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本无树
2020-04-01叶水涛
梁漱溟先生认为,中华文化是一种早熟的文化。他举例说,比如屋漏,西方人的处置态度是实用的,中国人的态度是审美的,印度人的态度是虚无的。梁先生所论确乎有道理。屋漏,西方人的直接反应是,漏在哪里,怎么会漏的?得想办法把它修好,使它不会再漏。于是勘察、设计、动手,针对性地解决问题,他们讲究效率与实际的效果。
中国人的一般反应是,屋子漏了吗,不很严重吧?大凡屋子大概总会有点漏的,这也无伤大雅。屋子漏水,点点滴下,似乎颇有一点情致,所谓“留得枯荷听雨声”,这是将苦难转化为一种审美。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家里的老房子逢雨必漏,一旦有大雨便要四处用盆接水,狼狈万状。总是修,但漏水如故。父亲安慰我们说:“破屋不倒,漏船不沉。”似乎这“破”和“漏”倒是个好东西。父亲文化程度不高,更没有什么审美的修养,但这种苦难转化的方式,很有梁漱溟先生所说的民族文化特征。其实,即便“诗圣”杜甫也是如此,他的代表作《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便是明证。杜甫写屋子漏雨之状细致入微,一家人窘迫无奈之情跃然纸上。但风静云散、雨过天晴之后,如何修缮破屋漏洞则不置一词。为什么呢?大概因为不值得写,太实用,没有美感意义。
印度人一般的态度是,屋漏?什么叫漏,漏或不漏的区别是什么?漏了,关系大吗?从总体上看,印度民族的思维特征是,先花大量的时间去冥思,然后再讲话、再行动。因此,印度除诞生了佛教,还有瑜伽,都跟冥思有关。释迦牟尼之创立佛教,便是在菩提树下冥思了四十九天而大彻大悟。无论佛祖或众菩萨讲经说法,还是众弟子记述、宣讲冥思的结果时,都得严格遵循思考的法则。这就是印度的因明学即佛教思维的逻辑学。玄奘西行取经,于印度刻苦学习佛教经典,以致能融会贯通,因而在佛教徒的盛会中从容阐述经典,接受各种质疑辩难而立于不败之地。玄奘的论辩之所以无可匹敌,一者是他对佛教经典的熟悉领悟程度,一者是他对因明学的把握即逻辑思辨的严密性。在中国,虽然有玄奘翻译的《因明正理论》 《因明入正理论》以及弟子窥基所著《因明入正理论疏》,但很少有人能透彻理解。这也是佛教典籍的迷人之处,即使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之士,由古及今,无人敢夸口说是已完全读懂读通。印度佛教来到中国,所带来的不仅仅是一种宗教的信仰,一种仪式,以及许多佛教故事,印度的因明学通过佛学典籍的扩散,对中国传统的思维方法产生不可低估的影响。熊十力先生就说过,佛教“注重逻辑之精神,于中土所偏,尤堪匡救”。
熊十力先生所言,指称中国传统文化中逻辑思维不受重视。与佛教迥异,传统儒家的论述,尤其是先秦儒家,大多是遇事随机而发,缺乏严密论证。一部《论语》,几乎尽是孔子的乘兴而论,多论断,少推理,只是针对日常生活中具体人、事件随口而出的评论和感慨。他对同一概念,有不同解释;于不同语境,有不同发挥;甚至同一个问题,不同学生的请问,得到的是截然不同、甚至完全相反的回答。《孟子》之言,則貌似论辩滔滔,语言极有气势,但大多引喻设理,缺少严密论证;孟子所长或于辩论中,或在劝诫君王时,能随机阐发、以情感人,但没有一种丝丝入扣、鞭辟入里的逻辑力量。
道家的思维方式则又是另一种模样,总之与印度佛教思维大相径庭。道家的本体为“身”,佛家的本体在“心”。前者实在,后者空灵。但道家的理论论证却虚,佛家的理论论证倒实。老子云:“道可道,非常道”,意即认识的对象“道”是不可言说的。他同时认为,作为思考和表达手段的语言是不可靠的——“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庄子则提出“得意忘言”,强调直观地、直截地契悟事物的本质,认为语言等介于人和世界真相之间的认识手段都是多余的。儒道两家的思维方法对印度传来中国的佛教进行了改造,其结果是三教的合流。比如,禅宗这种中国特色的佛教便倡导“不立文字,直指心性”,最为有名的一偈是六祖慧能的“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一切皆无,又不凭借语言,这精深的佛理如何解说和传播呢?于是,便有禅宗的公案、棒喝、机锋等,这些兼有儒家随事而发和道家直截体悟的思维特征,而宋儒朱熹等又无不从佛教中汲取思想营养,充实和丰富儒学的思想体系和方法。朱熹与陆九渊的“鹅湖之会”,对儒家义理的论辩,便是思辨化的逻辑论证,这多少具有佛教因明学的逻辑成分在。谈及逻辑,不该忘却墨家的学说,墨子是先秦诸子中最关注逻辑思辨的,其著作也最有逻辑思辨性。当年儒墨两家是显学,可惜随儒学的独尊,是墨学的衰落,否则,中华文化当有更丰富的科学思想与逻辑思维。
(叶水涛,著名语文教育专家,江苏省教育学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