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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宅

2020-04-01禄永峰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0年3期
关键词:虎子山核桃窑洞

禄永峰

在村庄,一只老鼠从来没有居住得像今天这么阔绰。我靠近一处处老宅子发现,村庄人搬离后留下的一孔孔窑洞,成了老鼠们的宅子。

秋天的一个午后,阳光落在一处遗弃多年的院落里,一束束亮光从院子里半人高的杂草梢上打下来,落在朝向西面的那一孔孔窑洞里。顿时,半只窑洞的地面上亮堂堂的。我刚刚靠近一处窑口,一群老鼠慌忙逃窜进了各自的洞里。老鼠的洞都沿地面,顺着窑壁挺了进去。要不是我打扰,它们一定会继续在这孔铺满阳光的窑洞里活动一阵子,甚至像猫蹲在阳光下一样,耷拉着脑袋,打一会儿盹儿。

这是一孔敞门敞窗的窑洞。不知在什么时候,主人已经将安装在窑洞口的门窗拆走了。在陽光的反衬下,整孔窑洞像个掉了几颗牙齿的村庄老太,张口漏气。窑洞里尽管连一丝风也没有,但我浑身还是凉飕飕的,好像从窑洞里冒出的一阵阵冷气钻进了我的衣服里。是的,夏天的窑洞是凉爽的。黄土高原上的每一孔窑洞,都有冬暖夏凉的特点。一群老鼠在村庄人废弃的窑洞里安家,一定正是看好窑洞的这一个优点。最关键的是,窑洞里的粮食和家什都被人搬走了,留下这一孔孔空荡荡的窑洞,谁也不会打扰它们。窑洞的地面上,除了一粒粒散落的老鼠屎,再什么也没有。地上留下那么多老鼠屎,说明这里一定有不少老鼠经常出没。

在黄土高原上,窑洞的牢固性超过外界人的想象。只要雨水不流进窑洞里,窑洞通风较好,即便废弃多年,也不会坍塌。我看到,雨水的痕迹漫过窑壁,泥皮还没有脱落。那一片片泥皮,曾经经过多年的烟熏火燎,窑壁上几乎没有一处是干净的,到处都像是黑漆刷过一样。在这孔窑洞里,我还能不时闻到一股股焦煳味。这是曾经居住在这孔窑洞的人家留下的烟火气息。这股气息,分明已经渗入到了窑洞周围的泥土里。即便将来的哪一天,窑洞坍塌了,这些黑漆漆的泥皮便会埋入地下的黄土之中,一直把这些烟火气味和黑乎乎的颜色留下来,给村庄人做个记号。

现在,趁着这孔窑洞还没有坍塌,人刚刚搬走,老鼠已经据为己有,将窑洞作了它们的鼠宅。老鼠比人会挑选地方。它们留在这里,就有留在这里的理由。比如说,它们也像我一样,看到这里黑乎乎的泥皮,会有一种温暖感。还比如,它们居住在这里,夏天凉爽,冬天暖和。闻着一股股焦煳味,我似乎看到了我在窑洞里生活的那些年,从窑洞里冒出来的炊烟,丝丝缕缕地顺着窑洞口飘出。这些炊烟均是来自窑洞里的那方土坯火炕。火炕的生命力,只能在火中延续着。村庄人几乎一年四季,都少不了要给它煨一把火,寒冷的季节,柴火烧得火炕角角落落发烫;夏季也要烧一把火,打打潮气。窑壁上散发出来的那股焦煳味,是时间在窑壁上遗留下来的沉淀物,一点一点渗入到泥皮里。

相比其他地方,黑乎乎并散发着焦煳味的窑洞里,自然是老鼠们安家的好地方。记得小时候,我不止一次听村庄人说老鼠会把窝选择在火炕里面。我想,挡上烧火炕的门洞,那里面黑漆漆的,老鼠在那里面做窝又黑又呛,我开始是不信。后来,有一天,我烧炕时发现一窝老鼠不仅在火炕里面安了窝,还产了一窝崽。或许是我添进的柴火,惊扰了那一窝鼠崽。一只鼠崽从炕门口蹿了出来,有食指那么长。不知道那只莽莽撞撞的鼠崽是不是出来探风,没想到会被我全窝覆没。那次,我把一窝鼠崽从火炕里面全部刨了出来,一共有十一只。它们有的眼睛还不能全部打开,整个身体成了草木灰的颜色。要是这十一只鼠崽长大,不知要糟蹋多少粮食。

一想到粮食,我不由得就会想到老鼠。人居住的地方,就会有老鼠出没。老鼠像寄生虫一样,跟着人走;人搬离到哪里,老鼠也就黏在哪里。人居住在窑洞里,老鼠的洞便打在窑洞里。人从一孔窑洞搬迁到了另一孔窑洞,老鼠似乎也跟着偷偷摸摸地搬迁了过去。老鼠自然不敢光明正大地偷吃粮食。它们趁窑洞里没有人,或者深夜趁人睡着了才吱吱地出来,简直把人们居住的窑洞当成了它们的鼠宅。整个屋子里,没有它们到不了的地方,没有它们不敢碰的东西。人一旦碰到一只老鼠,一准追打。当然,老鼠不会等着被人逮住,它们会爬上窑顶,或者从门缝里逃窜。老鼠似乎天生也不惧怕人,逃窜了的老鼠,说不准哪一天又跑回来。老鼠不像人那么长记性,只要人逮不住、打不死,它们似乎铁了心要跟人作对。

在村庄,老鼠最猖狂的时候,猫的身价也随之上升。没有钱的人家,买不起一只猫,只能借别人家的猫,逮自己家的老鼠。好在,猫不论遇到谁家的老鼠,见老鼠就会逮,而且还会全力以赴,一点儿也不偷懒。这一点,猫做得不比一只忠诚的狗差。于是,每个夜晚,村庄里总会有人去别人家借猫。说好的只是借两晚,却一晚上刚过,第二天清早猫主人便向借猫人家讨要。说是那人借走他家猫,他家的老鼠闹翻天了。满屋子的老鼠吱吱地吵得他们家人一夜没睡好。无奈,借猫的人只好把猫还给人家。

猫紧缺的时候,真真假假的老鼠药在街市上异常走俏。没有猫的人家只好用老鼠药驱赶老鼠。有时候买到了真老鼠药,一下子毒死几只老鼠。毒死的老鼠,有的死在了屋子里,有的死在了村庄路上,有的死在了别人家里。有好几只猫,就是吃了被药死的老鼠,自己也被毒死了。养猫人家骂那些下老鼠药的人,说他们家的猫曾经给谁谁家逮过老鼠,没想到竟然让谁谁家下药给毒死了。骂那人没有一点良心。

现在想来,老鼠药真不是好东西,它不仅能毒死老鼠和猫,还能毒死狗。我养的虎子是条黑狗。我只比虎子高一点儿,虎子跟在我后面,像是我的小伙伴。我上学的时候,它跟随我来到校门口。我放学的时候,它还会蹲在校门口等我回家。虎子不会咬人,它顶多碰到陌生人隔着空气叫几,从不会扑向谁动嘴。我的虎子和别人家的狗一样,也会吃别人投给它的东西,甚至是死老鼠。一天,虎子口吐白沫,一声接一声惨叫着。这种症状,跟村庄别人家的狗中了毒是一模一样的。村庄人惯用的土办法就是找一块潮湿的土地,挖一条土渠,把中了毒的狗放进去,躺着,露出头,身上敷上一层土,说是可以祛毒。遗憾的是,我家的虎子最终没有被救过来。至今,我对老鼠药不怀好感,我觉得村庄不该出现那些东西。

我至今还没有搞明白,到底是人先来到村庄,还是老鼠先来到村庄。如果像我小学生物老师所讲述的那样:“老鼠比人类早出现两三千万年。”那么,是不是人类占据了老鼠的地盘呢?果真如此,老鼠比人类早来到这块土地上无疑了。它们吃的又是什么呢?或许,对于过于遥远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从眼下看,村庄人全部已经搬离了窑洞,村庄人耕种的粮食也越来越少了,大片大片的地块,都栽植了苹果树。苹果树上长出的是苹果,不需要像粮食那样囤下来。至于那些没有栽植苹果树的零星的地块上,耕种的那些庄稼,收获后不多些日子就卖掉了。整个村庄,没有人像过去那样满屋子囤粮食,都在忙着囤票子。没有粮食,老鼠只能自找出路了。

一年里,随季节露在村庄零星地块上的庄稼,老鼠还是会偷偷摸摸地前去光顾。麦子、玉米、高梁、糜子、谷子、菜籽、胡麻、荞麦、黄豆,这些几乎是年年必种、家家必种的粮食,曾经都是老鼠们的“主粮”。它们潜进庄稼地里,提前会给自己囤一些粮食,反季节享用。可是今天,其中许多粮食村庄人好些年已经不种了。就连过去村庄人当口粮种植的麦子和玉米,也很少有人大片大片地种植了。即便到了这种境况,我发现没有哪一群老鼠或者麻雀,专门盯上哪一块庄稼不放过,它们会忽而出现在这块庄稼地里,忽而又會出现在另一块庄稼地里。它们不会把哪一块庄稼地里长的粮食吃光吃净。它们似乎知道,粮食是人种的,就应该把大部分粮食留给人吃。至于那些辣椒、葫芦、茄子、西红柿等蔬菜,一茬接一茬成熟了,老鼠们也并不去靠近它们。

村庄人废弃的窑洞都在沟畔,一层一层的,绕了一个弧形,一直与村西头的那个大豁口连接了起来。老村庄的形象,与天边倒挂的那弯月亮差不多。只是,位于低洼地带的沟里,总是以另一副面孔出现在村庄人面前:塬面上没有溪水,沟里有;塬面上没有嫩绿的水草,沟里有;塬面上没有参天大树,沟里有;塬面上没有丰富的野果子,沟里亦有。沟像是黄土高原上所有村庄的“世外桃源”,应有尽有,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比如说,沟底的那一股泛水泉,一年四季总会有一股清凌凌的泉水泛出来,顺着沟渠汩汩地流淌着,那声音像是从大地深处发出来的一样,清纯透明。几乎每条沟里都有一眼泉眼,有的泉眼还从半山腰露出来,细细的泉水缓缓地顺着山坡流淌到山底,又顺着水渠流去。每股泉水都流淌成了一股小溪,条条小溪顺着各自的水路汇集到低洼地带,形成了黄土高原上少有的河水。这样的河水,尽管没有大河的汹涌与激流,却不乏大河的那股不息与气势。就这样,在一条沟里,从黄土里泛出的每一眼泉水,沿沟底流淌成了溪水;几条溪水又汇集成了河水,沿着沟底默默地流淌着。沟沿着黄土高原穿来穿去,紧紧地缠绕着所有的村庄。

至于沟里生长出的那些野果子和野菜,贫穷的年代曾经救过不少人的命。沟里有水,水是万物之源。年年都鲜嫩的那些野菜,除了长在地上的小蒜菜、地软软菜、野蘑菇、苜蓿菜、灰灰菜,还有长在树上的香椿芽、榆钱、洋槐花等,它们挨挨挤挤,你追我赶。那些生长在各座山头上、沟洼地的果树的种类,比塬面上齐全多了,生长的野果子也比塬面上丰盛多了。从春天开始,各种果树像赛花似的,粉的桃花、红的杏花、白的梨花,满山满洼都是,招惹来一群群蜜蜂欢快地叫个不停。入了夏,桃子、杏子、梨、野苹果又赶赛似的成熟着。秋天,那些很繁很繁的山核桃以及枣树上那些很繁很繁的枣子,像大大小小的铃铛似的,早早地挂在树梢,给丰收的金秋打了个前站。冬天里,孤立在山洼地的那一棵歪脖子枣树,一粒粒干枣在风中当当地落下来,顺着山洼滚到山底;半山坡的那几棵柿子树,零零星星的柿子依旧挂在枝头,火红火红的,竟然把雪后的一架山坡映红了。

在黄土高原,风长着脚。风是花的种子,是草的种子,是树的种子。风吹过哪里,它便把花儿、草儿和树儿带到了哪里。我一直认为,人到不了的那些地方,那些地方的果树,果树上盛开的一抓一抓的花骨朵,花骨朵里成熟的挂满枝头的累累果实,都与一场接一场的风儿有关。风就像一股股小溪,流淌向哪儿,哪儿便焕发生机。

我想,沟畔的这些老鼠,也一定是风牵来的。塬面上刮起大风的时候,老窑洞里一丝风也没有,老鼠们一定安静地待在它们的鼠宅里,正在窥视着我的到来。比起它们往日的这个时间,老鼠们一定将我当成了一个不速之客。这不,那几只出现在窑口的老鼠只是与我打了个照面,便撒腿逃窜了。我一定或多或少干扰了它们正常的生活秩序。我朝着一孔孔鼠宅报以歉意,心中默念,对不起,我打扰你们了!我不知道这里已经成为你们的家!但是,这里曾经也是我的家,我的童年就在这里度过!我对于每一条沟壑,每一道山梁都是熟悉的,甚至我对于那几棵被村庄人偷偷摸摸挖掉的大树也是熟悉的,那些至今留在大地上的树坑,仿佛周围仍然冒着慢慢腾腾的热气。每一截木头都来自大地,正像每一孔窑洞也来自大地一样。

徜徉于几孔老窑洞,每孔窑洞里都有不少鼠洞。老鼠聚集在村庄人遗弃的窑洞里,每一只老鼠跑出鼠宅就能看见沟沟壑壑和层层叠叠的绿色。那些沟沟壑壑和层层叠叠的绿色里潜藏着老鼠的食物。我循着老鼠出出进进留下来的踪迹,发现附近有几颗撒落的山核桃和零星的粮食。这条沟里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了,曾经的羊肠小道已经被茂盛的青草覆盖住了,就连那条曾经足有一米多宽、供村庄人挑水扛柴走的山道,路面也几乎被杂草覆盖完了。没有人迹出现的地方,这些山核桃和粮食一定是老鼠搬运途中撒落的。尤其是那几颗山核桃,我不知道老鼠是怎么从树上采摘下来的,又是怎么运送回鼠宅的。山核桃成熟了,村庄人是用一根长长的竹竿敲打下来的。而老鼠的嘴巴就那么大,硕大的一颗山核桃如何运送,一定成了老鼠们的难题。循鼠迹,我又看到了四根青青的麦苗和五株已经有一柞多高的玉米苗,反季节生长着。这些麦子和玉米,会不会是风种的——麦粒和玉米粒太沉了,风会不会有那么大的劲,携带一粒麦子和玉米粒在风中游走呢?

我想,不论到了哪一天,那些被村庄人遗弃的乡土,以及一孔孔窑洞里潜藏的鼠宅,它们又会萧条到哪儿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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