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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物论》“八德”新诠

2020-04-01

现代哲学 2020年1期
关键词:礼记中华书局庄子

刘 黛

《庄子·齐物论》有“八德”之说: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请言其畛:有左,有右,有伦,有义,有分,有辩,有竞,有争,此之谓八德。

这显示出早期道家由“道”而“德”的语境:就“道”的层次而论,是“未始有封”“未始有常”;就“德”的层次而言,区分在所难免,于是便有了所谓“畛”。《说文解字》谓:“畛,井田间陌也。”(1)许慎原文作“井田间百也”,“百”即“陌”。段玉裁注:“百,今之陌字。”([汉]许慎撰、[清]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696—697页。)田地本无封界,筑陌划界以相区分,各占一隅,谓之“畛”。同样,在无封之道上进行区分便有了“德”。“八德”即八种区分:左、右、伦、义、分、辩、竞、争。八德两两为一组,是注庄者的共识。但两两之间究竟是何种关系?为什么“左-右”相反相对,而“竞-争”却看似相近;“分-辩”似乎是在说语言,那么“伦-义”是否要改作“论-议”从而与之一致?对于这些问题,历代注疏莫衷一是。笔者认为,八德看似杂乱无章,两两间却有一致的逻辑。通过辨析这四对范畴,我们完全可以厘清其间的关系。

一、左与右

作为方位,左右的意思无需多言。然而,左、右所表达的或并非只是位置的相对,更包含深层哲学意义的差别,并由此在天道、人事等诸多情境中显示出相反的象征意义。展示这些象征意义,对于理解八德中后六者两两间的关系将颇有助益,所以,我们先爬梳相关文献,以揭示左、右背后的丰富内涵。

(一)吉凶与左右

在早期礼仪中,左右与吉凶有对应关系,吉事以左为贵,凶事以右为贵。《老子》31章曰:“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吉事尚左,凶事尚右。偏将军居左,上将军居右,言以丧礼处之。”(2)[魏]王弼注、楼宇烈校释:《王弼集校释》,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80页。“夫兵者”原作“夫佳兵者”,据马王堆帛书本改。吉事用左为上,凶事用右为上,这是原则。这一原则的一个例子即军队中“偏将军居左,上将军居右”。之所以权位更高的上将军要居右,即表明用兵打仗是被作为凶事对待的,如行丧礼。不过,战争、丧礼都是非常之时,君子在日常安居中则当“贵左”。《礼记·檀弓上》曰:“孔子与门人立,拱而尚右,二三子亦皆尚右。孔子曰:‘二三子之嗜学也,我则有姊之丧故也。’二三子皆尚左。”(3)[清]朱彬:《礼记训纂》,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第96页。一般情况下,“凡男拜尚左手”(《礼记·内则》)。孔子家中有丧事,才在行礼时“拱而尚右”;二三子不明就里地效法,被制止,因为君子通常情况下是“贵左”的。那么,为何“吉事尚左,凶事尚右”?河上公注曰:“左,生位也。”(4)王卡点校:《老子道德经河上公章句》,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126页。左生右杀,以生杀与左右之间的对应关系来看,“吉事尚左,凶事尚右”便顺理成章了。

(二)阴阳、生成与左右

与“左为生位”说相似,左阳右阴说也屡见不鲜。比如,郑玄、孔颖达注《礼记》即皆以左为阳(5)《礼记·曲礼上》“执禽者左首”,孔颖达曰“左,阳也”。《礼记·檀弓上》“二三子皆尚左”,郑玄注曰“左,阳也”。参见[汉]郑玄注、[唐]孔颖达疏:《礼记正义》,第5册,台北:艺文印书馆,2007年,第45、130页。。这些说法并非空穴来风。《说卦》中“帝出乎震,齐乎巽”(6)[宋]朱熹撰、李一忻点校:《周易本义》,北京:九州出版社,2004年,第324页。的一段文字,宋人据以名之“后天八卦”。在后天八卦方位图上:左为震卦所在,为东,为春;右为兑卦所在,为西、为秋。春主生,秋主收、主成,“左为生位”说与之完全契合。随着文献的爬梳,我们将看到,左右的这些象征义往往是相通的,且在先秦时代的文献中就已经存在了。

左阳右阴的观念体现在“礼”上,便是所谓“凡男拜尚左手”“凡女拜尚右手”(《礼记·内则》)。男子行礼时左手在上,女子反之。而左生右成即左生右杀,因为“杀”本有收杀、收束之意。凡物有生有成,“成”即是一种“结束”或“收杀”。左右与生成之间的对应关系,在《老子》34章可以得到印证:“大道泛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而生而不辞,功成不名有,衣养万物而不为主。常无欲,可名于小;万物归焉而不为主,可名为大。”在左生右成的模式下来揣摩“大道泛兮,其可左右”,后文便出现了两组对举叙事:一是“万物恃之而生而不辞”与“功成不名有”,二是“衣养万物而不为主”与“万物归焉而不为主”。这两组,一个讲“生”,一个讲“成”;一个讲“养”,一个讲“归”。“生”与“养”正对应“左”,“成”与“归”则对应“右”。那么,“其可左右”就字字落实了。当然,此处“左右”也可通“佐佑”,取佐助、护佑之意。“佐”者辅助万物之“生”,“佑”者佑护其“成”,此意后文还将详说。

(三)高者“贵左”、下者“贵右”

上面提及,君子安居时是“贵左”的,而地位较低的普通人则相反。《淮南子·缪称训》谓“凡高者贵其左”“下者贵其右”(7)刘文典撰,冯逸、乔华点校:《淮南鸿烈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331页。。为什么地位低者要“贵其右”呢?这其中的缘由,与生、成之意相通。左象征生发、开始。事物之始往往微小,但生命力强,阳气盛,富于生长、创造的能量。右表征结束、收成,体量大,但也意味着僵化,阴气较盛。大人君子位高权重,德行成熟,已是体量大、威势大者,要“求成”很容易,反而应该重在“谋始”。这是因为高位者的微小举动、政令的微小调整,都可能带来不可忽视的影响,是否“启动”某个措施、如何“启动”,对于全局而言举足轻重。在某种意义上,“高者贵其左”即是通过强调表征初始、生发的“左”,要求在上者重视事物的“开启”,重视“谋始”。而小人、孩童、民众则是富于创造性、可能性的初生者、弱小者,与“谋始”相反,他们更应当以“求成”“得果”为务。比如,《周易》“蒙”卦有“发蒙”之意,《象传》说此时应当“果行育德”,与此同理。在事物的发蒙阶段,或者对于蒙童而言,实施某一行为就应该要让它有结果,即“果行”。这是因为有“果”才能真正让蒙童感到有所“得(德)”,这种实实在在的积累可以培育他的常性,所以“果行”可以“育德”。相对于大人君子而言,在下者就好比小童,当以务实、求成为重。而“右”象征功成、实现,所以“下者贵其右”。

(四)出入与左右

与生杀、始终相应,左、右还象征出、入。《管子·白心》谓:“左者,出者也。右者,入者也。出者而不伤人,入者自伤也。”(8)黎翔凤撰、梁运华整理:《管子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794页。在《老》《庄》中,生死常以出、入来指代。例如,《老子》50章说“出生入死”,《庄子·大宗师》赞叹真人“其出不,其入不距”,《知北游》形容人生天地间“注然勃然,莫不出焉;油然漻然,莫不入焉”。这里的“出”皆指“生”,“入”皆谓“死”。这并不难解:新生是“出”,死则是回归,是“入”。既然生杀可以左右言,那么左出右入也顺理成章了。再如,《老子》79章说:“圣人执左契,而不责于人。”这意味着“执左契”的一方本是可以“责于人”的。可见,执左契的是贷出的一方,执右契的是将要归还的一方。这也应证了左出右入说。

(五)从御者与车右的位置看左右

在古代的战车,御者居左,车右居右。郑玄说:“凡车右,勇力者为之。”(9)[清]朱彬:《礼记训纂》,第85页。御者负责驾车;车右负责射箭、作战,必以勇者为之。比如,晋卫交战时,卫太子做车右,因怯懦无勇被骂为“妇人”;而赵简子用晋献公的著名车右毕万因勇猛而受赏之事来鼓舞将士(10)[清]洪亮吉撰、李解民点校:《春秋左传诂》,北京:中华书局,第848页。。与作战相比,“御”(驾车)是文事。御者与车右实是一文一武,一虚一实。车右之所以称“右”,当然因其所居的位置在右。而以勇武作战者居右,则是因为右为阴、为杀伐。此外,“右”通“佑”,能起护佑作用的必是强力者,而车右的职责也包含护卫战车的安全。

(六)从“佐”“佑”看左右

与左、右相应,表示帮助的佐、佑二字也有区别。佐助是以小助大,佑护是以大庇小。《淮南子·缪称训》说:“凡高者贵其左,故下之于上曰左之,臣辞也。下者贵其右,故上之于下曰右之,君让也。”在下者对于在上者要称“左(佐)之”,在上者对于在下者要称“右(佑)之”。所以,《墨子·贵义》谓“周公旦佐相天子”,而《尚书·泰誓》谓“天佑下民”,《楚辞·天问》谓“天命反侧,何罚何佑”。“佐”以小助大、以下助上,是创造性的、文的;而“佑”所蕴含的上者对下者、大者对小者的庇佑,是审判性的、武的。

其实,左右的象征义在早期很可能是常识,其背后有共通的模式。《管子·版法解》揭示了这一模式:“春生于左,秋杀于右,夏长于前,冬藏于后。生长之事,文也。收藏之事,武也。是故文事在左,武事在右。”甚至“言”也有左右,例如《礼记·玉藻》记载“动则左史书之,言则右史书之”。左右史谁记言、谁记事纵有争议(11)《白虎通》、《孔丛子·答问》、徐干《中论·虚道》与《礼记·玉藻》一致;《后汉书》、荀悦《申鉴·时事》则皆同《汉书·艺文志》的“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之说。哪种更具古意,已难确切判断。不过,言与动似有虚实之别。天子、诸侯的政令即史官所记录的言,而其实施则为动,动是对言的落实。若以此中虚实来推测,左史记言、右史记动之说或更切古意。,但以左右来标记两种言恐非偶然,它与上述诸类文化现象是一致的。所以,八德中的“有左有右”也未必仅是位置的区分,还包含天道人事中诸多相对的意义。正如成玄英所言:“左,阳也。右,阴也。理虽凝寂,教必随机。畛域不同,升沈各异,故有东西左右,春秋生杀。”(12)[清]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84页。

到此,我们可以略作总结:“左”象征阳、生、发、出、升、吉、文等,“右”则象征阴、杀、收、入、沉、凶、武等。随着对其余六德的辨析,这些看似杂乱的意象会显示出更加清晰的条理。

二、伦与义

“有伦有义”四字,《经典释文》谓“崔本作有论有议”(13)[唐]陆德明:《经典释文》,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363页。。俞樾认为当从崔本,理由是:“下文云‘存而不论’,‘论而不议’。又曰:‘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彼所谓分、辩,即此‘有分有辩’。然则彼所谓论、议,即此‘有论有议’矣。”(14)[清]王先谦:《庄子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20页。俞樾因为下文有“论而不议”等句,将此处的“伦”“义”改为从“言”的“论”“议”。王先谦、章太炎等同此说(15)参见[清]王先谦:《庄子集解》,第20页;王叔岷:《庄子校诠》,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74页。。问题在于,下文既然有“论”“议”“分”“辩”与八德相应,又何以独使“左”“右”“竞”“争”突兀而无应?

之所以改为从“言”之“论”“议”,是因为在这些注家看来,八德讲的应是语言的区分。比如,王先谦说:“得之言德也。各据所得,而后有言。”(16)[清]王先谦:《庄子集解》,第20页。然而,文本在陈述八德之前,“道”与“言”两者皆一并提及。那么,八德岂能避开道之“畛”,而专言之“畛”?如果把这八个条目称为“德”,这与先秦道家的“道-德”语境是一贯的,那么其中的每一条都可以是且首先应该是道之畛。若必改字作“论”“议”,则是将八德只作言之畛看。

此外,成疏谓“伦,理也”“义,宜也”(17)[清]郭庆藩、王孝鱼整理:《庄子集释》,第84页。,诚然不可说错,但难以看出两者的分别;郭注认为伦在物、义在事(18)同上,第84页。,也似隔靴搔痒。蒋锡昌谓“‘伦’对疏戚言,‘义’对贵贱言”(19)参见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85页。,有本于《庄子·盗跖》“疏戚无伦,贵贱无义”,较郭、成为优,但仍未能见得伦与义的本质差异。

笔者曾在解释“论而不议”时,运用形声字声符表义理论,引入“伦”“义”二字作参照,以刻画表义声符“仑(侖)”与“义(義)”的核心意义,从而推测“论”与“议”的区别:“伦”是发自人的内在情感而向外扩散的亲疏感,它与儒家的“仁”相应,只不过“伦”刻画亲疏关系,而“仁”表达贯穿亲疏之伦的共同情感“仁爱”(20)参见刘黛:《〈齐物论〉中圣人使用语言的层次》,《中国哲学史》2015年第4期。。所以,父子、兄弟等称为“伦”(21)《礼记·祭统》谓“君臣之义”“父子之伦”。《庄子·盗跖》曰:“尧杀长子,舜流母弟,疏戚有伦乎?汤放桀,武王杀纣,贵贱有义乎?”可见,父子、兄弟称“伦”,君臣称“义”。当然广义而言,所有人伦关系都可称“伦”。。而“义”是以贵贱等级区分为基础的一种关系,“应该”与“不应该”的区分包含着杀伐、决断的意味。所以,君臣关系称“义”。可以说,伦象圆而义象方。

我们容易认为“伦(仁)”“义”相近,它们皆是儒家推崇的君子德行,实际上二者的核心内涵恰恰是相反的。从“伦”字所传达的意象来看,它是由己及外的,是生发性的。而“义”则是建立君臣关系之后对自己行为的一种外在约束,它由外及内,是收束性、杀伐性的。“义”需要界定何者应该、何者不应该,这就好比挥刀裁断。然而“一人一义,十人十义”(22)[清]孙诒让撰、孙启治点校:《墨子间诂》,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91页。,如果不伤害、否定某些人或物的“义”,就无法达成有效的裁断,从而建立起“义”。“伦”是人类天然的仁爱之情的向外投射与给予,由此生发出种种有程度差别的情感;然而只生长不收割是不合天道的,“义”好比是收割,它规定何者取、何者弃,所以阳明说“宰禽兽以养亲”才“心又忍得”(23)[明]王守仁:《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第108页。。一个以仁爱为核心,一个以杀伐决断为关键,这就是“伦”与“义”的区别。

这样的区别,与“左右”的相对极其相似。“伦”之生发与“左”相应,“义”之收束与“右”相应。因而,《鹖冠子》将“仁”与“义”分布于“左”与“右”:“仁人居左,忠臣居前,义臣居右,圣人居后。左法仁则春生殖,前法忠则夏功立,右法义则秋成熟,后法圣则冬闭藏。”(24)黄怀信:《鹖冠子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88页。当然,如果考虑语言之“伦”“义”,那便是“论”与“议”:一个是描述性、开放式的语言,好比“围观”;一个是下定义式的建立意义、典范的语言。

三、分与辩

分与辩,郭象谓“群分而类别”(25)[清]郭庆藩、王孝鱼整理:《庄子集释》,第84页。,蒋锡昌以为“‘分’者谓分析万物,‘辩’者谓辩其所是”(26)参见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第85页。。其实,二者看似近义,在方向上却是相反的:“分”由一而多,“辩”由多而一。从字形看,“分”字,《说文》谓:“别也。从八、刀,刀以分别物也。”(27)[汉]许慎撰、[清]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第48页。依《说文》之意,用刀将物切分开称“分”,由“一”分而为二即是“分”。具体说来,从极微观的细胞分裂,到种子发芽、草木生长、动物繁殖等,皆是由一而二、由二而四地完成数量的增加。“分”带来增加,“辩”则相反。《说文》谓:“辩,治也,从言在辡之间。”又谓:“辡,辠人相与讼也。”(28)此两条均见[汉]许慎撰、[清]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第742页。之所以提及罪人,是因为“辛”即有罪之意(29)“辛”字,王国维曾考证天干之“辛”与训“罪”之“辛”是两个字,两字字形区别在于“辛”字纵画的曲直,前者直的,后者弯。参见于省吾主编、姚孝遂按语编撰:《甲骨文字诂林》,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第2511页。。“辩”字中两个“辛”字表两罪人相向,“言”字表以言相讼。所以,段玉裁特谓“治”即“治狱”。断狱的过程是让两方相辩,而后确定是非。是非一旦确定,就意味着唯一的“正义”得以建立,之前的多种可能性宣告失效,只留下一种被认定为事实真相。所以,“辩”一定是针锋相对的,它的结果是多种意见或多元化存在形式的减少,它有收敛的意象,始于“多”而指向“一”。

“分”与“辩”,一个往外分,一个往里合。“分”是由一开始而向外分出、生发,它与“左”与“伦”在性质与方向上是一致的。而“辩”是一个往里合的过程,它开启的是一条复归于一的路径。“辩”其实也是“战”,辩者的目的是要战胜他者,使自我成为唯一的存在。所以,与前面的“右”“义”相似,“辩”有杀伐意味。庄子讲“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庄子·齐物论》),分与辩都不能无休止地进行下去。分是自“一”而始的,“一”即不分,所以分必始于不分;而辩也有结束之时,复归于一即是辩的结束,所以辩必终于不辩。

四、竞与争

王先谦以为:“竞者对竞,争者群争。”(30)[清]王先谦:《庄子集解》,第20页。郭象以为:“并逐曰竞,对辩曰争。”(31)[清]郭庆藩、王孝鱼整理:《庄子集释》,第85页。笔者认为,王说不确,王说或因“競”字有并排之二“竞”,故称之为“对竞”,“争”字似无明显的二者,故谓之“群争”;郭说更合理,因为竞与争的区别并不在竞争者的数量。

检之于《庄子》文本,上述结论也可得到应证。例如,《庄子·天运》说:“舜之治天下,使民心竞。民孕妇十月生子,子生五月而能言,不至乎孩而始谁,则人始有夭矣。”这是说舜的治理使民相互比较、争胜。在这样的意识下,民众攀比谁家婴儿更早说话,有婴儿生下来五月便能讲话,还未长大成孩就已能辨人,于是便有了早夭者。“人始有夭”,也许是指因早熟而导致早衰的实际现象;但更可能是,相互攀比的“竞”的意识造成“早夭”这种观念。人若没有“竞”的意识,大概根本不会在意寿命的长短,于是早死不为夭。一旦出现“竞”的意识,寿夭相分,则“人始有夭矣”。在这个例子中,“竞”的参与者不止于二,他们是同向而求胜的。再如,“形与影竞走”(《庄子·天下》),亦是同向相竞的意象。而“争”字,如“韩、魏相与争侵地”(《庄子·让王》),“货财弗争”(《庄子·秋水》)等,皆是竞争者对同一物进行的争夺。当然,两字的混用在早期文献中已是常见,这就造成了精确理解“八德”的困难。

“竞”展示的是一个争先恐后地自我实现的过程,而相“争”者皆以所争之物为己有并抢夺它。所以,“竞”出于“生”意,而“争”归于相“杀”。二者相较,“竞”更有创造性,它着眼于自我实现,将未成形者实现出来,它带来新事物的产生,是从无到有、从少至多的生长、发展过程;而“争”是争夺已有之物,并不创造新事物。“竞”的结果是增多,而“争”则是胜者清除了他者,其结果是减少。所以,“竞”是生发性的,而“争”是杀伐、收束性的。

五、结 论

八德两两间有着共同的逻辑关系与相似的核心意义,“八”其实可化为“二”:左、伦、分、竞,可以刻画为生发、展开、由一而多、始、分、出、吉等;右、义、辩、争,则可刻画为杀伐、收敛、由多而一、终、合、入、凶等。两两相对显示的是“畛”对原初的无封之道、无常之言的区分。因为进行了区分,所以有左右、伦义、分辩、竞争的两两相对。而两两之间不但是相反相对,也是相续相承的。有生则有杀,左与右要相待而存,“伦”的仁爱蔓延要“义”来节制,“分”而至多之后必以“辩”来完成复归,“竞”使众物壮大,而壮者相“争”相杀又可实现剪除,从而指向新一轮生长的开始。于是,它们两两构成的不只是直线式的相对,更是一个完整的、终而复始的圆。

此外,“八德”是内在于主体自身的区分形式,并不隶属于外在世界。这点揣摩“左右”即可得知。左右是主观方位,是内在于主体的一种认知形式。其“主观性”颇耐人寻味。人们对左右领会深刻,但即便是专业的字典编撰者,要定义何为左、何为右且避免同义反复,也是困难的。他只能通过客观方位的引入来描述这一主观方位,比如“左”是“面向南时靠东的一边”(36)《现代汉语小词典(1983年修订本)》,北京:商务印书馆,1988年,第751页。。然而这并不精确且未必具有解释的效用,因为人们习得左右比习得客观方位的东西南北容易得多。现实情况往往是人们先理解左右,再借助左右来认知东西。这就使得字典对于左、右的解释不具备解释功效。这种困难就在于它是主观的。东与西是客观知识,而左右只能是内在于主体的理性结构。“八德”举左右而不举东西,可见其所谓“畛”在主体而不在外,其所谓“德”是深“得”于主体自身的认知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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