钻井长歌
2020-03-30杨增亮
杨增亮
每次提起钻井,心里总是泛起阵阵波澜。那汹涌澎湃的心似乎从来都没有停止过对钻井生涯的怀念,在每个钻井儿郎的内心中,或许很少有“琴挑文君”“红拂夜奔”的那些浪漫故事,也没有“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那种娇柔,更没有“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风来急”的那种憔悴,但有的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塞外豪迈,有的是“壮士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铁血心肠,有的是“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欲封侯”的那种情怀。
或想起:笛卡尔坐在宽敞的躺椅上,一边悠闲地看着海市蜃楼,一边在沉吟:“我思故我在。”普希金一边和情敌决斗,一边小声低唱:“假如生活欺骗了你,请不要悲伤。”尼采一边声色犬马,一边对着全宇宙大呼:“我是超人,我是太阳。”
“哦,够了吧,那些自欺欺人的人,你们不理解生命的意义!”当王进喜跳进泥浆池,用自己的身体搅拌泥浆的时候,他的行动好像在无声地嘲笑这些人。
是的,我们该嘲笑无中生有的悲伤,也该嘲笑自作多情的落寞,只因为我们是真实的,也是真诚的,于是我想讲些关于钻井的故事,也是属于我们共同的故事。
我的孤独 虽败犹荣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这是纳兰性德年轻时写的《长相思》,虽然纳兰是为自己的情人而写,或者还带着那种“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年少轻狂,但这首词更能代表一个游子对母亲的辞别之心:不舍、留恋、以及牵挂。
薛伟是一个平凡的泥浆工,平凡到除了本队人之外没有多少人能知道他,但他是母亲心头永远的牵挂。
每一年启动,母亲都会去送他,一直送到车站,千叮咛万嘱咐,大到怎样注意安全,小到内裤该用什么样的肥皂去洗,有时候说得薛伟自己都烦了。但是当他转过身来看见母亲满脸的皱纹和丝丝银发的时候,他不再张口,而是默默地注视着、审视着、端详着。他不知道这种端详会不会让母亲高兴,虽然嘴角漾动,却总是说不出话来。
“妈,我该走了。你保重,千万注意身体。”其实他知道,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母亲已经听不到了,因为在那头,母亲已经离开了,走得远远的了。或许母亲不愿意在儿子面前显得那样不舍,也或许是他想让儿子坚强。
坐在车上,薛伟小心翼翼地将咸菜和辣椒酱放在货架上,那是母亲亲自为自己做的。他甚至可以想到母亲在做辣椒酱的时候泪水会滴到里面,那泪水分不清是辣椒熏的还是因为不舍。
母亲的背有些驼了,再也不是自己年少玩耍时看到的那样了。那时候,他可以一边拍着母亲的脸,一边坏兮兮地问:“妈,疼不?”那时候母亲的背是直的,那时候母亲的脸上总是微笑的,那时候母亲脸蛋上的小酒窝虽不能装酒,却也能让儿子在梦中醉了。“是啊,现在我们不能一起愉快地玩耍了。因为我长大了,她却老了。”
但是到了井队上,薛伟却活蹦乱跳了起来,啪的一个二郎腿翘得好高,将咸菜和辣椒酱摆在食堂的饭桌上:“吃吧,兄弟们,夹馍吃,可香哩!我妈做的。”那种骄傲,那种自豪,不言自喻。
他还小,也没有对象,当下班后同事们都忙着向妻子和孩子汇报一天收获的时候,他只能拿出母亲做的咸菜和辣椒酱在同事面前显摆母亲的能耐。是母亲给了他无比的自信,也给了他坚强的勇气。每当夜深人静时,薛伟总是思念母亲,也是每天的这种思念才可以让他睡得安稳。在临睡前他总这样念叨:“我的孤独,虽败犹荣!”他在心里暗暗发誓:“今年,一定要带个女朋友回家,让母亲高兴。”
老钻不老 只是渐渐凋零
钻塔大漠高耸/残月映照胡杨/发动机里一声吼/铁血男儿钻井忙/土地冷冷道:“何时才能停歇?”/老钻答曰:“还钻,还钻,定叫地覆天翻。”
这是我曾经写给一位老钻的打油诗,因为我被老钻们那种迎难而上的精神深深折服。
提起老钻的故事,还得说说周荣生老大哥,和他相识才是去年的事情,但第一次相見就闹出了笑话。之前我没见过他,有一次他来厂里让我帮他找柴油机配件,一见面就十分热情,最让人想不到的是他对我的钻井经历如数家珍。我于是疑惑,一直在想这个老头是谁呢。
“哦,忘了告诉你了,我叫周荣生。”他爽朗地笑着对我说。
我还是满脸疑惑:“周荣生是谁啊?”我暗自想着,但在他面前我还是装作很熟的样子。
等他走了,我尝试性地在百度上搜了一下,着实吓了一跳,他的荣誉、他的奋斗、他的故事占满了整个页面。
等到和他很熟了,我便想着和他聊聊关于过去的故事。
“周大哥,我听别人说,你总是睡不着觉,不光中午睡不着,就连晚上也很难入睡。”
“老毛病了,在井队时间长了,你也知道咱们井队的生活,总想着好像哪里没做好,所以揪着心总想出去看看,慢慢养成了睡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习惯。到了后勤,竟睡不着了。”
“莫不是神经衰弱?”
“嘘!别说出去,是有点,不过不打紧,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去前线吗?一是我始终放不下在前线的兄弟们,还有一个原因,要是在前线,我竟然能熟睡了。”
他点燃一支烟,慢悠悠抽将起来,吐出来的烟笼罩在整个屋子里。我想,他抽进去的可能是繁华,吐出来的一定是落寞。
“周大哥,你觉得干好钻井最关键的是什么环节?”
“设备和泥浆。先说设备吧,连马克思都说人和动物的区别是人会使用工具。爱护我们手中的工具,爱护我们的设备,就是爱护钻井这门行业。像好多关键设备,比如发电机、顶驱,你知道我是怎么保养的吗?在保养时间到了的时候,我都是拿电子秤来称黄油,按照说明书上规定的量,一克不多,一克不少。再说泥浆,泥浆就像人的血液一样,血液不通,就像人得了血栓一样,那样井肯定打不好。”说到这里,他显得有些得意。我知道,他又是想着自己以前金戈铁马的日子了。
我细细地在笔记本上记着和他谈话的内容,深怕漏掉一个字。他也微笑地看着我记,还时不时地插上一句:“神经衰弱千万莫写哦!”
“听说你以前是柴油机工,设备上肯定是没什么说的,但你怎么对泥浆有这么大的兴趣呢?”我有些不解地问。
“我是队长,没泥浆也搞不成事啊。”他笑着说,“其实钻研泥浆,也是偶然的机会,名师出高徒呗。在新疆打高压井的时候,有个监督对泥浆颇有心得,我便拜他为师了,于是我也出师了。”
一提起新疆,我便不忍再问了,因为我看到了他脖子上的冻伤,好大一块疤痕,那便是在新疆的荒漠里冻的。我听从新疆回来的同事说过,在最冷的时候,井架工都是缠着暖气管才能干活的,那种冷,不是刺骨,而是扎心。
“完成任务之后我们都撤回来了,在那里我们打出了水平,打出了成绩,打出了钻井人该有的风格。回来的路上,我们都是唱着歌回来的。”他有种想唱的欲望,但看了看我,又有些羞涩了。
“真有种薛仁贵‘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凯歌入汉关的气势啊!日后若有人问起你,我便说你乃是‘马踏黄河两岸,锏打三州六府,人称神钻太保的周荣生是也。”
“哈哈哈哈!”他笑得更加开心了。我知道,提起当年浴血沙场的日子和大家互相起的俏皮绰号,他总是收不住笑容。
我细细打量着这个坐在我面前的老钻。眼睛里布满着血丝,那是岁月留下的印痕,额头上的皱纹也越发突起了,看着他略显黝黑的脸庞,我不禁肃然起敬。
是的,老钻不老,只是渐渐凋零。
我想起了一种在沙漠里生长的植物梭梭树,叶子很小,像针尖般,或许是因为在沙漠里生长的缘故,总是怕阳光夺走它的水分,所以叶子小,但根系庞大,不断地从沙漠里汲取着养料,即便是在冬天,也能在矮小的树枝里捏出一把水来。就像周荣生这样的老钻,就是因为根基扎得稳,善于吸取养分,所以不管在哪个地方,都能发挥出自己的能力,展现自己的本色。
钻无止境 练就一流
“钻头钻杆顺地打,巧似月夜女人花,入地三千米,偏要遇阻卡;红利来坐镇,兄弟把忙帮,索性不还家,落残油菜花。”说起这首笨拙的打油填词《菩萨蛮——赠红利兄弟》,还有一番故事。
四月的汉中,正是油菜花盛开的季节,本来红利约好了和媳妇一起去看油菜花的,但正好井下不正常,阻卡严重,作为队长,他不可能回家。由于是打过包票的,听到红利不能回家,嫂子便决定一个人去看那汉中美丽的、金黄色的油菜花。
红利队长又急又焦又躁,但又不能在兄弟们面前表现出来,于是我送了他一首通俗版《菩萨蛮》。没想到的是他将这首词发给嫂子而且还加了后缀:“就就就就就这样,你……爱……爱……爱咋咋地。”
也不知道是歪打还是正着,嫂子收到这首词便乐了,其实嫂子心里也并不是真生气,紧接着发过来一条短信:“无赖无耻无节操,老婆饶你这一遭。若问下次何时去?来年腰包鼓高高。”
红利知道,这是原谅他了,于是他向兄弟们高声炫耀:“俺娘子那是什么人啊?那可是会作诗的人,但是对咱们来说,填词作诗填不饱肚子,吟诗作赋补不了家底,屈大夫救不了楚国,只有真打实干才能解决所有问题。所以还是给我好好干啊,今年若是进尺打不好,腰包不鼓高高,我就不回家,你们也别想回家!”
待到冬休将近,进尺是打够了,钱包也是鼓鼓的了,但红利总觉得有什么不得劲的地方,翻来覆去,第二天他终于想到了哪里不得劲,于是直接去找项目部经理。
“经理,让我们这么早冬休我心里痒痒,手也痒痒,难得兄弟伙儿干得正盛,所以我主动请缨,让我们再打一口吧。”
“该休息休息,兄弟们都累了快一年了。看你那干得如兔子般的嘴皮子和黑瘦的脸,你也累得够呛了。所以我们项目部班子决定,你们队冬休,这也是人性化管理的体现。”
“我不累,兄弟们也不累。我只想和兄弟们一起腰包鼓胀了回去,我先表态:钻无止境,练就一流。”
“好,好好好!‘钻无止境,练就一流,这句话说得好,好就好在那种执着精神,好就好在那种情怀,那就再打一口,我等你的好消息。”
终于打完了主动请缨的那口井,那一年回家,已是快过年的时候了,红利故意将一张红艳艳的百元大钞换作一百张一元零钞,然后装在一个崭新的钱包里。
“媳妇,够鼓吧,都给你。”
“不要骗我,一切在卡里,卡里!”
红利腼腆地说:“是的,真的在卡里。”
故乡在远方
歌云: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
“生命如风筝,漂泊得再远再久,在线的那一端,系的始终是家。而有时候,关山路却陌陌万千,可怜你只有举起千斤的目光,把重重山峦眺望成一马平川,让思归的心肆意驰骋,家中那株盛开的海棠花,凋谢后尚可重发,可是既逝的红颜,能再度演绎烂漫的花前事吗?”
我依然记得,那是我曾经在井队上百无聊赖的夜晚给媳妇写过的家书。
家,一个简单的字眼,但每一个钻井人说起家这个话题的时候却总是有些难以言述,也很纠结,因为家离我们很遥远。我第一次去井队的时候,来接我们的书记对我说:“欢迎你到家了。”我当时不明白,这不明明刚离开家到井队的吗?怎么却说是到家了呢?随着在钻井队的时间越来越长,我终于明白了,才感觉到对于井队的人来说,家这个概念大多时候是模糊不清的,很多时候井队才是永久的家,而那个真正的家有时候只不过是避风的港湾。
去年有一次倒休回家,我带着媳妇和儿子去爬老家的山,每次回去,都有忍不住去爬那座山的欲望,因为那座山留下了我们的童年。
或许是太久没见到儿子的缘故吧,也因为不到两岁的他也走不动路,所以我一路上总是背着抱着,或者是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对我来说,只有那种方式才能表达一种父爱。
“儿子,给爸爸唱首歌吧。”我一路上扛着他,一边逗他。
“我当个石油工人多荣耀,头戴铝盔走天涯……”
“他怎么会唱这首《我為祖国献石油》的?”我很惊愕地问媳妇。
“你不知道。每当电视上出现山峦叠起或者红工衣的时候,他总是念叨‘在这上班呢,在这上班呢!这首歌在手机上收藏了,每天听四五遍,早都熟得不像样了,唉,我真是服了他了。”
那一刻,我将儿子抱得更紧,有些酸楚,却也有些自豪。他那幼小的心灵已经知道思念着父亲,石油的血液也潜移默化中流淌进这幼小的心灵。
终于到了山顶,举目眺望,麦田已是绿油油了,山头上开满着红白相间的狼毒花,如火柴头般大小,一簇一簇绽放,蝴蝶在花丛中肆意地飞舞着。儿子高兴极了,也跟着蝴蝶的飞舞尽情玩耍。我和媳妇相视而笑,那一刻,似乎终于可以放声呼喊了。
“我们尽情唱首歌吧。”媳妇笑着对我说。
“海风一直眷恋着沙,你却错过我的年华,错过我新长的枝丫和我的白发;蝴蝶依旧狂恋着花,你却错过我的年华,错过我转世的脸颊,你还爱我吗?我等你一句话……”
一起放肆地狂喊着这首《千年之恋》,心里却泛起阵阵酸楚。是的,我们依旧可以演绎烂漫的花前事,但想起错过他们的这些年华,却是遗憾,是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