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斯坦街上的敲打声
2017-06-15郁笛
郁笛
有一些尚未散去的地气,还是这个早晨的阴霾,热斯坦在一条深巷的虚无中,变得烟雾缭绕。隔着一条巷子,我就听见了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从晨雾和潮湿的泥土中传来。这个寂静的村庄,是从这些敲打声中醒来的吗?
其实时辰已快到正午了,整个条街上还是如此的安静,许多人家的大门上都落着一把锁子。我们在老城的另一条街上,原本是要寻找一家用油渣制作土肥皂的人家。我们围着院子转了一圈,前后门都锁着,隔着铁门和雕花的栏杆,我们只是瞧见了主人家宽敞的院子里,树木葱茏,花草繁盛,楼台上积木般簇新的木雕,更是吸引了女画家的目光,车子已经发动了,她趴在围墙的栏杆上却久久不肯离去。
接下来,我不知道我们要去的地方,就是隐匿在雾霭中的热斯坦。即便是半条街的空旷和迷雾,也不能阻挡了热斯坦从悠远的寂静中传来的,来自于铁器时代的敲打声。我首先看见的是一匹马,拴在马路对面的杨树上,悠闲地甩着尾巴,不时仰头瞅一眼不远处的麻扎(墓地),云烟缭绕的雾气消散中,一阵响亮的喷嚏声,穿过杨树下东倒西歪的玉米秆,在远处的树梢上晃动着。
另一匹马呢,它已经被牢牢地固定在两根木桩上了。它的另一条腿,也被一根绳子袢起来。实际上,此时此刻,这匹羞愧难当的马,正在等待一次来自于乡间的手术——钉马掌。它低低地垂了自己的眼睛,努力地转过头去,不让人看见了它目光里的躲闪。一匹马的羞愧无处躲闪,像是一位乡间里,遭到了羞辱的女人。我知道,在这条街上,没有人意识到一匹马,正在含羞而立。
隔着一道院门的距离,草棚子下面的炉火里,是一副被烧得通红的马掌子。炉火烧得通红。然后,那一架安装了电门的沉重铁锤,在铁匠斯德克·马义的操练下,飞快而沉重地击打着一块由红变黑的铁。43岁的斯德克·马义清瘦的脸庞上,须发丛生。与他不曾修饰的脸庞一样,那些火焰和煤灰的颜色,在他沾满了汗水的脸上、身上,随意地涂抹着。每一次,在电锤飞快的击打过后,斯德克·马义都会用钳子夹住了渐趋成型的马掌子,转身在一块铁砧子上,一刻不停地敲打着,使劲地把那块铁,往一副真正的马掌子上赶。
斯德克·马义脸上的汗水和铁锤下的火星子,溅落在一片煤灰和铁屑里了。在电锤巨大的轰鸣和炉火的炽焰里,斯德克·马义总是咬紧了牙关,发出嗨哟嗨哟的声音,与手里铁锤的节奏一同起落。在斯德克·马义转身去伺弄炉火的时候,我回过身来,往他的小院子里望了一眼。院子里有些杂乱,到处都堆满了残破的铁,那些废弃已久的铁,或许也在等待着这一堆熊熊的炉火,浴火重生吧。
斯德克·马义几乎是没有停顿地完成了几副马掌子的打制。最后,每完成一个马掌子,他总是很潇洒地把那椭圆形的铁,从钳子里不经意地往地上一撂,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又去忙别的去了。
他能够忙什么呢?那一匹早已被固定的,面含娇羞的马,是他接下来要忙活的对象了。他蹲下来,手托着一只马掌,轻轻地用小铁锤敲打几下,用一把特制的小铁钳,熟练地取下那一副快要磨穿了的老旧马掌子,把那块磨得发亮的鐵,不屑一顾地扔在了一边。然后,他的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一把锋利的刀片,在那只积满了尘土和铁锈的马掌上平缓地削着。有人说,这活儿有点儿像洗澡堂子里的修脚师傅。
可是,这高高抬起的马蹄子上,需要的不仅仅是美容。刚才还在铁砧子上嗨嗨吆吆地使蛮劲的斯德克·马义,此刻正在耐心地为一匹马修脚,为它量身定做一副合适的马掌子。我一直觉得,他手上的那一把小铁锤,像极了一把手术刀。同样是咬紧了牙,发出了一声声嗨吆声的斯德克·马义,此时变得小心翼翼,他下手时那样轻,那样舒缓和精准,他的眼睛里已不再是凶狠的铁,而是一只充满了生命温情的马掌。
我第一次面对一匹含羞而立的马,在它的身体里被钉入铁钉。原来,这尖利的铁钉只是钉在马掌的角质层里,而这一切,马并无痛感。可是我转念一想,就像穿了新鞋子的人一样,有没有不合脚的马掌子呢?这一切,都有赖于一个铁匠和一个钉马掌子的人,合二为一的慈爱和匠心。
钉好了马掌的马,重新回到地面上,头昂得似乎更高了。“新鞋子“带来的精气神,一下子使一匹娇羞中的马,扬眉吐气,意气飞扬。我看见它年迈的主人,在满意地付了钱之后,牵着马,向着远处的雾霭中走去。不知道那些远处的村庄,还是热闹的巴扎上,一匹钉好了新马掌的马,会是一番怎样的模样?
叮叮当当地敲打声过后,热斯坦再一次陷入了沉寂之中。临街的铁匠铺子有好几家,大多是关着门的。铁匠们的生意,一天比一天不好做,是因为钉马掌子的人越来越少了。就像这些街道上,马车少了,取而代之的是现代化的汽车、摩托车和三轮车,这些喝着汽油奔跑的怪物,正在渐渐地把古老的马车和赶车人,逼入一条历史的死胡同。
好在雾霭中的热斯坦,为我们保留了一些历史的记忆。这些流传在当代的铁,技艺娴熟的马掌子,一个不善言辞的维吾尔人,使这门古老的手艺,不仅仅有了传承的意义。
一座老城的气息,首先是一些活着的手艺,和他鲜活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