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瑟穆·小七散文小辑
2020-04-01阿瑟穆·小七
阿瑟穆·小七
小山羊和它的古丽娜妈妈
春季转场的路上,山羊妈妈难产,生下小羊羔不久就死了。那只身上沾满黏液的小羊羔蜷缩在一块毛毡里,比小孩儿的手臂大不了多少。
“早产一周,”扎特里拜对他的妻子古丽娜说:“看起来很难存活,勉强留下来,也是个大麻烦。”
古丽娜好像没听到他说话,蹲在地上,用毛巾轻轻擦拭小羊羔的身子和湿漉漉的小脑袋。
扎特里拜低头观察一阵小羊羔,碰了碰妻子的肩膀,又说:“嗨!你看它的脖子,一点儿劲儿都没有,软趴趴地耷拉在毡子上,恐怕活不过今天了。”
“我们不能眼看着它死去,”古丽娜坚决地说,“我去拿毛毯包着它,给它热些牛奶喝。明天上路时,我会把它裹在我的棉大衣里!”
扎特里拜只好无可奈何地说道:“好吧,好吧,你想照顾它,随你去吧!不过,你可要想明白,我们的年龄都不小了,带着这样一只小羊羔转场,实在很不方便。”
古丽娜把小羊羔抱在怀里,低着头,跟着扎特里拜往临时搭建的霍斯走去。“还有,”扎特里拜抬头看看天空,接着说,“你看看这天气,偏偏遇上个阴雨天……唉……,,
扎特里拜夫妇都是60多岁的老人,孩子们在城里上班。转场遇到大雨,这对于两个老人来说,可想而知困难有多大。更何况,还要在前行的马背上抱着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羊羔。
不过,在古丽娜的悉心照顾下,小羊羔慢慢缓过来了,转眼长成一只活泼可爱的小山羊,并且还把古丽娜当成了自己的妈妈,跟前跟后,一步不离。如果古丽娜在它没有发现的时候,离开毡房附近,提一桶山泉水或是捡拾一些柴火,等到返回时,它便跳跃着扑过去,发出欢迎的尖叫声,每一声都比前一声更高亢,像是在喊叫:“去哪儿了?为什么不带着我?不知道我在找你吗?”它用后腿弹跳着,一下下撞击古丽娜的腿,就像好久没见到妈妈的孩子。
转入春牧场两个多月时间里,古丽娜的关节炎越来越严重,行走起来腿部的关节疼痛难忍。城里的哈萨克医生认为转场中的潮冷天气,是诱发古丽娜风湿性关节炎发作的主要原因,如果坚持药浴或许会渐渐好受一些。但是,古丽娜认为天气已经转暖,再好的药浴也赶不上草原上的阳光浴。
返回牧场的途中,扎特里拜夫妇在聊天中想起,其实在几天前,他们就发现古丽娜在久坐站立时,小山羊就会主动靠近古丽娜,让她扶着自己不太强壮的身体,慢慢站直身子。他们似乎明白点什么……为什么小山羊时刻跟在古丽娜身后,即便在古丽娜妈妈睡觉时,也会伏在她的身边。还有,看到古丽娜妈妈醒来时,小山羊会立即站立起来,靠近她。就算有时贪玩,稍稍跑远了,也时不时跑回来,探望古丽娜妈妈,牵挂着她。
扎特里拜夫妇忙着牧场上的活儿,转眼间,小山羊长得高高大大,那身白色的毛发也变得健康而有光泽。
在一个晴朗的天气里,扎特里拜去对面山坡放牧,古丽娜坐在毡房外的草地上晒太阳,绣花毡,小山羊在不远处安静地吃草。这时,从毡房后侧的松树林中,突然蹿出一匹灰色的狼。那狼大概是饿极了,所以闯进牧场的生活区,想要弄点吃的。见到古丽娜,那狼先是愣了一下,接着俯下身子朝古丽娜直扑过来。古丽娜被这突然发生的状况吓蒙了,等明白过来,灰狼已经扑到她的跟前,与她对视着。那架势,绝对高过坐着的古丽娜,就连黄色的牙齿都看得清清楚楚,还有它抓着草地的利爪,张开着,尖锐而弯曲。此时,古丽娜站立起来反抗已经来不及了,更何况手中没有任何抵抗的工具。那一瞬间,她脑袋上的头发都竖起来了。
正在这危险时刻,一团白影从旁边直射过来。原来是小山羊低着头,快速冲了过来。灰狼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山羊角挑着肚皮,掀出三米远。灰狼打了个滚儿,还未站稳,小山羊又快速后退几步,低头飞奔过来。这阵势,杀得灰狼措手不及,站稳脚步后,赶紧转身逃窜。
这场惊心动魄的搏斗平息之后,古丽娜妈妈更加疼爱她的小山羊了。“你看看,我的小山羊竟然懂得如何打败敌人。”她见人就夸,“与狼搏斗前,它还知道先后退几步,找到一个最佳方位,冲过去时又猛又准。”她还处处炫耀,正是因为小山羊有充满智慧的脑袋,才能顺利战胜饿狼。
也就在这时候,扎特里拜夫妇才意识到,原来在每天傍晚,小山羊总是跟在古丽娜妈妈身后,把她朝毡房的方向又顶又推,他们以为那是小山羊爱瞎胡闹,但是现在想一想,这其实另有原因。
扎特里拜夫妇开始佩服这只小山羊。它未经任何训练,就知道想方设法帮助和保护自己的古麗娜妈妈。显然,古丽娜妈妈为小山羊付出的爱,它早都记在心里了。
土拨鼠
春季,布鲁尔骑在马背上,悠闲地在山坡上放牧。一只猎隼一掠而过,几乎擦到眼前的草丛。那一瞬间,布鲁尔看到猎隼身下一团灰黄色的东西扭曲着挣扎,发出“吱吱——吱吱——”的尖叫声。布鲁尔没有多想,就将手中的马鞭朝猎隼狠狠甩去。猎隼从半空跌落,扑腾几下翅膀,丢下那团黄色的东西,飞走了。
布鲁尔走近,发现那团黄色的东西是一只可爱的土拨鼠。看来土拨鼠受到了惊吓,见到布鲁尔,蜷起身子,朝后一缩一缩的,只是没办法逃走。“一定伤得不轻。”当布鲁尔蹲下身子,仔细查看土拨鼠身上的伤口时,它没有抬头看他。这明显地表露出它对布鲁尔不感兴趣。
布鲁尔发现它身上的伤口不停地冒血,决定带它回家。
“嗨,小东西,”布鲁尔说,“你遇到麻烦事了。来,让我帮助你吧!”布鲁尔从马鞍旁的布袋子里取出一块毛巾,铺到地上,小心翼翼捧起土拨鼠,把它放到毛巾中间,包起来。土拨鼠安静地躺着,仍然不抬头看他一眼。
布鲁尔摸摸土拨鼠露在外面的小脑袋,像平时安慰自己的马儿那样,挠了挠它的下巴,抬起它的头来。“喂,小拨鼠,”他看了看它的眼睛,低声对它说,“你跟我回家,让我老婆子给你擦点药。你嘛,暂时也不需要出去劳动,我们给你充足的草、新鲜的水。如果你愿意接受我的帮忙的话,我还会给你打一个地洞,你可以躺在洞里舒舒服服地睡大觉。”
就这样,布鲁尔带着土拨鼠回到了毡房。在布鲁尔妻子阿依旦的照顾下,土拨鼠渐渐好转起来。它能吃会叫,能跑会跳,动作敏捷得就像一只猫。
一段时间之后,土拨鼠逐渐爱上布鲁尔一家,也慢慢学会了被人所爱——它会主动抬起头来,好让阿依旦挠它毛茸茸的脖子;它会轻轻地靠在布鲁尔身边,好让他用手从脑袋开始往尾巴处轻轻抚摸下去;它听到布鲁尔和阿依旦的说话声,就会抬起头,随着声音找寻他们的身影。
当他们外出回家时,土拨鼠还会欢快地“吱——”一声,表示自己很开心。阿依旦抱起土拨鼠,给它食物时,它还会用黑色的鼻头轻碰她的脸,表示感谢。它还喜欢跳到桌子上,把黑棕色的小手伸进盘子里拿点心吃——它知道那桌上的盘子里总是装着好吃的。吃得高兴时,它还会跳到阿依旦身上去撒娇。
土拨鼠喜欢运动,它还像小狗一样,跟在整天忙忙碌碌干活儿的阿依旦后面,一步也不落后。不过,只要一有客人,土拨鼠就会异常兴奋,像一把小箭,飞快地蹿过花地毯,然后“啪”一个急刹车,站在门口,好奇地盯着客人看。有时,它还会站起身来,抓住客人的腿,用一种俨然是小主人的神情嗅人家的裤子或者鞋子。检查完毕之后,它又得意扬扬地回到地毯上。
身体彻底恢复后,土拨鼠开始在毡房外的草地上四处寻找。仿佛是在实地勘察,为自己的新家选址。最终,它在不远处的大石头旁边选定了属于自己的那块区域。那是毡房附近草儿最茂盛的地方。接着土拨鼠开始忙碌起来。几天之后,石头旁出现一堆像小山坡样的新鲜土包——土拨鼠有了自己真正的新家。
这是草原上最好的季节。漫山遍野泛着清香的蒲公英、野苜蓿,还有鲜嫩的马齿苋草。这些草饱满而多汁,对于土拨鼠来说是绝美的佳肴。可以说每天它都换着花样品尝美食。除此之外,它便立在洞穴旁的草丛里,晒着太阳随意张望,一副享受生活的悠闲模样。有趣的是,土拨鼠的嘴巴每时每刻都是咀嚼的动作,听到一点声响,咀嚼马上停止,撑着脖子,把头仰得高高的,一动不动,竖起耳朵聆听周围动静。
值得高兴的是,土拨鼠的身体像是吹起的气球,一天天胖起来。没过多久,就肥滚滚的圆成了一个毛球。
一段时间之后,土拨鼠没了踪影。布鲁尔夫妇时不时去洞穴附近查看,对着洞口使劲吹出拖长音的口哨——那是他们召唤土拨鼠的信号。可是,里面没有一丝动静,就好像这只可爱的土拨鼠从未来过似的。“不对啊!”“是啊,这不可能!”他们议论着,一遍又一遍拍手、吹口哨,扒开草堆,晃动灌木丛,甚至挪开大石块,可是依然没有土拨鼠的回应。他们认为土拨鼠的失踪比较蹊跷,因为,他们相信土拨鼠绝对不会不打招呼,悄悄离去。
土拨鼠失踪之后,布鲁尔夫妇一直为它悬着心,并且越来越为它的安全担心。“我相信它绝对不会是出了意外,”布鲁尔安慰阿依旦,“它只是出外联系以前的朋友,很快就会回家。”
一天夜里,毡房外一阵轰隆隆的巨响将他们吵醒。起初,在睡眼蒙咙中他们以为是一辆重型卡车在门前的小道上开过。但是,当这声音再次滚动而过时,他们听出那是雷声。到了深夜,风一声紧似一声,从小窗口可以看到外面所有的暗影都在摇晃,都在响动。天哪,狂风几乎掀去毡房顶上的毛毡。与此同时,暴雨倾盆般倒下。这样的夜晚,土拨鼠不在自己的洞穴里,那一定是在刺骨的暴雨中!布鲁尔夫妇彻夜难眠。
第二天清晨,阴云开始飘散。布满水坑的小道两边是吸饱了水的草,还有新绽开的黄色小花儿。布鲁尔打开羊圈时,向阿依旦保证:“我把羊赶去山坡上吃草,接着还会去附近草丛看看。”
阿依旦用杆子挑起毡房上潮湿的毛毡,一块块晾晒在大石头上。她仍然为那只可爱的土拨鼠担心,祈祷能找到它。突然,她听到布鲁尔大喊:“来啊!快来看啊!”
阿依旦飞快地跑过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只可爱的土拨鼠又出现在了洞穴旁的草丛里。让布鲁尔夫妇感到惊讶的是,它的身边还立着几只手掌大小的小土拨鼠。小土拨鼠学着妈妈的样子,仰着头,露出大门牙,前肢蜷缩在脖子下站立着,傻乎乎的样子实在可爱。
过了几天,小土拨鼠们熟悉了外面的环境,开始放松下来。它们简直太痴迷于户外活动啦,除了睡觉,剩余的时间,几乎每时每刻都待在外面。它们在洞穴边的草地上滑行着翻滚;躲在野花后面相互追逐着打闹;伏在小土堆上学打洞;或者是站立起来,欣赏周围的蜻蜓、蝴蝶,还有蜜蜂……小土拨鼠的生活真是丰富多彩。
天空有老鹰飞过时,土拨鼠就会发出一声尖锐的“吱——”声响,洞穴旁边的小土拨鼠便会迅速躲藏进去,跑进灌木丛里的小土拨鼠来不及往回跑,只能就近伏在与自己身子颜色相近的枝叶问,平贴地面,紧紧闭着眼睛,好像这样就不会被老鹰发现了似的,让人看了忍不住笑出来。
尽管土拨鼠有了自己的新家,还当了妈妈,不过,它还总是依恋布鲁尔一家。不仅时常回家探亲,还像只猫一样带着自己的孩子跟在阿依旦身后,进进出出。它们排成一排,移动起来,像是一个小组在搞庆典活动。遇上就餐,便大大方方去桌子上拿食物,大吃特吃餐桌上的馓子或者馕饼。来布鲁尔家做客的亲戚们,看得眼睛都圆了:“哇,难以想象,这些是猫呢,还是什么啊?”
不久,布鲁尔夫妇和土拨鼠一家的亲密关系被当作一件新鲜事儿,传遍整个草原。有人觉得好奇,专程过来看望土拨鼠一家,拔一些沾满露水的嫩草,放在洞口。
县城里的记者们听说土拨鼠和布鲁尔一家的事儿,是在一次去往夏牧场的路上。说起这事儿的人,不时感慨所有的生物都是有灵性和情感的。
大家找到布魯尔家时,雨正在一点点地歇住。他们蹲在石头后面观察洞穴边草丛里的土拨鼠。土拨鼠看到有人看它们,并不跑开。有一只土拨鼠甚至还做出了人们一辈子都不敢相信的事儿——它伸出前肢,像人一样张开它棕黑色的小手,一把握住草丛里刚盛开的一支小黄花的茎秆,折了一下。茎秆断了,它把黄花叼在嘴里,朝他们这边滑了过来,把花吐在他们面前的草地上,转身跑开……
后来,人们在谈论土拨鼠时,总会感慨:生活给予我们的礼物,远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多。
母牛的爱
中午时分,父亲驾驶的马拉雪橇抵达20公里外的镇子里。
“医生半个小时后回来,你在这儿等一会儿……”父亲看了看兽医站办公室门上写着“吃饭去,三点回来”的字条,再看看墙上的钟表,把旧棉衣包着的小牛放到兽医站走廊尽头的木头椅子上,让小别克看着。他去院子里,用刷子清理马鬃毛上挂着的冰霜。
小牛才出生一周。前几天还可以站起来,可从昨天开始腿软趴趴的,总是侧躺在地上,鼻子里直喘粗气。父亲很担心,带小牛到乡里的兽医站,找医生看看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羊和牛都和他的孩子一样,是父亲生命中的珍宝。
冬天,小别克在家待着无聊,坐着雪橇跟着父亲到乡里陪小牛看病,顺便跟着玩一趟。
“行。”小别克掀开棉衣,看到小牛斜躺在温暖的棉衣里,虽然嘴和鼻子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黑溜溜的眼睛却好奇地左瞧右看,就像小娃娃似的伸展着双腿,用露出的小蹄子“吧嗒、吧嗒”敲打椅子,高兴地玩着。看它那天真的模样也好,动作也好,与其说是一头小牛,还不如说是个淘气的小孩子。
半个小时之后,医生来了。“这头小牛突然站不起来,我担心得很……”父亲跟在兽医后面,向前探着身子,撑着头,还打着手势,好像只要把病情说给医生,小牛的身体就会立刻好起来似的。
“别慌,看看情况。”医生把手伸进敞开的棉衣,碰碰小牛的脑袋,捏捏它的腿。
“把小牛放出来,让医生好好看看怎么回事。”父亲吩咐。小别克赶紧把棉衣从小牛身上拿开,让医生看得清楚。
医生把小牛抱到地上:“来,走两步,我看看你怎么啦。”说着,还在小牛屁股上推了一把。小牛一接触地面,就瘫软下去,四肢伸开,鼻子里朝外喷粗气,好像是在埋怨医生把它从热乎乎的棉衣里抱出来似的。
“看起来不像是缺钙的问题,”医生用听筒听一听小牛的肺部,“嗯,肺音很清楚,”又用手摸小牛的头和身体,“需要测一下体温,如果体温很高的话,很可能是肺炎。”
经过测温,确定小牛是在发烧。不过,小牛除了腿上没劲儿站不起来,还有心跳加快、气喘吁吁以外,好像还没有表现出很难受的样子。
“送来得很及时。如果到明天就会出现别的症状,那时候就晚了。”医生把父亲带到旁边一个生着炉子的大屋子里,“你们要待在这里观察一晚上才行。”
医生给小牛打了一针,配着药粉,给它喝了半盆子温水之后,去忙别的了。
“怎么办?”小别克悄悄对爸爸说。早晨把小牛抱到雪橇上时,母牛跟在后面‘‘哞哞”直叫——自从小牛出生以来,一刻都没有离开过牛妈妈。
“就一天时间,那还能怎么办,”父亲摇摇头,“出门前我把母牛交代给你妈妈了。她会把它看好,不让它乱跑。”
“我们要明天才能回去。”小别克叹了口气。
“最快也要明天这个时候到家。”父亲看看窗户外面。
“小牛的妈妈要急死了!”
“嗯,是啊,一天一夜呢……”父亲点点头。
小牛包裹在棉衣里,头偏向一边沉沉地睡了。晚上医生来测体温时,已经退烧,后半夜还喝了父亲用大奶瓶带来的牛奶。他就这么看着小牛,一晚上没睡。
快天亮时,父亲摇醒睡着了的小别克,“听,远处有牛叫声。”
“行了,爸爸,牛叫声有什么好听的,”小别克转过身去,“我还没睡够呢。”
“嗨!儿子!我刚才听了好一阵子,”父亲又晃了晃小别克的胳膊,“快听,好像……有点儿像咱们家母牛的叫声。”
“什么?”小别克一下子翻身起来,坐在那儿,朝着窗户的方向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咦?就是啊!像得很!”
“哞哞……”一声声牛叫声渐渐清晰,好像进到院子里了。
小别克和父亲趴到窗户边,向外看。月光下,一头牛站在院子里,冲着窗户“哞哞”直叫。
“爸爸!”小别克惊叫道,“那就是咱们家的大母牛,它是来找小牛的!”
“这么冷!”父亲打开房门,跑出去,“啊,真的是你吗?真是你吗?”
“是!是它!是它!”小别克冲过去,搂住母牛的脖子。
“就是嘛,刚才我听着就像。”父亲用手去掉母牛脸上挂着的冰溜子,“你是怎么找来的?二十多公里的山路啊!”
“冰!爸爸快看,它的背上都结满了冰。”
“对,它是一路跑来的。也不知道出了多少汗,都冻成冰牛了。翻山越岭的,这母牛也太厉害了。”父亲心疼地捧起地上的雪,轻揉母牛的身体和四肢。
“它怎么认得路呢,这么远?”小别克帮着爸爸给母牛搓腿。
“就是啊,怎么认路的呢?”父亲也觉得很奇怪。
搓了好久,父亲才让母牛去生着炉子的屋子里看小牛。
“它是太想小牛了,想着,想着,就跑来了。”看着母牛激动地舔小牛,爸爸边寻思边解释。
“哦,我都不会认得来时的路了,”小别克佩服地说,“它却能赶来找小牛。真是太了不起了!”
“再远它也能找到,”父亲禁不住呆愣着,欣赏母牛和它的孩子这一幕感人的画面,感叹生命的奇迹,“妈妈都是这样!”
我可怜的马儿,它没法走路了
星期天的午后,一场阵雨,秋高气爽。
布鲁尔没有午休,他在店铺忙乎。自从开了这家铁匠铺以来,他每天做的事就是打制铁马掌和为周围牧民的马钉马掌。现在,他从蓝色油漆斑驳的架子上取下前几天打制好的几十只U形马蹄铁,摆放在面前的长条桌上,像展览似的一个挨著一个摆成一条线。他穿着一件灰色带暗绿色条纹的棉布衬衣,因为店铺里有些沉闷,他的衬衣上面两个扣子敞开着,袖子挽到胳膊关节处。下面穿一条棕色细条绒裤子,因为常常弯腰下蹲钉马掌,膝盖处鼓鼓的。他是一个精干的人,肩膀宽厚,露出的手臂上肌肉竖着一道道的,一双手很大。他用大拇指在马蹄铁接触马蹄的那个面上一点点划过,遇到刮手的地方,他就拿起手边的钳子扳一扳,举起锉子“咯吱——咯吱——”锉一锉,嘴里向外吹气,吹去锉下来的碎铁屑。他做事时认真得好像周围一切都不存在。
他把所有的马蹄铁整理一遍,然后一个一个排成一排摆在柜子上,自己坐在一个破旧的木头椅子上,眯着眼,欣赏那些马蹄铁。钉马掌是一门技术活儿,更是一门艺术,不是任何人随随便便就能从事的行业。布鲁尔能够轻松做好这件事,是因为他不但掌握着打铁的手艺,而且还很懂马的身体结构及马的生理变化等许多相关知识。这些都与他多年牧场放牧的生活分不开。
三点过了,他停下手中的动作,搓着手,在房间来回走。他走到架子前停下来,看着架子上摆着的东西。他看着那些工具,感到头脑发涨,身体有些困乏,他想,该去架子后的小床上躺一会儿了。他这样想着,走到里面躺下,双手枕在脑袋后面,闭着眼睛。
“布鲁尔!”也许是刚迷糊,他的妻子阿依旦在店铺外喊了一声。
“嗯?”布鲁尔惊得身上的肉跳了一下。
“努尔旦大叔和他的马在外面——马——马掌坏了——”
“不在!我不在!”布鲁尔翻了一个身,对着墙,侧着躺在床上。
“努尔旦大叔,他来一次不容易。”
“不在!告诉他待会儿再来。”
“他在旁边,他说能听到你说话。”
“嗯——唉——”布鲁尔扯过身边一个垫子盖在自己头上,捂住耳朵,缩在墙边。
“布鲁尔——布鲁尔——”阿依旦走进店铺,站在床边用食指在他后背戳了几下。
“干什么?”布鲁尔拿开垫子,翻着眼睛问。
“老努尔旦——是努尔旦大叔,你知道的,如果你不起来干活儿,他会让你一年不好过——他唠唠叨叨的毛病,你知道多么让人头疼。”阿依旦在布鲁尔身边轻声说。老努尔旦在周围邻居的心中就是那副样子。当着他的面,人们敷衍他“嗯,嗯,对,对”;背着他,人们笑话他“唠叨!事儿多!”
“唉!”布鲁尔把手臂从头下抽出来,抱着头,叹口气。
“起来,干活儿!”阿依旦又用食指在他胳膊上戳了戳。
“他想在这里哕唆,似乎不可能,我不会给他这个机会。”停了一会儿,布鲁尔慢吞吞坐起来,伸了伸发麻的手臂,用手在眼睛上揉了揉,走到桌子前的椅子旁坐下,回头看了看柜子上摆放的排成一条线的马蹄铁,然后看着阳光强烈的门外。
老努尔旦出现在门口,他撑着头往里张望,细长而干巴的脖子从那大一号的外套中突兀地冒出来。比起外面的光线,里面黑暗一片。他的身后站着他的老马,那是一匹和他一样苍老的枣红色老马。
布鲁尔看了一眼老努尔旦和他的老马,声调低了下来:“努尔旦大叔,快进来啊!”
“瞧,我没听错吧?”老努尔旦听到声音,摸索着朝里头走,嘴里不停歇地叨叨,“嗨,布鲁尔,我早就听到你的声音了。你啊,别想骗过我,我耳朵绝不会比你差。布鲁尔,不相信的话,你就试试看,如果你能骗过我,我就不是我了,那就是别的傻瓜老头儿了。哼!你这个布鲁尔,还想骗我……”你听听,他讲话的欲望多么强烈。
“怎么了?需要我做些什么?”布鲁尔看到他进来,站起身问。
提起这个话题,老努尔旦的语速慢了下来,“哦,我的马儿,”他走到桌边,转身指着门外的老马,“我可怜的老马,它没法走路了……我想,也许是马掌出了问题……”布鲁尔瞄了一眼老努尔旦侧着的脸,看到他眼里涌出一些亮闪闪的东西。
“噢,让我看看。”布鲁尔拿起手边一根手臂长短的小铁棍,往外走。老努尔旦快步跟出去,俯下身子,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捧起老马的右前腿。这是一只骨骼粗大、长满黄茧的干枯手掌。
布鲁尔摸着这条病腿,注意到这条腿热乎乎的,发烫。他蹲下来,用铁棍轻轻敲击磨斜了的铁掌。马儿立即畏缩了,腿在空中抽抖了几下,老努尔旦嘴里也跟着咝——咝——咝——吸溜了几下。
布鲁尔低头仔细观察马蹄,发现一根钉马蹄铁的铁钉不知怎么穿透马掌的角质层,斜插进肉里了。他用轧扁了的铁棍的另一端撬了撬那个钉子,立即有一股腐肉的臭味飘了出来。
“噢,看,”布鲁尔指着铁钉让老努尔旦看,“都插到肉里了,一定很疼,已经化脓了。”
“哦,是啊,一定很疼。”老努尔旦看看铁钉,再看看布鲁尔的眼睛,“你说怎么办啊?”边说他边轻轻抚摸老马的前腿,眼睛里的亮光更多了。
“這是很简单的事情。”布鲁尔转身走进店铺,取出一把大号铁钳,活动了一下胳膊,一下一下捏了捏铁钳,动作不慌不忙。然后蹲下来对老努尔旦说:“来,把马腿抬起来,我好拔掉钉子。”老努尔旦把马的病腿夹在两膝间,把马蹄往后往上轻轻抬起来。布鲁尔的手只是在马掌前晃了一下,钳子上就多了一个黑黑的生了锈的铁钉。
这个过程,老努尔旦一直没有说话,他紧张地扶着老马的腿,眼睛红红的。直到知道铁钉拔出来就没事了之后,才舒了口气。他俯下身子,盯着被布鲁尔随手扔在草地上的黑色铁钉看了看。他觉得那个小小的铁钉怎么会那么可恶,是它让自己的老马一跳一跳走不成路,每挪动一步,马背上都会渗出一层汗水。他把手放在老马的脸上摸了摸,拍了拍,脸挨着马儿的脸蹭了蹭。这位平时爱唠叨的老头儿,就这样沉默着,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去药店买几块钱的碘酒,每天兑着清水冲洗化脓的伤口,一个星期后就没事了。”布鲁尔把手中的工具撂到草地上,站起身子看着老努尔旦的眼睛说:“再过一段时间,就可以来钉一只新的马掌了。放心吧,我给它好好收拾一下,钉一个漂亮的马掌,让它的蹄子舒舒服服的,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老天有眼,”老努尔旦嘘出一口气,“好呀,真好,谢谢,谢谢你了。我以为它这辈子算是到此为止了呢。呃,就那么着做成老得嚼也嚼不动的熏马肉、马肠子……”他摊开双手,嘴角朝下撇了撇,“要不就成了走路一高一低的老瘸子。就像这样……”他抬着腿,肩膀一高一低地原地踏了两步。
他想努力说个笑话,让场面不要那么严肃。可是,在他的眼睛移到老马身上时,却又一点儿也笑不出来了。他看着马的病腿,带着伤感又怜爱的表情,好一阵子没说话。在他身后,远处山体上,因为下雨生出的浓雾,不知何时缩小成一道闪闪发光的银带,在耀眼的太阳下,转眼又消失了。
就好像知道主人为它操心了似的,老马转过头来,心怀感激地,痴痴地望着它的主人,还用鼻尖蹭老努尔旦的脸,然后把头担在他的肩膀上。它和它的主人一样老,同时,它身体里的坚定也酷似它的主人。本来,给马收拾蹄子这差事,最容易惹得马儿甩出蹄子踢人。而它不同,它像是能够看穿主人心思似的,一动不动——它不会给它的老主人惹出任何麻烦。
老努尔旦轻轻抚摸它的脖子,在它耳边吹了口气,“你看看,你还好好的,天也没有塌,咱们回家吧!,'他喃喃地说着,又转向布鲁尔,点了点头,转身往回走。老马侧头看看他,一歪一斜地跟在他身后。
他们一同望着老努尔旦和那匹老马慢吞吞地爬上山坡,“奇怪了,今天怎么没哕唆?从来不这样……”阿依旦转身问布鲁尔。
“没什么,今天他不想说而已。”布鲁尔摊开双手,耸耸肩膀,眯着眼,看着慢慢走远的老努尔旦和他的老马。他和它都迈着摇晃的步伐,一瘸一拐,消失在灌木丛的后面。小注:
马蹄铁:U形,一边三个孔,一边四个孔。旧的马蹄铁磨损换新时,需要找一个跟旧马蹄铁的钉孔正好相反的新马蹄铁给马蹄钉上。比如左面三个孔的就找左面四个孔的,那么右面也会相应错开,这样就不至于钉在以前的孔里,造成马蹄铁的松动。
钉马掌:将马蹄铁垫在马蹄下,用锤子把钉子敲入孔内,倾斜着钉入马蹄的角质层里。钉完后,用锤子把露在外面的钉子头去掉,用锉子锉平钉子头。马蹄的角质层里没有神经组织,钉马掌时马不会感觉到疼痛。钉马掌是为了保护马蹄的角质层,避免马蹄在长时间奔跑之后,造成角质层的过度磨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