撑交通船的阿翠
2020-04-01王娟
王娟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公租房,就像切豆腐一样,一块块的,大小不一,先到先得,分完正房、边房,再分天井边的厢房,分不到的,就在过道边临时搭建灶头,生火做饭。
市民路12号是公租房。阿翠住在公租房上进左边厢房,厨房却在下进的右边厢房。我奶奶家的厨房在下进正问,为留出上街进出的边门通道。阿翠的厨房和我奶奶家的厨房各自切割出一个45°的角,让出作为居民进出的通道,两家的厨房门斜对着。
阿翠在厨房门边角落里围了一个小篱笆,圈养了几只鸡,每天到了撒食喂鸡的时候就会放出,“咯咯咯”的吆喝声响彻天井,四处窜逃的鸡就会聚拢过来,围在阿翠脚边。每当这时,天井下过弄里做家务或休闲的邻居们就会你一句我一句地拉扯街坊的碎事,阿翠常常聊着聊着,就忘了赶鸡进圈。有时我奶奶会喊:“阿翠哎,鸡奔出去了,快抓鸡!”阿翠这才关上话匣子,去抓鸡,我很兴奋地去配合着围捕。几次以后,我开始喊阿翠为“咯咯鸡奶奶”,阿翠也应答得爽快,应我的尾声拖得可以穿过两重天井。阿翠的另一半,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咯咯鸡爷爷”了。
阿翠姓郎,院里的人都唤她阿翠,或者郎阿翠,特别好听。可事实,阿翠的相貌远不及她的名字给人美的遐想,反而长得有些狰狞。那年初到老屋,阿翠闻声院里有小囡入住,急急回房抓一把大白兔奶糖,托着我的小手,往我怀里一塞,算是见面礼。那时的大白兔奶糖,可稀罕了,但阿翠的脸更稀罕,把我吓到傻愣。我捧著一路不断散落的大白兔,跌跌撞撞,躲到奶奶身后。阿翠远远地站着,两手不安地在衣兜前摩擦着,不停地对我奶奶抱歉道:“把小囡吓去了……”
阿翠年轻时生病,脸部中风后出现口眼斜,整个面部往左牵扯得厉害,就是我们现在西医上说的面瘫。后来,也许面部治疗做过手术,当时医学不够发达,半边嘴唇到左耳的这段皮肤留下绞肉般的疤纹,嘴唇也斜着向外翻,永远合不上,把左侧的牙全部暴露在外,说话时口水四溅,不说话时表情僵硬不见笑脸,看起来很凶。小时候不懂病理,童话故事一直教育我们那一代,心地险恶的老巫婆才是这个模样。
阿翠的病与她的职业相关。追问院里的长辈:“阿翠是干什么的?”长辈们回我一句:“撑交通船的。”讲的是梅城白话,我听不明白梅城话,一直到上了初中才知道,撑交通船其实就是航运公司,阿翠两口子是从事客船往返运输的工作人员。
梅城在古严州时期,是南北东西水运交集之地,水陆客运十分繁荣。造了大坝后,由于交通发展趋势,陆路运输成了主流,水路重埠才一路滑坡。以前民间有种说法,天下最苦三种职业:撑船、打铁、磨豆腐,因为都是起早摸黑,收入低。阿翠老两口,一个是永康人,一个是义乌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落户在梅城。从阿翠唠嗑中得知,她家几代人的日子都是从起早摸黑过来的,辛苦是辛苦,但梅城航运业还是不错的,船员生活也挺滋润。印象里,撑交通船的阿翠家是大杂院里最早买上黑白电视机的人家之一。80年代初,对普通家庭来说,拥有一台12寸的黑白电视机在街坊邻居中会很受欢迎,阿翠性格爽朗,待街坊邻居和善,加上干交通的,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所以,院里的人茶余饭后总会聚集过去一边蹭看电视,一边聊闲事。
我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地站在阿翠家门口看电视,慢慢地和阿翠熟络起来,相处久了,便也没觉得阿翠可怕了。
阿翠两口子感情是院里公认的好。那会儿,阿翠的子女都成家在外,老两口就这样在老屋里,上班、下班、喂鸡、小酒对饮……老两口相继退休后,我见他们最多的时候,还是在厨房。夏天,两人摇着蒲扇,就着小酒,从天亮吃到天黑。冬天在煤油炉上炖一锅小菜,两张骨牌凳围着炉子,互斟小酒慢悠悠地吃,慢慢地聊,日子也慢慢地过。我读高中那年,阿翠老伴儿生病先走了,她的脸上看不出悲伤,依旧一个人在老屋里进进出出。没多久,阿翠也追随老伴儿而去。
搬离老屋之后,每当我路过市民路12号,马路上抬眼望进去就是阿翠家的厨房,眼前就会浮现退了休的阿翠和老伴儿的生活场景:每天自在对饮,饭后倚着椅背打盹儿,该养鸡的养鸡,该唱曲的唱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