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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镜,墨镜

2020-04-01刘丰歇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0年3期
关键词:老花镜墨镜眼镜

刘丰歇

墨镜曾是我的克星,看到戴墨镜的人,我便会不由自主地感到紧张,如恐惧黑夜一般。

最先闯入我视线的墨镜,因年代久远,已模糊了记忆,依稀记得的是一部战争题材的电影,烙印较深的是一个戴墨镜的国民党军官。一个已贴上标签的反面人物,再戴上一副我讨厌又害怕的墨镜,坏得更让人胆寒。我真佩服那些导演,觉得他们都是心理学与面相学的大师,对演员的选择、角色的把控、道具的搭配,都那么独具匠心,恰到好处。

我小时候的胆量与我的年龄十分契合,对许多事物有种本能的恐惧,其中黑色尤甚。比如看到一群黑压压的乌鸦在树林中不停地聒噪,我便会联想到死亡;看到穿着一身黑色衣衫的老太太,我常会联想到巫婆;看到沉沉的黑夜,我就会联想到鬼怪。每晚我睡觉前,都会央求大人们等我睡着后再把灯拿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村子还未通电,家中用煤油灯照明。灯光虽暗,但也能撩开夜的黑,给我撑腰壮胆。遗憾的是,家人为了节约,每次我躺上床不一会儿,就有人进歇房将灯“噗”的一声吹灭,或直接端出房间。我提出过抗议,但人微言轻,没人理睬。胳膊拧不过大腿,我便把头埋进被窝,用被子充当我的守护神,希望它能阻挡住潜藏在黑暗中的魑魅魍魉。还有一次,我玩耍时偷偷爬上了床,无意问一抬头,看到床头对面土墙一块墙皮脱落的地方,颇似一个丑陋的人形,我感觉就像我心中那个戴着墨镜的坏蛋,吓得不敢下床,开始喊母亲。正在灶屋忙碌的母親听见我的喊声忙跑进歇房,见我穿着鞋趴在床上,自然是一顿训斥。她把我抱下来,看一眼我手指的地方,说,那不是坏蛋,那只是墙上脱了一块墙皮,别怕。而我分明看到一个坏蛋的头像。母亲在训斥和安慰我的同时,用手把床单使劲拍打拍打,再拉展铺平,然后把我拉出歇房,关上房门,再不让我进去。接着母亲又找来一张旧报纸,将墙皮脱落的地方糊住。报纸上几个女人的笑脸取代了我眼中那个“戴墨镜的坏蛋”,才消除了我内心的恐惧和不安。

墨镜与黑夜,是我童年时代挥之不去的梦魇。

国家政策放开时,我刚从儿童变成少年。港台剧如潮水般涌入内地,影视剧中动辄抡拳劈腿、打架斗殴的小青年们大都以长头发、花衬衫、喇叭裤为时髦,墨镜也如影随形般架在他们的脸上。这一风潮很快走进现实的土壤,席卷到城镇各个角落。我看到戴墨镜的青年,又会联想到港台剧中的黑帮大佬和地痞流氓,便与他们敬而远之。若不小心与他们迎面遭遇,我便本着趋利避害的原则,趁早闪躲一旁。尽管如此,心脏还是会莫名其妙地加快跳动的频率。

在眼镜这个大家族中,我对戴普通眼镜的人却有种本能的亲近。那透明的镜片总是将人的表情光明磊落地呈现在人们面前,从不遮遮掩掩,颇有君子风度。我身边那些戴眼镜的老师,大都温文尔雅、书卷气十足;戴眼镜的同学,大都学习较好,有的还是学霸。可能是爱屋及乌吧,有段时间我自己配了一副平光眼镜,出外游玩时戴在脸上耍酷装斯文,自我感觉还特别良好。后来,我因工作需要,每天写公文、新闻,还忙里偷闲写自己喜欢的文章,几年下来,原来正常的眼睛一步步走向近视,看东西越来越模糊,不得已只能郑重其事地配了一副近视眼镜。从此眼镜便与我形影不离,亲如兄弟。我不知这是不是冥冥中埋下的伏笔。

有一种老花镜,镜片也是透明的,那是长辈的专属。人常说:花不花,四十八。意思是说人到了四十八岁以后,眼睛的焦距就调不清楚了,看东西开始有了重影,如《隋唐演义》中俏罗成使出的“梅花七蕊”枪法,让人傻傻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得用老花镜才能将其降服,调实焦距,去伪存真。看到那种眼镜,能让人产生一种岁月的沧桑感,那可是让人敬重的物件。我们家就有一副,父母亲共同使用,不分彼此。父亲虽是农民,但上过农民夜校,认识许多汉字。当过多年村支书的父亲有读报纸的习惯,每当他戴上老花镜认真读着报纸上的新闻时,随着那浓浓的川音从他烟味十足的嘴里吐出来,下巴上的山羊胡便会不停地颤动。那份认真劲儿使他粗糙的脸庞竟然也增添了几分文化人的气息。那些教私塾的先生念“子日诗云”时,可能就是这种神态吧!每当母亲戴上老花镜穿针引线纳着鞋底或缝补衣衫时,她那或专注或温柔的眼神便会从眼镜中流露出来,让我切实体验到家的温暖和母爱的伟大。

还有一种石头镜,也是老人的所好。我一直把它当作墨镜一母所生的兄弟,因为那种镜片也是褐黑色的。但这种戴在老人头上的眼镜,也许是濡染了老人慈祥的气息吧,便没有墨镜那种煞气与霸气,虽似一母所生,性格却迥然不同,所以,我并不害怕,也不反感,还很亲切,就像我身边的父老乡亲。据说那种石头镜戴上特别凉爽,而且还能治疗眼疾,扮演着理疗器械的角色。父亲曾说他小时有次眼睛红肿发痒,一位长辈便把自己的石头眼镜借给他。戴上石头镜后,他明显感觉眼睛就像擦了清凉油似的,非常舒服,几天后他眼睛就好了。那时我就觉得石头镜真是个好东西。上世纪90年代,也曾刮过一阵石头镜的流行风,从城镇到乡村,许多老头以戴副石头镜为荣。城市公园、乡镇集市、农村墙角,经常能看到戴着石头镜的老人,或聚或散,休闲着时光。

曾经好长时间,我心中的平光镜、近视镜、老花镜、石头镜都代表着正面的形象。它们的出现,要么能增加人的气质,要么是为了把模糊的事物变清晰,要么能够治病疗伤,是不会让人感到恐惧的。墨镜虽同样是眼镜,只因镜片上那一层黑,如夜幕笼罩了四野,让人判断不出后面那双眼睛是发出善良、温和的柔光,还是阴森、恐怖的凶光。这种黑,如深不可测的黑洞,总让人产生一种阴森的寒意,再加影视作品中反面人物的推波助澜,很难让人产生情感上的认同。墨镜,如眼镜家族中的坏小子,总扮演着负面的角色。一次读闲文,说12世纪刘祁所著的《归潜志》记载,用烟晶制造的墨镜,一般只有衙门的官员才能佩戴,目的是在听取供词时,不让别人看到他的面部表情。我终于明白我对墨镜的怕是有出处的,史书上的话就是有力的佐证。人们在社会交往中,不怕喜怒哀乐溢于言表的人,就怕深藏不露让人猜不透摸不着的人,而墨镜就充当了这种伪装的面具。我怀疑我的前世,可能就受过这种官老爷的摧残,要不咋对墨镜如此敏感而恐惧呢!

随着岁月的流逝,时代的变迁,墨镜的功能也在不断改进和拓展中,它的主要功能已从隐藏人的内心世界这一负面角色,向可以挡住紫外线和强烈的光线、防止阳光对眼睛造成伤害的正面角色拓展了,而且还衍生为现代人的一种时尚装饰,有了粉、绿、棕、黄、灰等多种颜色,变成既时髦又实用的眼镜。

当我第一次戴上墨镜时,我发现,墨镜不仅能遮挡住强光对我眼睛的伤害,让我在炎炎烈日下看到一片阴沉的色彩,无形中生出几分凉意来,还能在它的掩盖下肆无忌惮地饱览人间美色。特别是能尽情欣赏大街上走来的那一个个活力四射、风姿妖娆、仪态万方的美女,仔细品味着连衣裙的活泼、一步裙的端庄、超短裙的性感、旗袍裙的优雅……而她们则根本发现不了我那双“贪婪”的眼睛。当然,我相信我所好之色,绝对是对美的一种本能欣赏与陶醉,而非登徒浪子所为。同时,当我戴上墨镜,似乎我的胆子也大了许多,面对同样戴墨镜的人,再无当初那种畏惧感了,也敢于中气十足地从一群文着身、光着头、身材高大的壮汉们身边走过。特别是当小偷将那只罪恶的手伸向别人的钱包时,他不知我这副墨镜后的眼睛早已锁定目标。随着我的一声大喝,他的恶行瞬间戛然而止。

看来,墨镜如鞘中剑、手中枪,关键看操控者是谁,戴在恶人脸上,便能增其恶,戴在正直的人脸上,便能增其威。而墨镜,还是墨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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