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输赢（短篇小说）

来卫东

一

这是个油城普普通通的居民小区，居民楼以60型为主，每栋楼三个单元，从高处望下来，像一条条灰色长龙排成整齐的方阵。小区名叫“胜凯”，居住在这里的都是些退休的石油工人和他们的家属。这些“头戴铝盔走天涯”的老石油们，为油田、为孩子奔波、劳累了一辈子，到点了，退休了，该享享清福了。

老人们大多害怕寂寞。孩子们整天不在身边，他们忙啊，忙工作忙生活忙玩乐，虽说前些年有一首歌挺流行，让他们“常回家看看”，可真正常回家看望的孩子并不多。老人们明白，这年头，孩子们不给你添乱就不错了，指望不得，啥事还得靠自己呀。于是他们便三五成群地聚集起来，在楼头或树荫下支起桌子打扑克、下象棋、玩麻将，一边玩一边交流养生经验和家庭琐事，把楼区变成了热热闹闹的“老年乐园”。

张启发今年62岁，是个象棋迷，每天吃完早饭，只要天气好，他就拿上棋具拎着板凳去楼下，找一个树荫下占地方。老头老太太们老了，反而越发幽默，热衷于给人起外号。张启发外号张教授，不是因为他学历高有学问，而是他教育孩子比较成功，在这一带十分有名。张启发的老伴几年前去世了，一双儿女不在身边，他一个人在家寂寞得很。张启发养了两只鹩哥，在家实在闷得慌了就和鸟儿说说话。鸟儿再聪明，毕竟是飞禽，张启发时间长了还是需要和人说说话，交流一下感情的。他原先没啥爱好，后来发现这样不行，没有爱好就等于没有和别人交往的通行证，自己像个寂寞的鸵鸟一样独来独往，无法和老头老太太们融为一体，于是原先不爱下棋的他成了象棋迷。张启发退休后才接触象棋，属于自学成才，只是略知道“马走日，象走田”而已。

张啟发有个固定棋友，大名王百顺，外号老顽童。他整天嘻嘻哈哈，和人胡开玩笑，没个正形。大家年轻的时候，都看过《射雕英雄传》，给他起了这么个外号，倒是挺形象的。王百顺长得又矮又胖，肥头大耳，腚大腰圆，像头站立行走的肥猪。他们曾经是战友、队友，认识40多年了。每次下棋，王百顺都让张启发一个车，可张启发还是赢不了他，王百顺喊他“臭棋篓子”， 张启发也不恼，依旧缠着王百顺下棋。

王百顺的老婆李翠花长得五大三粗，大嗓门，整天在家唠叨他，训斥他，加上一双儿女住得离这个小区不远，儿子王军、女儿王芳领着下一代隔三差五地回家蹭饭，弄得家里吵吵嚷嚷、鸡飞狗跳的。王百顺心里烦，在家坐不住，出来下棋为的是散散心。

盛夏的一天早晨，太阳像个炽热的火球，升到半空就白亮得刺眼了，一丝风也没有。张启发一个人吃饭简单，早早下楼，在一棵高大的法国梧桐树下，摆上棋盘占好地方。王百顺吃罢早饭，抹着油光光的嘴，慢腾腾地踱过来。两个人摆上棋子，乒乒乓乓地厮杀起来。不一会儿，几个看热闹的老头围了过来。他们几个都是有名的“多嘴驴”，才不管什么“观棋不语真君子”的古训呢，热衷于给占优势的一方支招，喜欢给强者锦上添花，给弱者落井下石。

王百顺来了个“当顶炮”，张启发拿起棋盘左边的马来，把手停在半空，犹豫半天，放下。点上一支烟，又拿起了右边的马，还是犹豫不决，又放下。

“咋了，臭棋篓子，想来个乌龟战术，下到后半夜啊。我可熬不起。”王百顺连连摆手说，“李翠花还指望我一会儿买菜去呢，我认输还不行嘛。”

“我是逗你玩的。”张启发喝了口玻璃杯里泡的绿茶，慢悠悠地说，“老顽童，今天不用你让车了，我们平着下，谁输了谁请客，到新开张的银河饭店，吃诸葛烤鱼，咋样？”

看热闹的几个老头在旁边起哄说：“好啊，好啊，到时候也带上我们。”

王百顺像不认识张启发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了他半天，好像要给他的脑袋做透视似的。最后他把棋子重新码好，咬牙切齿地说：“教授，这可是你自找的。大家作证，别怪我老顽童欺负晚辈。”

“老顽童，别得意太早，鹿死谁手还不好说呢。咱们定好规矩，三局两胜，不准悔棋的。”张启发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谁用红棋？”王百顺问。

“按国际惯例，猜先。”张启发说。他要一切按照规则来，让王百顺输得心服口服。猜先的结果，还是张启发用红棋。

俩人坐正了身子，摩拳擦掌，抖擞精神，好像两个运筹帷幄的将军。棋盘上，“楚河汉界”分明，红黑两军一字排开，兵对兵，将对将，杀气腾腾。四周出奇地安静，几个老头知道今天有好戏看了。他们屏住呼吸，不再吭声，连附近树上的知了都不知为何停止了鸣叫。

第一盘，张启发一扫以前的黏糊劲儿，落子又快又狠，招招充满杀机。不一会儿，就杀得黑棋溃不成军，吃掉的黑棋子码在自己面前高高的一摞，最后啪啪啪几步，干净利索，将死了王百顺。围观的老头们很是吃惊，看出张启发的棋艺比王百顺高出来不是一星半点，看来这老家伙隐藏很深呀。接下来两盘，和第一盘基本雷同，毫无悬念。

比赛结束，三比零。

张启发悠闲地端起玻璃茶杯，咕咚咕咚连喝几口，得意洋洋地看着王百顺。王百顺脸上的汗珠，一开始像蚯蚓似的流下来几道，后来就像水洗一样不分道了。他用胖胖的手背擦擦脸，把汗水甩在地上，对张启发拱手道：“行啊，教授，你偷偷拜的什么名师，咋长进这么快呢？你是王重阳，武功天下第一，我彻底服了。中午我请大家吃诸葛烤鱼。”

张启发不慌不忙地收起棋盘和棋子，拎起板凳吹着口哨回家了。中午，几个老头簇拥着他和王百顺去饭店，嘴里说的都是对老张高超棋艺的赞美。张启发心里那个美呀，走路像匹撒欢的马儿，显然他等待这一刻不是一天两天了。张启发一边走，一边得意地想：“老顽童，说到底，你还是不了解我呀。咱老张这辈子没向谁服过输，我这半年的棋谱，也不是白看的。”

二

40多年前，张启发和王百顺就认识。俩人是一年当的兵，同岁，都属猪，张启发比王百顺大3个月。在连里，王百顺是三排一班副班长，简称一班副。张启发文笔好，在连部当文书。后来，俩人又一起转业来到胜利油田。

那时候，胜利油田刚刚发现不久，为了保密，对外叫“九二三厂”。 油田紧锣密鼓地搞开发建设，需要大批石油工人，所以他们这支部队有许多战士转业到了油田，当上了令人羡慕的石油工人。那个年代，工人的政治地位高，端的是铁饭碗，收入有保障，令人羡慕。有缘的是来到油田后，张启发和王百顺他们俩又分到了广利河边的一个叫采油26队的地方，都当上了穿杠杠服、戴着狗皮帽子的采油工。俩人的关系当然不一般，隔三差五地在一起喝喝酒，吹吹牛。

接下来，在第三代的问题上，张启发差点儿输给王百顺，让他心情郁闷，眉头不展，很是闹心了一段时间。

王百顺的两个孩子学习不好，工作后，工种也不是很好，一个在作业队当作业工，工作在野外，又脏又累。一个在物业站收电费，每个月到人家里抄表，收入也不高。但人家的孩子找对象早，结婚也早，很快王百顺就当上了爷爷和姥爷，王军给他生了个孙女，王芳给他生了个外孙子。张启发的两个孩子大学毕业后，一个去了美国搞核物理研究，一个分到了南方某省给省长当秘书。两个孩子为了事业都不想早要孩子，30岁了还不着急，可把张启发急得够呛，老张家不能绝后啊。看着王百顺的孙女、外孙满地跑，都快能打酱油了，张启发的第三代还没影呢。他急得像孙猴子似的抓耳挠腮，可一点办法也没有。

张燕和张波由于张启发从小管得严，被他打骂惯了，因此在感情上都和他不亲，见了面话也很少，毕业后一个个远走高飞离家远远的，恐怕也有这方面的原因。生孩子的事，当爹的不好催促，张启发只好让老婆做工作，一个劲地打长途和越洋电话，为这些事花了不少电话费。

好在后来自己的两个孩子都争气，不但有了第三代，而且在数量上也占了优势，让张启发又一次战胜了王百顺。张燕32岁时，在美国和她的加拿大丈夫生了一个男孩，后来觉得一个孩子太单，就又生了一个男孩。人家在美国定居，想生几个就生几个。张波在省委机关提了副处长后，也给老张生了一个孙女。这样张启发一下子就有了两个金发碧眼的外孙和一个中国孙女，比王百顺还多了一个。

四

金风送爽，天高云淡，秋日的阳光，比夏日柔和了许多。梧桐树上光秃秃的，零星的几片叶子在金风中瑟瑟发抖，给人以萧杀之感。

俩人在树下支上棋盘，继续厮杀。自从上次张启发赢了王百顺三盘棋为自己赢回面子后，再下棋时，他也时不时让王百顺赢上一盘两盘的。张启发怕王百顺老输给他，没了信心和乐趣不和他玩了，那他每天该多寂寞啊。三盘棋后，王百顺急急忙忙要走，张启发还意犹未尽，说：“老顽童，这才不到10点，咱们再战三百回合！”

“不下了，今天家里召开武林大会，来了一帮混饭的，李翠花安排任務了，让我到超市买山西老陈醋呢。”王百顺站起身来，拿起马扎说，“我哪能跟你比呀，教授哥，你的两个孩子多出息，一个在美国搞原子弹，一个在南方当市长，都是社会精英。你再看我家那俩笨蛋，一个当作业工，一个在物业收电费，没地位不说，收入还低，整天上我这儿蹭饭吃，不交钱，我还得倒贴。”

“在美国有啥好？当市长有啥好？孩子出息了，翅膀硬了，像大雁一样飞走了，就剩下我一个孤老头子。寂寞时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才惨呢。”说起孩子，张启发内心凄楚，眼泪差点儿掉下来。

王百顺想想也是，别看张启发这人处处要强，死要面子活受罪，可也是奔70的人了。老婆前几年得脑溢血走了，家里就剩下他这个孤老头子，整天面对电视发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是够凄惨的。

“好了，教授哥，别诉苦了，中午到我家，咱哥俩好好喝两盅。”王百顺拉着张启发的手，往家里拽。

“老顽童，算了吧，你家里七八口人不嫌乱啊？”张启发说。

“多一个人，就是多一双筷子的事，你不是喜欢热闹吗，今天让你到我家热闹个够。”

果然，王百顺家里人声鼎沸的，王军带着媳妇，王芳带着丈夫，还有孙女外孙，满满一屋子人。孩子闹，大人笑，真是热闹。李翠花正和儿媳、女儿坐在沙发上包饺子，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新鲜韭菜和鲜肉、虾仁混合在一起的鲜味。王军正在沙发上看电视，看到张启发来了，赶忙起身给他倒了一杯绿茶，热情地问道：“张伯伯，你可是稀客，没跟你女儿去美国度假呀？”

“我这把老骨头了，去美国还能回来吗？”

“你当市长的儿子，没接你去住住他那高级小洋楼？”

“去了，住不习惯啊。南方又潮又热，说的方言咱也听不懂，饮食习惯更是不同。关键是没有个说话的人，太寂寞，住了不到一个月，就让儿子把我送回来了。”

房子里来的人多，人气就旺，即使冬天也感觉温暖。房子里人少，缺乏人气，炎炎夏日也会觉得凄冷。张启发坐在沙发上，感觉心里暖洋洋的，感到久违的温馨、温暖、温情。

饺子是韭菜、猪肉、虾仁三鲜馅的，热气腾腾地端上来，摆满桌子。好长时间没吃手工饺子了，张启发看着盘子里元宝似的饺子，晶莹剔透的，口水差点儿流出来。中午，张启发就着王百顺家的饺子，喝了几杯啤酒，心里感觉那个美啊。看着王百顺一家人团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饺子，张启发心情变得复杂起来，甚至有些年轻人常挂在嘴边说的“羡慕嫉妒恨”了。

有一阵子，张启发感觉和王百顺比，自己在各方面都占了上风，心里有些看不起他，见了老王爱答不理的。王百顺的一儿一女学习都不咋样，打架、早恋，没少让他操心，最后上的都是技校，当的是工人。自己的一双儿女多出息，从初中到高中，一直在学校名列前茅，高考一个上清华，一个上南开。毕业后一个在美国，一个当市长，让人羡慕得眼红。比第三代，王百顺虽然有得早，可是只有两个，自己是仨，还有两个金发碧眼的混血儿呢，他也没法比。王百顺唯一比自己强的是年轻时弄了个副科级，可那也不是他的本事大，不过是赶的机会好罢了，退了职，和自己一样，也就是个糟老头子。

现在看来，王百顺这憨人竟有憨福，儿女绕膝，子孙满堂，享受天伦之乐。而自己呢，只是名声好听罢了。老伴走得早，孩子又都远走高飞，孙女外孙虽然多，可一年见不上一面，想狠了就看着他们的照片流泪，内心的凄楚、孤独有谁知道呢？想着想着，张启发鼻子发酸，眼泪开始在眼圈里打转。他怕失态，赶紧起身告辞。

一个人回到家，张启发晕晕乎乎地上床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的一双儿女都没考上大学，灰头土脸地上技校当工人，老老实实留在了他身边。张启发高兴得手舞足蹈：“你俩没出息的东西，就天天回家陪着我这个老头子吃饭吧！”

一觉醒来，张启发发现枕边湿漉漉的，竟然是眼泪把枕巾打湿了。

“唉——”张启发擦擦眼角感叹一声，“我要强了一辈子，事事不肯服输，没想到，最后竟输在这个憨头憨脑、没心没肺的老顽童王百顺手里。人一辈子有啥输赢啊，只要自己觉得舒坦就行，其他都是活给别人看的。”