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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来兮辞

2020-04-01北野

雨露风 2020年1期

春风来兮辞

没有一个春日,能抵过

我的放逐。没有一场汹涌的沉思

能在衰老的柳丝上露出双唇

死亡曾经是多么复杂的事儿

只有无耻地活着,才简单,乱而纷纷

空旷的大地,漫延着浩荡的春风

像无垠的感伤,空旷,浑浊

到了无以復加的地步

而来自爱情里的人,都在远处

互相扑翻身体,比复仇者还快意

他们曾经相约,今世不能

完成的事情,一定要追踪到来世

湖泊遭遇磨砺,一汪干裂的

水坑,几乎坠毁了今晚的星空

我沉积下的东西,除了牙齿发黑

还有那些枉死的人群,他们都是我

肚腹里未能吐出的淤泥,映着

僵持的四肢,在云朵里,他们吞雾霾

嚼舌头,像交媾的蝎子一样翻滚

我在梦中突然跌破沉睡,撞到一条

青蛇,这个忧心忡忡的小娘子啊

她今生几乎没有希望变成妖精了

她只能一个人在山坡上炼丹,看着

我远去的背影垂泪。如此三番两次

我的心也被搅扰得慌乱不宁

这些年,我都活得轻松、无用

狂悖的少年,需要牢记的蓝天,都

被换成了村戏里紧挨阴影的旧幕

春风不舍吹动,春风也不舍

塌陷的旷野,一点一点抓在手里的

万物,如虹霓般炫目。在它的下面

我们埋下多少亡人,就有多少新叶吐出

这是春天的密令:它必须让一切

轻浮的春游,和惆怅的人群

都始终保持心灵相称

风中的目光投向我的时候,已经

不是三月的脚步,而是一具奔跑的

火热的肉身,它摇荡着气体和液体的声音

它飞上陷阱和巅峰,然后又拒绝了

其中的自己,它反复顶着陷阱

与巅峰虚无的意义,向心中被怀疑的

另一个世界欢笑,和哭泣。而我只说:

“你们不要管我干了什么

我只想在常人中,收回自己!”

赏花令

又轮到梨花用身子摸索风中

跃起的人影了,埋在耳朵里的蜜蜂

正看见枝丫向相爱的人弯下去

而树阴里爱笑的小漆工,在生活中

曾有许多诨名,今春他却是

刚结束惆怅于落英的书生

厚镜片镶着湖水的螺纹,其中

浮出的目光,喜忧参半,眉梢青黛如蝶

也不似赴死的那对

哦,他木屐簇新,羽扇纶巾

仿佛从梦中又醒来一次

游人络绎而来,神情都轻狂无形

对于当年的纯真,似乎是一个讽刺

而落在人群之后的那个女子

仍然沉默,寂寥,恍惚亡命远处

花下的人悄声说:“不管你今天

变成谁,我也能把你认出!”

她脸色突然煞白,仿佛被报应击中

屠鱼镇

快死掉的古镇。门框上镶着

丑陋的官员,他们似乎眉目和善

他们曾经抱着坛子,在田野上

收烟土、放冷枪,令屋檐下

胆小的处女,花容失色,双腿打颤

门槛下埋着的鱼骨,夜夜伸出刺

让腐朽的脊背磷光闪闪,这副躯壳

从很早就开始了,它似乎已经

持续了很多年,而深夜里的波澜

则起自狗吠和噩梦中潺潺不息的流水

它们加快了桃花的坠落,它们

也加快了厄运袭扰的童年

另一群影子,正爬过月亮的光晕

回到高高的云端,他们浑浊的脸

仿佛从来就不曾明晰过,而我相信

此刻他们的身体,正走在重生的路上

这和我今年春天遇到的情景

几乎一模一样:一个黑人坐在

冰冷的沙漠上,抱着个纸人头像在哭

而地球的另一端恰好与此相反

一个没有头颅的肉身,孤零零,穿过

一条老街,没入墙壁之中……

他们构成了一个时光旅行团

然后他们又分解成其中不同的人:

妓女、小贩、导游、诗人

行为艺术家、僧侣、心有不平的

自杀者,和身藏绝技的流浪汉……

而城门上突然露出的半张脸

使整个堡垒昏冥一片,值更人暗中

在叫:“平安无事喽,小心火烛”

我在鼾声里,已不能分辨求欢的

桃花,是如何跃上枝头的

它早已凝成了砖雕中枯干的花瓣

但此时,我始终相信,即使是

细小的发辫,也有时间要求

微风抬起一些人低垂的额头

仍把青碧发丝,缠上斑驳的栏杆

如律令

红脸膛的蜜蜂,已是暮年的

花花公子,徒有嗡嗡响的翅膀

它空洞得像一个寂寞王国

肺腑里昏昏欲睡的臣民

已是灌木中散乱腐朽的野果

而那些盛开的花园,此时

正在疑幕和乐土之间,起伏如

远处。而真的远处,一只孕期的

母蜂,正躲在后宫,抱紧自己

颤抖的双肩,它因思念太久

而放光、流蜜,在空中突然

解开衣襟,形如悲痛欲绝的命妇

露出心中金灿灿的淤泥和变回

高原的青翠欲滴的花海,我已

不记得那些明亮的门扉,它们

到底是开向哪里?而压制了

仰望的,恰恰是那些突然

乱起来的枝头,此时没上黄昏的溪水

正从镜中找回繁星的生死

某一年

某一年,我在深山隐居

莫名的波浪,沿着山谷寻找

它翻开的落叶,深如教堂

它翻开的泥土,是流散了

千年的旧时间;而一只灰鹤的

鸣叫,仿佛来自深渊

它痛断了多少无语的肝肠

某一年,我在世上劫富济贫

给许多人分配房子和老婆

我自己住进宫殿,有三宫六院

兄弟们没日没夜地为我修墙

送粮送水,而我在人间

养得白白胖胖,像一片辽阔的

桑叶上,昏睡的老君王

偶尔惹起怒火,就杀人如麻

偶尔生善念,就让自己吐丝至死

某一年,我和一个老书生

出塞,他考场失意,急于去古寺

会鬼友,而我在廊檐下

画《春风百媚图》,陶醉于

月光中一个孤身的狐女,和她

泪盈盈的破碎脸庞;而身边书籍

迎风起舞,用灰烬的影子

飞成重生的蝴蝶,她们都漂泊无依

如同挤进庙门的女香客

某一年,我在人间害了单相思

对着青蛇、狐狸和白骨发呆

我要从它们的身体里,认出与我

生死相约的人那熟悉的面庞

我要看着她慢慢褪尽斑纹

露出前世羞涩的笑脸,我们的

誓言仍然在耳,我们的心脏

仍然为彼此激荡,而她的一声

低唤,让我热泪横流,浑身颤抖

像沉睡的悬崖突然被闪电击穿

某一年,我在狱中做客

读书,写诗,陪众多死刑犯

反省自己的灵魂,磨练

空壳一样的身体,如果道德感

仍然存在,一个牢笼

永远不需要一个被命名的坏人

突然涌出的赞美,哪怕是出于真心

我仍然像一具失重的肉体

被两个聋哑人操纵的时光机

慢慢绞碎,埋入淤泥……

某一年,我想到其中的

“某一年”,就一个人潸然泪下

仿佛我把自己用了无数遍

仍然有意犹未尽的悲苦和惆怅

一个我在某一年贱民一样苟活

一个我在某一年像恶徒一样嚣张

某一年我不得轮回,就一个人

影子一样漂流在大地上,像一片

死水,无声地含着微澜中的星光

两僧传

雪山里,坐着即兴的罗汉

湖底下,坐着念咒的罗汉,他们

在等八百年后一个虚无主义者

带来的春天,那个被取经人嘲弄了

无数遍的春天,正桃花烂漫

而那些俗世的波涛,混合着一路

向东的人群,在激流中竖起

双手,满街换了面孔的人

还不清楚一副肉体的使命,他们

没完没了玩着末日的游戏;而活了

八百年的罗汉,是正在恢复原形的

罗汉,他用一把黑泥做幌子

从湖底不断向上搬运着白色的藕根

他笑嘻嘻的脸上,一会是转暗的

灯笼,一会是含着淤泥的花瓣

我小时候就看见他发光的身子

潜进水里,直到暮年,我才发现

他钻出水面,像一只得道的蟾蜍

一声呼哨,整个尘世都像漩涡一样

尖叫;而他的另一个肉身,正藏在

一场宏大的雪崩之间。虚空中

另有一人,正在往雪山上砸钉子

而他躲在山峰里一动不动,像

老房子里的一盏孤灯,冷漠而鲜艳

社戏

月亮里,蝙蝠露出

发白的肉体,它的灰袖子

不断伸到树冠之外

它的肠胃,像肥皂劇中的病句

仍痴迷于暗中的纠结。风穿过

树叶,和它阴影中的身体

娘子呵,此时我以书生自居

仍然不免有被吹翻的危险

用车驾追赶你今夜的身影

用弓箭追赶你缥缈的前世

这漫漫长途,都在星际之间

只是左臂突然发烫,似被锯开

飞翔的时候,感觉肉身失衡……

此时,有人在地上,守着一个

戏台冥想;有人看云时

额头上印着一枚明亮的弯月

海洋馆

海水在玻璃里,像传声筒

缓缓送出一群海底兽的身影

人造涡流,和参观的人群

形成呼应:香水的甜腻

酒的糙辣、音乐的暧昧……

它们全都来自恐怖的人体

这个时候,我想出现在

灯塔上,从黑暗的

地底,慢慢升上来,举着

一束光,像睡醒的海神

刚刚结束深水里的安眠

要迎接波涛的到来,或别离

要消逝于大海中任意一道

黑色峡谷,如同一只响亮的晨鸦

迎向燃烧的朝霞,或站在

悬崖上,陷入远处的沉默

身体史

不必再奢谈心愿,你已经是

一个空壳,这是羞耻

我们彼此都接近衰老,彼此

都埋着危险的疾病,你摇摇晃晃

踯躅街头,已经迈不进

载着人群的车辆,甚至常常

被冰冷的行人挤倒,也爬不上

遥望死期的山顶,长成棺木的柳树

全都出自父辈之手,他们栽下它

是想遗传一种荫翳之福

而砍倒它的小木匠,特别荒诞

他早早死于一场瘟疫,他

流着泪用树枝在山坡上

为自己划出了一处长眠之所

然后他露出满面惆怅

此时鸟雀孤独,它跑得像一片乌云

只有迫不及待的月亮,抢先

弄弯了自己的骨头,她带血的光亮

湿淋淋地照进我体内,如同

我接受了这个世界的怨恨

我也需要接受这个世界的赞美

不息的两岸,缩回水波

灼热的脊骨放弃了溶化的身子

而一座塔闲置在山岗上

它还不能形成神在大地上的传说

我一个人锯开的蜂巢

阴影一样倾斜着,洁白的月光下

它流出的蜜汁,仿佛漩涡

仍然包裹着你甜蜜的舌头

和视野之外,你起伏的四肢

那年夏天,一只母虎在防震棚里

一边生仔,一边吞吃炊烟中的胳膊

而瓦砾下的果实已经腐烂

柳阴里咒骂自己的人,正在否定着

别人赐给的新生活,而在河边

种了一排篱笆的人,哽咽着蹲下

他无非是又一次目睹了内心

有人走散,而在身体外

他们又突然欢聚:一时人声鼎沸

一时是昏冥不清的飘荡的灰尘

田野上那些翻滚的迷雾,都起自

吸烟人肮脏的腹肺,他们顺着

烟囱在爬,并用熏黑的手指

攀住自己潮湿的肩头

半夜有人哭泣,有人流下露珠

还有人,正在逐渐形成新的器官

在这中间,有人用死人骨头

做成念珠,一生都在为他吃着斋饭

麻衣神相,蓑衣鬼相。而围着

生医铺门口讨冤屈的人,都有求生的

热望,如同怀孕的母驴半夜突然

仰天长叫,它露出阴阳不定的白脸

纸老虎

袖子里藏着起风的山林

老虎在那里,抚摸激动的

娘子和一场新婚,此时

它可比玫瑰中的赤子

时而阴沉无限,时而激情四溢

它的爪子,像妖娆的短句

突然一亮出来,就抓住了我的心

月光可以为此虚构一个

惊恐的皂隶,让他在林子边

小心翼翼地逡巡,也可以

让他在拐角处眼神游移不定

我陶醉的酒幌,正被晚风吹拂

我追求的女子,都是身着

青衣的狐狸,她们在屋檐下

交换蜂蜜,她们也在山坡前

流下泪水;而一只披着纸衣的

母虎,早早掌握了变形的原理

她薄衫金黄,乳房清晰,独自

靠在树阴里,等着我醉酒归来

然后她用兵法的尾巴,把我剪翻

在地,然后她用劫匪的嗓子喊:

“神擋杀神,佛挡杀佛”

然后她抱着我哭:“怎么才

来啊?你这个软耳朵的郎君”

作者简介:北野,中国作协会员,河北承德人。在《人民文学》《诗刊》《中国作家》《十月》《青年文学》《民族文学》《美文》《散文》等发表诗歌、散文、评论等。出版诗集《普通的幸福》《身体史》《分身术》《读唇术》《燕山上》《我的北国》等多部。获“孙犁文学奖”等各级奖励,作品收入多种选本及译为英、法、俄、日等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