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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乡猴戏(外一篇)

2020-03-30江杰

地火 2020年1期
关键词:新野猴戏猴子

江杰

大雪节令刚过,新疆库尔勒市里的空气仿佛被人掺上了碎冰渣,呼吸起来有种带着质感的寒意。

在火车站门前广场的一个角落,有10多个人围起了圈子。出差回来,我要坐回西北油田采油三厂的班车,因为时间还早,信步过去一看,只见圈子中间,5只猴子被铁链拴着,一只白色带黑块的小狗正起劲儿地拉着车子,车上坐着一只穿着黄衫、披着红斗篷的猴子。一个40多岁瘦削的中年汉子,手里拿着鞭子站在场地中央正指挥着表演。一个20多岁的年轻人,蹲在地下敲着一个小锣,当当响着。听见那汉子高声骂着在车上不老实的猴子:你鳖娃儿,坐在车上还不沉稳。

这浓郁的新野原汤原汁的口音,一下子把我拉到了40多年前,拉到了万里之外的家乡。这当然是新野的老乡,这些年作为石油人我走遍了大江南北,见到的耍猴人都是新野人。

小时候,记不清是哪天,突然听说我们这个村叫老龙镇,我们县叫新野县。出了村我们是老龙镇人,出了县我们是新野人。大了之后,知道了很多县名和很多县,一比,我觉得新野这个名字,特诗意且旷达。新野,新绿的原野。这是个绿意盎然、生機勃发的名字。作为中原大省河南的一个农业小县,确实名副其实,一年四季,三个季节里都是绿的。

那时候乡下没有什么娱乐,秋收之后,是一个漫长的冬季。这时候,偶尔会来一次走村串乡的耍猴人,把快乐和新奇撒播在沉寂的乡村,让足不出户的农人感受到新奇和热闹。耍猴人往往都是父子俩,父亲肩上盘腿坐着一只猴子,儿子牵着一条小狗,到一个村表演个几十分钟。孩子们把场子围得水泄不通,看得津津有味,快乐无比。等演出结束,村里的娘们儿出来了,这家媳妇给半升谷子,那家嫂子给一碗玉米。往耍猴人的口袋里一倒,算是结了演出费。那年月农民手里没钱,一般都用粮食付费,一个冬天,耍猴人能挣上200斤粮食算是正常的。赶上吃饭的时候,有人给端碗面条,送俩窝窝头,也是可以的。

耍猴人也都是农民,冬闲时分,自己闲了,乡下人也闲了,猴戏便进入演出旺季。这些耍猴人识字不多,那么长的戏文,要记住真不容易,从表到演,还有养猴训猴,都是祖辈口口相传的技艺。从一旁敲锣助演到站在中间和猴一起成为主角,没个10年往上的工夫是演不好一台好戏的。千百年来,耍猴这样原始、简单的表演方式,虽没多大艺术含量,但在耍猴人的眼里,一样有优劣之分。在短短的表演中,有唱功、故事、剧情、猴与人的默契等等要求。故事吸引了人还不算,在一个个故事的间隙,还要让人看到人猴之间的冲突,人与猴的矛盾、争斗,猴子的精明和人的失败,把观众逗得哈哈大笑,这才算演出成功。如果不到一定火候就出来演,会被农人认为是纯粹的乞讨行为,会被同行不齿。

每当村头一阵铜锣响起,猴戏开演,大家就围了上来,听耍猴人高声叫道:“猴娃猴娃玩一个,猴娃猴娃玩一个。”猴子便站立着走了出来,耍猴人便唱道:“曹操大军过白河,刘皇叔感到势力弱,带着人马出新野,媳妇和阿斗没跟着。爹那个腿,娘那个脚,下一出让猴子玩个赵云大战长坂坡。”

或者唱《西游记》里的大闹天宫:“老君的仙丹像炒豆,天庭到处猴屁臭。”猴子和小狗一件一件地换着不同的戏服和面具,跟着耍猴人的念白做着不同的动作。在偏僻落后的乡间,猴戏让乡下的孩子知道了《三国演义》《水浒》和《西游记》中的故事。

上个世纪90年代,我在四川气田钻井时,有一天去成都出差,在武侯祠前的广场上,我遇上了一群耍猴人。大概有10多个人,有3个玩家,五六只大小猴子轮番上阵。正表演到猴子钻圈的节目,可是那猴子就是拒绝钻圈。有道是“猴不钻圈多敲锣”,可那天不论耍猴人怎么敲,猴子就是不钻。耍猴人举起鞭子教训猴子,而猴子也勃然大怒一跳,爬上耍猴人的肩头,差一点挠伤了耍猴人的脸。耍猴人挥起鞭子,打得猴子吱吱地叫着。突然人群中跑出来一位中年大嫂,厉声地指责道:“你不要打它!你们有没有良心?是它养活了你们,你这样就是不行。”

其实,这是设计好的噱头。这一打,猴子伤心会流下眼泪,从而唤起观众的怜悯和同情,最后的戏码是:为了节目,耍猴人苦苦哀求猴子,叫着猴爹猴爷,我求求你。这是一个弱者宁死不屈最后终于胜利的故事,可惜那位中年妇女的义愤已经等不到情节展开了。

当年猴子遭受毒打人们无动于衷,甚至饶有兴趣地等待结果,到今天有人站出来保护猴子,我似乎感受到了人们良知的苏醒、善良的回归,社会变得温暖起来了。

其实,耍猴人哪里是真打猴子。他们经过多少次练习,已经能够做到鞭子叭叭响着抽过去,根本伤不到一根猴毛的地步。这中间除了打坏猴子,影响挣钱的物质考虑之外,耍猴人和猴子之间还有一种相依为命而建立起的深厚感情。

我小时候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一个年老的耍猴人冒着满天大雪带着他的猴子,要赶回家过年,谁知却倒毙在半道上。大雪下了整整三天三夜,当家里人找到他时,人已经不行了。猴子却用头枕着他的胳膊上,静静地卧在他的身旁也冻成了冰棍,表情平静而安详。而猴子完全可以找个更暖和的地方避开这场灾难,在他们倒下的附近,就是一个废弃的砖窑。

人们说猴是动物里最有灵性的生命,却很少有人知道他们也是最讲情义、最有灵魂的动物。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在改革开放的年代,耍猴人是新野县最早走向全国的农村人群之一。他们凭借猴戏,从束缚他们祖祖辈辈的土地上走了出来,走向全国。耍猴人也不再是一家一户,而是一个村、半个镇,整个县北的樊集、沙堰和施庵3个乡。成群结队的人带着成群结队的猴,甚至开着大篷车,在城乡结合部定居下来。

在异乡异地,他们所受到的冷遇、歧视和驱赶很多很多:猴子防疫没?你这算啥,算演出吗?到有关部门登记过没?是否影响市容?诸如此类现代城市的管理规定,可能对他们还是以拒绝代替规范。有多少次,他们或许也想过,明年就不出去了,以后就不出去了。但人一旦面朝大海,小小的池塘就再也安放不了那颗带有希望的心,虽然外边也并不是处处友好,日子也未必比在家顺当。

我正想着这些,就有三四个人过来,对着人拱拱手说:“老板赏两块。”要说两块钱不算啥,可偏偏遇上有人会说,我刚站一会儿。回答是,你看老半天了。或者是看一会儿,你就给一会儿的钱。态度明显生硬了很多。当一位30多岁的人找上我时,我问:“你们是沙堰还是施庵人?”他眼睛一亮:“你是老乡啊。”朝我笑笑说,“你看你看,往前边看哩清。”然后,说什么也不收我的钱。

我们都是新野人,出了县,我们就是一家人。中国人就是用亲缘来缔结彼此之间的关系,人海茫茫,有了这种关系,彼此就有了归属。作为石油人,走遍四方,耍猴人让我在他乡走进故乡。

有形的家学

我家从我爷那辈往上数,均致力于稼穑,专注于春种秋收,耕作不缀,心无旁鹜。如果或多或少还算是“忠厚传家久”,那绝对不可能是“诗书继世长”。我有时候很羡慕那些名门望族、孔圣后嗣、亚圣遗宗甚至朱子后人。屈原作《离骚》,开篇便是“帝高阳之苗裔兮”,一下甩我的不是几条街,而是几座城。

我家修浅福薄,未曾有过五世同堂,祖宗未谋面,对我影响最深的祖上只能追溯到我爷。

刚记事时,爷是生产队的保管员。饥馑年代里,人特不耐老,爷刚40岁时,人们都叫他“老保管”。人都说,保管那活儿是个泔水缸,干死干活也落不了好。一粒落地,万粟归仓,社员们一年汗水润湿了土,才打下了万斤粮,都要经爷的手入仓。分完口粮,上交了公粮,还留下明年的种子,牲口的饲料和香油甚至重要农具、农机配件等都要爷保管着。爷不识字,账是由后村当会计的小九叔管着。爷只管钥匙,有人来领东西,爷发后,到小九叔那里交待一下,记上就妥了。

爷是个出了名的老好人,从没跟人红过脸,五里八村,无论到哪儿,人们都很尊敬他。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和奶不对付。奶开朗热情、好说好笑,手一份儿嘴一份儿,在生产队的姑娘媳妇堆里算是核心人物。很多闺女找婆家要人拿大主意,儿媳和公婆生了气要人来压火,都来找奶商量和诉说。

两个让人尊重且信任的好人,未必有好婚姻。爷嫌奶嘴好说,招惹是非;奶嫌爷榆木疙瘩脑袋,做事不拐弯。俩人叮叮当当一辈子,不离不弃地吵着把日子过了下来。每遇吵架,奶总提老儿的事。“老儿”是我故乡对祖奶的称呼。一提,爷就不吭声了。

因为奶从小没娘,就把婆婆当成了亲娘。而老儿没有闺女,也把奶当成了亲闺女。两个人因为爷,同时满足了多年夙愿,关系有时候竟超过了与爷的密切。谁知道那年夏天,老儿说嗓子疼,吃不进去东西,到医院一查,医生说是食道癌,村里人叫噎食病。然后,老儿迅速瘦了下去,喝玉米面粥,老儿说涩,每天就靠喝红薯面汤维持生命。

到了秋天,奶看老儿实在熬不下去了,做早饭时,忽然觉得让老儿喝点白面汤,兴许能再维持几天。可家里一星白面都没有,左邻右舍的光景都差不多,荒春上白面是稀罕物。奶悄悄对着爷的耳朵商量,爷大惊失色,跳到一旁说:“你疯了,那是队上的种子,你让我去偷啊。”奶生气地说:“你夹回来半斤八两的谁知道。”爷说:“人不知道,天知道。”奶流着眼泪去找队长,队长去县里开会了。奶等了3天,队长回来了。奶一说这事,队长说:“种子年年都留得多,减产了,哪怕我一家不吃,也不能亏你这当媳妇的一片心。”队长让人把爷找来,嘱咐他把仓库里的种子称1斤,给老儿做顿好饭吃

爷很精准地称了1斤麦子,奶赶紧去磨坊磨成了面。当奶用白面做成一碗汤时,老儿已经连水都喝不进去了。不几天,老儿走了,灵前供的就是那碗几天前给老儿做的白面汤。

出殡那天,爷哭昏过去两次,是小九叔喝冷水把他喷醒的。

爷60岁那年,队里实行了土地承包。生产队没了,隊里仓库的东西被分得一干二净,大家都争着往家拿东西,竟没人注意,几年前的乱麻被爷梳理得根根条条,一捆捆扎着,还有队里换下的老犁铧、大车轴,都码得整整齐齐。最后,大家还分到了一些用不成的拖拉机旧零件。

爷不当保管后,人就沉默了。在家里几乎成了奶的影子,让干什么就干什么。有时候奶埋怨他,人家当官又吃又拿。你当保管那些年,家里没沾你一粒米的光。说得多了,爷也回嘴:“沾人家的光,落人家的话把儿。我这一辈子就是要活得干巴硬正。”奶说:“干巴硬正有啥用!”爷说:“问问你儿子。”

爷说的儿子就是我爹。当年只要爹从城里回来,都要被爷拉到一旁说话,似乎没有一次谈话,爹就不算回来过。爹那时候在我们那一带的人看来,算是有大出息的了。在县上水利局当领导,管过人,也管过物,甚至单位发生过经济窝案,爹虽有失察之过,却没贪腐之虞。

我大学毕业分到油田工作,让爷来,爷总说远。只是听说我当了个科级的“官儿”,爷坐不住了,嚷着让奶和他一起来油田看我。他们坐汽车,倒火车辗转几千里过来,只住了两天就要走。临走时,把我拉到一旁吭吭哧哧地说:“娃,这当官管事,最要紧的手脚要干净。不干净,让人看不起呢。”我说:“爷,我这官只拿笔杆写个字,不管钱不管物不管人,三不管呢。”爷松了一口气,但仍然很认真地说:“管不管,都不能手不干净。”在爷看来贫困没问题,吃苦不在话下,一辈子碌碌无为也没什么,唯有拿了不该拿的,那最丢脸。

爷常常让我想起罗曼·罗兰的小说《约翰·克利斯朵夫》最后的一句话: 当你见到克利斯朵夫的面容之日,是你将死而不死于恶死之时。只要常常想起爷,准能避免一些追悔莫及、让人唏嘘的悲剧。

我不知道我们这个文明古国,有多少个爷,用他们的固执,从保护一个家族的名节开始,守护着一个民族的清白。但我知道不识字的爷,是我一辈子都要学的榜样。

爷一生的轨迹,算是我们家的有形的家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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