啊。

成强低下头,不言语了。

中介公司的电话又打来了,成强挂断了;紧接着又一个电话打来了,成强接了,恶狠狠地说了一句,不买了!

米花一惊,不买了?

成强皱着眉说,不买了,不买了,烦死了!

米花心里的火苗也突突地朝外冒,不买了,话说得轻巧,真能做到么?

成强黑着脸,像庙里的泥胎似的一动不动,米花的火压不住了,冷笑着说,你一个大男人要是烦死了,我岂不是该上吊了?

话一出口,米花就后悔了。结婚这么多年,她和成强还没红过脸呢。自己这么说,不是在逼他么?他已经拿回来了三万呀,还能让他怎样?

成强好像根本没有听见米花的话,端坐着一动不动。

米花推了推成强说,想什么呢?

成强看着米花说,这处房子真不该盖!

其实,这样的想法在米花的心里回旋了好多次了,她悔得肠子都青了,但从成强的嘴里说出来,就好像有了埋怨的意思,一股无名怒火从心头升起,她冷冷说道,这房子可不是我一个人盖的!

成强赶紧解释,我是想说,既然房子不该盖,咱们是不是考虑卖了?

米花騰地站起来,你说什么?卖房?你还不如把我卖了呢!

成强上下打量着米花,扑哧笑了,你能值多少钱呢?

都这般境况了,成强还能笑出来,米花又急又气,她抹了一把泪说,反正房子不能卖!

成强连忙说,不卖,不卖,咱们想想办法,看看能借回来多少。

成强闷头抽完一盒红石,才拿出手机说,有鱼没鱼撒一网吧。说完,他开始挨个跟亲戚们打电话,这家三千,那家五千,倒是没有一家顶脸,可满打满算才凑了三万。

成强的关系算是用尽了,也只能看米花了。俗话说,上山打虎易,开口借钱难。米花这个人,要脸面,轻易不开口求人。十年前,公公肺癌住院,她把仓里的粮食、圈里的肥猪、刚买的三马子都卖了,也没张口借一分钱。小争主动拿了五千,公公去世后,米花把乡亲们随的礼钱硬还给了小争,气得小争说米花剥夺了她赡养父母的权利。

米花在大街上转了一圈儿又一圈儿,中途遇到一个要好的姐妹,俩人说东道西拉呱了半天,她还是张不开嘴。这个好姐妹似乎看出了什么,主动问她,米花,有事呀?她愣了一下,还是笑着说,没事,能有啥事呀。好姐妹走了以后,她又后悔没把话说出来,就追着去了,到了人家门口,她又停下了,她怕人家万一拒绝了,反倒伤了脸面,以后的关系就生分了。犹豫再三,她还是走了。

转到了二妮儿的家门口,米花停下来了,二妮儿的男人常年在外打工,二妮儿也不闲着,这么多年,家里也没有花大钱的事儿,肯定攒了不少钱。她家姑娘大,儿子才十五岁,还不到花钱的时候,跟她张口应该没有问题吧。当然,跟二妮儿借钱,得把话说圆了,不能让她起了疑心。

米花走进二妮儿家,看见二妮儿正坐在屋檐下打电话,嘴里骂骂咧咧的,就知道二妮儿在跟她家女婿发脾气。二妮儿的闺女在山西打工搞了个对象,二妮儿嫌远不同意,闺女干脆先斩后奏把证领了。谁知结婚后,女婿不正干,尤其喜欢喝酒,一喝醉了就摔东西。二妮儿想让闺女离婚,闺女舍不得孩子,一直打不定主意,就这么憋憋屈屈地过着,实在扛不住的时候就跟二妮儿打电话哭诉。这么远的路,二妮儿也不可能过去,就只能在电话里安慰安慰闺女,再把女婿骂个狗血喷头。

二妮儿见米花进门,示意她坐在旁边的凳子上,足足骂了十几分钟才把电话挂了。米花见二妮儿气得呼呼喘气,就劝二妮儿说,别上火了,气大伤身。

二妮儿稳了稳神叹口气说,闺女结婚一定要知根知底,家庭条件、长相丑俊都不重要,关键要看这个人,人不好,是一辈子的累。你家明明多好啊,不抽烟不喝酒,又勤谨又懂事,所以我才把俺家红莲说给他。

二妮儿的话一下说到了米花的心里,她不由接口说,你家红莲跟了俺明明,算是进了佛堂了。话一出口,米花立刻就后悔了。佛堂是什么?是供着敬着没有烦忧的地方,照这样说,她还怎么能开口向二妮儿借钱呢?

二妮儿见米花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似乎猜到了什么,笑着问,找我有事?

米花说,也没啥事,就是想让你去试试那件衣服。

二妮儿扑哧笑了,别兜圈子了,想让我试衣服为啥不拿过来呀!

米花脸红了,她不好意思地说,你这双鹰眼,什么都瞒不过你!

二妮儿说,有屁快放!

米花迟疑了一下说,这几天我跟成强在柳阳城里转了转,房子的情况基本摸清了。

二妮儿打断米花的话说,在县城买房子可是大事,柳阳城可不比咱月亮湾,猫腻大着呢。我听说,咱村有好几家,房款交了好几年了,房子连个影儿也没有。还有一家,花了五六十万,最后却办不下来房产证。反正里面的说道挺多。你最好找小争参谋一下,这事她比咱们懂,咱村好几家买房都找她,外人的事她还管,更何况亲侄子的事,你可别为了心里那点小疙瘩犯了糊涂,终归是家里人,砸断骨头连着筋呢。

米花笑着说,这还用说,这几天她正给划摸房子呢。

二妮儿说,这就好,有个好亲戚就是不一样。

米花叹口气说,可惜她的钱都没在手底下放着,一时半会儿拿不回来,她让我先从别处周转一下,等她的钱回来了再还给人家。

借钱的事就这么自自然然不动声色地说出来了,米花心里松了一口气。

二妮儿明白了米花的来意,迟疑了一下说,米花,我明人不说暗话,手里存着二十几万,要放在前几天,我眉头不皱最少给你五万,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不瞒你说,红莲的事提醒了我,我和孩子她爹这两天商量好了,也准备凑钱在柳阳买房哩,要不然怕走了你的老路。

二妮儿的话让米花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前段时间,二妮儿还嚷嚷着在村里盖房子呢,什么结构啊、风格啊、门窗啊等等,都跟米花探讨了好多次。二妮儿扬言,她家的房子既要采纳米花家的优点,又要有自己的创新。她还说,也要在大门口栽一棵苦楝树,让米花给她找一棵更好的,米花早就留意了,娘家房后的山坡上有一棵,冬天结的苦楝籽像金灿灿的珍珠一样。怎么短短几天,就天上地下换了人间一样?

米花喃喃问,我家房后的苦楝树你不要了?

二妮儿叹口气说,苦楝花再好看也不顶房子啊。

米花还能说什么呢,她站起来跟二妮儿说,既然这样,咱们就一起买吧,回头让明明姑姑也帮忙参谋一下。

二妮儿说,要得要得,两家一起买说不定还便宜呢。

傍晚时分,成强也回来了。米花到厨房端了一碗绿豆小米稀饭和一盘腌黄瓜放到桌子上。成强呼噜呼噜喝着粥,一句话也没有说。

米花坐在成强对面的沙发上,呆呆地也不言语。屋里的空气像是凝固了似的,只有墙上的石英钟哒哒地响着。

婆婆拖着病腿,从西院挪蹭过来了,她把一个蓝布包递给米花说,这是小争平时给我的零花钱,今儿三百明儿五百的,顶不了什么大事,也是当奶奶的一片心意。

米花眼圈红了,这可是闺女孝敬娘的私房钱,米花怎么好意思接呢。这要是让小争知道了,还不闹翻了天啊。

婆婆把布包硬塞给米花说,快拿了吧,盖房子时我都没舍得给你,就等着给俺孙子娶媳妇花呢。

米花打开婆婆的布包,里面是厚厚的一沓钱,有一百的,有五十的,还有十元五元的,米花数了数,一共一万两千多。米花看着花花绿绿的钞票,一个念头油然而生,把新房卖了!

婆婆走了以后,米花把自己的想法说了,成强惊得张大了嘴巴,别别别,我说卖房是瞎说呢。

米花说,我左思右想,除了卖房没别的出路了。

成强安慰米花说,咱还有小争这棵大树没动呢。

米花叹口气说,小争是不是一棵大树还不一定呢。

成强拿起手机就跟小争打电话。小争说,现在想通了?早干吗去了?全款变首付,首付变车库!我没钱,一分也拿不出来!

成强的嘴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米花气得咬牙切齿地说,我就是卖房子去地,也不朝你妹妹借一分钱!

10

自从哥嫂要在柳阳买房子,小争的心里就像跑进了一只猴子,翻出来跳过去,折腾得难受。说起来她也在城里生活了十七八年,说起来她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开过饭店,打过官司,斗过小三,离过婚,说起来她也算是城里一个老人了,这几年她也帮乡亲们买过房,而且还不止一次,按说房地产方面的门道,她早就摸得一清二楚,可为什么帮哥嫂买房,她总是腻腻歪歪犹豫不决呢?后来,她想明白了,给别人买房,她是个局外人,也就是人家把房子挑好了,让她找个熟人跟房地产商说说,能不能便宜一点,说白了就一锦上添花的角色。这点小事,对小争来说,轻车熟路,小菜一碟。有画圈儿这层关系,她和县城的房地产老板们都混了个脸熟,只要她张口,多少都给点面子。何况县城的房价本来都有伸缩性,老板们也都乐意做这样的顺水人情。所以,每一次小争都办得很漂亮,都让乡亲们高兴。这一次不同了,她由局外人变成了当事人,由旁观者变成了参与者,没有了以前的超脱,心里一直在打着鼓。

由于对买房的内幕摸得太清,小争反而失去了方向。她比谁都清楚,这套房子,对于哥嫂意味着什么,这是他们透支了下半辈子的血汗钱换来的,稍微有一点差池,就可能要命!所以儿戏不得,草率不得。这几天,她把柳阳的新楼盘旧楼盘和二手房中介公司转了个遍,却没有找到一套合适的房源。哥嫂的家底,她非常清楚,把亲戚朋友借遍,撑死才能凑上二十万。这二十万,就决定了只能买能贷款的房子。小证的房子比大证的一平米便宜两千多,可这种房子没产权,也就是闭着眼瞎住,但也有一些人图便宜还是冒险买。这种房子都是要全款,便宜也得四五十万,哥嫂不可能拿出来。

这两年,县城的房地产形势不错,大证虽然是现房,基本都是剩头剩尾的,都是挑剩下的,不是户型不好,就是楼层不好,小争不愿意让哥嫂买别人不要的房子。新楼盘倒是开了几个,可都是因为手续不全,售楼部今天开门明天关门的,买这种房子真不知道要“期房”到什么时候?一个楼盘已经卖了快五年了,还没开槽呢。小争想来想去,期房也买不得。

就这样一一排除,就只剩下二手房了。二手房的交易,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不是房龄太老,就是楼层太高,反正总有不如意的地方,不然好好的房子,谁肯卖呢!偶尔遇到一套差不多的,卖家的嘴张得像瓢一样,哥嫂那点可怜的首付,根本不够。当然,十万八万的缺口,小争应该给哥嫂凑上,可关键的问题是,她的存款都被画圈儿占住了。一想到这个,小争就气得牙疼,恨不得拿刀把画圈兒给砍了。可想来想去,这事儿也有自己的责任,画圈儿也并不像别人说的那样在故意骗她,而是自己误判了投资形势。当时,画圈儿决定投资的时候,也是跟小争商量了的,画圈儿认为县城的房价涨到这个价位,已经超出了老百姓的承受范围,再发展下去,就可能卖不动了,他想独辟蹊径去发展农村市场。县城买房的主力军都是农民,如果把楼房盖到农民的家门口,农村拿地便宜,房价比县城便宜一半还多,几十万的差价,他们肯定会选择便宜的。画圈儿搞了一辈子的建筑,建筑成本是多少,他都清楚,一平米挣个六七百,应该没有一点悬念。

画圈儿说得有理有据,小争不光听进去了,还很激动,她说,如果真做成了,这是办了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柳阳的房价,太他妈的坑人了!

画圈儿说,对呀,我这是为咱老百姓排忧解难呢,小争你要支持我,等成功了,我买辆宝马娶你!

小争被画圈儿说得心里一热一热的,当场就拍板说,我把五十万的积蓄都给你!

画圈儿激动地说,我给你按二分的利息!

第二天转账的时候,小争其实也犹豫了一会儿,但无论怎么想,答应了的事再去反悔,就有点不仗义了。再想想,这么多年,画圈儿瘸着个腿,挣下这几百万也不容易,他总不能拿着自己的全部积蓄开玩笑吧,就咬牙把款打过去了。

两年后,画圈儿的房子盖起来了,户型设计合理,外观时尚漂亮,小区里还堆了假山,搞了绿化,比县城的小区一点也不次。可是,一进入销售阶段,傻眼了,看的多,买的少。无奈之下,画圈儿只好耍赖皮了,工人工资、材料款都拖着不给,逼着人家用房子抵。就这么死拉活拽,也只勉强卖了三分之一,别说挣钱了,本也收不回来。自然,小争的钱也就被套牢了。

画圈儿把手机号码换了,几乎所有人都很难再见到他的身影,只有小争有他的新手机号,这是小争唯一感到安慰和踏实的地方,就好像画圈儿是天上飞的风筝,而她还攥着那根线。小争几乎每天都跟画圈儿通个电话,问他人在哪里。他一会儿说在北京,一会儿说在南京,一会儿又说就在柳阳城,搞得小争云里雾里,总觉得不定哪天她手里的那根线就断了。

小争打电话跟画圈儿说了哥嫂买房的事,让他凑钱。画圈儿一开始答应得挺好,说行行行给你凑。后来一等再等,不见踪影,小争就再给画圈儿打电话,画圈儿就跟小争诉苦,姑奶奶啊,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都到了这般田地了,你就别再逼我了。

小争听了这话也心酸,但是哥嫂买房的事也耽误不得,马踩着车呢。小争了解米花的性子,要不是走投无路,她才不让哥哥张这个嘴呢。她虽然当时情绪不好,说一分不给,但那只是气话,再怎么说,哥哥嫂子是她的亲人,明明又是娘家的根儿,她怎么可能袖手旁观呢。

小争左右为难,在画圈儿和娘家之间来回摇摆,最终天平的砝码还是倾斜到了娘家这边,她硬着头皮继续跟画圈儿要钱。画圈儿被逼得没法,就建议小争买他在村里开发的房子。

画圈儿说,我按成本价给他们。

小争一听就炸了,冲着手机喊,画圈儿,你真他妈的不要脸,算计到我头上来了!

画圈儿说,姑奶奶,你再逼我,我只有跳楼了!

小争气得把电话摔在了沙发上,眼泪也掉了下来,心里有了一种暗无天日看不到一点光明一丝希望的恐惧感,她的心里开始忐忑不安起来,生怕画圈儿再换了手机号码,断了她手里的线,那五十万就真的打了水漂了。

画圈儿指望不上,小争就只好另寻出路。想来想去,真正能开口借钱的也只有开服装店时认识的一个女顾客。这个女顾客是一个官太太,也是因为老公在外面包了情人,经常赌气到她店里买衣服,一来二去,两人熟了,同病相怜,慢慢成了无话不谈的闺蜜。

小争跟女顾客打了个电话,先说了画圈儿的事,才转着弯儿提了借钱的事。没想到,女顾客用调侃的语气说,耍猴的被猴耍了,画圈儿真给你画了个圈儿,让你钻进去了。说完,放肆地哈哈大笑起来。

小争气得满脸通红,但还是强忍下怒火,用一种不冷不热的口吻说,咱俩半斤八两,你也不是被逼得出局了吗?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小争叹口气,自己和沈女士都是可怜人,何苦这样相互作践相互伤害呢?两人的关系怕是就此决裂了。这么一想,小争的心里涌起一阵深深的孤独和悲凉。这么多年在城里打拼,咋就没有一个能说话的人呢?咋就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人呢?男人走了,画圈儿跑了,闺蜜远了,女儿在省城读书,以后不知道要飞到哪里,自己后半生的归宿在哪儿呢?死了又能埋到哪儿呢?再想想哥嫂在城里买房,再想想明明和红莲,又能比她强多少呢?明明和红莲以后在城里的生活,真的像她期望的那样,一片光明吗?没有固定的收入,却有固定的房贷,稍微有点风吹草动,他们能搁得住吗?在城里所谓已经站稳脚跟的她,又能给予他们多少帮助呢?女儿大学毕业后,面临着要在省城买房,省城的房价是柳阳的两倍,这对于她来说,也是一座难以翻越的高山。她自身难保,又凭什么妄自菲薄地去做哥嫂和明明的靠山呢?小争第一次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了怀疑,她忽然觉得米花的思路似乎也有道理,认清自己的位置,长在自己该长的地方,踏踏实实地过好自己的日子,一步一个脚印地朝着自己的目标努力,能走多远就走多远,能飞多高就飞多高,这难道不是一种很好的选择吗?

小争正在沉思,娘的电话打过来了。娘说,小争,你哥嫂说要把新房卖了,你得赶紧想想办法啊!

小争愣了,她气呼呼地说,早就该卖了!我有啥办法?

话是这么说了,但放下电话,小争的心像割肉一样疼起来。她拨通了画圈儿的电话说,画圈儿,我小争这辈子从来没有低过头,也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软话,可我真的是走投无路了,哥嫂要卖老家的房子了,那可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啊。我求求你,这两天你就是头拱地也要给我凑上二十万,不然,我没脸活在这个世上了!

小争说完,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11

米花和成强就卖房子的事达成一致后,还是决定跟明明商量一下。

明明一聽,也不同意卖房。他说,办几张信用卡,相互倒着在银行里透支吧。

这种拆了东墙补西墙的方法,米花听说过,总觉得这是一种不靠谱的危险方式,一不小心就会背上沉重的包袱。她曾听小争说过,她朋友的一个孩子曾经因为透支信用卡,背上了沉重的债务,因为压力太大得了抑郁症。

为了打消儿子这个可怕的念头,米花故作轻松地说,房子卖了还能再盖,等过几年日子宽松了,咱盖一处更漂亮的。

明明哭丧着脸说,媳妇我不娶了。

米花说,净说傻话,打着灯笼难找的媳妇,凭啥不娶?

明明说,妈,我一定好好干,多挣钱,帮你们还“窟窿”。

还能说什么呢?谁家的父母活着不是为了孩子呢。

米花把卖房子的风放出去后,她原以为会很快出手的,因为在房子盖好之后,好多人都来参观,都说她的房子盖得好。而她也想好了,都是一个村的乡亲,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不管谁买了,只把成本收回来就行了。可米花没有想到,情况大大出乎她的意料,看的人不少,就是没人买。米花情急之下,把价钱咬牙降了一万,还是没有人接手。

米花急得出了满嘴的燎泡,成强的头发也白了不少。

这样的局面让米花彻底垮了,她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像个死人一样。

成强害怕了,找来二妮儿劝她。

二妮儿安慰米花说,别着急,你们的方向可能错了,村里人都往城里跑,谁还买房子呢。听我家男人说,现在大城市的人又开始往村里跑了,说是村里空气好,吃的喝的环保。回头让俺家男人跟咱村在外面的大老板们说说,看看他们有没有回村买房的。

米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立刻坐了起来,让二妮儿立马打电话。

两天后,二妮儿带回了好消息,月亮湾早先一个卖了老家房子去广东发展的老板,看了二妮儿男人在微信上发的图片,有意要买米花的房子。

几天后,老板就坐飞机回来了。他看到米花家门口的苦楝树,兴奋地说,太好了,太好了!

老板对米花家的房子非常满意,他对米花说,房子盖得真不错。

米花的眼圈红了。

老板说,价钱你说,我不还价。

米花说,只要你喜欢,价钱好说。

二妮儿插言问,听说你在大城市有好几套房子,为啥还在村里买呢?

老板看着二妮儿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外面的房子再好,也不是家啊!

二妮儿的脸上一片迷茫,怎么村里的人朝外跑,外面的人又想回来呢?

米花的心里也一揪一揪地疼,成强像个木头人似的,一言不发。

老板问成强,让二妮儿当个中间人,咱们签个简单的协议。

米花说,能不能迟一天,我把儿子叫回来,一家人拍张照片,留个纪念。

老板说,当然可以。

老板走了以后,婆婆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说,俺一辈子都想住上这样的好房子,可惜一天也住不上了。

米花抹着眼泪说,娘,今晚就搬过来住一宿吧。

娘摇头说,住一宿又能怎样?

米花烙饼似的折腾了一个晚上,还是决定跟小争打个电话。她在电话里轻描淡写地说,房子卖了个好价钱,我想让一家人在新房子里拍个全家福,你能回来,就回来吧!

小争气呼呼地说,米花,你这臭德行,什么时候才能改改呢,全家福少了我小争,还叫全家福吗?

挂了小争的电话,米花拿着手机开始在新房里拍照,每拍一处,她的心都像是被针扎了一下,每一个地方,每一个角落,都包含着她的创意,渗透着她的心血,散发着她的气息。拍到门口的苦楝树,楝花像是懂得她的心思一样,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恍惚间,奶奶的话在她的耳边响起:

——生你的时候,苦楝花开得正好,花蕊像米粒一样,就给你取名米花。

——你这个小米花,为啥总跟别人想得不一样?

——为啥不在山上守着爹娘,非要嫁到那么远的地方?

——苦楝树也叫苦恋树,也是相思树,你无论走到哪儿也不能忘了家。

米花看着一地的落英,心里对奶奶说,奶奶,米花终于跟别人一样了,也要进城了。

门外一阵汽车喇叭响,小争回来了。

她下车抽了抽鼻子,陶醉地说,真香啊!

小争看见苦楝树下站着的米花,脸色苍白,目光呆滞,头发乱蓬蓬的,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

小争心里一酸,差点落下泪来,她快步走过去,冲着米花吼道,米花,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去卖房!

米花呆呆瞅着小争,没有任何反应。

小争从包里拿出一张卡说,这是二十万,这房子我买了!

米花木然回答,已经答应人家了。

小争瞪眼说,他能买我就不能买?

米花的嘴哆嗦着,说不出話来。

小争把卡塞到米花的手里,轻声说,嫂子,有一天我在城里混不下去了,就搬回来跟你一起住,好吗?

米花攥住小争的手,哽咽着说,好,咱一家人一起住!

小争说,口说无凭,拍照为证。

小争拉过米花,举起了手机。姑嫂俩头靠着头,缤纷的苦楝花落在了她们的头上,她们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责任编辑 梅 驿

猜你喜欢

妮儿圈儿红莲
初中数学高效作业分析研究
爱情需要寂寞的守候
CRAFTY CONGLOMERATESBY CARLOS OTTERY
“小黑妮儿”
只想考第二
文情
爱情需要寂寞的守候
谎言也是一种爱
其实我也是这样的
对爸爸妈妈说心里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